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6章 第三節

諸葛亮 罗周 5717 2018-03-13
晚飯是劉備、張飛、關羽、趙雲與諸葛亮、舜英、均及馬良一道吃的,諸葛家很久沒招待這許多客人了,一時來不及買菜,只好由舜英煮麵條來吃。令劉備奇怪的是,麵條本是最麻煩做的,從和麵、切面到下鍋,要費不少力氣,但在諸葛家,只要喊聲“面沒了”,用不了一炷香功夫,熱騰騰的面就又端上了桌。均、馬良二人,一拿到面,就蹭到門外下棋去了;只留下關、張、趙雲和劉備在桌前;至於諸葛亮,他倒更像個跑堂的,常常左右手各一碗麵、臂上還平放兩碗地跑進屋,將面一放就又沒了影。 “我看這人沒啥真本事。”張飛一邊哧溜地吃,一邊咕噥。 “怎麼說?”趙雲問。 關羽在一旁抬抬眼,沒說話。 “也就能做做面。”張飛喝了口湯,嗤道。

劉備把碗一放,他再遏止不了好奇心:諸葛亮在廚房嗎?在那裡做什麼呢?這些好吃的煮麵,怎麼上得這樣快?劉備沒與幾位招呼,直接走入廚房。他的不期而至令諸葛亮、舜英微微一怔。 “將軍來了?”靠在小櫥邊的諸葛亮笑著立直了;在爐前看火、燒水的舜英向劉備點點頭。劉備一眼望去,廚房裡不只他夫妻二人,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在和麵、兩個在切面!再定睛一看,那竟不是人!是……木人。劉備傻了,果然是木人!四肢、面目都很粗糙,但是關節處非常靈活,渾身塗著一層清漆。會做面的木頭人?劉備指著其中一個,張口結舌地問:“這是……” “是機械。”諸葛亮笑道。 “胡說!”舜英推了諸葛亮一下。 “遊戲而已,”舜英解釋道,“我素來喜歡做木頭玩意兒,有時也用木人做些事。對了……”她瞥了諸葛亮一眼,“孔明還曾被我看家的木狗嚇了一跳呢!”舜英指指廚下引水的竹管,又說,“是用水力來推動的,將軍。”

“做一桌子麵條,當然是遊戲。”諸葛亮悠然道,“不過,假若有個貧弱、少人的國家……”他望瞭望劉備,眼裡含著笑意,“該怎樣最大程度地運用人力,以支持國家的整體運轉呢?機械。”諸葛亮自己回答了,“利用機械之力!區區三個木人固然不足道,但若有三百、三千個木人,彌補了村落、縣城乃至國家的人力匱乏,那便是驚世之舉。” “慚愧、慚愧……”劉備小聲道。這些事,他之前從未想過。二十多年來,雖然一直想創事業,可怎樣去開拓、維護,卻是劉備最不擅長的。 “以後就不同了……”這念頭閃電般在劉備心裡一震!有了諸葛亮後,一切都將不同,就像一個盲人,突然有了明晃晃的眼睛;像一個聾子,突然能聽到聲音!前面每一步,在“草廬對”後,就成了生在劉備手心上的掌紋,讓他低頭就能看見。

“孔明先生,還有個問題。”劉備說。 手端四碗麵、將要出廚房的諸葛亮站住了。 “怎麼?”他笑問。 熱氣在諸葛亮面前飄蕩開,遮著他年輕的臉孔。 “我沒有足夠的軍隊,”劉備為難道,“荊州人口本就不多……” “軍隊?那簡單。”諸葛亮應聲回答,“荊州不是人少,是人們不願登記戶籍。”他微笑著,甚至沒將面放下來,“因為一有戶籍,就要被政府徵收賦稅、調發徭役。將軍可以向劉表建議,要沒著籍的遊戶都如實登報,就能增加兵源。” “孔明,手上不燙麼?”舜英笑著插了一句。 “燙、燙……”諸葛亮輕呼一聲,飛快跑出。將面往客廳桌上一放,他又跑回來,一邊將手指捏耳垂,以緩釋熱氣,一邊笑道:“張將軍說面很好吃,哈哈!新徵的軍卒,要以將軍為主上,而非以劉表為君主。這一點,假若令亮訓練軍士,也很容易做到,只須……”

舜英將一碗麵連帶筷子往諸葛亮手裡一塞,截住了他話。 “明日一早走?”舜英問。 諸葛亮點點頭。 “夫人一道去新野吧?”劉備建議。 “不了,我回娘家。”舜英笑了笑問,“孔明,你要我等多久?” 諸葛亮一邊吃麵,一邊豎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 “兩年?” “哦。”諸葛亮含糊地說。 “兩年內若你不來,”舜英眉一揚,“我就當你將我休了。” “哦、哦……”諸葛亮點頭。 舜英拉過他手指,狠狠一捏,諸葛亮只望著舜英笑。劉備“呵呵”樂了,退出廚房。他一退出,舜英就一頭撲入諸葛亮懷裡,忍不住眼淚滾下。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明白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留在諸葛亮身邊,只會令他分心吧,舜英想:回娘家雖然寂寞,倒也安全。 “照看好果兒。”諸葛亮輕聲說。舜英將面孔在諸葛亮衣上按了按,沒回話。 “還有你。”他又說。舜英說:“兩年,對嗎?”“對。”諸葛亮回答。 “我真會當你棄了我的。”舜英小聲說。 “那便是我死了……”沒及諸葛亮說罷,舜英抱住他脖子,將唇制止了他的唇舌。

是一個漫長的親吻。 兩個人的唇,都有濕漉漉的、離別的味道。 “我不會不死不活地令你等,”諸葛亮拉開舜英,笑望著她,“便是死,我也要死得天下周知;那樣一來,你也就知道了。” 舜英將眼睛垂下了。 她一直相信他,從第一次見面,直到現在。 “荊州,我想很快就將不太平了。”舜英突然問,“會死嗎?” “嗯?” “你會死嗎?”舜英固執地問。 諸葛亮笑了,笑得像漫天星辰都落在了他面孔上,他說:“不至於。” 舜英仍然相信他,一旦相信,日子就會好過些。這便是諸葛亮在隆中的最後一夜,舜英陪在他身邊,兩個人並臥床上,手牽著手,安安靜靜地躺著。諸葛亮慢慢地將左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舜英手指間的縫隙裡,握住了。 “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諸葛亮說。

“我知道的。” “令你、令元直、二姐,還有別人……都看見北辰星。” “我知道。” “不過,”諸葛亮一翻身,笑著親了親妻子的臉,“我將要面對的第一個對手,不是敵人……” “那是?” 諸葛亮大笑:“恐怕正是舜英的小哥哥喲!哈哈。” 假若說諸葛亮在荊州有個避之不及的人,那便是舜英的小哥哥劉琦。 “小哥哥”這叫法,是從小帶到大的暱稱。舜英之母,是襄樊望族蔡家蔡諷的長女;蔡諷次女則是劉表後妻。劉表有兩個兒子,少子劉琮為後妻親生;長子劉琦是前妻所出。雖然劉琦與舜英沒有直接的血親,但因他生性淳樸、溫和,與舜英的關係,倒更勝劉琮。 “後母不能容我,父親偏愛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間!”劉琦每次見到諸葛亮,都要重複這些話,說著說著,一張面孔像紙一樣白,小麋鹿般的眼睛裡也滿是淚水。每一次,諸葛亮都會將話題扯開;若劉琦執意要他給個對策,諸葛亮便會說:“公子家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不要為了劉琦去得罪劉表和蔡夫人,是諸葛亮在出山之前的想法。

“三顧茅廬鬧得這樣大,琦公子一定會趕到新野。”諸葛亮對舜英說,“待我到新野時,他就會拿原先的難題再來問我。” “今次孔明的回答,將與往日不同吧。”舜英笑道。 “我得給主公找一個外援。”諸葛亮已將“主公”二字來稱劉備了,“也算……救你小哥哥一命吧,哈哈!” 笑聲很快被夏季星光吞沒了。 諸葛亮一覺醒來,枕邊空落落的,一問之下,舜英天不亮便走了。道別少了舜英,便非常平靜。諸葛亮吩咐均在隆中好生看顧田地,盡快將林家小姐娶進門,又撫著馬良的背說:“若是我要你協助,你會來幫我麼?”馬良靦腆笑了,回答:“無論諸葛兄在哪裡,良在哪裡,只要你說一聲,我立即就到。” 就此告別。 告別了隆中,告別了山林,告別潺潺溪水,告別晴耕雨讀的歲月。田裡蔥鬱的麥苗,再見不到那個修長、整潔的人影,伏龍山上盛開的春花,再聽不到夜來錚錚的琴聲。 《梁甫吟》飛入星空,凝固在閃閃發亮的天幕上,再不讓人間傳聞!就此告別。諸葛亮拱拱手,白羽握在他掌中。他說,待天下大定,他便重回隆中,嚐一嘗諸葛井清水的甘甜,捧一捧眠月泉浮動的星光。諸葛亮說這些話時,自己也不信他能有回來的那天。或許……真會歸來,魂兮歸來!

馬蹄聲聲,傳至新野。諸葛亮羽扇綸巾的模樣,令新野百姓競相傳誦、稱讚不已。剛一入府,沒及將風塵抹去,就見屏風後閃出個人來:臉皮白淨、身量細弱,身著五色袍、頭戴進賢冠、足踏登雲靴,笑容裡含著好些苦意。劉備見到他,連忙迎上前,樂呵呵拉住他手:“賢侄!” 這正是劉琦。 “叔父好。”因為劉表與劉備同姓,劉琦一直尊劉備為叔父。劉琦望望諸葛亮,又說,“孔明……”一聽他聲音,諸葛亮就暗暗叫了聲苦:唉,這位太軟弱的公子有個習慣,一喊“孔明”,就忍不住眼圈發紅,彷彿滅頂之災,正在今日! “孔明,你……來了?”劉琦說。 “是,琦公子。”諸葛亮拱拱手。 “哦?賢侄認識孔明?”劉備笑道。 “孔明與我是姨表兄弟。”劉琦忙說,急於在劉備跟前表現出他與孔明不一般的關係,又道,“叔父,我已派人在後園高樓備下薄酒,專為孔明接風洗塵。孔明,”他一把拉住諸葛亮,“走,你我同去!”

沒及劉備再吱聲,劉琦拽著諸葛亮就走。 劉備拍了拍頭,後園高樓?那不是個專放雜物、兵器的舊樓台嗎?多年未曾清掃,怎麼劉琦在那裡備酒? “怪、怪……”劉備在屋裡轉了幾圈,突然發足往後園奔去! “琦公子在哪裡?”一到後園,劉備就抓了個花匠,問。 花匠眨眨眼睛,往上指了指:“在樓上。” 劉備仰面一望,八丈高樓半懸在空中,根本沒有上樓的階梯! “這怎麼上去的?” “傻了!用梯子唄!”新來的花匠不認識劉備,直接笑話他。 “梯子?”劉備四下望望,“梯子呢?” 花匠說:“琦公子吩咐,等他和那後生一上樓,就把梯子撤了,半個時辰後再擺上。嘿嘿……”花匠瞇著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高樓,咂摸道,“不曉得上面在做什麼。”

劉備傻眼了,一時竟忘了讓人再取架梯子。他不明白劉琦為什麼一來就拉諸葛亮上樓,一上樓就抽梯子,令諸葛亮與自己都下不來。劉備當然不知道,此時樓上,劉琦已撲通一聲跪倒在諸葛亮面前! “後母不能容我,父親偏愛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間!” 諸葛亮一臉苦笑,記不清是第幾次聽到同樣的話。 “琦公子在用計對付亮啊。”諸葛亮扶起劉琦,湊到樓邊望瞭望,確實沒法子下去。 “你說用計,就算用計!”劉琦哀求道,“上樓抽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孔明,我只求自保,你好歹救我一命……” 劉琦雙膝一軟、又將跪落時,諸葛亮及時挽住他胳膊。諸葛亮感覺到劉琦在顫抖,感覺到他心裡深刻的恐懼,那恐懼猶如潮水,隨時都能將他吞噬。劉琦的眼淚,一顆顆落到諸葛亮手背上,令他在無奈之餘,更多同情。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誰有資格去揶揄另一個人呢? “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話從你口裡說出來,直接就入了我耳!”劉琦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落到對面人臂上,“孔明,你還不能說嗎?” 諸葛亮嘆了口氣。 “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說。 劉琦儘管懦弱,卻很讀了些書,諸葛亮用十二個字,將一個古老的故事引到他眼前!申生、重耳都是春秋時晉獻公之子。獻公有個寵妃叫驪姬,一心想要自己的兒子奚齊繼承王位,設計陷害申生、重耳,說他們要弒君。重耳得知,立即逃往國外;留下來的申生則被迫自縊而死!幾十年後,重耳歸國,當上了國君,是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 “孔明勸我離開襄陽?”劉琦擦擦眼淚,小聲問。 “有申生、重耳之鑑,琦公子該怎麼做,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諸葛亮笑道,沒有直接回答他。 “那麼,我該去哪裡?” 諸葛亮想了想:“據我所知,孫權早想攻取江夏,一年之內,必見刀槍;鎮守那裡的黃祖不是孫權對手,到時候,公子不妨請求出任江夏太守。” “多謝!孔明!孔明……多謝你!”劉琦拉住眼前人的手,連眼淚都“謝”出來了。諸葛亮淡淡笑了。琦公子,聽上去多有身份的人,誰知他成日里為性命擔憂呢?偶然聽到個逃生的法子,就感激得幾乎要下跪。還有漢朝皇帝,諸葛亮又想:皇帝今年也是二十七歲,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接受萬眾仰望,但私下里,又受了多少欺凌! ?從董卓到曹操,誰不將他當了小兒般捏揉?要有……智慧啊,最重要的是智慧,不是出身。諸葛亮笑了笑,照例有點得意。此時,梯子搭上了高樓。劉琦做了個“請”的手勢,讓諸葛亮前行,他跟在後面,一路小心翼翼地扶著諸葛亮臂肘。 “孔明!”劉備見到諸葛亮,懸著的心才落下。 “叔父,告辭了!”劉琦匆匆離去。 劉備望著劉琦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輕快的神色,與往常大相徑庭。 “奇怪了……”劉備喃喃道。 “主公?” “琦兒好像很高興?”劉備轉面問諸葛亮。 “鯉魚脫了金鉤,自然高興。” “魚?”劉備聽不大懂。 諸葛亮擺擺手,望著盛夏的後園,金子的陽光灑在薔薇花上,灑在月季碧玉般的葉子裡,纖塵輕飄,恰似浮動在空氣裡的呼吸。雕花迴廊後,有個小池塘,塘里浮著妖紅的蓮花,紅鯉魚停在池水深處,一覺醒來,就有一口、沒一口地咬咬蓮桿,令蓮花在無風時也輕輕搖曳,活像歌后的餘音。美麗、寧靜的荊州,若世上沒有名利、慾望,沒有權勢、戰火,這份寧靜就能一直留存。可惜……諸葛亮咳了一聲,問劉備:“主公手下有多少軍卒?” “五千。” “那是不夠的。”諸葛亮笑了。 劉備不好意思起來。 “至少得有一萬人。”諸葛亮說,又補充道,“一半是水軍。而且,”他估摸了一下,“半年之內,就得徵募到。” “半年?太緊了吧?”劉備在新野一呆六年多,也沒徵到幾個兵。 諸葛亮微蹙了眉:“只怕半年還久了。曹操已掃滅烏桓,蕩平北方,他稍事休息,便會在長江點起戰火。荊州、江東,都難逃此劫,既然避之不及,只好正面交鋒!主公,”他戲笑道,“你難道想以五千人去對抗曹操?” 汗水順著劉備後脊梁往下流。 “就算一萬人,也於事無補哇。”劉備說。 “琦公子那裡,還有一萬人。”諸葛亮說,“兩萬人就夠了。” “夠了?” “與曹操作戰當然不夠,但要將江東拉入戰火,已經夠了。”諸葛亮眼見劉備臉色越發難看,不禁失笑,他用羽扇遮了遮耀眼的陽光,低笑道,“主公也不必太心焦,這全是最壞的打算。” 劉備呼出一口氣,眼巴巴說:“那,說些好打算來聽聽?” “好打算?哦,景升公病入膏肓了。”諸葛亮說。 劉備嚇了一跳! “因為黃家與劉家關係不淺,所以知道。景升公再拖不過一年。景升公死後,”諸葛亮直接談到這個忌諱的話題,看上去他無所畏懼,“主公若能坐領荊州——這並非不可能,目下您的人望,比劉琮、劉琦更高,倘若真能如此,即便曹操起百萬來攻,也沒所謂。” “沒所謂?” “就是說,必定能令曹操大敗而回。”諸葛亮笑了。 劉備望著他的笑容,再次相信了他;不過他接下來的話,卻令劉備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又沉落下去。 “亮擔心,上天給主公好運,然而主公不接受;亮擔心,主公不忍心將景升公的兒子劉琮,趕下荊州之主的坐席。”他一語說中劉備之心! “那麼趁早向景升公請求,到樊城去駐守吧!”諸葛亮又說,“新野太小了,就像一個人被捆住手腳,連逃跑也不能夠。” 說罷,諸葛亮順手折了支辛夷,別在衣上,施禮而去。 “孤有孔明,就像魚之有水。”一瞬間,劉備記起了他對張飛、關羽說過的話,他簡直要佩服自己了,這句話,說得真是對極了、好極了。儘管,對自己這尾魚來說,孔明那潭水,似乎渾濁了一些,渾濁到令他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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