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0章 第一節

諸葛亮 罗周 5603 2018-03-13
諸葛亮在二十九歲半時,有了生平第一個官職:軍師中郎將,負責督理新到手的零陵、桂陽、長沙三郡,安定百姓、徵收賦稅。工作與官名,都是諸葛亮喜歡的,他將官衙駐紮在臨烝:這是三郡的中心,耒水、烝水與湘水在此匯合。他若想要去長沙,騎馬三個時辰就到了;去桂陽或零陵呢,坐船也只要一、兩天。假如說隆中就像一位妙齡少女,諸葛亮與她經歷了一次漫長和甜蜜的初戀;那麼臨烝無疑是他第二個愛人。諸葛亮之愛臨烝,與愛隆中不同;當一個青澀的少年一躍為穩健的青年時,他原本灼熱、單純的情感便會有所收斂,他會懷著等待、欣賞的目光去感受第二個愛人,既希望與她水乳交融、親密無間;又想要站在比愛人高一些的位置,安排她、指點她,令她將頭顱溫順地靠在自己肩上。

臨烝多水,水波正像女人的眸光。有個女人一直在諸葛亮心裡藏著,近來越發想得厲害。說也奇怪,諸葛亮每次打算去見她,都有特別緊急的事發生。有一回,馬車都備好在門外了,諸葛亮一條腿已跨入車裡,忽然就從街的另一頭傳來鬥毆聲,他只好將踏入車裡的腿收回來。 “軍師,”官衙里,一個名叫蔣琬的書佐將從武陵發來的公文遞給諸葛亮,他稱他為“軍師”,這個稱呼將要持續十三年之久。 “是主公的親筆。”蔣琬說。儘管年紀輕輕,蔣琬已被諸葛亮重用,有權拆閱一些尋常文卷。 “哦,主公要來臨烝了麼?”諸葛亮一邊問,一邊看著手裡的讖書,上面寫著“得之絲,失之龍”六個字。那個天下聞名的占夢師趙直,說這便是諸葛亮五年內要面臨的事。諸葛亮綽號“伏龍”,對“失之龍”之說,不免耿耿於懷;但“得之絲”又該怎麼解釋?正沉吟間,蔣琬已將劉備來信讀了出來:

“聽聞近來賦稅充裕,我不勝欣慰;你切勿過於勞累,珍重、珍重。黃忠、魏延二人,我予以了重任,希望他們能如你所言:一旦被信任,就會兢兢業業、身先士卒。據說子龍很掛念孔明,你卻總不許他擅離桂陽,來臨烝走走。今日我為子龍求個情,就許他八日假吧。” “八日太長。”諸葛亮扑哧一笑,“五日。” “是。”蔣琬順手寫了個“五”字,又讀道: “還有那個劉巴,聽說你給他寫了好幾封信,邀他任官,在言辭態度上,已經很懇切了;他卻不識好歹,一心要去輔助曹操,說是寧肯跳海,也不願在我手下供職。像這種人,活該殺一儆百,孔明不要再與他廢話。” 聽到最後一句,諸葛亮放下讖書,啞然失笑:“主公心情很好哇。” “要殺一儆百麼?”蔣琬笑著問。

他順手將讖書團了,朝蔣琬扔去!一邊笑道:“論到運籌帷幄之中,決胜千里之外,我比劉子初(巴)差遠了。這個人,怎能輕易殺了?” “軍師自謙太甚。”蔣琬將信封好,放到諸葛亮手邊。 “謙虛嗎?那也贊自己一聲。”諸葛亮微笑道,“我所擅長的,是提著戰袍,手握鼓槌,誓師軍門,激昂士氣,令百姓振奮,將士勇猛!”說罷,將面前文卷一推,諸葛亮起身望望門外,“最近再沒大事了吧?” “軍師想外出?”蔣琬問。 “你想不想?”他笑著反問。 “我?” “陪我走一趟吧,有旁人在,她不至於一點面子不給。”諸葛亮一臉苦笑,苦笑之後,藏著嚮往和快活。 “就算有要緊事,也不能再耽擱。”他心道:“今日,對,正是今日,一定要扔下繁瑣的案牘,策馬趕到她面前,將印信遞給她看,把赤壁講給她聽……”一念及此,諸葛亮笑了。他囑人備好兩匹馬,扔了馬鞭給蔣琬,蔣琬望著諸葛亮興致勃勃的樣子,想:真稀奇,軍師怕是要去辦私事。

諸葛亮剛跨上馬,就听到一聲喊:“諸葛亮!” 是個很清脆的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 諸葛亮瞇了瞇眼,只見遠遠的,從陽光裡走來一個女人,不到二十歲,一身鮮紅的勁裝,眉眼笑瞇瞇的,偏又顯得飛揚跋扈,非常霸道。她牽著個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小男孩,直奔府門而來。 諸葛亮在心裡喊了一聲“糟”。 蔣琬跳上另一匹馬,側身對諸葛亮小聲說:“要裝作沒聽見嗎?” “好。”諸葛亮回答,忽然一鞭子抽在馬臀上。 這個女人……得罪不起,一旦被纏上,要脫身也難。索性裝聾作啞,興許能逃過此劫!蔣琬、諸葛亮一路疾馳,直至騎出去很遠了,她那句“好大膽,我看你跑”還似在耳邊盤旋。蔣琬身體不算好,此時在馬背上一陣顛簸,只覺腔子裡泛上腥味,腥味接著又瀰漫到口唇來了。 “軍師,緩一緩吧!”蔣琬勒住韁繩,趴在馬背上,掉頭看看,喘了口氣,“想必……追不上了。”

諸葛亮沒回話,他笑了笑,拍拍蔣琬的背,指指前面。 蔣琬抬頭一看,險些將下巴掉下來。 前面數丈開外,紅衣女子正得意洋洋地跨在黑馬上,馬籠頭上刻著一枝紅牡丹。女子右手拉韁,左手抱著孩子,儘管額上亮晶晶的全是汗,卻精神奕奕,活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 “跑哇,跑哇!我看你還跑!” 女子策馬靠近蔣琬,上上下下盯著他看,將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得低下頭。他一低頭,她就猛地從懷裡抽出鞭子,朝著他手背一甩!鞭子沒能打到蔣琬手上,卻被諸葛亮緊緊捏在手裡。 “放手!”女子鞭子一抖。 諸葛亮鬆了手,賠著笑說:“夠了吧?” “怎麼夠!”女子柳眉倒豎,斥道,“諸葛亮,我就知道你也不是善類!說,要到哪裡去尋歡作樂?!”一邊斥,她自己一邊扑哧、扑哧笑了。

“亮去接我家夫人。”諸葛亮嘆了口氣。 “夫人?你是有婦之夫?” “亮年近三十,若沒有婦,那就是一定個鰥夫。”說著,諸葛亮給蔣琬使了個眼色,二人趁女子思忖間,輕輕策馬從她身邊繞過。很奇怪,這次沒聽到喝止聲,諸葛亮行了三五步,回頭一看,她正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一道去。”她做了個鬼臉。 “不必了……”諸葛亮耐著性子說。 “一道去!”她叫道。 女子一叫,諸葛亮就不再做聲,算了,由著她。他望望她懷裡那個才兩歲的孩子,心裡戰戰兢兢的,只怕她生氣了一失手。 “請將公子交給蔣琬吧。”諸葛亮忍不住說。 “不,這是我孩子!”女子臂裡一緊,小孩子“哇”地哽了一聲。 “將公子交給蔣琬。”這一次,諸葛亮用上了命令的口氣。

女子很少見諸葛亮生氣,此時一見,心裡發慌,“哦、哦”兩聲,把孩子放入蔣琬懷裡,見蔣琬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又嘲笑了他幾句。真無趣啊……若不是想見見諸葛亮的老婆,才不會跟一路呢!女子心道。 她一直跟到了黃承彥家,下馬後,立即將孩子奪了回來。 所以,正在教果兒識字的舜英一抬頭,便見到諸葛亮身後跟著個女人,女人懷裡抱著個孩子。舜英忽然笑了,第六百三十天,從上次分別到現在,果兒也有整整六百三十天沒見著爹了。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眼睛、眉毛、鼻樑、嘴唇,都叫人歡喜。舜英走上前,與他隔著小籬相望。諸葛亮微微笑了,摸出一枚玉簪,遞入妻子手裡。 “顏色配你,上面又刻著蓮子。”諸葛亮說。 蓮子,諧音“憐子”。

諸葛亮要推開小籬時,感到一些阻力,低頭一看,原來是果兒用身子頂住了籬笆。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正倔強和陌生地盯著他。 “爹哄她看門,”舜英笑著說,“不叫生人進來。” 諸葛亮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彎腰將果兒抱入懷裡,她感覺不適,就手腳扑騰,做出個寧死不屈的架勢,這更惹得他笑個不停。 “我是熟人,”他面孔貼著她面孔,輕聲說:“我是你爹……” 這一年多,諸葛亮很忙,雖然忙著,仍覺得少了些什麼。見到妻子、女兒時,喜悅將他整個身體都充滿了,令他少有的豐盈、舒展,令他在瞬間得到了久盼的完整。諸葛亮將果高高舉起,扔一扔,又接住,果瞪著眼睛,像是有點怕,卻一聲不吭,對這個從天而降的、被母親認可的父親,她有著稚氣的懷疑。諸葛亮轉面蔣琬與那紅衣女子,他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麼了?”他笑問。 “沒有、沒有!”蔣琬連聲說。沒想到諸葛亮竟如此眷戀妻小。 “哦,舜英,這是……”諸葛亮將紅衣女子讓到身前,沒等他說出來,女子就截住了他話,挑起眉問:“你就是諸葛亮的妻子?” “正是。” “他女兒?”她指指果兒。 “諸葛果。”舜英笑道。 “我是……” “孫香是麼?”舜英微微笑道。 紅衣女子怔住了。 沒想到舜英知道她,不但知道,似乎還很了解她。 孫香是孫權之妹,今年十九歲,剛嫁給劉備不久。很明顯這是一樁政治婚姻,孫權一面想結好劉備,一面也正好安排個妹妹來窺視他;而劉備既要與孫權保持聯盟關係,又擔心孫香會生腋下之變。一個四十九歲的男子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同床異夢地生活了半個月,之後,孫香從公安搬到臨烝附近,在小山坡上建了個孫夫人城。說是城,其實更像一處別館,她成日領著與她一樣愛舞刀弄棒的女兵們惹是生非,若不是有諸葛亮就近看護,不知要捅出多大事。

“這就是玄德公之子阿斗?”舜英笑了笑,向孫香懷裡的孩子伸出手,那個胖乎乎的小人一把揪住她手指,“咿咿呀呀”好像很高興。 孫香素來愛找茬,現在她一根茬儿也找不到,只好傻傻地站在一旁,心裡想:女人嗎?哦……難怪二哥說我不是個“女人”。 諸葛亮率先走入屋,舜英將蔣琬、孫香、阿斗請進來。她斟了茶,一一遞給客人,又一手牽果兒,一手牽阿斗,囑咐他倆在屋子一角玩。諸葛亮微笑望住舜英,眼裡流露出少見的溫存。 “軍師很有福氣。”蔣琬小聲說。 諸葛亮點點頭,笑而不答。直到舜英也在幾邊坐下,他才說:“舜英,收拾一下,今日就陪我回臨烝吧。” “至少該等到爹回來。”舜英笑道。 “留封信就好了。”諸葛亮說。 舜英抿唇一笑:“哪裡這樣急?” 諸葛亮看了看蔣琬,蔣琬便說:“這……軍師在治所還有些公事。” 舜英問:“你是……?” “零陵蔣琬。” “蔣琬?聽說過。”舜英笑著說,“你有個族弟,泉陵的劉敏,對麼?他日前曾到家父別院小住,閒談時說起你來著,說你溫良機敏。” 舜英與諸葛亮、蔣琬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著說著,就說到荊州上了。儘管一年多都呆在家裡,舜英的消息卻很靈通,有些事,連諸葛亮都說不周全,舜英倒如數家珍。只要再掌握地處樞紐的南郡,荊州便差不多全落入劉備之手了;到那時,就能按照隆中對所說,將旌旗直指益州,以成三足鼎立之勢!然而儘管劉備正處在蒸蒸日上之時,軍卒、將領、文臣、謀士仍很有限。除諸葛亮外,幾乎沒有能獨當一面的策劃者。 “所以才不遺餘力地爭取劉子初,”諸葛亮摸摸鼻子,“碰了一鼻子灰。” 孫香笑得一口茶水噴出來。 “真好!”她拍手說,“我得去見識一下那個給你白眼的劉老頭!” “見識不到了。”蔣琬及時潑了她盆冷水,“劉巴逃去了交州。” 孫香瞪了蔣琬一眼,站起身,“蹭蹭蹭”跑到角落,左手拿一隻小木狗,右手拿一個小木人,念念有詞地陪果兒、阿斗玩起了傀儡戲。舜英見狀,不禁笑了聲:“孫夫人像個孩子。” “孩子?”蔣琬險些哽住,“她很會打架哇。” 諸葛亮望望孫香,笑嘆道:“孩子是孩子,一個很能打的孩子。” 除了出於對主公夫人的尊重外,諸葛亮之所以寬容孫香,是因為對這個女子,他懷著奇怪的同情。十九歲,正是舜英嫁入諸葛家的年紀。同樣花一般的年歲,孫香卻格外瘋瘋癲癲,哪是不知女孩兒的嬌羞呢?只是,面對一個足夠做自己父親的男人,嬌羞就成了怨恨。有時諸葛亮甚至想勸勸孫香,別總對劉備心懷敵意,那隻會敗壞了她有可能獲得的幸福,但這些話絕不是諸葛亮該說的,是以每一次,他都一邊嗤笑自己的好心,一邊將話吞下。 “舜英,我想找季常來幫忙。”諸葛亮很快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 “季常搬去桂陽了。”舜英說。 諸葛亮又看了眼蔣琬,蔣琬應聲說:“知道了。”他將“季常”二字記在袖子上,準備回去後請趙雲代為尋找。 “倘若士元兄在……” 諸葛亮提到龐統,令舜英怔了怔。 “龐士元若也在玄德公麾下,孔明與他倒是難處。”舜英提醒說。 “沒關係,鳳凰不是凡鳥。”諸葛亮拍著膝蓋說,“亮在主公手下,一來分身乏術,二來也難免寂寞。有了士元兄,這兩個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他若仍像在隆中時一樣耿直,”諸葛亮笑道,“我正好將當日忍下的憋屈一併發出來,哈哈……” 他在開玩笑。 一個叫人將信將疑的玩笑。 沒及蔣琬想清楚他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時,便又聽到諸葛亮嘆了口氣,說:“可惜。他不會來主公處效命……” “為什麼?”舜英問。 “龐先生現在南郡任功曹。”蔣琬回答。 “功曹?不算顯赫呀,怎麼就不肯來?”舜英奇怪了。 “功曹是個小官,然而南郡就非同尋常。”諸葛亮解釋道,“南郡有周瑜。”直到現在,提及周瑜,諸葛亮仍不勝唏噓。那是個光彩和寂寞的人,假若他肯在你眼前敞開心扉,你很難不為他所動,你會驚訝於堅強和脆弱、殘酷和善良、激昂和頹唐,居然互不排斥、熱熱鬧鬧地集於他一身!赤壁戰後,諸葛亮再沒有見過周瑜,並非全無機會,更重要的是諸葛亮在迴避他。毫無辦法……只怕見一見,就要生出讚歎、哀傷的心思。 “哼!”角落裡的孫香突然嗤笑一聲,“小周郎……哼!” “怎麼了,孫夫人?”只有舜英問她。 孫香不屑道:“周瑜,哼哼……他有病!” “周郎一代奇才,”蔣琬故意說,“你莫要誣構他。” “我會誣構他?”孫香一躍而起,憤憤道,“別以為勝了赤壁,他就有多了不起。沒人比我更知道他,滿腦子除了打仗還是打仗!白長了張好看的臉!江東多富裕,管好自家就是了,幹嘛勸我二哥打益州?所以才忙著將我嫁人……免得劉備趁著江東沒兵,把柴桑也吃了!現在呢?瞧,報應來了……” “周郎真病了?”諸葛亮一把抓住孫香。 “病啦!”孫香甩開他手,“一盆子、一盆子地吐血!” 諸葛亮怔住了。孫香的話,像一顆顆豆大的冰雹,劈頭蓋臉砸得他發昏。怎麼,周瑜也將目光投向益州了……諸葛亮忽然笑了,這回,連舜英也沒看懂他笑容裡有些什麼。他一面笑,一面小聲說: “天府……是屬於我的,我不能讓給你,左都督。” 人們正懵懂間,諸葛亮轉入內室;片刻後,他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封封好的信,問孫香說:“孫夫人要去探望周郎嗎?” “不去!”孫香回答得直截了當。 “夫人若肯去一趟,亮便加撥三十名女兵供你調遣。” “真的?”孫香眼睛一亮。 “真的。”諸葛亮點頭說,“煩勞夫人,將此信交給周郎。” 孫香接過信時,沒察覺諸葛亮眼裡閃過一絲寥落。諸葛亮知道,這封信只要到周瑜手裡,就必然會帶回來一個訃告,周郎之訃告!隱隱的潮濕像雲夢的霧,覆在諸葛亮眼睛上,令他在一片含糊里,見到血色蔓延,沾染上那一件織繡白袍,豹子的翅膀上凝著血,就像在羽毛里夾了零星的櫻花。他眨眨眼睛,突然聽到一聲哀叫,轉面一看,竟是兩歲的諸葛果一把推倒兩歲的劉禪,豹子似的撲上去,小手左右開弓!諸葛亮嚇了一跳,連忙拎著果兒的領子把她提起來,果兒在空中手舞足蹈,臉上留著阿斗剛給她咬出來的一個牙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