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4章 第一節

諸葛亮 罗周 5646 2018-03-13
建安十二年四月,劉備做了個噩夢,夢醒後他汗涔涔的,張大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黑漆漆的屋裡,拖出一聲聲沉重的喘息,劉備靠在榻上,再無睡意。身邊玉一樣白的糜夫人也驚醒了,她用玉似的胳膊抱住她四十七歲的丈夫,面孔靠在他腰上,小聲說:“魘著了?左將軍?” 糜夫人愛慕劉備,一向以“左將軍”稱他。 劉備豆大的汗珠一顆顆落到糜夫人臉上。 “叫元直來……”劉備喃喃道,他一把推開糜夫人,跳下榻,在黑暗裡找到布履,沒穿好就奔了出去,喊著,“元直,叫元直來!” 一臉惺忪的徐庶很快出現在劉備跟前,他紮起亂糟糟的頭髮,問:“將軍何事?” 徐庶投奔劉備,有五個月了;對劉備來說,這五個月,與之前的六年沒什麼不同,多了個徐庶,是多了個能說說話、聊聊天的朋友。六年零五個月,荊州一直都很太平,只建安七年,曹操曾派夏侯敦來攻新野,仗打得很簡單,劉備用了個誘敵之計,就一舉擊退強敵。今年,曹操北征烏桓,劉備曾建議劉表趁機突襲許昌,劉表期期艾艾了半天,就是不答應;後來妻子蔡夫人一聲叫,他便一溜煙跑了。 “這種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劉備拍拍大腿上新生出來的贅肉,心裡很傷感,以往經常策馬奔馳,兩條腿是結實、剛健的,而今閒暇多年,別說腿,整個身軀也都頗現老態。

“元直,我做了個怪夢,兇得很。”劉備將徐庶讓入屋,點起三根蠟燭,猶自驚魂未定。 “夢裡,我睡在床上,像個死人……是了,我是死了,直挺挺地睡著,突然一個霹靂!將死掉的我,從床上震落到階下!階下,咳……”劉備苦著臉,鼓足勇氣說下去,“全是白白的蛆,一蠕一蠕的,見我掉下來,就一齊爬上前,吃我肉、喝我血……唉!”劉備雙手抱頭,聲音是像從喉裡擠出來的,“難道,歲月飛馳,我不僅是老了,也快要死了嗎?唉……” 劉備這個夢,令原本懵懵懂懂的徐庶精神大振! “將軍錯了!”徐庶笑道,“這個夢,是大吉之兆!” “大吉?”劉備睜大眼睛。 “死者,斃也,斃通陛;死後落到階下,是'斃下',也就是……'陛下'!”徐庶用手指蘸著茶水,在几案上寫了“陛下”二字,微笑說,“蛆蟲,是天下萬民的象徵,夢裡所見,是說主公將以一身承擔天下。我聽說,那些注定要登臨九五至尊的人,不只會見到一個徵兆,左將軍不妨想一想,此前呢?”徐庶壓低聲音,“您遇到過異相麼?”

劉備驚呆了:陛下?皇帝嗎?望著幾面上漸漸幹卻的兩個字,他彷彿又見到童年屋子東南角一棵五丈高的桑樹,見到它蔥鬱的樹冠就像君主出巡時用的車蓋。來往路人見了,都說樹下必出貴人。孩提時,劉備曾在樹下玩耍,他指著桑樹,對夥伴們說:“我一定會坐上這樣的羽葆蓋車!”這話被叔父聽到,一把將他拉回屋,點著他鼻子斥責:“小子,別再胡說。當心招來滅門之禍!”難道……那桑樹,正是所謂異相?這念頭一起,就像沸水般在劉備心裡翻騰,他好容易壓抑了緊張的心緒,沒將往事說與徐庶。 “唉,元直在寬慰我呀。”劉備抓抓頭,“從剿滅黃巾以來,二十多年了,我當過平原相、徐州牧、豫州牧、左將軍……東奔西跑,哪沒去過?公孫瓚、陶謙、曹操、袁紹,還有現在的劉表,我哪個沒有投靠過?時至今日,年近半百,仍然身無寸土,屯紮在新野的五千軍,說是歸我統率,但只要劉景升一句話,就一個也不剩了……唉,只苦了雲長、益德、子龍,”——關羽、張飛、趙雲,是忠心耿耿跟隨劉備的三員虎將,“他們三個,無論到哪裡,都會受到上將之禮,可憐跟著我劉備,蹉跎光陰,一無所有……”說到這,劉備更加黯然。

徐庶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打著膝蓋,說:“將軍又錯了。”他盯著劉備,反問:“您真以為將軍們與您一無所有?土地、軍卒,那是很容易變換的。董卓、袁紹,當年何等威風!說一句話,就天下震驚;揮一揮手,就旌旗云湧!結果呢?袁紹一戰而敗,死前連杯糖水也沒的喝;董卓被刺殺在封禪台前,人們拿他肚裡的油脂來點燈!主公有件比軍卒、土地更寶貴的東西,只要好生使用,更勝過千軍萬馬!” 充滿信心的態度、誇張強烈的言辭、賣關子、抖包袱,是隆中才俊慣用的手段。徐庶在隆中呆了八年,雖然保住任俠之風,也會了這套。果然,原先一臉失落的劉備,聽徐庶這麼說,立即來了勁。他將燭台移近徐庶,像是想要看清對面人的表情,以證實他所言非虛。劉備問:“以元直之見,孤,”他不自覺地換了個自稱,“有的是……?”

“仁者之名。”徐庶一字字回答。 是了,與曹操被稱為“亂世梟雄”不同,劉備一向被人尊做“治亂之主”。在大多數人看來,他是仁愛、寬厚的,很少追究別人的過失,即便被欺騙了,也會從另一個角度為欺騙者找理由,原諒他人。同樣細長的眼睛,生在曹操臉上,就透著奸猾;生在劉備面孔上,則顯得很溫和,尤其是劉備還長了雙肥厚的耳朵,耳垂很圓,真是好一副福相!與劉備為敵的人,見面就叫他做“大耳賊”,或者是“販席小兒”:劉備少年家貧,以編草鞋、販竹蓆為生。這低微的身世以及他從小就養成的,不愛與人爭吵,喜歡犬馬、歌舞、美衣裳等習性,令劉備在中下層很有人緣:關羽、張飛與他一見如故,從此患難與共;原本在公孫瓚手下的趙雲也不惜千里來投;傳說有刺客受僱於人,來殺劉備,見到他溫厚、寬容的態度,竟至不忍下手!劉備大凡離開一處,百姓總要扶老攜幼地送他;劉備到了另一處呢,那方的百姓,又一個個將他當了親人來看待,當了君主來仰望。實際上,也正因為劉備這種奇特的親和力,令徐庶從隆中來到新野——對徐庶之選擇,隆中青年大多心懷譏笑。 “劉備只是劉表手下一介客卿,元直棄劉表而仕劉備,是做奴僕的奴僕呀,哈哈!”那些輕浮的少年,聚在一起時便這樣說。只有諸葛亮懂得徐庶,就像徐庶懂得諸葛亮一樣。

“有了仁者之名,就有招徠天下的本錢。真正的英雄,不但要看今時,還要看來日。袁紹少堅忍、劉表少決斷、劉璋少嚴峻,張魯少謀略,這些人,是骨子裡少了必要的品性,就像從裡爛到外的木材,再沒有拯救的可能。”諸葛亮曾一面抱膝望向新野的方向,一面說:“至於劉備,他夠有謀略、夠嚴峻、夠決斷也夠堅忍,這才能輾轉二十餘年而不覆滅;他所欠缺的,不在內部,而在外部啊。元直……”那日,諸葛亮閃閃發亮的眼神落到徐庶臉上,“劉豫州缺少一條臂膀,關、張、趙雲是他握劍的右手,左手呢?那一隻合該揮舞令旗,指點方向的左手,元直不妨試著去擔當。” “孔明如何不去?”徐庶直接問。 諸葛亮啞然失笑,他望望一旁舜英,舜英穿著非常寬鬆的衣裳,手裡正在製一柄雪白的羽扇,她低頭將牙齒咬斷絲線的模樣,令諸葛亮又一陣溫暖、愉快。 “我得在隆中多留一留。”他說。

“為什麼?”徐庶追問。 諸葛亮淡淡一笑:“因為我就要做爹了。”舜英聽了,臉上飛起一抹嬌紅,抓起白羽扇就朝諸葛亮拍去! 不能將有孕的妻子留在家裡,一旦出山輔佐潦倒的劉備,就一定會經受前所未有的繁忙,而對家人的關心,則不得不相應減少,諸葛亮必然是有這層顧忌,才會暫且放置下投效劉備之事。徐庶掐指一算,至於今日,舜英懷孕有九、十個月了,此時向劉備提及諸葛亮其人,也不至讓好友為難。 徐庶說:“左將軍既有仁者之名,何不因之以招賢能?” “招賢?談何容易!”劉備等了半天,等到徐庶這麼句老生常談,不禁又生氣、又沮喪,“當今天下,哪裡不招賢?曹操出了《求賢令》,孫權開了'禮賢館',只恨不多生出一隻手,把人才往懷裡攬。入則攜手,出則同車,一個比一個殷勤。我?”劉備將雙手一攤,“我守著小小的新野縣,別說找,望都望不到一個賢能之士!”說到這他停了停,趕緊補充道,“還好有元直,否則……我簡直就像個瞎子,外面局勢,一點兒也看不見了。”

徐庶扑哧一笑。 “我做不了您的眼睛。”他走至窗前,猛然將窗推開,夜風灌入屋內,燭光晃一晃,剎時就熄滅了。劉備剛開口“元直你……”旋即不說話了,只見沒有燭光的屋子,卻被另一種光所充斥,一種從遙遠的、高高的夜空灑落的光線,就像溫和、清亮的泉水,在周圍徐徐流轉。幾顆閃爍的星光遊入屋內,定睛一看,原來是螢蟲在飛舞。劉備大口呼吸了幾下,像是想藉著爛漫夜色,排遣掉心裡積澱了很久的鬱鬱。 “天下才俊,盡在此間。”徐庶手扶窗格,輕輕地說。 “什麼?”劉備沒聽清徐庶的話。 所以徐庶又說了一次,他掉頭望著劉備,大笑道:“天下才俊,盡在此間!” 劉備怔怔問:“此間?新野?” 徐庶搖頭笑道:“隆中。將軍,黃巾以來,宇內不安,只有荊州十數年無戰事。才能之士,紛紛前來荊襄避難。隆中景緻極好,又有司馬德操、龐德公等人講經談道、議論時務,那裡漸漸真成了一方寶地。”

“隆中、隆中……”劉備喃喃著,又問,“我去隆中,要備幾日口糧?” 徐庶哈哈大笑,他豎起兩根手指。 “兩日?” “快馬加鞭,兩個時辰。”徐庶說。 兩個時辰。 劉備來荊州六年多了,這些年他一直在找某個人,某個能令他撼動天下的人;諸葛亮也在尋找一個人,一個能給他天空,使他像北辰星一樣奪目的人;劉備與諸葛亮之間,只隔著兩個時辰,他們卻走了六年多。 一個四十七歲了。 一個二十七歲。 “元直以為,隆中英才,誰占魁首?”劉備問。 徐庶說:“諸葛孔明。” 這是劉備第一次聽到“諸葛孔明”四個字,儘管初次聽見,他卻覺得有什麼撞了他一下,讓他感到輕微的疼痛,好像一柄極薄、極快的劍,往他手臂上擦過,手臂一涼,跟著便見到淺淺的血色花蕊般散開。孔明……該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劉備想:一個比徐庶更年長、更瀟灑的男子。他在心裡勾勒出“諸葛孔明”的模樣:三縷長須、飄飄若仙,手執麈尾,身著天衣!一雙眼睛能看透人世萬物,唇齒一張,數天下大勢如數家珍。

“諸葛孔明嗎?”想到這,劉備簡直對“那個人”有些敬畏。 “複姓諸葛,名亮,字孔明。” “諸葛亮?” “不錯。” “哦,諸葛亮……”劉備又問,“他今年貴庚?” 徐庶說:“二十七。” “才二十幾歲?” “是,二十七歲。” 劉備皺皺眉,像潮水般蔓延上來的興奮一瞬間又像潮水般退卻。二十七歲?那才多大個小子,能見過什麼世面?我揮舞雙劍,帶著關羽、張飛戰場廝殺、斬落人頭之時,他還是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呢!劉備拍了拍腦袋:唉,是想賢才想瘋了吧,所以,聽到一個人名,就像聽到姜太公、張子房那麼激動;見到一點光,就把螢火蟲當成了月亮。 “左將軍?”徐庶見劉備走神,便喚了聲。 “哦,”劉備懶懶地一揮手,“找個空,你邀他來新野走走吧。”

這輕飄飄的態度也在徐庶預料中。一個陌生青年的姓名,想要立馬吸引住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劉備,不是件簡單的事;另一方面,以諸葛亮的性格,也絕不至於一聽劉備召喚,就受寵若驚地從隆中趕到新野。 “諸葛亮,是臥龍啊。”徐庶思忖著說,“龍,哪能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將軍,這個人麼,只能委屈你去見他,不能委屈他來見你。為將軍考慮,我勸您親自去隆中造訪諸葛亮。” 徐庶再沒多說一個字,他將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劉備不是一直希望能有一雙看清天下的眼睛麼,能有一條指點江山的胳臂麼?他需要的,正在隆中的茅廬裡,在古琴後、清香前,在累累的案牘中,臥著個手捧書卷的青年人。想到諸葛亮,徐庶微微笑了。 “孤會去。”劉備說,“不日就去見見諸葛孔明!元直,”劉備忽然一笑,望著朗朗夜光,問,“此時此刻,諸葛亮在做什麼呢?正當你我談論他時,他在……哦,讀書麼?哈哈,我向來不喜歡讀書,哈哈。” “不會。” “怎麼?” 徐庶笑著說:“諸葛亮沒那麼勤快。同窗之中,他是最不愛讀書的,每一拿到新書,他往往翻一翻就扔開了,看個大意而已。” “哦?”這個回答,倒在劉備意料外。 “孔明說:盛世治經典,亂世辨時務。”徐庶笑了笑,望望外面一圈圈暈開的月輝,又說,“我猜,那個人,一定在做個美夢呢。” 很不巧,徐庶這次猜錯了。 諸葛亮偏偏就在看書,在同一輪月下,在二十里外的隆中,諸葛亮握了一卷《韓非子》,在一點光線也無的屋裡看書!手指絞入系竹簡的皮繩裡,繩子將指節勒出一條條紅印,他卻全然無覺!隔壁屋裡,傳來一聲聲忽強忽弱的呻吟和喊叫。 “舜英……舜英!”諸葛亮突然一躍而起,手一撒,偏偏皮繩勾著他手指,讓他甩不去! “舜英……”他甩著手衝出書房! 書房邊,便是夫妻的臥室。 “諸葛先生,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沒及諸葛亮推門而入,一個雙手血淋淋、捧著毛巾、水盆出來的老婦人堵住了他。 “舜英!”諸葛亮在門外喊,急得直跺腳。 “孔明……”門內,是氣若游絲的一聲。 “舜英……舜英!” “孔明,孔明……” 舜英第一次生產,孩子遲遲不下來,已經拖了四個時辰! “保住孩子,我要……孩子,保住……啊!”一聲喊,屋裡靜悄悄的,像是連呼吸都停止了。門外諸葛亮再忍耐不住,一瞬間,母親最後的面容浮現在他眼前!從雪青的床單後,被抱出來一個脆弱的嬰兒,父親將他往自己手裡一塞,說:“這就是你的三弟!”母親奄奄一息,費力地想要望望那個孩子,父親擋住了她的目光,父親忍著淚將她抱住,狠狠抱在懷裡。母親渙散的眼神裡,流蕩出最後一絲快活……“保住孩子,我要……孩子”——真該死!愚蠢,真該死! 諸葛亮猛推開老婦人,奪門而入! “舜英!”諸葛亮吼道。 “哇”的一聲啼哭,小人兒落了地。 “恭喜諸葛先生!恭喜恭喜!”一屋子婦人連聲道賀,將孩子小心翼翼放入溫水清洗,用雪白的毯子包裹了她。小孩子哭聲越來越大,像是憋得久了,又像要提醒她失神落魄的父親她的存在:“哇、哇、哇……” “是女兒!” “真漂亮的女孩兒!” “看,長得多像娘!” “不、更像諸葛先生!” “瞧這眼睛,嘖嘖,乖、乖……” 這些聲音,全在諸葛亮世界之外,此時他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那個軟綿綿的女人身上,他撥開她粘在額上的、濕漉漉的髮絲,輕輕撫摩她笑著的眼睛、笑著的唇角,心裡突然恨恨的,他簡直像她一樣虛弱了。 “孩子……是倒著生出來的,腳朝外,真會折騰……”舜英小聲、吃力地說,“女娃娃麼?給我看看……” 諸葛亮將孩子抱了來,湊到舜英眼前。 舜英抬起脖子,嘴唇往孩子粉嫩的臉上碰了碰,說:“這個小混賬……孔明,下次,”她笑著說,“再生個男孩兒給你……” “沒有下次了!”諸葛亮立即說。 “孔明……” 諸葛亮猛然擁住舜英,他動作很輕,但是很緊密。 “沒有下次了,”諸葛亮又一次說,“再不要你生孩子。” 接生的穩婆們聽了,個個面面相覷。她們以為諸葛亮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言出必行。這個生在月圓之夜的女孩,是諸葛亮與舜英唯一的骨血,諸葛亮給她起名為果,諸葛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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