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9章 第三節

諸葛亮 罗周 5669 2018-03-13
曹軍一過雲夢就鬧起病來,早先是尋常的感冒:噴嚏、咳嗽、流鼻涕;只因行程緊迫,軍隊不敢耽誤,忍著往前走;越走越不對勁,生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多,病症也越發重,腹瀉、嘔吐、痙攣接踵而來,令曹操頭疼不已。他天生多疑,此時再不敢信荊州軍醫,嚴令從北方跟來的郎中拿出對策。但那些人非但治不好這種病,見都沒怎麼見過,直到大軍行至赤壁時,軍隊裡開始死人。 起初,下級官吏怕上面怪罪,隱匿不報,直接將屍體扔入水里;但沒過多久,屍體浮了上來,個個面目腫大,慘不忍睹;軍卒將屍身打撈起來,挖坑埋了。三日後,那些負責打撈、掩埋的軍卒,竟都得了同樣的病。後來,人們甚至羨慕起最早死去的那批人,因為看情形他們死得不算太痛苦。十月下旬,疾病像發了瘋似的肆虐橫行,很多身體在活生生地腐爛,從裡爛到外,從骨頭爛到皮膚,碰一碰就會落下塊血肉。將軍們再不敢到傷病營去探望,軍醫也不敢進去;每個還算健康的人都活得戰戰兢兢、沉默無言,唯恐一張口就要把死亡吞下肚,要從腸子和胃爛起。

死的人太多,沒有能力掩埋,因為怕扔入水里又要浮起來,便拿麻袋裝了好些屍身,加上幾塊大石頭,往江里一沉!恐慌襲擊了整個曹軍,以至在沉屍時,往往要將幾個染病、卻還沒斷氣的人也裝進袋子,一則防止他感染別人,二則也正好祭奠江神。然而,疾病沒有停止。有時病勢會緩一緩,彷彿再捱捱就過去了,但不及曹操鬆一口氣,更迅速的擴散又來了! 這樣子,還怎麼打仗呢? 曹操夜不能寐,坐在冰涼的月光裡思念郭嘉:那是他最有智慧的謀臣,可惜英年早逝。假若郭嘉在,一定能想出解救的法子,他是……那麼聰明哇。曹操傷心地想。對江東瘟疫,曹操之前也有所了解,一般只在盛夏流行,現今隆冬將至,怎麼會遇上如此凶狠的疫情? ! 長江像一條頎長的白練,閃閃發亮。

隔著半條白練,江東的船隻穩穩地停泊著。 周瑜自從來到赤壁,只與曹操零零星星開了幾次小戰,所用戰船不過二、三十艘,軍卒不過一、兩千人。往往是亂射一陣後,令江東軍靠近曹軍,趁亂砍殺三、五十顆人頭,割下耳朵來掛在腰上,就此揚長而去。到曹操反應過來,命令大軍嚴陣以待時,江東那面又靜悄悄的了,彷彿方才一戰,只是懵懂的一夢。周瑜走出船艙,望望掛在艨艟邊一溜儿血跡未乾的耳朵,輕輕一笑,返身走回。他入得主船,靠著檀香木的几案,手裡捏一個黑得發亮的犀角杯,裡面斟了上等的、從東海運來的暹羅酒。 “孔明,奏一曲吧!”周瑜對坐在一旁的諸葛亮說,眼睛凝望著杯中妖紅的浮光,“我聽說你所擅長的《梁甫吟》,正是悼亡之樂。”

“不,《梁甫吟》不適合。”諸葛亮說,轉到琴案後坐下。從半個月前他與周瑜相見以來,他就在觀察他,想要了解他藏在帥袍、微笑之後的、真正的樣子。諸葛亮很想知道,一個像周瑜那樣,正往生命裡最光彩的一幕走去的英雄,心裡在想什麼。 周瑜淡淡笑著,瞥了他一眼:“那就奏一曲合適的。” “好。”諸葛亮手指一抹!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他吟唱的,是異常輕快的調子,帶著飄飄然的溫暖,“翩翩飛舞袖,激越足下塵。美者顏如玉,燕趙多佳人……” “哈哈!”周瑜指著諸葛亮大笑,“原來孔明也能鄭衛之樂。” 諸葛亮手指一按,剎住琴聲,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戰在即,孔明演奏此曲,失之奢靡。”周瑜突然說。

看上去,周瑜像在指責諸葛亮。 諸葛亮仍一副沒所謂的神色,挑動羽弦,問:“戰爭不是早就開始了嗎?” “往日意在試探。”周瑜飲下半杯酒,唇舌間的灼熱令他皺起眉頭,“算不上戰爭。” “那雲夢呢?”諸葛亮笑了。 周瑜正將第二口酒往唇里送,忽然停住手,用驚訝、微笑的目光望著眼前人,好一會兒,才說:“孔明了解了多少?” “猜測罷了。”諸葛亮說,“我只知道,曹軍途經云夢時遭遇大霧,整整三日不辨方向;之後霧散了,一些小病傳布開來;慢慢的,小病成了惡疾,惡疾成了瘟疫。冬季哪是瘟疫流行的時節?何況,若是一般的疫病,荊州軍沒可能對它束手無策……左都督,”諸葛亮用周瑜最正式的官稱來稱呼他,“亮想知道,您如何辦到了這一點。”

“水。”周瑜說。 霧氣原本就是水。雲夢的霧,大多是當地水源受強光直射,向上升騰而成。若一早就將“蟲”投入雲夢水澤,用不了十日,那裡就會成為險地。曹軍在大霧中滯留三日之久,無論是長期行在霧裡、或者飲用有“蟲”的泉水,都會將疾病的種子植入體內。單單這些還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殺招在赤壁。赤壁水沒有毒,可一旦滲入了潛伏著“蟲”的身體,就會令“蟲”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繁殖。人在江上,誰會計較喝下去的水是否煮開? “遍觀江東,只有赤壁之水能建此奇功……”周瑜低聲笑道,“所以我不惜犧牲十數艘船,且戰且退,將曹軍引入此間。孔明,”周瑜將珍惜、愛慕的眼神望向窗外,望著高高的山石、陡峭的岩壁,望著遠處一脈灰色地面,慢慢說,“赤壁是屬於我的。”

赤壁是屬於周瑜的。 屬於他一個人,直至千古。 諸葛亮看著周瑜小半個側面,看得怔了。清涼的夕陽從窗格間漏下來,覆上周瑜略顯蒼白的面孔,他是個馳騁八方的武將,此時卻像個寂寞的歌者,披一領繡著飛鼠、盤龍的外衫,衣裳輕飄飄地散在後背;周瑜一手屈起,擱在膝蓋上,掣著酒杯,一手扶窗,彎了中指,輕輕叩擊窗緣,彷彿在哼一曲遠方的歌,哼著、笑著,叫人看不明白。 “孔明,你只是個年輕人,所以才以為我很快樂,才演一曲《良宴》來笑話我。”周瑜說,“我不是以殺戮為樂的人,只是有些事我一定要做。我若懷上一念之仁,就會辜負亡友,辜負……孫將軍。”他所指孫將軍,不是孫權,是顯赫一時的小霸王孫策!諸葛亮低嘆一聲。孫策死了有八年,假若他還活著……定是個太陽般的人,他必不肯令周瑜用上這麼殘忍的手段啊。

“這個世道,再沒有不殘忍的事了。”周瑜繼續說,“母親將孩子扔在草叢裡,以免雙雙餓死;父親將女兒送給別人吃,又從他人手裡換回另一個女孩子來果腹;千里平原上,只有白骨累累!土狼將肚皮貼在地上爬行,空中飛舞著等食腐肉的鷹隼……哪一件不殘忍?那些小人、敗類!趁伯符出獵,暗放冷箭,明知他一向以姿容自誇,便故意毀壞了他臉!難道這……不殘忍嗎?!” 周瑜一陣猛咳,似要咳出血來。 “八十萬?哈哈……可惜曹軍沒有那麼多!孔明,我若能一舉殘害八十萬條性命,”周瑜盯住諸葛亮,眼裡閃著詭秘的笑意,“按照浮屠教之說,我,江東周公瑾,是否就要墜入最深、最深的……黑暗?哈哈!上刀山、下火海……也有趣得很!哈哈……”

諸葛亮心生悲涼。 琴弦纏在他手指上,弦在響,是他在輕輕顫抖。 夕陽更濃,周瑜持杯的手指,儼然一片酒紅,恰似被鮮血染就。 諸葛亮想:或許有一日,將我的手指舉向夕陽,它也將紅成這個樣子。 “小小後生……”周瑜笑了諸葛亮一聲,手一撐,從席上站起,倒了杯酒,遞給他說,“喏。” “我不善酒。”諸葛亮停杯不飲。 “殺蟲的。”周瑜笑道,“暹羅酒,拿燒酒再燒兩次,投入異香,每個酒壇都用十幾斤檀香燒熏過,再將酒放入,封上蠟,在雪後的土地裡埋三年,等到完全沒有燒味了挖出來,多加一次香料,就可以喝了。倘若曹軍有這種酒,”周瑜扑哧一笑,“便不至死那麼多人。” “一樣會死。” “哦?” “沒多少人喝得起。”諸葛亮將酒倒回壇子,問,“左都督,你想放縱蟲毒到何時?瘟疫如此蔓延,勢必要影響江東百姓。”

“這就是我將孔明留在身邊,而不護送你回去玄德公處的原因之一。”周瑜笑道。 “都督是想……?” “我擔心自己會上癮。”周瑜笑得淒然,“蟲是毒,慾望也是毒,嗜好、習慣都是毒。喝多了暹羅酒的,再不能缺少它;彈慣了《梁甫吟》的,再脫不去悲慨的情懷。赤壁之戰,大敗曹操,三分天下,不世奇功……真叫人感動,哈哈!諸葛亮,”周瑜直呼道,“我擔心我會被慾望迷暈,耽於感受蟲毒之威,忘卻……我幾時該停手!所以我需要一個人來提醒我,一個夠冷靜、夠聰明的人,你——諸葛孔明。” 諸葛亮肅然直立,施禮道:“謹受命。只是……”他問,“到那時,都督將怎樣消除蟲毒?” “燒吧。”周瑜揮揮手。 諸葛亮眼前一亮!

燒……正是這個字:燒! “我還想知道,都督留下我的,另外的原因。”諸葛亮又說。 周瑜笑道:“小子問那麼多做什麼?” 周瑜又說:“我要你這一雙眼睛,來記下原原本本的赤壁。” 暹羅酒很烈,尋常能酒的人,喝不到三杯就醉了;周瑜一口氣喝了八杯,他很快歪倒在船艙裡,酒香也在艙裡瀰漫開。 “玄德公以為三萬人不夠嗎?請玄德公一旁觀戰,瑜率三万精兵,能破曹操百萬之眾!”周瑜意氣風發的話,蕩漾在諸葛亮耳邊;那日,劉備前來探望,唯恐江東人少,不能禦敵,周瑜便這樣回答了他。當日的周郎,與此刻的他,是何等不同!諸葛亮拎了條毯子往周瑜身上一扔,照舊抱膝坐下,他沒有再看周瑜,卻將目光投入浩淼的暮色。赤壁,在周瑜一笑一醉裡,已寫好結局;周瑜說:赤壁是屬於我的。那麼……諸葛亮想,哪裡是我的?荊州?益州?還是……更遠處、遠到……看不見了。 諸葛亮所能看見的,是建安十三年十一月九日。 是夜,東南風大作。 周瑜派遣一員老將,名叫黃蓋的,假意投降曹操;曹操被瘟疫攪得昏頭昏腦,聽到有人來降,精神為之一振,趕忙接納;夜裡,黃蓋領著十艘大船,船上插著歸降的旗號,外面用青布圍好,裡頭裝滿了油浸過的干柴、枯草,船後繫著便於攻擊的小舟,向曹操水寨馳去。離水寨不到五丈遠時,十艘大船同時點火,徑直衝入曹軍!那一夜,風很大,火很大,曹操的船隊用鐵索連接,一支燒起,火勢很快就蔓延到第二支上,不到半個時辰,整個水寨陷入火海。 水面之上,火光沖天。 紅熱的巨龍飛騰而起,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再沒有人覺得這個冬日寒冷了,寒冷在一瞬被火焰完全吞噬,那火龍再呼出一口氣,整個江面紅彤彤有如白晝!江水滾動、怒號,像被火點燃的生命,疼得喊出聲;水波一翻湧,曹軍不能水戰的軍卒先自哇哇大哭起來,水淹到身上、火撲到身上,點著了衣服、手足、頭顱,一個個火人在甲板上你爭我搶,能水的就一個猛子紮下去,卻被水浪生生打死;不能水的就在船上滾來滾去,想要撲滅身上的火,卻每每滾入更嚴重的火焰裡,將面目燒變了形!啊……啊……慘叫聲傳得很遠,一直傳入高高聳立的點將台,點將台上,周瑜天藍色的袍子正“啪啦啦”地響。 這便是赤壁。 周郎赤壁。 到第二天,赤壁將名副其實,它將被燒成紅顏色的。 “都督!”將軍們紛紛請令出戰。 “別急。”周瑜手握佩劍,微微一笑,他將臉轉向下一階的諸葛亮,諸葛亮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曹軍方向的烈烈火勢! “很漂亮嗎?”周瑜故意問。 諸葛亮點點頭:“燒得很漂亮。一定要想,是殺人也是救人,才能令心情平靜些。這樣一來……蟲,就消弭了吧?” “哦。”周瑜說。 “玄德公是從陸路追擊曹軍嗎?”周瑜問諸葛亮。 “是的。” “那瑜就負責水路。”周瑜朗聲大笑,朝眾將官道,“我們江東男子,在長江之上,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弄潮兒!” “哈哈……”一時階下笑成一片。 甘寧、韓當、周泰、呂蒙……將軍們手挽強弓,領命去後,點將台仍然威風不減,凜凜莊嚴!青石板從高處直降而下,白玉階上,屹立著一位英俊的將軍,身披饕餮連環甲,頭頂墨玉紫金冠,足上一雙齊膝牛皮靴,腰上一條八寶翡翠帶,左手把令牌,右手握長劍,他星星般的眼睛往天空這麼一瞥,天上星星就要羞愧得墜落了。周郎今夜,將他三十四歲的風姿永遠地刻入了赤壁! 諸葛亮是個凝望者。 一個心懷感慨、羨慕、喟嘆的旁觀者。 “孔明……”周瑜忽然輕輕喚道。 “左都督?” “孔明幾時回樊口?”周瑜問。樊口是劉備目下的大營。 “立即就走。”諸葛亮回答。 周瑜笑了笑:“孔明不能留下來輔佐我主嗎?” 這個邀請,周瑜一直想說的,又一直沒有說出口,似乎話一說,就與諸葛亮生分了一層。然而此時不說,就再沒有機會。說話時,周瑜並未望向諸葛亮,他從沒被人拒絕過,眼巴巴望著而被拒絕,不是件愉快的事。 諸葛亮一笑。 “何況,令兄子瑜也在江東。”周瑜補充道。 諸葛亮笑著說:“不了。” “哦……” “吳主能用亮之才,卻不能盡亮之才。”他解釋了一句。 周瑜擺擺手,他不需要解釋,他只要一個回答。周瑜感覺到懶洋洋的疲倦在身軀裡瀰漫,流散入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想要靠在帥台上好好睡一覺。遠處,火光仍盛,像正綻放著大片大片的荼靡花。還不到休息的時候哇,還要將這個身體登上船舷、跨上駿馬,將這個身體揮舞名劍,指點三軍!周瑜捏緊劍柄,一步步走下高台,諸葛亮跟在他身後。 “亮就此告辭。”諸葛亮扶住羽扇,施禮說。 周瑜矜持地點點頭。 “都督要當心,飲酒不宜過量。”諸葛亮又說。 周瑜深深笑了:“多管閒事。” 他這一笑,令諸葛亮恍恍惚惚想到孫策,儘管從未見過孫策,諸葛亮卻覺得,周瑜這一笑,與小霸王一般無二!唉,生長於烽煙的友誼,不是他人所能置喙、摹仿的。諸葛亮轉身離開,不覺加快腳步,在他身後,周瑜突然喊道:“諸葛亮!” 諸葛亮停住了。 “我給你見到赤壁,你將給我看見什麼?”周瑜大笑著問。 諸葛亮回頭,淡淡眷眷地一笑,說:“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多想能留存住這一條性命,看見三分天下之日啊。諸葛亮的背影消失在黑夜,周瑜晃了晃,扶住一旁石墩。這個人,將要成為前所未有的星辰吧,周瑜想。火焰一直燒到天邊,也燒入周瑜心裡,他忽然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能活到三分天下嗎?周瑜淒涼地想,他想多看看世上英雄,又懷疑上天不再眷顧他,當上天將寵愛的目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時,他——江東周郎,就要承擔起殺戮的冤報。蟲毒。有多少人,死在這裡了?周瑜生平第一次感覺恐慌,他大口呼吸著,喃喃道:“伯符……伯符。” 赤壁。 燒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諸葛亮已坐在樊口大營,與劉備一道清點關羽、張飛、趙雲及劉琦率軍奪回的戰利品。劉備雖然一夜未睡,精神卻很好,他許久不見諸葛亮,心裡藏了很多話要說,一張口,卻是反反复复的:“辛苦、辛苦了!” “不算辛苦。”諸葛亮笑道,“辛苦的,還在後面。” “是……荊州?” 諸葛亮將羽扇放下,走到案後,“唰”地拉下一張龐大的地形圖,指著圖上四個用丹朱圈出來的地名說:“這裡、這裡……這里和這裡,要在三個月內拿下來,才能真正在荊州立足。” 劉備定睛一看,那分別是:零陵、桂陽、長沙和武陵。 “主公不是一直想給亮封個官職麼?”諸葛亮謔笑道,“這四處得手後,亮便有資格向主公討官了。” “哦?”劉備更來了勁,“孔明想好官名了?” 諸葛亮微微笑道:“那麼,軍師中郎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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