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469 2018-03-13
隆中德高望重的龐德公家裡,再次聚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青年們。諸葛亮忙罷農活,推開龐家門庭時,見屋里人頭濟濟,他四下望瞭望,剛想找個角落坐下,就听一個聲音說:“怎不坐到德公床前呢,孔明?”循聲望去,那是個身材矮小、國字臉的男子,穿著酒紅的長衣,坐在顯赫的坐席上,將手拍打著膝蓋。 “士元兄……”諸葛亮笑了笑,沒有過去。 這男子名龐統,是龐德公的侄兒,司馬徽稱他為“南州士之冠冕”,意即南方一帶最有才華的人,而德公也贈了他個綽號叫“鳳雛”。龐統住在白沙州,今日特地趕來隆中,是想在清談場上一舉奪魁。 “來、來!” 諸葛亮原想避避龐統的風頭,沒料半臥在床上的龐德公也招呼起他。被德公這一喚,他只好越過眾人,行至床邊。龐統正哂笑地望著他,諸葛亮沒有像別人那樣跪坐在席上;在德公眼皮底下,他想:可不該放肆。諸葛亮深深一禮,幾乎將半個身子伏在地上。

龐統扑哧笑了一聲。 龐德公輕描淡寫地說:“孔明不用這樣多禮。”一面抬抬手。他沒有再將目光停在諸葛亮身上,掃視一圈,清清嗓子,開口說:“今日請諸位來,是想听聽年輕人的志向。公威,”他指指一旁欲言又止的孟建,“你先說說看。” 孟建字公威,和諸葛亮一樣,也不是荊州本地人,他生長在汝南,因戰亂流落至隆中。也許是相互了解背井離鄉的心情吧,孟建與諸葛亮的關係比常人更好。此時被龐德公點到,孟建清清嗓子,道:“我聽說,北方的曹操,是一代雄主,官渡之戰,他擊敗了勢力強大的袁紹。北方一統,當是五年內的事,”他說,“我想要北上,希望能在曹公麾下盡力。” 這話令眾人一陣私語。官渡的整個戰況,早就傳至隆中。對能以幾萬兵力,殲滅袁紹幾十萬之眾的曹操,青年們各懷羨慕、仰望之心。議論聲裡,只有諸葛亮默默無語,顯得格格不入。

“怎麼?孔明不贊成嗎?”孟建小聲問。 “中原多的是士大夫,遨遊何必歸故鄉?”諸葛亮一語道破孟建在建功立業之後,更柔軟、更衝動的想法:孟建是想要回故鄉去哇!聽了這話,孟建臉上一紅,低下頭。 “看來孔明孜孜於功名呀!”旁邊的蒯祺故意大聲說。五年前他娶了諸葛亮大姐,按理說該是諸葛亮的姐夫,但因為諸葛玄之死,諸葛家迅速破落,蒯祺很看不起諸葛亮,總要找些話來諷刺他。 “孔明哪裡不想家呢?在陽都,諸葛家總還有幾塊田產吧?只不過,假若回去,在人才茂盛的北方,孔明就要像一滴水被放入海裡,連個影子也望不見了,哈哈……”蒯祺大笑起來。 每個人都在等待諸葛亮反駁,龐統微微翹起唇角。諸葛亮只笑了笑,像根本沒聽見蒯祺的話。突然,從哪個角落,傳來一聲“蠢材”。聲音很輕,一閃就沒了;偏偏叫座上每個人都聽得真切!

“誰?站出來說話!”蒯祺喊道。 徐庶按住蒯祺想要直起的膝蓋,忍著笑說:“難道還要再聽一聲'蠢材'麼?罷了,別在德公家里大呼小叫。” 沒人注意到,客廳角落有個蒙著面紗的人,又是嘻嘻一笑。 直到龐統發言,眾人才漸漸安靜。龐統望望諸葛亮,笑道:“我是江南人,自然要一直守在江南。劉表……”他直接呼出荊州牧之名,令在座都是一驚,“就像司馬先生所說,他雖是個清醒人,可惜生性軟弱,嘉獎善的卻不能聽從、厭惡惡的卻不能摒棄,要我在他手下任事,只恐做不長久。而江東孫權,年紀輕輕,卻從善如流,又有周瑜、張昭輔佐,日後必成一番大事。假若能選擇,我願意做孫權之臣。”未及眾人叫好,龐統已轉面諸葛亮問,“孔明呢?”

“我……?” “孔明兄長,不是入仕江東了嗎?” “是。” “孔明若去江東,要個一官半職,該不是難事吧?”龐統笑道。 以窮小子的身份,被人輕視、揶揄,在諸葛亮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官半職,哪是我的願望?諸葛亮心道。可在德公面前,不必與龐統針鋒相對,於是他笑著溫聲說:“身逢亂世,兄弟倆不該同處一地,以免相互牽制。一榮俱榮固然好,然而一損俱損,就傷害了家族之名。” 這番話,雖沒有什麼深刻的道理在裡面,倒也沒人能說不對。 儘管諸葛亮一再退讓,龐統卻不打算放過他。在來隆中之前,龐統就听說,孔明是最能言的,他想:一定要挫敗諸葛亮的銳氣,才不枉此行。 龐統拍去衣上一粒灰塵,又問:“孔明莫非不仕官?”

“我是入世之人。”諸葛亮回答。 “去北方嗎?”龐統追問。假若諸葛亮回答是,就可以用他剛剛勸過孟建的話來反嘲他。 “不,”諸葛亮說,“誠如公威所言,北方五年之內,一定會為曹操所有。亮因為一些緣故,絕不會出仕曹操。” 龐統問是何緣故,諸葛亮搖了搖頭。那些深藏心底的記憶,諸葛亮不願多說。假使沒有曹操,他便不至流落到荊州,他不至於離開父母墳塚,風塵僕僕地跟在叔父身後,越過白骨累累的山嶺,穿過血跡斑斑的河流。是曹操!在諸葛亮十三歲時,率軍東征徐州,肆意殺戮百姓,令村落變為廢墟,令沃土盡皆荒蕪的那個人,是曹操。死亡在身後,影子般追逐著諸葛亮,那種恐懼深入骨髓,令他一輩子無法忘卻。 “孔明要留在荊州?”龐統問。

“司馬先生對景升公(劉表)的評價,是很恰當的。”諸葛亮說。 那麼,他也不會在劉表手下供職?龐統皺皺眉,“難道是西川的劉璋嗎?”他又問,試探著說,“巴蜀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孔明想要入川,也是一件美事。” “西川很好。”諸葛亮淡淡笑道,“只是劉璋不夠好。” “那麼,孔明究竟想去哪裡?”龐德公禁不住問。 方才還在私語的青年們一時都閉了口,龐德公發話,諸葛亮是不至於迴避的,大家都想知道,這個背後常自比管仲、樂毅的諸葛孔明,心裡在想什麼。 諸葛亮嘆口氣,換了個坐姿。原本他是正襟危坐在龐德公床前的,此時卻將兩條腿都釋放了,他直接坐在席上,抱住雙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微笑著,忽然吹起了口哨。一個悠長、渾厚的音從唇裡破出,像水流一樣歡暢、閃電一樣迅猛,又像春風一樣激昂。嘯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簡直像要從中折斷,而諸葛亮還沒有停,直至眾人眼裡都流露出驚嘆,他才猛將氣息一閉,嘯音戛然而止!諸葛亮指指在座他最要好的朋友——孟建、石韜、徐庶三人,說:“你們三人入仕,可以做到郡守、刺史,治理一方。”

“孔明你呢?”石韜急著問。 諸葛亮笑而不答。 “他?他當然是要做管仲、樂毅啦!哈哈……”蒯祺放聲大笑。管仲、樂毅是春秋時的名將、名相,樂毅是攻克齊國七十餘城的常勝將軍,管仲是五霸之一齊桓公的相國,被稱為“仲父”;諸葛亮常用此二人來比喻自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除了徐庶、孟建相信他真有這種才華以外,別人都說他是個狂妄自大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蒯祺在龐德公面前,又一次將諸葛亮“自誇”的話搬出來,顯然是想使他顏面丟盡。 “管仲、樂毅,那也算不得什麼。” 又是極輕的一聲,這一次,蒯祺霍然站起!這聲音,正與方才那聲“蠢材”一模一樣!蒯祺從人群裡,忽然揪起一個蒙著面紗的青年! “是你?”他惡狠狠地問。

蒯姓是襄樊四大姓之一,蒯祺向來無所忌憚。 “是我,怎麼了?”青年笑嘻嘻說。 他笑嘻嘻的聲音令諸葛亮忽然心間一動。很奇怪,有些人,即便第一次見聞,也像是交往很久的朋友。諸葛亮正有這種感覺,他望著那人被蒯祺捏住的手腕,望著他面紗下一閃一現、微黑的臉孔,望著他纖細、柔軟的身形,竟忍不住想要起身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免得蒯祺弄傷了他。 諸葛亮終是忍了忍。 “好小子,倒有些膽量!”蒯祺哼了聲,“你姓甚名誰?” “就憑你,配問我麼?”青年笑道,“莫以為姓蒯就有多了不起!我……” 蒯祺一拳朝青年揮去! 他這一拳落了空,原來是徐庶將青年及時拉開。 “徐元直,你別多管閒事!”蒯祺吼道。

徐庶少年時行俠仗義,殺了幾個歹人,這才逃避到荊州來,這是人所周知的,論單打獨鬥,蒯祺絕不是徐庶的對手。 “蒯祺,”徐庶手按佩劍,不緊不慢地說,“德公家可不是撒野的地方?要動手我奉陪,只是,”他望望四處,笑道,“這裡太小了,德公,”徐庶轉面問,“能藉外面庭院一用麼?” 沒及龐德公開口,龐統“騰”地起身:“肯給我薄面的,就請坐下來說話。”他一臉肅色、不怒而威,蒯祺“呸”了聲,憤憤坐下;徐庶見狀,也把手從劍柄上移開,正襟坐好;只有那個青年,仍長身直立,微微發笑。 “這位先生好大架子。”龐統冷笑。 青年“嘻嘻”一笑,側起手掌,隔著面紗拍拍臉:“龐士元,誰要你做好人?喏,”他指指諸葛亮,“那個……餵,餵!”

諸葛亮一怔:“怎麼?” “諸葛亮嗎?” “正是。” “字孔明?” “不錯。” “'孔明'是什麼意思?” “孔者,極也;明者,亮也。” “極亮嗎?有多亮?” “諸葛亮嘛!”諸葛亮開了個玩笑。 青年雙手捧面,笑了個前俯後仰,口裡說:“諸葛亮,亮到照耀整個天空嗎?像北辰星一樣亮嗎?哈哈……”諸葛亮怔住了,沒想到這個青年,竟能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說出他內心的話。一種情緒在他身體裡瀰漫,讓他懷著惆悵、焦灼和莫名的甜蜜。為什麼他要遮起臉來呢?諸葛亮想,想與他交個朋友,或許能成為像徐庶、孟建那樣的至交!而另一面,他又分明覺得,“朋友”、“至交”,似乎……是不夠的。 “我給你個面子吧,你要不要?”青年問。 諸葛亮笑道:“榮幸之至。”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青年用面紗下深黑的眼睛盯住諸葛亮,慢慢問,“我看得出,你與他們……”他目光逡巡一番,“不一樣。大多數人心裡盤算的,是哪一時、在哪個主公帳下,能贏幾千石米。一千?二千?三品?四品?你呢?你在想荊州嗎?還是……”他遲疑著問,“天下?” “天下。”諸葛亮回答。 他回答得這樣自然,就像水注定要從高往低流。這一刻他再沒有想該在龐統面前收斂些,在德公面前謙遜些,在蒯祺面前退讓些,他只想將自己完整的心思,原原本本告訴給這青年知道,就像他一次次告訴給湖水、山嶺知道一樣。那些山水,看在諸葛亮眼裡,恰似他最交心的伙伴;眼前蒙著面的青年,竟比山水更令他信任、樂於親近。 “天下?”青年思索道,“天下是可以拯救的嗎?” 諸葛亮點點頭:“四海紛爭,百業凋殘,若要一統天下,近五十年內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有一個辦法,能令百姓不受戰亂之苦。” “什麼辦法?”龐統急問。 諸葛亮笑著說:“北方的曹操、江東的孫權,都具有相當實力,輕易不能動搖,假若有第三個勢力,能跨有荊州、益州,便足夠與孫、曹抗衡,在那種情況下,這三者必然要各自治理、發展境內,一面競爭、一面守成,而百姓的日子,恐怕要比現在好些。” 蒯祺又用鼻子哼道:“空想!” “孔明以為,誰會是第三個勢力呢?”龐統懷疑地問。 諸葛亮想了想,搖頭說:“我還沒有看出來。” “哈哈……白日夢越做越大了!”蒯祺更加得意。 徐庶、孟建、石韜、龐統甚至龐德公,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著諸葛亮,這一次,沒有人批駁蒯祺的話。從徐庶憂心忡忡的眼睛裡,諸葛亮看出,便連他,也不敢輕易贊成自己。 “麻雀只知道自家窩裡有幾條蟲,哪裡能了解鴻鵠的志向?坐井觀天,天空就只有井口那麼大。”那青年吟笑了,他沒有面向蒯祺,像是再不屑於看他一眼;忽然他上前拉了拉諸葛亮的手,笑著說,“我信你。” “你信……?” “我相信。” “你相信什麼?” “我相信你每一句話,都會成為真的。” 青年沒再說話,他整整垂著面紗的帽子,朝龐德公作了個揖,便自去了。諸葛亮在席上怔坐片刻,猛地起身追了出去!想再見見他,問問他的名字,斟一壺清茶為酒,醉在兩個人的交心裡!諸葛亮一直追至庭院,見秋天的小院裡,梧桐葉飄零一地,零零星星的小菊花在雜草間閃爍,偶有風來,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散開了。院裡空蕩蕩的,院外小徑也像從未有人經過。那個蒙著面紗、有水一般清俊的聲音、愛笑的青年,連個影子也見不著了。諸葛亮心裡,一時也空蕩蕩的,彷彿丟失了什麼,再也找不回來。 “孔明、孔明!”直到有人拉拉他袖子,諸葛亮才回過神。 龐德公的兒子龐山民,正一身翠衣,站在他身後。 “龐公子有事麼?”諸葛亮施禮問。 龐山民連連擺手,支吾了好一陣子,才說:“沒有……哦,方才蒯祺太過分了,士元也……”與龐統相比,龐山民敦厚過度,也正因為此,龐德公一再拒絕各方邀請,堅持不肯出仕,他說:“一旦踏入官場,就要給兒子留下災禍。我那兒子,既然沒有從災禍裡闖出一條路的勇力,就不如令他平淡一生!” “你不要往心裡去呀。”龐山民好容易又擠出一句話。 諸葛亮微笑道:“不,那沒有什麼。” “孔明……” “嗯?” “你、你,”龐山民鼓足勇氣,終於說出憋了好久的話,“你二姐鈴尚未婚配吧?我想要娶諸葛鈴,望孔明你成全!” 諸葛亮啞然。 龐山民一張面孔,紅如火燒。 “我向父親提過了,父親也……答應了,答應我將鈴娶進門……孔明,我是真心對鈴,從三年前第一眼見到她,我就……喜歡上她,《詩·關鳩》中'思之不得,輾轉反側'之意,我是因為鈴……才漸漸知道了,孔明……” 諸葛亮耐著性子聽龐山民講完。 鈴二十二歲了。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兒,早該出嫁,所以推遲至今,一面是因為諸葛家境貧寒,有名望的人不願與他聯姻,而尋常之人,諸葛家又自詡門第,不肯屈就;另一面,也是因為徐庶。徐庶喪偶多年,他與鈴各懷愛慕,卻都不肯明說。唉,二姐心裡那個人,是徐庶啊。諸葛亮想,他又望了眼龐山民,這個老實人,二姐哪能看得入眼?不過,他是龐德公的兒子……叔父在時,之所以將大姐許配蒯祺,正是希望能藉重婚姻,令諸葛家躋身荊州名流之列,如今看蒯祺的態度,蒯家是指望不上了;那龐家呢?這個念頭一起,諸葛亮忽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孔明?”龐山民眼睜睜看著諸葛亮。 “二姐婚配,要二姐自己拿主意。”諸葛亮說。 “孔明是一家之主哇!”龐山民說。 諸葛亮沒說話,舉步欲行。 龐山民追上去攔住他,又說:“至少孔明向鈴提一提,好麼?提一提!” “好吧。”諸葛亮沒奈何地點頭,他一點頭,龐山民整個人都活絡了,摩拳擦掌,興奮得直道謝。諸葛亮不願聽他多謝,寒暄了幾句,便欲重回廳內,他抬頭一看,客廳外窄小的迴廊上,徐庶一身黑衣,肅然直立,一雙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著自己。諸葛亮心下一驚,勉強裝出個全不在意的模樣,從徐庶身邊走過,走入了熙熙攘攘的清談場。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