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1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598 2018-03-13
周瑜死了,死時手裡捏著封雕花白玉紙的信,信團得緊,旁人抽不出來,便將它與他一道安葬。周郎一死,江東以魯肅為首的“親劉派”佔了上風,不到兩個月,孫權就把南郡借給劉備。龐統將周瑜靈柩從巴丘扶回吳郡安葬,歸來時,權衡再三,投奔了劉備。 “是鳳雛!”劉備一聽龐統來投,很是興奮。 諸葛亮用羽扇壓了壓劉備的膝蓋,問:“能聽亮一句勸嗎?” “說!”兩年多的同甘共苦,令劉備十分尊重、信賴這個青年。 “主公不必著急,先安排他去耒陽當個縣令吧。”諸葛亮笑道,“士元既來了,就不會輕易走。一開始便對他隆恩厚賜,反倒會助長驕矜;不若稍稍慢待於他,日後再行重用。到那時,主公對士元,又多了份知遇之恩。” “哈哈……孔明哇,孔明!”劉備拍拍諸葛亮的腿,大笑起來。

龐統原以為劉備會像當年對待諸葛亮一樣,必恭必敬地迎接他,沒料在門下等了許久,等到個縣令的印信。想要去上任,又從心裡鄙夷這個官職;想要拂衣而去,又恐怕要遭受江東的嘲笑:江東那些名流,個個都預言他將在劉備手下,得到諸葛亮般尊貴的地位呢!為什麼要拿他和孔明比?龐統不禁憤憤的,三五年前,諸葛亮哪能與龐統相提並論,不過是“黃家女婿”罷了!他掂了掂手裡輕如鴻毛的官印,決定暫且忍耐。 “總有一天,會叫劉備親眼見到我,”龐統道,“到那時,他就要後悔沒有早日重用我。”懷著這種“後會有期”的心情,龐統前往耒陽。到了小縣城後,他萬事不理,等待著“總有”的“一天”。他又等到了個“意料之外”,一個月後,龐統因為“玩忽職守”被免官,簽單落款處赫然是“軍師中郎將”的官印!

諸葛軍師……龐統收拾鋪蓋時,幾乎咬牙切齒著這四個字,然而“嫉恨”又令他心生恐慌。為什麼?居然會“嫉恨”那個人?那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袍子,戰戰兢兢趴在德公床下的人?龐統少年時也不是個刻薄的人,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因為寡言少語而為人輕視。直到有一次他去見司馬徽,司馬正在采桑,他們一個樹上、一個樹下地聊了一整天,此後龐統的才華經司馬之口流傳開來,龐統自己,也一日日地爭強好勝、鋒芒畢露。將最後一件便衣塞進包袱後,龐統忽然有些留戀耒陽,儘管只是個小城,但畢竟是他第一個、能獨立處理行政的所在。往日在南郡,只陪周郎飲酒、撫琴,議論時事而已。莫不是真無治政之才?龐統後悔地想,若能好生對待這一個月,或許便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獨當一面。

黑漆漆的夜裡,龐統牽著馬,低頭走在鄉間,馬背上搭著小行囊。該去哪裡呢?回家麼?德公、司馬見到他,想必又要寬慰他,一面用羨慕的口氣,去談論當日潦倒窮困的諸葛亮!那些,全不是龐統想听的。去北方嗎?曹操赤壁敗後,更加求賢若渴,以“鳳雛”之名,就算當不到一流的輔弼,二、三流的謀臣之位,總不是問題。然而,周郎屍骨未寒,龐士元就去投靠曹操,豈不為人恥笑?龐統心裡亂糟糟的,偌大個天下,一時竟容不得他安身!只想……找個小客棧,洗個熱水臉,脫了鞋襪,好好睡一覺,龐統捏了捏腰上的銅錢,然後他聽到一聲炮響! 一炮響過,兩旁火把亮起,將小徑照得如同白晝! 龐統舉目一望,前面馳來兩個人,一個著紅袍,面目溫厚,另一個著白衣,羽扇綸巾。兩人在距他十丈遠處跳下馬,快步上前。龐統見到那羽扇,就覺有一種疼痛,從腸胃處翻滾上來。他皺皺眉,著了諸葛亮的道了,龐統想:之所以要從前面堵住他、而非從後面追上,正是為了表示“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掌握之中”吧!可惡。

“鳳雛先生!”劉備笑容可掬地迎上,牽住龐統的手,“慢待了!我剛剛收到子敬的薦信,才知您真是襄陽龐士元哇!”接著,他轉面諸葛亮,責備道,“孔明卻不上心,若是早早提醒我一聲……”劉備一副很對不起龐統的樣子,解下紅袍遞給他,笑著說:“天寒露重。” “長沙近來事多。”諸葛亮簡簡單單地解釋,他將羽扇護在胸前,笑吟望著龐統,“有了士元兄,再不必擔心荊州。士元之才,勝亮十倍。” “不敢、不敢!”龐統擺手道,“哪比得上孔明'運籌帷幄'?” “對了,”龐統想到什麼,“孔明,有件事一直想問你。” “請講。”諸葛亮說。 龐統問:“給周郎的信裡,你寫了什麼?” 諸葛亮淡淡笑了,手把韁繩,仰望漫天星光,小聲說:“沒有什麼。我只說……小霸王孫策,寂寞得太久了,一個人住在黑暗裡,住了整整十年。”

這哪是一封信,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左都督,益州是我的,我不能讓給你。”諸葛亮又一次想。 龐統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翻身上馬,他笑聲裡全是哀傷,是以說起話來,也有些哽咽:“周瑜既死,江東無力西向,益州早晚要歸玄德公!”他朝劉備拱拱手,“統願身先士卒,以助玄德公入川!” “好、好!” 劉備開懷大笑之時,諸葛亮心下一沉。 龐統什麼意思?要將入川之戰一手包攬嗎?諸葛亮相信他有那個能力,只要找到合適的機會,從昏庸的劉璋手里奪取益州,應該不難。然而,他置我於何地?諸葛亮蹙蹙眉,黑夜裡,若能更近些看他,便會見到他唇邊,仍泛著淺淺的、禮貌的笑紋。一剎那,諸葛亮想到隆中秋風裡的草廬,想到草廬內他談及“益州”時,劉備臉上掩飾不住的喜色和那唯恐無法得到的擔心。益州……是立國之處哇!點將台上,周瑜說給孔明看見了赤壁;只恨自己沒有直接回答,要還一個“益州”給他看……諸葛亮閃閃神,見龐統、劉備已並肩跨坐馬上。

“孔明善於治政,而統善握戰機。”龐統大聲說,又問,“是嗎?” 諸葛亮笑著點點頭:“那是自然。” 他看上去平靜極了,毫無爭辯之意。 “孔明,還有件事,山民託我告訴你。”龐統說。 龐山民?難道……沒及諸葛亮揣測,龐統已開口道:“鈴死了。” 鈴死了! 死了……? 諸葛亮身子一晃,拉緊韁繩才站穩。 “士元兄,鈴……怎麼死的?”諸葛亮勉強問。 從陽都到荊州,在白骨裡穿行的日子,是鈴那隻白白、軟軟的手,蒙在諸葛亮眼前,是她在說:“別看,二弟。”羚羊般敏捷、麋鹿般善良,狐狸般機靈,又像泉水一樣的嫵媚。諸葛亮少年喪母,大姐為人沉默,只有鈴,是姐姐,也似母親,而在諸葛亮成年後,她將嗔怨的目光一瞥他,又叫諸葛亮忍不住生出愛護的心。

這時,龐統說:“哦,亂世麼。人很容易死掉,怎麼死的,我卻不知。” 諸葛亮抬起頭,他看到月光下,龐統表情嚴肅,嚴肅之後,是得意的淡然!諸葛亮沒再言語,劉備嘆了一聲,感覺到龐統口裡的“鈴”,對軍師來說,是非同小可的一個人。他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諸葛亮,只好默默無聲地看著他。 “玄德公要回南郡嗎?”龐統問。 劉備點點頭。 “孔明,上馬吧?”他低聲說。 “不了。”諸葛亮吃力地說,“我在耒縣住一夜,明日便迴轉臨烝,三郡錢糧,仍需籌措。主公,”他望望劉備,又望望龐統,說,“有士元兄陪在您身邊,必定萬事無虞。至於士元兄的官職……” “士元之意是?”劉備問。 龐統笑道:“哪個空缺,就頂哪個好了。”

“士元說哪裡話。”劉備笑了笑,“治中從事,可以嗎?” 這個官銜,略低於諸葛亮。 諸葛亮剛脫口一句“低了”,龐統就截住他話,揮揮手說:“行!比之縣令,好上太多啦,哈哈!”龐統笑了起來,劉備也笑了,笑聲與諸葛亮的心情格格不入。等到他二人不再笑了,諸葛亮才朝劉備施了一禮,他像再無力氣上馬,便只牽著韁繩,掉轉馬頭,沒入了通往耒陽縣的夜裡。 獨處的這一夜,他想了很多。 很多原本迷迷糊糊不願下決定的事,此時潮水般一湧而上,催促著他、推動著他,一定要他做個抉擇。諸葛亮將身蜷在小床上,感覺夜色正從身後擁抱住他,將溫存的鼻息送入他七竅。諸葛鈴,這個名字,像飛舞在四處的夜光,他試著伸手捕捉,它輕飄飄從他指縫裡飛走。倘若將鈴許給元直,而不是嫁入龐家,二姐便不會夭折吧。這念頭在諸葛亮心裡轉動,直至令他將頭重重壓在膝上,一動不動。

“龐家……龐士元,好吧。”子夜時,諸葛亮靠在耒陽驛潮濕的牆壁上,舒展四肢,微笑著、低聲說:“既然你那麼想要益州,我就給你益州。” 機會很快送上門。 半年後,有個人走入荊州牧官邸。這個人生得儀表堂堂,濃眉大眼,只唇邊有道殺紋,顯示出他既多智,也多欲。他徑直走到堂上,朝劉備隨隨便便一拜,開門見山地說:“我叫法正,是從成都來的。” 劉備右面,龐統“噌”地一下站起身。 坐在劉備左面的諸葛亮,他用手指按住膝,以克制自己起身的慾望。 “法孝直嗎?”龐統問,“有什麼事?” 法正倨傲一笑,說:“我奉命送禮。” “送禮?”劉備請法正坐下,側身問,“足下是奉劉季玉(璋)之命而來?” 直到龐統坐回席上,諸葛亮才輕搖白羽,令侍兒上茶,一面笑道:“想必劉季玉將有求於我主。因為曹操攻打張魯,而令他心生不安嗎?”他走近法正,笑了笑說,“孝直此來,是為季玉謀劃,還是為了別的?”

諸葛亮徐徐問完,轉身接過清茶,他將要為法正斟上時,法正慌忙起身。 “足下便是孔明先生?”法正問,一面扶住茶壺。說實在的,一來就見到了諸葛亮,令法正很驚訝;更驚訝的是,才一見面,諸葛亮便將他心事淡淡道出!儘管曹操攻破馬超,進逼張魯、威脅益州,是天下周知的事,但為什麼諸葛亮竟能猜到,在“領命”之外,法正還存著“別的”打算呢? “蜀地有識之士,沒一個不心懷二意。”諸葛亮笑道,“孝直多謀,此行必為我主帶來了一份厚禮。” 劉備看著諸葛亮,笑瞇瞇的;龐統瞧見劉備笑瞇瞇的樣子,有點不是滋味。這半年來,與劉備出入同行的一直是龐統。他只用了一個月,就令劉備對占據西蜀、逐鹿天下充滿信心,同時對他讚賞有加。到第二個月中,龐統被拔擢為軍師中郎將。諸葛亮聞得消息,特別寫了信來說:“這正是任用賢良之道!”然而,諸葛亮越謙恭,龐統便越警惕,前者的每句稱讚,在後者看來都別有用心。 “士元太勞累了。”諸葛亮曾含笑說。這話聽入龐統耳裡,不啻於一聲嘲笑。 “孝直帶了多少人來請我主?”龐統問,不想令法正只將注意力放在“伏龍”身上。 “四千。”法正一回答就怔了,疑道,“先生怎知我帶了人來?” 龐統笑道:“曹操西進,季玉擔心益州落入他手,便想藉我主之力,抵禦曹軍,這才邀我主入川,是也不是?” “正是。”法正說。 “既如此,季玉怎能不拿出邀請之誠,派一支精兵來迎接?”龐統道。 法正連連點頭,又問:“足下是……?” “龐士元。”龐統矜持地說。 “原來是鳳雛先生!”法正拍拍額頭,歡喜地轉向劉備,“所謂'伏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今玄德公二者兼備,正是問鼎之時!玄德公……”法正正色說,“正如龐軍師所說,我主劉季玉想藉您的力量保護益州。不過,依我之見,玄德公不如將計就計!” “孝直是說……?”劉備目光一閃! “不錯!”法正堅決地說,“以玄德公的雄才大略,趁著劉季玉懦弱無能,再加上蜀中有我好友張松做內應,必能一舉拿下益州!此後,您憑著天府之國的豐饒、巴山蜀水的險峻,想要乾一番稱王稱霸的大事業,易如反掌!” 劉備唇角顫了顫!他望望諸葛亮,像在告訴他:“隆中對”第二步——“奪取益州”,已經近在眉睫。 “孔明,在像我一樣歡喜吧?”劉備用目光詢問,諸葛亮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劉備不必急著表態。 “玄德公!請速與一名心腹謀臣率軍入蜀!”法正說。 龐統一聽,急了,小聲對劉備說:“我看法孝直所言不虛,主公,這正是入主益州的好機會。” 諸葛亮淡淡一笑,將羽扇指著法正問:“孝直拿什麼來令我主相信?” 法正伸手從懷裡摸出個小包裹,他後退一步,將包裹放在地上,慢慢打開,從包裡取出一塊密密匝匝、紋理精緻的絲綢,他將絲綢層層鋪開,直到此時,人們才發現,原來那一小塊綢緞,居然被疊了幾十下,當它完全鋪展在地上時,竟將客廳大半地面都覆蓋住了,它飄飄然的透明,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彷彿把星空移到了地板上,移到劉備、諸葛亮、龐統眼前! “玄德公請看!”法正面帶得意。 龐統率先沖下席位,低頭一看,怔住了。諸葛亮上前,只見絲緞之上,星羅棋佈著整個蜀中!山川、棧道、江河、關口……包羅萬象;葭萌、巴郡、德陽、陌下……無處不有。諸葛亮倒抽一口涼氣,他將目光逡巡在這張圖上,就像在看他久違的朋友,在看一個需要小心翼翼侍奉的愛人!最終,他手一揮,白羽扇的尖端,倒垂著指在兩個紅字上——“成都”。 成都,是益州首府。 “正是這裡啊。”諸葛亮輕輕說。 “主公!”龐統拱手向劉備道,“有了此圖,蜀中險關峻嶺,有如平地!依統之見,入蜀之機,正在此時!統有上、中、下三計,供主公挑選。” “哦?哪三計?”劉備看著圖,問。 “上計,應邀入川,直襲成都,趁劉季玉全無提防,將他當場拿下;中計,虛與委蛇,入住西蜀,先找到立足點,再揮師成都;下計麼,”龐統蔑視地一笑,“哈哈,那便是坐守此圖,徐徐計議。” 龐統能在片刻擬訂三種對策,著實使人嘆服。 劉備思忖著說:“下計太緩,上計太急,中計不急不緩,可以行之。” 他這樣回答,便是同意了就此襲取西蜀。龐統得意地瞥了諸葛亮一眼,見他正將羽扇從成都劃到漢中,眼裡全是少年般的痴望。龐統冷哼了聲,想:假若孔明要來爭奪入蜀人選,單憑自己方才那“三計”,就已占到先機。 “請玄德公速速決斷,以成大事!”法正催道。 一龍一鳳,都是不世之才。法正也很想知道,劉備會選誰跟隨左右。 “孔明之意……?”劉備問諸葛亮。 諸葛亮將目光從地圖上收回,笑道:“季玉雖弱,蜀中肯為他效力之人,卻也不少。亮恐怕想要迅速拿下西蜀,並非易事。” 這番話活像一盆雪水,直接往熱氣騰騰的龐統身上一澆,激得他幾乎跳起來。龐統好容易遏止住怒氣,冷然道:“孔明太謹慎了,不妨坐鎮荊州,看我陪主上過關斬將。” “好!”諸葛亮說。 乾淨利落一個“好”,令舉座啞然。誰人不知,一旦攻克西川,那個隨侍劉備入蜀的,便將得到至高無上的光耀,也將得到至高無上的信任和愛重。乃至可以說,那個人,便是劉備之下的第一人! “孔明?”劉備多問了句。 諸葛亮笑笑道:“士元兄之言,正合我意。主公,亮最擅長的,是籌措糧草、經營後方。隨君征戰,鞍前馬後的辛苦,就有勞士元兄了。哦,主公,我得去安排一下孝直住處,”諸葛亮笑著對法正說,“荊楚歌舞,曼妙絕倫。孝直可有意嗎?”沒及法正點頭,諸葛亮輕輕一笑:“九章館裡,今夜必定美酒飄香。” 酒香。美人。暖融融的燭光。燭光裡踏動著拴了金鈴的、潔白俏麗的腳踝。順著腳踝往上看,能看到舞女們赤裸的、扭動的腰肢,肚臍像個梨渦兒。 人生之樂,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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