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8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543 2018-03-13
孫權伸了個懶腰。 他在禮賢館坐了半夜,坐得腰酸腿疼。據報魯肅、諸葛亮今夜便能趕至柴桑,孫權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魯肅。唉,子敬不在,白玉階下,就只能看見那些主張歸降的、悲苦的面容。尤其張昭……孫權嘆了口氣,他第四次從懷裡摸出封信,落款是“漢丞相曹公孟德”。 “最近,我奉旨征伐有罪之人。軍旗南指,劉琮束手。如今我訓練了水軍八十萬,打算陪將軍你在東吳打打獵。” 不到五十個字,字上面,漂浮著曹操趾高氣揚的臉。很顯然,曹操炫耀武力,是為了震懾江東,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所以用上“打獵”的字樣,一面充斥著驕矜之意,一面也是說,並不一定要開戰,假若孫權肯投降的話。投降! ?孫權突然將信揉做一團!想了想,又緩緩展開、鋪平了它。

該怎麼辦呢?蹙眉間,有侍從奔入廳內,道:“魯大人回來了!” “快請!”孫權猛然站起,才覺四肢麻木!他扶著腿到門口迎接魯肅時,見到魯肅身邊站著一個面善的青年人:個子很高,手持白羽扇。 “這是子瑜的二弟。”魯肅說。 “哦,孔明先生,久仰了!”孫權將諸葛亮、魯肅讓進屋,一邊想:難怪覺得似曾相識,諸葛兄弟,樣貌有六、七分相似。 孫權打量諸葛亮時,諸葛亮也正在觀望孫權:他只有二十餘歲,棱角分明,鬚髮微黃,應該有少許外族血統。淺褐的瞳仁里,隱約閃著狼眼般的翠色光澤。看上去孫權有點疲倦,常常搥搥腿、打個呵欠,不過,在這個貌似鬆懈的身軀裡,一定藏著堅韌的慾望,是以他那雙眼睛一旦盯到人身上,就一眨也不眨。

諸葛亮微微笑了,恰到好處地應對這個驕傲到煩躁的青年,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至關重要的事。 “孔明,”兩人相望之時,魯肅開口了,“我主想听聽你的建議。” “是建議孫將軍呢,還是建議江東?”諸葛亮問。 孫權臉色一沉:“那不是一樣的嗎?” 諸葛亮輕搖羽扇,笑著說:“不一樣。孫將軍的頭銜,可以由朝廷封賞;江東之主的坐席,卻只能靠仲謀自己來爭奪。” 諸葛亮直呼孫權之字,令魯肅有些難堪;他偷偷一望,卻見孫權並沒有不悅。 “我要聽江東之勢,”孫權回答,“我擁有整個江東,不僅我一人而已。”不能在氣度上輸給諸葛亮,孫權想,除了要維護稱雄一方的尊嚴外,他還生出了想和眼前的同齡人一決高下的心。

“好!”諸葛亮笑道,“亮就與將軍說江東。目前海內大亂,將軍佔據江東,我主也在漢南招募軍隊,與曹操並爭天下。”他只一句話,就將劉備擺到與曹操、孫權一般高的位置上,“曹操已殲滅不少對手,差不多平了北方,緊跟著他攻破荊州,威震四海!”此番誇讚,令孫權眉頭更緊,諸葛亮在羽扇之後,望見孫權神色,淡淡笑了,接著說,“這一來,致使英雄無用武之地,我主只得逃遁至此。亮建議孫將軍量力而行,”話入正題,關鍵時刻已到,諸葛亮的聲音,反倒顯得漫不經心,“打得過呢,就早點和他斷絕關係;打不過呢,就放下武器、捆起盔甲,朝他屈膝稱臣。無論怎樣,都好過將軍你現在……” “我現在怎樣?”孫權微怒道。 諸葛亮似笑非笑:“您現在表面上託名服從,心裡卻懷著猶豫,左右為難,延誤時機。將軍……”他一字字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孫權霍然站起!卻又一動不動。 從沒有人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沒人敢用輕飄飄的、居高臨下的姿態來譏笑他、指正他,甚至預言他的大失敗!若不是盡力克制,孫權簡直要一拳砸到諸葛亮臉上,將他袖手旁觀的表情砸個稀爛。他不是來求助的嗎?那個聆聽教誨、必恭必敬的人,不該是諸葛亮嗎? ! 想到這,孫權臉上露出了反唇相譏的冷笑。 “劉備呢?劉備打得過曹操嗎?”他問。 “打不過。”諸葛亮直接說。 “他怎麼不投降?” 原來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諸葛亮忍俊不禁,他舉起羽扇,遮著臉笑了笑,才正色說:“我主怎能降曹?將軍沒聽說過田橫嗎?他不過是昔日齊國的一介匹夫,高祖稱帝,田橫不願稱臣,率領五百壯士退守海島,不屈自刎而死。我主玄德公,是堂堂王室之後,英才蓋世,萬眾仰慕,有才華的人投奔他,就像江河奔騰入海!”青年人的激昂高亢,令孫權、魯肅二人聽了,也禁不住熱血激盪! “若大事不成,只好歸咎於天意,天意莫測,有死而已!豈能拜倒在曹操腳下,苟延殘喘、愧對此生?!”

諸葛亮一甩衣袖,起身要走。 倘若對手很驕傲,那就做到比他更驕傲;倘若對手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那就站到比他更高處。很多年後,諸葛亮回憶這個與孫權初次見面的夜晚,忍不住捏了把冷汗:那時他太年輕了,年輕氣盛、意氣風發,自信沒有一件事做不成功,並且總想用最簡單、最直率的法子來達到目的。諸葛亮舉步時,就猜到孫權定會拉住他;後來諸葛亮想:萬一孫權沒拉他呢?萬一那樣……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又將是怎生模樣? 所幸“萬一”沒有發生。 孫權沒等諸葛亮完全站起,就一把拽住他袖子,動作之快,讓魯肅吃了一驚。在魯肅印象裡,孫權是個少年老成的君主,就像最鋒利的寶劍,總是藏在深深的、沉重的鞘裡。 “難道我就甘願受辱?我就肯向曹操屈膝下跪、以求苟安?難道我堂堂孫仲謀,會是個劉琮一樣的懦夫,將大好江山、十萬將士拱手讓人?”

孫權一拳揮出!無論如何,要揍諸葛亮一下!這一拳直打在諸葛亮鎖骨上,令他一個踉蹌。好爽快!孫權忽然記起,他有整二十年沒打過架。兄長孫策自己就是個愛打鬥的,偏不許二弟打人,說他拳頭一揚,就要失了孫家身份,要使人說孫家兒郎仗勢欺人、羞辱江東。這次揍的可不是江東人!孫權揚起眉,得意洋洋望著諸葛亮;諸葛亮身靠書櫃,右手揉著肩胛,一臉苦笑。 只有魯肅大驚失色! “孔明、主公……” 沒等魯肅想清楚該說什麼,就听諸葛亮、孫權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孫權一面笑一面說,“孤心意已決!” “主公?”魯肅問。 “將軍真打疼了我。”諸葛亮笑道,“接下來,就該直擊曹操了吧?” 孫權笑著晃晃拳,快樂的模樣像個孩子。 “不,我的拳頭揮不到曹操身上,那得靠……周郎哇!”說到這,孫權冷靜了些,他收斂了方才那一拳的喜悅,蹙蹙眉問,“子敬,周郎現在何處?”

“公瑾正往柴桑來。”魯肅回答。 “好!”孫權一拊掌,轉面諸葛亮,“我想好了,當今天下,除了劉備,再沒有能與我並肩抗曹的人。只是,劉備新遭慘敗,這一戰他捱得過嗎?” “敢問將軍麾下,有多少能隨時出戰的軍卒?”諸葛亮反問孫權。 孫權一愣:“十萬吧。” “十萬?” 諸葛亮戲謔之色,令孫權低下頭,盤算了片刻,說:“哦……五萬吧?” “五萬嗎?”諸葛亮追問。 孫權咳嗽一聲,望望魯肅,恨恨道:“三萬人總有的!” 三萬……袖子裡那封信,像炭火般燒著孫權,那封信上面,赫然是八十萬的驚天之數!要用三萬人,對抗曹操八十萬人,正似蚍蜉撼樹!難怪張昭等人個個主張投降,說戰事一起,江東就將陷入萬劫不復的災難。

“三萬,呵呵。”諸葛亮笑了,“我主雖敗,手下仍有一萬兵力,劉琦在江夏的軍卒也不下萬人。合起來便是五萬。孫將軍,你怕了?” 燭光裡,孫權嘴唇繃得緊緊的,他像一隻狼,諸葛亮忽然想,正在這個瞬間,諸葛亮覺得危險,這種危險無疑是從眼前的青年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或許日後,他會成為一個嚴重的敵人。 “沒有,”孫權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我在等孔明說下去。” 諸葛亮說:“將軍願意聽一個預言麼?” “講!” “曹軍必敗。” “怎麼說?” “曹軍來自遙遠的北方,為追趕我主,騎兵一日夜行三百多里!正所謂,再強勁的弓箭,到精疲力竭之時,連最薄的絲綢也穿不過去。曹軍目前,正當強弩之末,遭遇挫敗,那是一定的!”諸葛亮眼裡閃著異常銳利的光澤,“何況,北方人不善水戰,荊州軍民投降曹操,大多是為武力所迫,並非真心歸順。假若將軍能命一位上將統率三軍,與我主合力並進,便勝券在握!”

“哦……好!一位上將!” “將軍,我所說預言,才剛剛開始。” “什麼?” “曹軍兵敗,必然返回北方,如此一來,荊州、江東的勢力便強大了,三足鼎立之勢,也就此形成!” 諸葛亮一口氣說完。 他在等待又一次驚訝,他一直喜歡收穫他人的驚訝和讚嘆,就像收穫榮譽與勝利,就像他一直喜歡仰起面,感覺金子般的陽光灑到臉上,暖融融的叫人快活。然而這一回,孫權將目光轉到魯肅臉上,詫異地說:“子敬,孔明之語,豈不與你暗合?記得你我初次相見,你便向我提出三分天下之說。” 諸葛亮一驚!魯肅? ! “那不一樣,”魯肅很好脾氣地笑道,“我只是猜測,主公與曹操將各有三分之一,至於第三個人,我估量不到;而今才知,原來玄德公就是第三人。”

謙虛——是諸葛亮此夜得到的最豐饒的財富,儘管它之得來,以了一種令他無奈到失落的形式:原來三足鼎立,魯肅也曾想到。世上絕不只有一個人,擁有至高的智慧,上天會安排與你勢均力敵的對手,叫人為之煞費苦心、戰戰兢兢。魯肅不是對手,他是個善良的提醒。 “孔明……孔明?” 從禮賢館走出,諸葛亮一直有點心不在焉。魯肅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停下腳步,掉頭朝魯肅笑笑。 “孔明,”魯肅怔怔的,“你……” “怎麼?”諸葛亮問。 “你沒事吧?” “沒有哇。” “孔明笑得……古怪,”魯肅嘆道,“與往日不同。” “有何不同?”諸葛亮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往日一笑,鋒芒畢露;今日麼,”魯肅笑著指指天上,“正似此月。” 天空中懸著一輪月,月影朦朧在雲彩裡,但見微微的、潮濕的光線,從雲層飄蕩下來,瀰漫天地。今夜月亮是極好的,儘管被遮蔽住,光芒卻絲毫未減,反倒更顯可親、可愛。 諸葛亮會心一笑,說:“子敬兄謬讚了。哦,有事麼?” “我還有一事不明。” “請講。” 魯肅拱拱手,皺眉道:“孔明方才對我主所言,大多很有道理,只有一句,稱曹軍不善水戰,無法與江東匹敵。然而……”他眉頭越皺越緊,“荊州水軍,絕不遜色於江東!曹操既能以武力迫令劉琮投降,就必定能以武力迫令荊州水軍出戰。目下,長江天塹已被打破,敵眾我寡,相差懸殊,我恐怕要想取勝,並沒有孔明說的那樣……簡單。” 好個子敬!孔明暗讚了聲。他笑吟地望著魯肅,說:“是的。” “是的?”魯肅原以為諸葛亮會給個更好的解釋,沒料他只淡淡一句“是的”。 “如此說,孔明是有意欺瞞?”魯肅不禁生氣。 “據我所知,江東文臣,只有子敬兄力主與曹操一戰。”諸葛亮悠然道,“亮那麼說,正為堅固孫將軍的戰心,不正與子敬兄殊途同歸嗎?你何必怪我?” “這……”被拿來和諸葛亮的“欺騙”相提並論,魯肅臉都紅了。 “孔明不該誆騙我主。”他堅持道。 諸葛亮沒說話,他在心裡說:談不上誆騙,曹操一定會失敗,他將在江東遭遇敗績,他將落荒而逃,令我三足鼎立的心願從紙裡、口裡搬演到大地上!因為曹操少了個人,一個才華足夠與“那個人”媲美的謀臣。那個人……諸葛亮輕嘆一聲,他很多次想過他的樣子,想像他十八披髮為將,縱橫江東、所向披靡!想像他在眾人羨慕的目光裡,與孫策揚鞭打馬,將傳說最美麗的一雙姐妹娶回家。想像他風雅絕倫,妙解樂律,即便醉意陶然,也能回眸一顧,辨出席上樂師細微的錯誤。那個人,彷彿一出生,就注定接受天下的愛慕、讚歎,一面承擔起最巨大的責任,一面享受著最耀眼的榮光。他是不凡的,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他,諸葛亮也禁不住心動。 “孔明!”這時魯肅攔住諸葛亮,“你不如重回館內,向我主澄清。” “澄清?哈哈……不必了。”諸葛亮大笑,“子敬兄,就算你不信我,有一人你總該相信。” “誰?” “美周郎。” 周瑜周公瑾。 趁著魯肅發怔的當口,諸葛亮繞過他,徑直往前走去。是的,儘管曹軍人數不至有八十萬之多,但也絕不會低於三十萬。以五萬孫劉聯軍,對抗曹操三十萬人馬,若說正面交鋒,勝算微乎其微。然而,戰爭不只發生在戰場上,它還發生在駐紮裡、發生在行軍裡,發生在糧食和水里,它發生在每個軍卒身上,可以很堅強的生命,有時脆弱得不堪一擊。火能製敵、水能製敵,長江之上,最無情的不是水火,是另一種東西……唉,九月秋風,竟也如此迫人!諸葛亮緊緊衣衫,感覺到一陣寒意直沁肺腑,叫人難以忍受。殘忍、殘忍的……他想到了一件事,久居江東的周瑜,應該比他更熟悉和了解這件事,它就一像枚小小的釘子,落下去,便能釘住巨蟒七寸。周瑜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諸葛亮不了解,他想自己很快就會了解,在那個人有所行動之後。 “子敬兄!”諸葛亮猛轉身,喊道,“曹軍來攻,要路過雲夢嗎?” 九百里雲夢澤,霧靄蒸騰,似真似幻。 雲夢,叫人聯想到巫山神女,也聯想到冤死的韓信。 那裡誕生過最溫柔的神話,也發生過最殘酷的殺戮。 “要的,雲夢是必經之路。”魯肅回答。 這一夜,諸葛亮夢見了雲夢,他曾在五年前去過一次雲夢,夢裡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嫵媚。濕漉漉的青藤從天空垂落,上面盛開著冶紅的花朵;翠綠的沼澤地裡,冒著一個個咕嘟嘟的泥泡,活像一張張貪婪的嘴;白尾巴的羚羊閃一閃就沒了踪影,霧氣瀰漫處,伸手不見五指。待霧散了些,諸葛亮見到他周圍,全是懸浮在半空裡的人臉。陌生的,帶著驚慌的表情。不知從哪兒傳來水聲,傳來精怪的歌謠。丁冬、丁冬,像有一隻白白的、小小的手,套著黑水晶的鐲子,正一下下撥你心弦。諸葛亮在夢中便猜到,這只是一個夢,這令他壯著膽子往密林深處、往泉水處走去。傳說云夢裡住著山鬼,山鬼騎在豹子身上,半裸著身子,腰肢比水更軟,上面掛著能發出水聲的小鈴鐺。傳說山鬼無論到哪裡,便會將災難帶去哪裡,帶去恐懼、腐爛和死亡。諸葛亮越走越深,藤蘿像女人披散的長發,糾纏著、誘惑著、引導著他,直到他見到一個人。這個人背對著他,黑瀑布般的頭髮隨隨便便扎在腦後,在這個人身邊,豎著一架琴;一領雪白的披風將他包裹,披風上繡著有翅膀的老虎和蛇。泉水在他面前流淌,他彎腰,用透明的、琉璃制的小罐子,往泉里一撩,裝了半罐水。然後這個人轉過面,恰好一陣雲霧來,含糊了他的眉目。諸葛亮盯住他手裡的小罐看,只見淺黑的水里,漂浮著一些灰塵般的小蟲子。這個人,笑了一下。諸葛亮感覺到他笑了一下,說了兩個字;在夢裡,諸葛亮沒能聽真,後來他醒了,回過神去想那兩個字,他想到了,那個人說……疾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夜深人靜,諸葛亮坐起在驛館窄小的榻上,抱住雙膝,將頭靠在膝蓋上,這個姿勢令他冷靜、放鬆、清醒。諸葛亮深深呼吸著,他想他剛剛見到的那個人,是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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