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3章 第三節

諸葛亮 罗周 5545 2018-03-13
鈴嫁了,嫁入龐家。 一輛牛車用青佈為幔,裡面坐著披著紅蓋頭的鈴,從茅廬馳向龐家。陪車前往的,除諸葛亮外,照例還得有個好友,諸葛亮選了徐庶。徐庶也答應了。這一路,只怕是徐庶與鈴最後的親近,他們一個在車裡,一個在車外。 再走半個時辰,就該見到龐家院子了,那個身著喜服,一臉賠笑的龐山民,就等在那裡;他等這一天,等了有整整三年。 “二姐,別嫁……”諸葛亮曾艱難地說出這樣的話。 鈴在燈下,一邊繡著喜帕上一朵辛夷花,一邊說:“山民不會薄待我。” “但是……” “二弟需要這次聯姻,”鈴淡淡地說,“我不願諸葛家的兒子,每次見到龐德公都恭恭敬敬,恨不能將面孔貼到地上。”鈴一針戳入手指,血染紅了辛夷,她便將幾要繡好的帕子往竹籮里一扔,重新拿起塊紅布。

喜服上的花木,是鈴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刺一下,就將對那個仗劍披髮的男子之思慕,更深入心裡一分。再不能了,伏龍山上飄蕩的歌聲、琴曲,坦蕩的大笑、濃濃的凝望,都成了回憶,這些回憶,一定要埋在沒人能見的角落裡,龐家是愛面子的,他們要個溫良、得體的媳婦。 “二弟,假若真有一日,你能媲美管、樂,無論你在哪裡、我在哪裡,好歹都帶個消息來給二姐知道。”鈴說。 淚水忽然湧上諸葛亮的眼。 牛車緩慢地行在山道上,徐庶、諸葛亮默默無語,一前一後扶著車轅,將至平路時,車里傳出一聲:“停一停。”徐庶心內一跳,急忙將車拉住。這個嬌俏、輕盈的聲音,是他一直盼望的。 “元直,”車里人小聲說,“我這樣做,是有緣故的。”

“我知道。”徐庶苦澀地說。 以徐庶浪跡天涯、仗義殺人的背景,哪能娶到諸葛家的小姐呢? “用不了多久,我就是龐山民的妻子,”車里人說,“元直呢?你仍是諸葛亮的朋友麼?” 徐庶望望諸葛亮,說:“是的。” “至交麼?” “是的。” “好,元直要幫二弟。”車里人悠悠嘆了聲,再不言語。 徐庶手腕一抖,鞭子重重揮在牛背上。青牛“哞”地一喚,繼續將婚車拉往那個他不願見到的地方,拉往龐德公寬闊、整潔的府邸,拉入龐山民的眼中。 秋意更濃,涼風陣陣,衰草伏蘼在冰冷的地面,爆竹在“劈裡啪啦”地炸裂,諸葛亮心裡亂糟糟的,只跟著車前行,莫名的疼痛將他身軀佔了,讓他艱於呼吸,一張口,嗓子就往外冒酸水。來迎婚車的,不但有龐山民,還有龐德公與龐統。龐德公仍是副德高望重的樣子,龐統唇邊,掛著一向居高臨下的微笑,只龐山民,憨厚令他望之可親,儘管也……失之可笑。

諸葛亮捏緊拳,指甲刺入肉裡。 “爹,”龐山民快樂地說,“給孔明個綽號吧,就像您稱士元兄那樣。” 像鳳雛一樣?呵呵。龐統瞥了瞥龐山民,眼神裡有些不屑。 以龐德公的威望,他若看重一個人,其人必然身價倍增。 而龐德公只是笑了笑,一言不發。 諸葛亮、徐庶將婚車送到,眼望著從車裡伸出一隻潔白、纖細的手,搭在龐山民手背上,眼望著那窈窕、修長的身形下了車,隨龐山民走入院子裡。 “孔明,走,喝一杯喜酒!”龐統笑道,“元直也一道來吧!”徐庶看了看諸葛亮,諸葛亮站著沒動,諸葛亮直望著鈴的背影消失在一層層門庭後,沒入黑暗裡,才拱拱手,對龐統說:“不了,亮還有一些雜事要做。”說罷轉身便去,徐庶怔了一怔,也自跟上。

兩人按原路迴轉,沉默了一會兒,徐庶開口說:“孔明不必那樣的。” 諸葛亮搖搖頭。 “鈴在龐家,會比跟著我好。”徐庶低下頭,雙手交握,“我是浪蕩江湖的人,顧得了今日,保不住明天。鈴是個好女人,不必跟著我四海為家。我看龐山民,也還好……” “好不好,要二姐說了算。”諸葛亮打斷徐庶的話。 一個人,快樂不快樂,幸福不幸福,只有他自己說了才算。一時間,諸葛亮竟有些煩躁,他第一次懷疑他做錯了,他第一次承受了巨大的愧疚,覺得他虧欠一個人。二姐,假若我真有騰達之日,定要將你從龐家接出來!諸葛亮突然想,這個離經叛道的念頭,令他渾身一顫!若不是遠遠的有歌聲傳來,諸葛亮、徐庶想必要垂頭喪氣一路了。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甫吟艱。側身東望涕沾翰!”悠揚歌聲裡,夾雜著玉器撞擊之聲,“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何為懷憂心煩勞?”

若說諸葛亮的《梁甫吟》是至剛之曲,那麼這飄來的一篇《四愁詩》,便是至柔之作。歌吟者顯然是個男子,偏偏在男子渾厚的聲音裡,帶著些奇特的嫵媚,像女人白白的手指、柔柔的眸光,像纏著彩練的腰肢,有蛇一樣舞動的輕盈。徐庶、諸葛亮,算是有定性的,此時聽到此曲,也禁不住各自唏噓,神思飄搖。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一個尖銳的哨音,猛然衝入纏綿悱惻的音調間!徐庶一震,轉眼一看,原來是諸葛亮!諸葛亮正雙手抱臂,靠在山石之上,從唇裡吹出前所未有的高亢!為什麼呢?徐庶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麼拒絕這曲多情?至剛必折的道理,諸葛亮沒理由不懂;既然懂得,又為何一定要以至剛,去抵禦至柔?

諸葛亮嘯音越高,那歌聲就越軟;到汗水一顆顆從諸葛亮額上滴落時,歌聲卻漸漸息了,直至全然消失。一個布袍葛巾的男子,哈哈大笑著向諸葛亮、徐庶走來。他一手支竹杖,一手持玉簫,清瘦的面孔上嵌著雙深刻的眼睛。眼神往諸葛亮一瞥,就令這疲倦的青年人立時站直了。 “黃老先生!”諸葛亮、徐庶雙雙施禮。 來人正是黃承彥。儘管只有五十出頭,但論資歷聲望,他更在龐德公之上,是以徐庶、諸葛亮用了“老先生”來稱呼他。黃承彥年輕時,是極要強的一個人,四海遊歷,佔盡風流;四十歲後,他厭倦官場爭奪,攜妻帶子來到隆中,做起了山中宰相。荊州一帶,每論及黃承彥,沒人不豎起拇指,讚道:“高官厚祿、錦衣玉食、嬌妻愛子,逍遙自在,天下好事,黃先生件件都占到了。”“諸葛孔明,你嘯得好。”黃承彥笑道。

諸葛亮慌忙躬身說:“亮在老先生面前賣弄了。” “孔明,”黃承彥皺眉道,“假若我一直歌,你便會一直嘯麼?” “正是。”諸葛亮回答。 “想要勝過我的《四愁詩》嗎?” “不,沒可能。” “既如此,何故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只因亮是個固執的人,決心做的事,就會一直做下去;何況,亮不願被人左右了本心。老先生的歌,太容易令人動搖!”諸葛亮說。 黃承彥再次大笑,一面笑,一面上上下下打量諸葛亮:“好、好,樣貌倒也英俊!哈哈……諸葛亮,我有事找你。” “請賜教。”諸葛亮說。 黃承彥笑問:“聽說你二姐嫁給了龐山民?” “是。” “可惜了……”黃承彥又問,“那你呢?”

“我?” “你的婚事呢?” “亮還沒有籌措。”諸葛亮心間一動。 黃承彥直接說:“我有個十九歲的女兒,黃頭髮、黑皮膚,相貌醜陋,但才學與你相配,卻不知你有意麼?” 非但諸葛亮,便徐庶也怔在當場! 沒及諸葛亮回答,黃承彥又說:“三日後我等你回音。”說罷,他沒再望諸葛亮一眼,將玉笛輕敲竹杖,歌道“秋風起兮白雲飛”,就此飄飄然地去了。 直到黃承彥歌聲漸遠,徐庶才回過神,他望向諸葛亮,見好友面上,竟是一派啞然,看上去,諸葛亮沒有覺得多高興,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孔明?是好事哇!”徐庶推了諸葛亮一把,“黃家女婿,可了不得!只是……”徐庶蹙了眉,“黃承彥的女兒,傳說難看之極,心性又高,只恐不是個好妻子。所以有人說,龐統的尊容、才氣,與她倒是絕配!”

諸葛亮一直沒開口。 “孔明?” “我在想,”諸葛亮苦笑道,“黃先生若是早些向我提親,二姐便用不著嫁入龐家。晚了一日,只一日。” 談及鈴,徐庶面上也一沉,他拍拍諸葛亮的背,嘆道:“孔明會答應吧?既然是黃先生親自說媒。” “我若答應,必招人說我趨炎附勢,賣了二姐,再來賣自家;我若不應,黃先生豈是能得罪的?”諸葛亮揮揮手,像再不願多說一個字,而要把自己埋入只有他一人的世界,安靜地想一想。徐庶見狀,也不再說話,當即找了個藉口,走入另一條山道。 “娶了黃家女兒,自然有極多好處。再不必起五更、貪三更地起來種地;再不必為藉一本書,低三下四地跪在龐德公床前;再不必擔心缺乏社會地位,而不能與名流交往;三弟的學業,也有了保障……”走入茅廬時,諸葛亮差不多想清楚了,“二姐為了諸葛家,儘管心有所屬,仍放棄了元直,我呢?或許上天要我娶黃家女兒,正是一種懲罰。不過醜不醜,倒沒所謂。”諸葛亮甚至想:“假若不醜陋,又怎會十九歲仍待字閨中?”

三日後,諸葛亮連三弟也沒告訴,一個人去了黃府。與龐德公家比起來,黃府更為氣宇軒昂。三層門庭,紅木雕琢,沒一處不顯示出主人家的身份。侍兒將諸葛亮引入小院,說:“諸葛公子,主人請你書房用茶。”諸葛亮點點頭,又打量了自己一回,為給人留下個好印象,他今日特地換了身灰白儒袍,腰上佩一塊墨玉,更顯得彬彬有禮、爾雅溫文。繞過一處小廊就是書房,沉香的氣息淡淡傳來,隱約似有琴聲,諸葛亮剛一舉步,忽然從哪裡竄出一條狗,嚇他一跳! “東陵兒,別鬧!”有人走出書房,拍拍那畜生的脖子,他一拍,狗兒竟趴在地上,再不動彈。 “是木狗。”這人解釋說,“要不要摸摸看?” “你?”諸葛亮怔怔的。 眼前蒙著面紗的青年,赫然是在龐德公家見過的那一位! “你還記得我?”青年笑了,拉拉諸葛亮的手,“黃先生有事,讓我先招待招待你。來,屋裡說話。” 青年將諸葛亮引入書房,房內全是先秦典籍,是諸葛亮一直想看,又看不到的珍本。 “這些書,你任意翻閱就是。”青年說。諸葛亮道了聲謝,取一卷《六韜》,翻至第三十二行時,他又聽見了琴聲,掉頭一看,原來那青年已坐至幾後,手指徐徐一抹,五根絲弦,就像活的一樣顫抖起來。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每一聲都像懶洋洋的呼吸,往諸葛亮面上襲來,令他整個人像沉入櫻花叢裡,沉入龍涎香里,沉入春風鼓盪處,沉入了碧藍一片的湖水中。諸葛亮將手裡書卷放下了,他抱膝坐在青年對面,認認真真望著他面上那一層淺黑的薄紗,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起身一掀!原來,正是這個人啊。 “我知道了。”諸葛亮低聲說。 “知道什麼?”青年停住手指。 “我一直奇怪,為什麼想要見到你,那日你倉促離開,竟令我惆悵良久……”諸葛亮微微一笑,“原來你是個女子。” 青年扑哧一笑! “我以為你早就看出來了。”她說。 “沒有,亮近來糊里糊塗的。”諸葛亮笑了。 女子並未就此揭開面紗,她把琴一推,索性仰面倒在席上,笑道:“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孔明,”她用淡淡然的口氣說,“黃承彥先生只有一女,小字舜英。我就是黃舜英。” 諸葛亮點點頭,他想說什麼,竟說不出來,奇妙的歡喜在他心裡像春草一樣生長。就是她,他想:難怪二十年來,於男女之情,心境平淡如水,正因為還未遇見她吧,有些事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到合適的時候,上天給你瞥見一眼,你整副心腸,就因這一眼而被勾引了去。 當日,面紗下一閃一閃的微黑面孔;一聲嬌俏的“蠢材”;手指與手指輕輕一碰……諸葛亮正神馳間,黃舜英又喊了他聲:“孔明!” “我是個不知羞的女子,”舜英輕笑道,“德公堂上見到你,我就想,再不會有第二個男子,能讓我一見傾心。是以回家後,便匆匆要父親前往提親,父親說,只有等你二姐出嫁之後,你才會言及婚姻之事,我呀……只得在家裡一味苦等。孔明,”女孩兒從席上一骨碌坐起,直視諸葛亮問,“你真願娶我為妻麼?若想驗驗美醜,我便先給你看看。”舜英手指扯住了面紗一角。 “不,不必了。”諸葛亮回答,“只是亮家境貧寒。” “只望你有一日飛黃騰達,莫忘了糟糠妻。”舜英又嘻嘻一笑,她跑到書房另一側,敲了敲門壁,口裡喊著:“爹、爹……”門壁微旋,黃承彥從里間笑吟走出來,將女兒單手擁入懷裡。 “爹,我說了吧,你女兒絕不會嫁不掉!”舜英撒嬌道。 黃承彥一面撫著舜英的背,一面笑向諸葛亮:“我這女娃,脾氣被慣壞了,你若不是真心喜歡她,還是不要娶她的好。”黃承彥這樣說,分明是要聽諸葛亮再說一句“真心”了。諸葛亮臉上一紅,垂著雙手,低聲說:“亮……要感激黃老先生……成全。” 諸葛亮之臉紅,一生只這一次。 當黃承彥問及婚禮幾時操辦時,諸葛亮居然說:“三日後吧。”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冒失了,他一生里,所做最冒失的回答,也就這一次。三日?以黃家的排場,嫁黃承彥的獨女,哪是三日就能完婚的呢?沒料到老丈人用竹杖拍拍他背,笑道:“好,那就三日之後,我送女兒登門。” 黃承彥用一輛牛車,將舜英送入諸葛亮的茅廬。這門親事,雖無一點鋪張,卻震動了整個荊襄。男子們奇怪為什麼黃舜英會看上個窮小子,女子們埋怨為什麼諸葛亮會迎娶個丑丫頭。一夜間,有關舜英的醜陋與諸葛亮沒眼光的話題,遍傳隆中,蒯祺更編出“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醜女”的鄉諺,教小孩子們到處傳唱。也正在那一夜,諸葛亮經歷了他一生最甜美的時刻:他用一根銀秤,掀開舜英臉前的紅蓋頭。 “原來孔明愛盯著人看。”燭影下,舜英笑了。 諸葛亮沒有將目光移開,他笑著說:“舜英正是我想像裡的樣子。” “一樣的醜陋麼?” “不,不是。姿容美麗有很多種,舜英是我盼望的那一種。”諸葛亮說。 在諸葛亮眼前,是一張似笑似嗔的面孔,眉目非常清晰,像用最深的夜色渲染過,令人見之難忘,挺直的鼻樑下,有一抹豐腴的唇。諸葛亮坐在舜英身邊,她身上甜美的清香,令他感覺整個夜空都縈繞在自己身旁;他拾起她手在手掌裡握住了,另一手握住她腰。舜英抬手將發上簪子一抽,深栗色長發水一般滑落後背,在燭光裡閃閃發亮。長發散開了、覆蓋著諸葛亮手背,諸葛亮將一根根手指順著舜英一根根髮絲,忽然親吻住她潮濕的眼睛。 屋外梧桐葉響,秋風瞥了眼新房,將紅燭吹滅。 這是建安六年,諸葛亮二十一歲,龐德公在諸葛亮成親那日,給他起了個比“鳳雛”更好的綽號:伏龍! 蟄伏的巨龍,在隆中休養生息,一旦風雲乍起,就能令天下色變。風雲,在哪裡呢?諸葛亮二十一歲時,有個四十一歲的將軍正跌跌撞撞闖入襄陽劉表府,他身後跟著三個男子,一個臉紅得像棗子,一個臉黑得像炭石,第三個面目英俊,即便狼狽時,也像月亮一樣動人。將軍新被曹操打敗,率領殘兵敗卒投奔劉表,劉表念在同宗之誼,盛情款待、接納了他。 從襄陽到隆中,只有區區二十里路。 這位逃亡到此的將軍,姓劉名備,字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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