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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

諸葛亮

罗周

  • 歷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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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06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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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節

諸葛亮 罗周 5530 2018-03-13
坐落在隆中的一處小山丘,原本是沒有名字的,後來人們稱它作伏龍山或樂山,是因為那個名叫諸葛亮的人的緣故。東漢建安五年,諸葛亮二十歲了。 “二十”是男子成年的歲數,按慣例,他除了“名”以外,還得有個與之相配的“字”,以便別人更親密、隨和地呼喚他。該起個什麼字呢?諸葛亮又咂摸了一回“二十歲”,他張開雙腿坐在山頂,膝蓋上放了一架琴,這是非常放肆的姿勢,假若不是獨自一人,他絕不至於這樣。 遠處,夕陽在被點燃的雲層裡滾翻,緋紅了天空,彷彿從至高的、神佛的宮殿裡,灑落下無窮櫻花。諸葛亮將手指平放在琴上,十指都生了繭子,隱約有些疼痛。耕種——換了五年前,諸葛亮一定會把它看成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是太山郡丞的兒子,儘管父親早亡,但叔父諸葛玄也是有名望的士大夫,一向把諸葛亮幾兄弟當作親生孩子來照料,要求他們無論何時都不能沒了讀書人的氣節:這種氣節,至少包括不該捲起袖子,穿著短衣,一鋤頭一鋤頭地在田裡覓食。但這件事,諸葛亮已經做了整三年:三年前,叔父也病故在荊州了。

“一場雨後,今年的收成又將不錯了。”諸葛亮欣喜地想。這想法與對叔父的懷念糾纏在一起,令他覺得一陣滑稽。世事變化,哪裡是常人所能預料到的?在故鄉陽都,在那些穿著剪裁精緻的小袍子,手裡捧一卷,被父母抱在懷裡,只念“子曰”、“詩云”就能得到廣泛讚揚的日子裡,誰能想到一次次的生離死別,正等著每個人?母親的面目,諸葛亮記不清了,唯有她懷裡清淡的梔子花香,常常在不經意時入了他的夢。夢見母親會令諸葛亮悲傷,因為每一次,這個夢都以血色告終。桃花般的血點子濺開在雪青的床單上,母親的呻吟,一聲聲弱下去,床單的另一面,一個光溜溜的、沾著血的嬰兒被抱了起來。父親眼裡全是淚,他將孩子往諸葛亮手裡一塞,說:“這就是你的三弟。”

三弟名均,諸葛均。 均一出生,母親就死了。父親親自將她埋葬,在墳墓裡留下了自己的位置。棺木入土時,父親,那個矜持、溫和的官吏第一次在人前落淚,他“潸兒”、“潸兒”地呼喚著再沒了溫度的、安安靜靜的妻子,哭著說:“用不了幾年,不要多久,就能再見到潸兒,等等我吧,等一等我……”五歲的諸葛亮站在一旁,似懂非懂,他看看二姐懷里手舞足蹈、呱呱大哭的三弟,再看看從洛陽歸來奔喪的大哥諸葛瑾與只顧拿手帕揩淚的大姐,心想,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墓碑上,用丹朱刻著“諸葛圭妻章氏潸潸之墓”,父親在墳前坐了一年,直到墳頭生出高高的艾草,他才將另一個女人娶進門,以照顧家裡幾個年幼的孩子;諸葛瑾在後母嫁入半年後,再次離家去太學唸書,臨行前他拉著諸葛亮的手,翻來覆去說:“愛護弟弟、照顧姐姐、尊敬父母……”因為擔心二弟會對後母心懷疏遠,諸葛瑾特別叮囑:“要將母親當作親生母一樣呀。”諸葛亮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大哥的話,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

回憶令小山上的諸葛亮面露微笑。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原先那個怔怔地望著母親下葬、大哥登車的孩子,忽然變成了個豐俊的男子。三兄弟裡,諸葛亮身形最為高拔,舉手投足之間,與父親也最像。不過,年輕人還有另一種輕悅的神氣,是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若論五官,諸葛亮其實更像章潸潸,星辰般的眸子黑黑亮亮,含著戲謔;薄唇按面相來說,是能言善道的,即便在爭執時,唇邊也掛著嘲諷的笑紋,叫人輕易沒法與他生氣。正因為這副樣貌,善於相面的長輩們都說諸葛亮不是尋常人,說他斷不會一輩子留在隆中,種一輩子地。 不種地,將靠什么生存呢? 不在隆中,又要到哪裡去? 再有幾個時辰,年輕人就滿二十了,這些紛紜的問題,與“該起個什麼字”一起,糾纏他心、揮之不去。諸葛亮背靠山石,從懷裡摸出封信,末尾處,工工整整地寫著“愚兄諸葛瑾謹具”七個字。他再次將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二弟,來信收到。大妹處,有空你多去走動走動;二妹與均還要勞你照料,萬須保重。'起字'一事,我與母親商議了,望你斟酌而定,不必與我的名字有所切合。二弟,想父親去世時,你僅只八歲,此後家鄉動盪,你跟隨叔父四處顛沛,流落荊州,期間的苦難坎坷可想而知。我既沒有盡到為兄的責任,又怎能以兄長的身份自誇?更不敢仗著年長幾歲,就來干涉你的行為。只有一件事,母親一直耿耿於懷,她牽掛著你已弱冠,成親之事,萬望莫再拖延。見到諸葛家後嗣連綿,於母親來說,也是莫大安慰。此外,兩個月前,江東孫討逆(策)受刺身亡,其弟(孫)權受命為討虜將軍,統領數郡,我為人舉薦而出仕,有了這份俸祿,就再不必擔心母親的衣食供養。”

諸葛亮將目光停在“孫”字上,一瞬間他捕捉到了些什麼,但沒及細想,就听半山腰傳來“二哥、二哥”的呼喊。起身一看,有三人正往山上來。跑在最前面的,是個身穿布袍、一跳一跳的少年,眉目與諸葛亮頗為相似,只多出些稚氣與乖巧;後面跟著一男一女,男子三十出頭年紀,散著濕漉漉的、才洗過的發,腰間扎一根寬寬的帶子,帶上掛著玄黑的鐵劍,他一走快,頭髮上的水珠子就甩到身邊女人的面孔上,女子也不惱,嬉嬉笑笑地與男子聊天,臉上沾了水,就抹一把了事。 “三弟、二姐……元直兄!”諸葛亮笑著招呼。 原來這三人,正是弟弟諸葛均、二姐諸葛鈴與好友徐庶。 “二哥,四處找你不著,鈴姐說你一定在這裡!”諸葛均拍手笑了。

“鈴姑娘總是聰慧過人。”徐庶笑嘆道。 鈴眼珠一轉,轉身將諸葛亮的琴抱在懷裡,胡亂撥了幾個音,說:“諸葛亮麼,還能在哪裡?無非心血來潮,想要彈他那晦氣調子,就自個兒跑山上來了。好啦……”鈴把琴朝諸葛亮一扔,眨眨眼睛,“別再藏著掖著,徐先生可是苦巴巴專來聽你彈琴的。” 鈴一番話,說得諸葛亮苦笑不已,只得轉面徐庶。徐庶也是一笑,說:“除了想听《梁甫吟》外,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唱了才說,元直兄,先要二哥唱,要他唱!”均在一旁起哄。 天色漸暗,一鐮新月停在柳枝上,將微微的、潮濕的光澤灑落小山。諸葛亮低頭看看琴,又舉目望望笑嘻嘻的三人,扑哧一樂,坐在青石上,擱好竹琴後,一邊調弦一邊問:“果真要聽《梁甫吟》?”

“自然!”徐庶說。 “那可是喪歌哇……”諸葛亮又說。 徐庶哈哈大笑:“正要聽這喪歌!” “哦……也好。” 諸葛亮淡淡笑了,十指輕揮,一揮之下,樂聲就像水從深井裡冒出來,泛著清甜的活絡。水流瀰漫在深藍色的天地間,飄蕩開芬芳的哀傷,時而低迴、時而高昂,前面一段他沉默無語,只將十指代為心聲,徐庶、鈴、均錯落著坐在對面,均圓滾滾的眼裡,忽然有淚水氾上。鈴輕輕捏住三弟的手,《梁甫吟》是齊魯之地的民歌,諸葛姐弟離家多年,這一曲埋葬死者的歌謠,一直藏在諸葛亮的手指裡、唇舌間,跟著少年四方流離。它令他們整個兒的家鄉,也被裝入了小小的行囊中。到諸葛均忍不住要哭出來時,諸葛亮唱道: “步出齊城門,遙望盪陰裡。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國相齊晏子!”

前兩句,諸葛亮唱得很慢,彷彿在凝望他回不去了的故鄉,凝望山下累累的墳塋;接下來三句,節奏轉快,那一段發生在先秦的死亡,似乎沉重到令他無法負擔,以至於必須迅速掠過;到最後的自問自答,調子從急促又變回了緩慢,諸葛亮對原曲做了些修改,他反复吟唱了兩遍“國相齊晏子”,像要堅固某個決心。徐庶望著眼前沉吟著、哀傷著的男子,不禁暗自唏噓。待諸葛亮琴音漸息,喟然長嘆,將手指重重一壓商弦,劇烈地結束了整首《梁甫吟》時,徐庶才問:“梁甫吟在哪裡?” “那是泰山邊的一座小山丘,傳說為亡靈所居。”諸葛亮說。 “真有三位猛士的墳墓嗎?”徐庶又問。 “沒有。”諸葛亮笑道,“多少年前的故事,即便有過墳塚,也會因為連年的戰亂而被夷為平地。可《梁甫吟》流傳了下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日後又知會埋葬在哪裡呢。只要生平之事被人記下一件兩件,就足夠了。”

諸葛亮最後一句話,說得有些落寞,徐庶剛想安慰他兩句,卻見諸葛亮先自失笑,他從袖裡抽出條白絲帕,擦拭著琴弦說:“之所以愛唱這歌,除了曲調頓挫、音質純淨外,還別有原因。'二桃殺三士'……歌裡說的田開疆、古冶子、公孫接三人,是齊景公的勇士,為國家建立過大功勳,但越是功勞大的人,假若性情倨傲,對君主和國家而言,就越危險;宰相晏子在他們還沒有造成危害時,設計將之殺害,究竟是對,還是錯呢?”諸葛亮抬起頭問,“元直以為如何?” “仁者愛人。”徐庶簡短地回答。 “二姐你說呢?”諸葛亮又問。 鈴被諸葛亮驟然一問,怔了怔才說:“只望家裡別有三猛士般桀驁的弟弟,也別有晏子般狠心的哥哥。國家就像一個家,太太平平才好。”

“天下之太平,不是二姐想想就能得到的。”諸葛亮笑著說,“假若我是晏子,恐怕也要那樣做……雖然傷感、負疚,卻一定會那樣做。”諸葛亮這種將自己放在晏子的位置上考慮問題的態度,若被別人聽到,又要笑話他自大輕狂,所幸徐庶是他至交,從不小視諸葛亮的才華與抱負,在徐庶看來,假若隆中只有一人可以流傳青史,那人一定是諸葛亮。不過,一個像晏子那麼殘酷的、在歷史上寫下名字的人,豈非有些可怕嗎?徐庶心驚地想。 “對了,元直有什麼事?” 諸葛亮的問話,將徐庶從遐思里拉出來。 “哦。是這樣,孫策死了。威風八面的小霸王,居然死在幾個下三濫的賊子手裡,據說那些人是為了給故主許貢報仇。小霸王一死,江東怕是……”說到這,徐庶停下了,只因他見諸葛亮淡淡的面孔上,並沒有什麼變化。 “諸葛亮?”徐庶疑惑地問。 “我已經知道了此事。”諸葛亮說。 “怎麼?” “家兄在來信裡談及了。” “諸葛瑾先生嗎?” “正是。” 徐庶對諸葛瑾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極孝順的一個人,對待後母就像對親生母親一樣好,父親死後,諸葛亮姐弟四人被叔父收養,而諸葛瑾說自己是長子,也滿十五歲了,不敢再煩勞叔父,他隻身帶著後母奔赴江東,在水鄉安家,娶了個小官吏的女兒做妻子,三年裡,接連生下兩個兒子。 “依你之見,江東會混亂嗎?”徐庶問。 諸葛亮搖搖頭:“不,甚至會比孫策在時更好。” “何以見得?” “家兄近日出仕了孫權,”諸葛亮將兄長來信遞給徐庶,“他不是個冒失的人,這樣做一定有其理由;或許他覺得,在孫權手下更能做出一番成就。” 徐庶沒有急於拆看信箋,只問諸葛亮:“你會去江東嗎?既然兄長和母親都在那裡。” 所謂“父母在,不遠遊”,徐庶以為諸葛亮總得思索片刻再回答,不料他立即擺手說:“不了,兄長會照顧好母親。至於我……”他望望四周更深的夜色,道,“我喜歡隆中,近來更喜歡上耕種和灌溉,我不會離開這裡,除非……” “除非什麼?” 諸葛亮微笑著沒說話。 除非有個一定要走的理由,有個像龍一樣飛騰起來的機會,令漫天風雷為之而動,令整個天下的目光,都凝聚於此——除非那樣。諸葛亮雄心勃勃地想,他一面好笑於自己狂妄的決心,一面又覺得他只要跺一跺腳,就能從山頂直飛入幽深的天空,飛入最高處的樓台玉宇,俯望四面八方。這種自信到自大的性格,終諸葛亮一生,從沒有改變過。 徐庶將諸葛瑾的信打開了,沒看多久,他突然縱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去推身邊的諸葛鈴。鈴正拍著小小的均,均一栽一栽地要睡著了,被徐庶這一笑,豁然驚覺,整個人從鈴手臂間一躍而起! “看你……”鈴嗔了徐庶一句,這個三十多歲、慣以豪爽著稱的男子,被鈴含怨一瞥,竟至於汗涔涔的,又是受用,又是慚愧。他將信遞給鈴,指著上面幾行字說: “瞧,在催諸葛亮成親啊!做母親的都一樣!” 鈴瞅了眼,從鼻子裡哼出聲冷氣。 倒是均解釋了鈴這個淡漠的反應,小孩子笑嘻嘻地膩在鈴腿邊,說:“鈴姐!要快些嫁人才好!二哥說了,等二姐嫁人後,他才去籌措自家的婚事!嘻嘻!嫁給誰呢?鈴姐喜歡的是、是……” 沒及均說出口,鈴一巴掌拍在他腮上,薄怒道:“盡胡說!”她一生氣,原本白皙的瓜子臉上,立時泛上緋色,抿得緊緊的嘴唇活像一枚小葉子。斥罷均,鈴掠了徐庶一眼,只一掠,馬上又落到諸葛亮身上。然而那一掠,卻足夠使徐庶痴痴地望著,他望著諸葛鈴窈窕的影子在月光下,水洗般整潔、乾淨,沒有一處不妥帖,沒有一處不愜意。 “鈴……” 徐庶才開口,話語便被諸葛亮清朗的聲音衝去,諸葛亮說:“看!”人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天幕上,除了微黃的月牙外,只有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諸葛亮所站的位置,正在這顆星辰之下! “那是……北辰星啊。”諸葛亮快活地說,“北辰居於中,而眾星拱之!原來,只它孤零零的一顆,也能夠照亮整個天空。二姐、元直,我得到了!” “得到什麼?”鈴搶著問。 “我得到了我的'字',二十歲該有的字。父親為我起名為亮,是預料到接下來的天下,將像黎明前的漆黑,他盼望著他生在日蝕之時的兒子,能像北辰星般,多少照亮一些人、一些地方,一個縣也好、一個郡也罷,一州、一國……想必是父親從沒奢望的。父親沒有想的,我倒可以想一想。就叫孔明!”諸葛亮伸出手,在空中一筆一畫寫下“孔明”二字,“孔明!'孔'是非常,'明'是明亮,這個字,也正與'亮'字相合。元直!”諸葛亮轉面徐庶,躊躇滿志地說,“你來做個見證!到諸葛亮真能照亮隆中、照亮荊楚之時,你就……就……” “我就輸你兩壇十年陳的女兒紅!”徐庶大笑。 “好、好!”諸葛亮一把抓過徐庶的手,擊掌笑道,“你我共一醉,十年陳的女兒紅!” 兩個男子爽冽的笑聲,被夜風傳出去很遠,一直傳下小山,傳入山對面的小草廬裡。鈴望著他二人,忽然心潮湧動,一面快活,一面激昂,一面卻又悵然若失。眼前的二弟,再不是那個懵懂的孩子,再不會捏一把牛角梳,纏著要給自己梳頭了,他再不會連聲稱讚二姐的頭髮比絲綢更滋潤,比夜晚更黑,他的目光,將投入到更深廣、更開闊也更沉重的天地,投入比隆中、襄樊更遠的地方,只有在那裡,他才能長出鳳凰的羽毛、麒麟的角,他才能成為他想要做的那個人。而我,諸葛鈴輕嘆一聲,抱住懷裡的均,我和均,都要被他遠遠甩在身後,甩在平平凡凡的灰塵裡。到那時,我們只能從別人口裡聽到有關他的傳奇,目之所及,興許連“諸葛孔明”的影子,也都望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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