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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話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淚水中的高飛遠揚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1078 2018-03-13
“紫薇、北辰、長庚,寫史的人你可還記得?我曾告知你這三顆星辰之名,以協助你發現過往最奪目的光芒:一位帝王、一位丞相以及一位將軍。帝王之死是開啟,我可以想見,在接下來的一個時代,他的率性而為將被世人張揚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丞相之死是轉折,他活著時人們還能把目光投向高遠的天空、志望昂揚的人生,他故去之後,'三分'逐漸黯淡,有人哭泣、有人鬆弛,人人都能感到真正的英雄時代,已經去遠;將軍之死,是你我將接觸的下一個話題,也是最後一個話題。江東江陵侯、陸遜陸伯言,正適合作為終章。”趙直仰起臉,神色疏落,“伯言之死,宣告了時代從絢爛走向沒落的必然,最後一個優雅魂靈,隕落了。” “你能帶我去看看?”我謹慎地問。從五丈原歸來後,趙直活像變了個人,很少打趣嘲諷,也很少使用魘術。他一整天一整天悶坐屋裡,翻檢我越來越厚的史稿,即便修改一個別字也要徵詢我意見。

“還行。”他簡單回答,“煩勞你閉上眼,可以嗎?” 這麼彬彬有禮的姿態於我看來,委實死氣沉沉。更要命的是,我不能責怪他,又無法勸慰他,只好完成一件莊重儀式般認認真真合上雙目。 “……可以了。” 一剎那我懷疑他沒有施展任何異術,天氣有如成都的寒冷,飄著零星雪花,高聳宮苑一角被烏雲籠罩。行色匆匆的路人偶然抬頭望望遠處,又都很快埋下頭、裹緊衣裳、加速腳步,惟恐沾染從至高禁地傳來的晦氣。一隊聲勢浩大的軍卒從城門而入,身著東吳服色戎裝,人人腰栓白麻、面色沉痛,。隊伍中,徐徐馳動著一棺靈柩,一個渾身縞素的青年扶棺而行。 “那是陸抗,”趙直指點道,“才滿二十歲,剛繼承了伯言的爵位。這支送葬隊伍足有五千人——赤烏八年(公元243年)春二月,吳丞相、江陵侯陸公遜卒。”他用史家的口吻道出事實。

“好大排場!”我稍感疑惑,“依我的了解,陸遜與陸抗都不是奢侈鋪張之輩,為什麼……?” “還師於國。” 趙直引我從容跟隨,目睹陸抗只花一個時辰就完成了軍卒的接管交割。回府後他接到來自孫權的第一道旨意:禁絕陸家門庭,朝官一概不許與之往來。年輕人沒有改變臉色,他獨坐在空落落的院裡,等待著君王、亦是他的叔祖:孫權的下一步舉動。窺望這沉默的一幕使我感到無法言說的抑鬱,不禁要求:“回去吧!不必再看。” “哦?看來你最近對江東之事亦有涉獵。” “陸遜之死是令人側目的大事。我知道他未得善終,不料身臨其境,竟淒苦得使人不忍卒視。”我說,“既然趙直你與陸遜私交不錯,眼看故人之子遭此磨難,你不施以援手嗎?”從陸抗面孔上,能看出陸遜溫文的氣息,所不同的是,這個身為陸家家主的青年,還從母親的血脈裡繼承了外祖父孫策的英武與熾烈。

“陸抗有本事應對每一種外力的壓迫,不辜負江陵侯之子、孫伯符之外孫的家世。”趙直欣慰的笑顏裡滲著深深的寂寥,“看他怎麼應付孫權來使就知道。” 孫權沒有使陸抗等很久。 一名使臣很快登門問罪,展讀孫權的責難,說陸遜怎樣不忠、不仁、不孝、不義、不智、不信……一口氣說了二十件事。講罷第四事時,趙直封住我的聽覺,道:“再聽下去,你該跑起長江邊洗耳朵了。”“的確是齷齪的指責,只有最卑鄙無恥的酷吏才能編出這種理由誣害功臣!”我憤然的同時,愈覺陸家之哀涼。被問難的陸抗始終一動不動,目光落在亡父樸素的棺木之上。直到使者住了口,他才轉過臉,開始一件件耐心地解釋。 “第七事,彝陵戰前,先父之所以保諸葛瑾大人絕無二心,並非與之結黨營私,而是……”

“這毫無意義,”使者忽然打斷陸抗的話,“陛下信任楊竺,陸公在時尚不能自救;今陸公已亡,公子多言何益?”楊竺與陸遜向來不睦,常在孫權面前讒害忠良。這叫人寒心的二十事,亦出於楊竺手筆。 陸抗回答:“請你聽我說完。”他一一剖辨了整整二十件事,忽然笑了笑,問:“是否你無法記下我繁瑣的答复?” 使者無奈地道:“能記得十之六七。” “那也很夠了。稍後我會上書重述原由……” 趙直猛地振衣而起!這劇烈的舉動將我帶離江東。斗室內我揉著昏沉的額頭,趙直道:“實在看不下去。人呵,殘忍絕情,一至於此!”“給我講講陸遜吧?”我一手支臉、一手執筆,“《陸遜傳》已寫了一大半,談不上不好,也不十分滿意,所以一直沒拿給你看。”“這……”趙直蹙蹙眉,七分懷念、三分為難,“該從何講起?”“隨便些。彝陵戰後好了。”我微笑道,“反正我沒指望你這妖人濫情的評價,真能有助修史。”——本來想用這話激將一下趙直,他卻像被打了一悶棍,訥訥半晌。

“估計是沒什麼助益。不過我找不到比你更恰當的聽眾。”趙直打開話匣。 “我曾捫心自問,倘若有力量有膽氣,會延長誰的壽命。紛繁的答案裡包括子桓與孔明。後來又想,倘使能縮減凡人性命、使之嘎然而止,我又會怎麼做?我所喜歡的凡人固然不多,但也不恨任何人。若真能截斷生命之河,這個選擇是——江東陸伯言。” “為什麼?”我大感意外。 “捨不得他活那麼長。”趙直道,“魘師有一個致命缺陷,那便是感情的匱乏。看得太多、經歷太繁雜,常人的喜怒哀樂於魘師看來,都不值一提。如此'超脫'損害的恰恰是自己,寂寞、空虛、無聊、輕飄……這很能解釋我一段時期內頻繁的自戕之舉。我交給你的三個人,從情感上說都是我的恩人。子桓教給我'快樂',他是個絕好的朋友,能與之一道大笑、大哭,無拘無束、歡樂適意;孔明教給我'敬愛',他是天生便適合被仰望之人,舉手投足、坦蕩弘毅,令我甘拜下風;伯言麼,”一種深深的哀切籠罩住他,“他教給我'哀愁'。我無法面對六十歲後的伯言,他又偏偏像罌粟使人上癮,我忍不住不去看他,可一看到他的淚水,我……”他謹慎選擇了一個詞,“很痛苦。痛苦到與他一同掉下淚來,只為人間瑣瑣屑屑的權鬥、陰微下賤的圈套。”為此流淚,興許有損魘師的自尊。 “以前我常埋怨是伯言不夠堅強,害我陪著他軟弱,後來漸漸明白,目送人生最寶貴的事一件件流逝、再不復返,無論多堅強的人亦無法承受。我想伯言不該活那麼長,倘使他只活五十四、五歲,像孔明一樣,那他死亡時也能同樣滿懷希望,而非懷抱哀淒、絕望之心,憤憤卒命。”

因為愛護、想成全,所以縮短一個人的年壽,乍一聽很荒誕,可落實到陸遜身上,只叫人扼腕唏噓。 我試圖勸慰趙直:“一如丞相所說:人心苦不能盡。人與人本就相互隔閡,鬱懣而亡者不只陸遜一個,他畢竟在燦爛年代留下了燦爛的名字,你不用這麼惱怒感傷。” “他與別人不同,多少有點不同。這不是指我與他私人的交誼。”趙直嘆道,“寫史的人,你認為一個天生瞽者與一個後天失明之人比,誰更不幸?”我不假思索道:“後者。”“所見略同。”趙直說,“見過最絢爛的光明後,被硬生生奪走眸瞬,墮入萬劫不復的漆黑,這叫人怎樣忍耐?逼死伯言的,是孫權;倘使孫權自始至終便是個昏君,倘使他從未對伯言有過任何恩遇,我興許還能釋然一二。你想看彝陵後的事嗎?請吧!”

手一伸,展示給我一個極精簡的片段。 晴好的午後,陸遜正展讀一封書信,不時提筆修改。改完後他又通讀一遍,這才把它封入囊中,加蓋印鑑。 “看那印。”趙直提醒。 我吃了一驚,那赫然是“吳王之印”。 趙直苦笑:“陳壽,你推崇劉先主與孔明的際遇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劉備可做過這樣的事?孔明可擔負過這樣的信託?另刻一枚君王的印鑑給臣子!那時孫權寫給後主、孔明的信箋,均由江陵轉發,先給陸遜過目,言語不當之處,陸遜可代為修改。還有這個……”他隨手拽出另一幕:石亭戰後。 武昌城外。 吳師凱旋歸來。主帥陸遜面含微笑,他還像最初在海昌時那樣溫順、謙謹。遠遠望見君主車蓋,陸遜翻身下馬。再近一些他發現孫權側立道旁。

“伯言!”孫權親熱地招呼。 “至尊。”陸遜正要行君臣之禮,被孫權一把挽住。 孫權大笑:“伯言建此殊功,不該你拜孤,該當孤拜你!” “臣豈敢……” “君拜臣於禮不合,就讓百官代孤下拜。”這不是一句信口笑談,迎出城門的袞袞公卿,忽然黑壓壓曲膝一片! 燦爛的黃鉞象徵君王的權威,他賜給了他。 六師及中軍禁衛拱護著整個王國,他任他調遣。 他令他攝行王事,命左右之人把禦蓋披上他的雙肩。 “伯言,上車!上車!”他這樣催促。在他依命登車之時,他急跑幾步,從馬夫手裡摘下長鞭,笑道:“孤為你執鞭!” 他從他那裡得到的賞賜,沒有一件不是萬里挑一的珍品,他所受的恩寵,再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簡直像在存心討好,又於討好之時,得到了莫大的快活。 向我展示這一切時趙直唇邊掛著微微冷笑。因為知道結局,這本該使人五內激蕩的場面只叫我徹骨生寒。我注意到:在領受使人暈眩、惶惑的光耀時,陸遜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安,他寧靜的微笑從未攙雜上油滑、私秘的氣息。這叫我懷疑他是否死於功高震主、驕矜自滿,然而接下來一個片段把我的想法推翻了。陸遜被孫權手拉手迎入宮內,在那裡他們召開了一次盛大的宴會。酒至半酣,孫權解下腰帶:“不覺得這很配伯言嗎?”醉醺醺的眾人一起道:“像是為陸將軍定制的喲!”“來,伯言!”孫權招呼。陸遜走上前,喝了不少酒的他眼睛越喝越亮。孫權親手把腰帶為他盤上,上下端詳:“果然!果然!送給你,伯言!”“謝過至尊。”不及陸遜施禮,孫權提出了一個要求:“作為謝恩,伯言合該有所表示!”

“至尊之意是……?” “跳一支舞吧!為大家跳一支舞!” 以舞蹈娛樂賓客,是卑微伶人做的事,讓大都督效法伶人博人一笑,實在太過分。可陸遜面無難色,笑道:“前段時候正巧看過一場流行於石亭的破陣舞,蒙君不棄,遜獻醜了。”舞器不是寶劍——我認為唯有劍舞才不失貴族身份,而是小鼓。陸遜四肢舒展、步伐剛健,笑容一如春天的風、冬天的暖陽,認真而磊落地為滿座一舞,博得陣陣喝彩。 “難以想像。”我插話道,“趙直,你說陸遜之於江東,堪比丞相之於季漢,我最終也接受你的建議,為他單獨立傳。不過,你能想像丞相做這種事嗎?想像先主或後主下令丞相一舞……” 我話還未完,趙直已是失笑:“太有趣。昭烈興許會讓法正或是龐統起舞,劉禪則不妨命黃皓組建一支宦官舞隊。我猜不到君王若命孔明起舞,他會否從命以及會以怎樣的態度順從或拒絕;然而可想而知,任何人在下達這個命令之前,都應思量再三。” “而他不以為恥。”我指著陸遜說,不是責備的口吻,反倒感到輕微的愉悅,“就像行王事、假黃鉞、披禦蓋、禦六師時,他亦不因之惶恐。恩寵、要求……在他眼裡,是困了睡、餓了吃一樣自然。趙直,陸遜是什麼顏色?” “倘若撇開孫權強加在他身上的污穢之事,”趙直望著席上舞罷拱手的陸遜道,“他是天空般江河般的湖藍。” “溫柔、開闊、乾淨、單純,是嗎?我想他真是個單純的人,有赤子的率真。他願意相信君主的誠款與厚望都源於同樣單純的心,相信世上的真與美、光明與道義、仁慈與寬恕、正直與信任,相信人人——尤其是君王——都有向善的心,也相信與之相反的力:猜忌、醜陋、奸邪、殘酷……一定會被滌蕩、清除。君臣一心,天下安寧,這便是陸遜之志吧。該說他是單純,還是愚蠢?”我微笑著,心裡一時溫暖、一時寒冷,一時澄澈、一時紛雜,“一個理想主義者,難得的是,儘管有過不幸的家族史,卻還選擇以善意、純淨的心去承載世界,把君王視為志同道合的伙伴乃至傾心相交的朋友。時過境遷,最初的幸運一去不返。最可悲的是,孫權已不是當年之孫權,陸遜卻還是那一個陸遜。所謂'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最後一句話聽不懂。” “難道你連也不讀?” “讀,每次讀個開頭就擱下了,讀了十幾遍,還是只知開頭。” “……敗給你了!”我只好啟蒙道,“這是孔子稱讚衛國大夫史魚的話,意思是:史魚真正直啊!無論國家有道無道,他的言行都像射出的箭一樣剛正。” “後半句是'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捲而懷之'嗎?”妖人隨口的接上使我吃驚。 “沒錯,你怎麼……?” “從你心裡讀到的。”他大言不慚,“孔子又說,蘧伯玉真是君子!國家有道他便出仕,國家無道他便收起正當意見,退出廟堂隱居。寫史的人,你若把伯言比為史魚,孔明豈不正像蘧伯玉?'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不顯擺這人盡皆知的東西了。”他話鋒一轉,“說點你未必知道的。孫權對孔明十分仰慕……” “這也人盡皆知。”我哼道。 “所以他問諸葛瑾能否勸孔明離開劉備,投身他麾下……” “諸葛瑾回答我二弟與劉使君已有君臣之份,絕不會另投門庭,二弟之不來,就像瑾之不往。” 魘師撓撓頭:“與其說這是寫史之人的面面俱到,還不如說是孔明後援團團長的手眼通天吧?那張昭與孔明呢?”我略一怔忪的模樣使他大感快慰,“張昭曾勸孔明留在江東,卻被拒絕,孔明不肯留下的理由是:'孫權度量有限,只能視我為賢能,難以放手任我一展長才。'這回答比諸葛瑾所謂'一女不嫁二夫,一臣不事二主'更進一層。孔明在孫權還是個大好青年時就看出他雖有人君氣象,器量卻很狹促。伯言最初怕是沒看出這一點,後來就算看出了亦不願信,再後來、不得不相信時他亡故了……當然,伯言與孔明不同,他看不看得出,差別不大。我們都知道陸家離不開江東,他沒的可選,好比孩子還在肚子裡時便訂了娃娃親。哎,女出嫁、士出仕;女擇夫,士擇主,天下道理,原本如一。” 我問趙直:“那麼蘧伯玉與史魚,你更欣賞哪一種態度?” “兩個都不。”他直截了當道,“'直'與'君子',一則少'智'、一則少'節'。臣事無道之君,耿直便容易逆龍鱗、丟性命,固然能留下直諫的美名,不過,能臣當保全有用之身以利百姓,這毫無意義的死亡,俯仰天地,豈非最大的不忠?後者,君王一旦無道,便丟下'達則兼濟天下'之志,丟下被殘害的芸芸眾生,捲鋪蓋流竄山林,藉口'窮則獨善其身',去過逍遙日子,這樣毫無氣節之人,又算得什麼君子?”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我不由讚道。這番話全無魘師的玩世不恭或油腔滑調,反而洋溢著儒家積極、智慧的入世觀。 趙直微笑著領受了我的稱美,又道:“不過伯言與孔明,我都很欣賞。孔明自不必說,在審慎考慮之後做出堅持一生的抉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雖不是他寫的,卻是他活生生的寫照;伯言麼,我得承認,用不好聽的'愚忠'一詞來形容他,也是可以的。聽聽這個。”他把孫權與陸遜的一段閒聊放入我耳內:“孤常想,”特別的自稱使人能輕易判斷說話者的身份,這是孫權在沉吟,“倘使劉玄德要取諸葛孔明性命,孔明會答應嗎?” 短暫的沉默,陸遜回答:“不一定。”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孫權笑了,“伯言在懷疑孔明的忠誠?” “那完全不必懷疑。”陸遜也笑著,“可總覺得諸葛孔明不會放任他人擺佈其性命,無論那個人是誰。” “包括劉公嗣(禪)?” “自然。” “然則伯言你看……”聲音裡有一絲傷感,“孔明一身荷國之重,怎能長久?不正是被劉公嗣害了性命嗎?” “他有必須承擔也樂於承擔的事。”陸遜不動聲色地提出異議,“臣隱約感覺,有什麼在呼喚他不得不做下去,無關君主是誰……” “這樣……”孫權忽然問,“伯言你呢?” 陸遜怔了怔才說:“臣麼。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對話就停在這裡。 趙直久久地陷入悵惘。 “能回憶一下陸遜說末一句話時的神色麼?”我斗膽問。 “很……潔白。”趙直道,“那時我簡直懷疑他生命的顏色,是月光一般的白。與後主不同。後主的白色易於被沾染,伯言的則相當堅定。刀斧相加,不能動搖。潔白而順從,順從又相信,這便是其'愚忠'使人動容之處!伯言看上去是溫吞水的性格,實則毫不缺乏孔明的勇猛。只不過這個生於江東亦死於是的男子,習慣用溫謙的姿態把百煉鋼暗暗斂成繞指柔。他多麼相信孫權能與他休戚與共、一體同心,就像多鋒利的刀刃也無法把流水從中剖開。可惜……縱然刀鋒斬不斷流水,一旦源頭堵塞,河道不免干涸。” 孫權的刻薄寡恩,是阻塞源頭的第一原因。隨後我與趙直花了兩個時辰指摘孫權,若能站到更高些的位置俯瞰我倆,只怕像是一對怨婦在埋怨、詛咒同一個男子。其實有關孫權多情重義的記載不是沒有,譬如他對呂蒙便情深意篤。呂蒙病重時,孫權懸賞千金,遍尋良醫為他診治。醫生為呂蒙針灸治療,孫權在一旁看得悲悲戚戚。他把呂蒙迎入宮殿內室居住,既牽掛他的病,又擔心常去探望會打攪他休養,便悄悄在牆壁上鑿了個小洞偷窺:呂蒙病體稍可,孫權就喜笑顏開,對待下人也很親善;呂蒙病情加重,孫權就寢食難安,脾氣暴躁;孫權的臉色正是呂蒙病況的晴雨表,這句話反過來說同樣成立。我不厭其煩地把諸多細節記入《呂蒙傳》,目的是說明他多麼受孫權器重,而這些——我堅持認為,不能為孫權的人品加分。 “善待某一個人算什麼?最殘酷的人亦有溫情的一面,否則他不是殘酷,是麻木;史筆應該公正客觀。客觀,所以有呂子明事;公正,所以有'性多嫌忌,果於殺戮'的史評。”我說,“寬厚重情之人,未必對誰特別好,卻能善待值得善待之人、寬諒或可寬諒之人,這才是儒家的恕道。” “依你之見,對孫權來說,誰是值得善待之人、誰是或可寬諒之人?”趙直把問題問得很細。這很有必要,因為江東是我與他談論較少的領域,我們對這樣一個盜匪帝國,內心都有掩飾不住的反感;可歷史不容迴避,史家更沒有因為討厭就擅自繞行的權力。 “前者,我認為是:張昭。” “哦?”趙直揚揚眉,“我怎麼記得你對張昭一向缺乏好感?目睹蜀漢亡國史,你竟能如此看重一位主降派。”——赤壁之戰時,江東德高望重的文臣之首張昭堅決主張降曹。 “是良史陳壽在與你議論東吳之事,不是漢人陳壽,否則,照我的本性,才懶得提江東。”我這麼說,“降曹是錯誤的判斷,卻不是張昭品性的污點。他不是為個人富貴才力主歸降。孫權決意奮起反擊時,張昭也為戰爭出力不少,戰勝後他像主戰派一樣歡欣鼓舞。數十年來張子佈之舉止言行,無不為江東著想,堪稱東吳忠良。再看孫權怎麼對待忠良!” “你說?還是要我幫幫忙?”趙直問。 “你肯幫忙當然更好。” “只是我不大熟這一窩子事……” “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你應該可以把我帶去吧?” “這個沒問題。” 很順利地來到東吳黃龍元年(公元229年)四月丙申的武昌皇宮。前一天這裡還僅僅能被稱為“王宮”,孫權的登基使人人事事物物隨之提升一階。趙直在新修葺的宮殿裡好奇地走來走去,它既不像曹魏廟堂般華美宏大:洛陽、長安畢竟是多年古都;亦不像季漢朝廷般樸素簡約:丞相對效率的追求充分體現在建築上;吳宮每一處都雕刻得很精緻,卻失之瑣碎,雖然高大宏偉,卻空洞虛浮;樸素處根基不穩、簡約處幾至簡陋,乍一看,活像為滿足一時虛榮搭建的炫耀品。孫權正以炫耀者的姿態高高就坐,冠冕玉珠由九串增為十二串。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借用秦末義軍的話來諷刺望之不似帝君的孫權也能登上九五之位。 “沒有公瑾開疆拓土、力敗敵強之功,何來今日之事!”孫權嘆道。 眾人嘖嘖稱是時,階下閃出滿頭白髮的張昭,手捧笏板,板上密密麻麻寫滿頌揚之辭:孫權稱帝,對曾接受過孫策與吳國太兩次託孤的張昭而言,也是功德圓滿,他正欲開口……孫權揮手大笑:“張公歇歇吧!當年要是聽了你的話,如今朕就要在街上討飯了。” 張昭一時面如金紙,他顫巍巍匍匐在地,不發一語,汗流浹背。滿朝文武,也被孫權這句“不合時宜的玩笑”、或者說“正當其時的斥責”驚得目瞪口呆。 “小人本性!”我憤憤,“登臨帝位時,早忘卻是誰把他扶上馬!” “你這一句用典,我是知道的。”趙直引入三十年前一段舊話:先是個少年撕心裂肺的號啕,邊哭邊喊:“哥……大哥!”這時有一個嚴肅的男聲制止他:“孫孝廉!身為後繼之主,貴在承擔前人事業,將它發揚光大,成就不世之功!如今天下擾攘,盜賊四起,你怎能拋下正事,匹夫般一味哭泣!?”——這是孫策亡故時的事。素有威名的張昭親自扶十九歲的孫權上馬,眾人下拜臣服。 “該讓孫權聽聽這段話。”我道。 趙直淡淡笑了:“忘恩負義之人,聽也白聽。孫權對張昭怨望已久。我曾與伯言談公孫淵事,伯言告訴我一個故事。”嘉禾二年(公元233年),孫權派遣使臣攜帶重寶封遼東公孫淵為燕王,吳臣都認為公孫淵反复無常,不該對他如此優渥,孫權不從。 “張子佈為人剛直,認准事理,就會一條道走到黑。反對冊封公孫的人裡,數他態度最強硬。”趙直道,“反复理論,終於令孫權怒不可遏,手把腰刀說:'吳國士大夫入得宮來拜我,出得宮去拜你,我對你的敬重,已經到了極限!你卻一再挑戰我的極限,我還真怕一個衝動,做出出格的事!'張昭聞言,久久望著孫權道:'明知你聽不進我的話,我卻一再陳說,只因一直記得太后臨終把我喚至床邊的託孤之語。'” “然後呢?” “君臣抱頭痛哭。” “……還真滑稽。” 趙直繼續道:“哭歸哭,交惡歸交惡。孫權一意孤行、遣使策命,張昭稱病不朝。”他攤開手掌,我看到更滑稽的一幕發生在張府門前。 “老傢伙!不出來嗎?那就永遠別出來!”孫權派人用土封上張家家門。 “我正打算不出家門一步!”張昭竟著人在門裡多封了一層土,以明心志。而後公孫淵果然殺使背盟,事實證明了張昭的遠見。孫權多次派人探望,張老爺子都不起身。沒奈何孫權假裝路過,把車停在張府門前,高呼“張公”,張昭只讓兒子出來說了聲“家父病重,無法覲見陛下”;惱羞成怒的孫權索性放火燒門,想逼他出門;張昭卻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存心要做介子推;眼見火勢越來越旺,再燒下去真要出亂子,孫權只好命人取水滅火……看到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失顏面啊!” “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令君主擔憂,是臣子的恥辱;令君主受辱,做臣子的只有一死以報)。”趙直笑道,“皇帝做到這份上,張子佈再倚老賣老就說不過去了。於是張家兒郎連哄帶騙把老爺子從床上扶起來,抬上孫權的車,孫權將張昭載回宮,又是一通抱頭痛哭……” “呃……” “是久在漢國、閱盡漢事的你想不到的吧?” “確實。好吧……多謝,這一段大可補入《張昭傳》,發後人一笑。”我說,“多年鎮守後方、聲望居群臣之右的張昭雖然沒能實至而名歸——如願做到吳國丞相,也算是無病無災、終老天年;在生性涼薄孫仲謀手下謀生,別人可沒張昭這麼幸運。” “你意有所指?” “我還沒忘記你第二個問題:誰是或可寬諒之人。”我給出答案,“也姓張:張溫張惠恕。”說著遞給他一篇完稿的《張溫傳》,“這個人你應該有所耳聞,他是漢、吳重修盟好時江東派來的第一位高級使臣,諸葛丞相認為他才識俊逸,對他日後之敗亡也感到迷惑,苦思數日,方才了悟。” “悟出什麼了?” “'其人於清濁太明、善惡太分。'這是丞相嘆張溫的原話。多少有點子嘆史魚的味道,不同的是孔子是在褒獎直臣,丞相的評價則含有遺憾的意味。”我指點史傳給趙直看,“《張溫傳》裡我夾雜了另一個人:暨豔的小傳。撰寫時常想:若這些人在季漢供職,情況興許完全不同。暨艷是張溫的好友,性情極為剛毅果敢,嫉惡如仇。他深恨江東政治混亂,有意澄清吏治。在張溫大力舉薦下,暨艷累遷至尚書。喏,隨後的舉措就像這樣,”直接引用寫好的文字比較方便,也有利於趙直即時對史書進行直觀評價,“'彈射百僚,核選三署,率皆貶高就下,降損數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其居位貪鄙、志節污卑者,皆以為軍吏,置營府以處之。'(暨艷彈劾百官,考核選拔三署的官吏,每每把身居高位者連貶數級,保留原職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他將貪婪、卑鄙、志節污濁之人都派去軍營當小吏,設置營府安置他們。)” “簡約有力。”趙直讚道,“我本擔心寫江東時你會有所懈怠,不料筆力越發剛健。看到這就能猜到這人一定不得善終。沒有崇高的人望、昭著的功勳,只憑方剛血氣、天真志望便對積年時弊指手畫腳、臧否人物,這小子愚蠢至極。”他隨手往後翻了翻,“果然!怨聲載道、被迫自殺。” “張溫受暨艷牽連,被罷歸故里。雖然駱統屢屢上書為張溫求情,孫權還是沒有聽從。” “你是說孫權應該寬宥張溫?”魘師這句問話於我聽來,實在相當怪異:這不是顯而易見之事嗎?張溫年輕有才,正是可以留給子孫的國家棟樑。為證實這一點我搬出了江東股肱之臣:顧雍與張昭對張溫的評價。 僅聞其名、未見其人時孫權問群臣:“張溫堪比今世哪一位俊才?”大司農劉基回答:“可與全琮媲美。”時任太常的顧雍反對說:“劉基你還不夠了解張溫,這個人,今世無人可比。”不久孫權召見張溫,與他談論時政,大是讚嘆。隨後張溫出殿,張昭拉著他手道:“老夫在您身上寄託厚望,您應該明白。”——“張昭可不會隨便誇人。”我補充了一句。 “我說的不是張溫是否應該被原諒,而是,”趙直沉吟,“他是否需要被原諒。”接著他把話說得更明白,“張溫犯下了過失嗎?與正直剛烈之人交往,是過失嗎?貶斥、罷黜卑污的宵小,是過失嗎?見賢思齊,稱美蜀漢清明的政治,是過失嗎?要是凡人世界把這統統視為需要被原諒的過失,這是非混淆的世界還是早早結束為好。孔明對張溫做的評語,不全是否定性的評價。與其說是在批評張溫,不如說是在質疑容不下正派人的江東。當然,”他微微笑道,“孔明向來不認為東吳是什麼好地界。還記得他稱美吳人殷禮的話麼?” 我扑哧樂了:“'東吳菰蘆中,乃有奇偉如此人!'”讚美殷禮人才出眾時,還不忘損東吳一回,說那是蘆葦、禾草聚集之地。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點點頭,“張溫沒有錯,他只是有點傻。可愚蠢難道不是錯誤?說句你不愛聽的,陸遜已經夠傻氣了……”趙直無奈地聳聳肩,我繼續說,“尚能看出照暨艷這麼折騰下去,肯定要壞事,張溫卻不知規勸他這位朋友,甚至偏去趟這汪渾水!” “……罷了,我原諒你。”趙直突然說。 “什麼意思?!” “普通人無論多麼清高或者狷介,飄逸或者超拔,都難以把責難的目光直接投向政治的根源之一,最高統治者:皇帝。就算談論的是你瞧不起的孫權,情況也一樣。”趙直一針見血的話使我心頭一震,“張溫、暨艷,在不恰當的時間地點做出不恰當的舉止判斷,終敗其家,這一點我贊成,也無意為這兩個我完全不熟的傢伙張本、爭辯,然而,寫史的人,你想過沒有?是什麼使他倆、尤其是暨艷,做出觸犯眾怒的事?好比你陳壽,就算一心鬧得天怒人怨,你能做到嗎?” 我啞然失笑:“不,無法做到。” “為什麼?” “沒有力量、哦,權力。”這才是癥結所在:權力。我恍然大悟道:“暨艷、張溫,原本都是一介布衣,是孫權將他們拔擢為官員,賦予他們生殺之權。貶斥官員、品評人物,若沒有孫權授意,斷無施行的可能。就是說,年少氣盛、以為幸遇明主、一舉手便能整肅萬里的暨艷、張溫,實則只是孫權的卒子……?” “棄子。”趙直冷冷一笑。 仔細一想,真是殘酷、精準的定性。 “那話是怎麼說的,今上春秋高,忍而好殺,意所多惡……法令無常。”我及時向趙直解釋,“是史家評述漢武帝之語。武帝年老,殘忍多疑,巫蠱一案,牽連甚眾,堂堂帝王家,竟成淒淒亂葬崗。孫權功業不及漢武,可在'老而昏悖'這點上,不讓前人。一拍腦袋一個主意,再以他認為'合適'的人去踐行:不是有志望、有才幹的青年,便是善揣度、善迎合的奸佞!江東政局盤根錯結,無論好壞,任何局面倉促間都難改變,一味更弦易張會很快招致名門大族的怨望,進而威脅到孫家治政……這時孫權就匆匆撤軍,不但果斷地中止原本的主張,也果斷地拋舍主官、安撫眾怒。這真是把自家責任撇得乾乾淨淨的好法子,看看他下令罷免張溫的詔書吧!居然說:'我早看出暨艷心懷叵測,之所以賦予他督察百官之權,就是想將他的野心與奸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想不到張溫與他狼狽為奸、互相勾結,使我深深失望!看在張溫往日的功勞上,不殺他而只將他斥回鄉里做個小吏了此一生,已是天高地厚之恩!'”說到這裡我停住了,與趙直分享同一個念頭:這便是陸遜之主君!是陸遜為之兢兢業業、矢志忠誠之人!陸伯言呵,怎麼這樣……不幸。 “也不是每一個身在東吳的正人君子都未得善終。”我用來安慰趙直的話,另一個目的是為了振作自身書寫《吳書》時的信心與興致。 “你是說顧雍?” “顧雍當然是其中之一,我此刻想的卻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早該撰寫卻遲遲沒有動筆之人。趙直,做個遊戲怎麼樣?你暫時擱置妖人的法力,來猜猜這個人是誰?你只許問我五個問題,我只用'是'或者'否'作答,試試你能否猜中。” “聽上去不錯哦。”稍熟悉趙直就會發現,這傢伙極好哄,他內心始終保有童稚的一面,只要耐心些把他當做孩子來對待就好。 “沒有法力我也很強大,你想像不到的強大!”他躍躍欲試。 “好吧、好吧,問吧!” “嗯……男的?” 第一個問題純屬浪費。我撇撇嘴:“當然是。” “君子先讓一子。”趙直又問,“出身江東大族嗎?” 這一回問到點子上了。我笑道:“不。” “如此一來,至少不姓朱、張、顧、陸。”趙直想了想,提出第三問,“他是一代大儒嗎?” “這可不是簡單的是與否能回答的問題。” 我還想透露點信息,譬如他年輕時確實治過《毛詩》、《尚書》、《左氏春秋》之學,趙直卻搖搖手道:“那就是'否'。顯然他是個不以高深學問留名青史的文官,沒錯吧?啊——這是判斷,不用你回答。來來來,聽第四個問題,”他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這個人啊……”詭秘一笑,“他有個合該別立一傳的兒子,既聰明、又狂妄,把好端端的家業全盤敗壞,是不是?” “佩服佩服!”我拱手道,“我想你已猜中。不必問第五問了。” “要問要問。”他得意地大笑,“第五個問題是,他臉很長吧?哈哈!”果然是狹促的魘師本性!可看到他近來少有的放鬆與歡愉,我亦覺輕快,也就沒有對他的不恭嗤之以鼻。 “我都沒注意到,”他翻檢著我的史稿,“原來你沒寫諸葛瑾?為什麼不寫?他臉真的很長,所以孫權派人牽過一頭驢,驢臉上寫著'諸葛子瑜',他敗家的兒子諸葛恪在驢臉上多提了兩個字'之驢',就這麼賺了一頭驢子,話說那頭驢的臉居然長到能容六個字……”再由他說下去就該談到面相之學或許還會對丞相的樣貌品頭論足,我連忙把話題扯回:“擔心會把諸葛瑾寫得平庸,我這才躊躇多日。倒不是說有所偏愛,必欲將他描繪得怎樣出類拔萃,而是我本能覺得,他絕非泛泛之輩。” “因為他是孔明長兄?”趙直插入一句。 “盜跖、下惠也是兄弟,一是受人敬仰的君子,一是令人切齒的大盜。我可不會因為諸葛瑾與丞相是一母同胞,便先入為主地肯定其能力。”我故意責問,“你這麼說,是在懷疑我的良史之才嗎?” “豈敢。不過總難免把他兄弟兩個做比較吧?” “那是。” “比較的結果?” “很主流的意見:諸葛瑾才略不及丞相,德行則尤為純正。” “意思是,其德行勝過孔明一籌?”趙直笑吟吟的,“我能這麼理解嗎?與諸葛瑾相比,孔明在道德方面還有些許瑕疵。” “不能!”我決然道,“我理解的'純正'與'完美'是兩回事。像計謀多種多樣、智慧難分高低一樣,道德也有很多體現形式。丞相之德,仰不愧天、俯不負地,載活萬物,不拘細謹,雖然叫人讚嘆卻不大適合作為道德標準,因為倘若一個人沒有丞相般的智慧與魄力,便很可能扭曲大德、放縱私慾。諸葛瑾'純正'的德行,則很可以拿來做導人向善的典範。譬如他的'孝'——將繼母視同生母般供養;他的'忠'——事君以誠、堅貞不二;他的'禮'——為人謙恭、雅量恢弘,有寵愛的小妾生了兒子,卻不上報,以堅持嫡長之序;他對朋友的'義'——虞翻被流徙,只有他屢屢向君主進言請求寬赦;他的'仁'——不妄取一功、不妄殺一人;他的'公亮'——出使漢國時與丞相從不私下會面;他的'智識'——看出諸葛恪不是'保家之子'……總之,這個人即便沒有特別的閃耀之處,也沒有任何可被指摘的缺點。” “可你尚不滿足。”趙直銳利地看出,“你認為這是平庸?換言之,你試圖找出一兩種閃耀來提升諸葛瑾的'高點'?” 這多少說中了我心思,我卻不願貿然承認,只道:“諸葛瑾本不平庸!你說史魚與蘧伯玉都有不當,諸葛瑾恰恰兼取二者之長。他選擇'邦有道'時出仕,'邦無道'時也不退卻,無論孫權怎樣,他都保持著正直的言行。與張昭相比,諸葛瑾的正直不那麼尖銳、叫人難以接受,而是富於彈性的。他有依循正道而行的智力,所以獨斷專行的孫權每每易於也樂於接受他的意見。你知道這事嗎?校尉殷模獲罪於孫權,眾人為他求情,越求孫權越惱火,惟獨諸葛瑾保持沉默。孫權奇怪地問:'子瑜你為什麼不說話?'諸葛瑾避席回答:'臣當年與殷模一同背井離鄉、顛沛流離,來至江東沐浴聖恩。我沒能盡到朋友之間規勸勉勵的情誼,令殷模觸怒了您,對此我謝罪還來不及,怎敢說三道四?'孫權聞言為之惻憫,道:'好吧,孤為你特赦殷模。'……趙直,倘若說陳群是曹丕的顏回,諸葛瑾便是孫權的顏回,孫權就用過'顏氏之德,使人加親'來比擬他;倘若說諸葛丞相是東海明珠、熠熠光照,諸葛瑾便是藍田美玉,溫潤雅緻。怎麼樣?這個比喻,你以為如何?” “美好並且恰如其分。”我剛因此矜然自得,趙直又兜頭潑下一盆冷水:“那你為什麼還不滿足?我們沒在做遊戲吧?所以我擅自窺望了你內心。寫史的人,你太迷戀過往時代的光亮,希望任何被你肯定、讚歎之人,都有奪目的光華,所以始終想在諸葛瑾身上找到一點'光'麼?然而龍生九子,個個不同,強行發掘反倒可能使人物失去原本真實的特性。稍等!”他快步走出,回來時提著一木桶水,手指伸入水里輕輕一攪,竟攪出一汪星漢! “今晚無星無月,晦黯得很,聽說明天后主就要舉家遷移去洛陽,興許上天已吝嗇於再給季漢一星半點的光明。可我有必要給你看一看天漢繁星。你瞧!”他指著桶裡粼粼波光星影道,“夜空里格外明亮的星辰只有區區數顆,更多星辰默默在遠方閃爍。星辰所以能指引人,正因位置、亮度不一,倘若每一顆都同樣明亮,那些在地面仰望的人,很可能被誤導而至迷失。陳壽,我沒有責備、非議你之意,相反很敬佩你。你從未與諸葛瑾交往,卻能把他為人的精髓估摸個八九不離十。即便自認為熟知諸葛瑾的我——因為他與我在意的三人中的兩位有特別親密的關係,是孔明的兄長,又是伯言的至交,所以我對他特別留意——也無法從材料與評判上給你更多助益,你連他小妾生了個兒子都知道……咳咳!我只能提醒你一點。”魘師微笑著拍拍水桶,“陳壽,一個桶能裝多少水,是由什麼決定的?” 這又扯到哪去了? 我一臉惘然。 趙直把話問得更明了:“喏,木桶由一根根木條箍製而成,它能裝多少水,取決於哪一根木條?最長的,還是最短的?” “當然是最短的。一目了然。”我回答,“水會從最短的木條處流走,無論最長的有多長。” “人也一樣。評價個人的整體素養:氣量、才幹、性情……固然要看木桶最長的一條,可作為決定性因素的,還是其中最短的一條:缺點比優點更易於左右一個人的命運。孔明是個不夠顯著的例子,卻也能看出軍事天才的匱乏限制了他更大成就的取得;孫策、費禕生性輕率,雙雙死於刺客之手;法正氣度狹窄、睚眥必報,無論怎麼善出奇謀,後世都不會給他過高讚譽;關羽、張飛一騎當千,卻功業崩析,將星隕落,無不歸咎於最突出的短處。不管優長多麼燦爛、輝煌,都無法拯救缺陷造成的潰敗。為什麼孔明時時被兄長折服?為什麼伯言與諸葛瑾的友誼數十年如一?只因諸葛瑾亦是少見的俊傑,他之'平'正是他之'奇',奇就奇在'平'上:平等、平和、平衡、平靜……他沒有明顯缺點,也就使人無法乘虛而入。你說諸葛瑾可為世之楷模,這很對。普普通通的人,縱然沒有出奇天賦,也能籍由後天磨礪,達到'平'的境界,不斷加長木桶最短的一條,則個人的才具,也將日漸擴充、穩健提升。” “多謝。我明白了。”我若有所思。 “舉一反三了?”魘師洞達地猜測。 “唔,不僅明白了諸葛瑾……” “以及……?” 我一字一頓道:“江陵侯陸遜。” 我接觸過不少陸遜的表章也將其中數篇載入傳記,無可否認每一篇都顯示出他是個君子,可幾乎每一篇也都暴露了他木桶最短的一條。從某個角度:治政上看,他才是真的平庸,他用來勸諭江東政局的話全都缺乏新意:這不是指他說了什麼失當的言語,恰恰相反,陸遜沒有說錯一句話,要善待百姓、要輕緩刑法、要公正、要寬簡;雖然的確是針對孫權之嚴刑峻法提出的、有的放矢的意見,實則全然無效。他以誠懇、真摯、缺乏個性的方式自顧敘說,卻沒注意閱覽者、傾聽者是怎樣一個人。所以孫權能為諸葛瑾寬赦某人,然而在民政上,他很少被陸遜打動而改變主張。 “其實我以為……”斟酌著說出還未完全考慮成熟的話,“晚年孫權喜怒無常,內心卻不憎惡陸遜,沒有對他懷抱敵意或必欲除之而後快之心。孫權可能對陸遜寄予了過於深厚的期望,他希望他是他的諸葛亮。”這種推斷更多依賴對人心的猜測,只有些許細節做佐證,所以說出口時我很擔心趙直會對此不屑一顧甚或勃然大怒,因為之後的話,不啻於對陸遜的大否定,“如你所說,孫權向來仰慕丞相,赤壁戰時他之所以與先主聯盟,丞相的個人魅力亦起到不小的推動作用。在吳、漢約定共分天下的國書裡,沒有提及後主與孫權,獨獨盛讚丞相和合兩國之功,道:'諸葛丞相德威遠著,翼載本國,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重複結盟,廣誠約誓,使東西士民咸共聞知'……他人用'諸葛公'、'孔明'來指稱丞相時,孫權身為他國之君,竟也直呼其為'丞相'!他很喜歡把江東臣屬與丞相做比,他曾問過諸葛恪:你父親與你叔父誰更傑出?後來又問:君何如丞相?(你諸葛恪與諸葛丞相比,誰高誰下?)趙直你注意到沒?丞相在世時,江東與漢國多年一直保持著極平穩的睦鄰友好,孫權的為君之道,也差強人意,好像……好像……” “有點'既然他在看,我怎麼著也要加把勁'的意思?哈哈!”趙直用俚俗的話直率地說出我的想法。 “沒錯。那是漢、吳邦交的黃金時期。孫權對每一位漢國使者都很親切,也能善意地關注漢國,譬如他指出一旦丞相亡故,魏延、楊儀勢必同室操戈,後事正是如此;丞相聽說諸葛恪受任執掌軍需、押運糧草後,也不避國別、身份之嫌,致書陸遜請轉告孫權:諸葛恪性情粗疏,不宜擔當這麼重要的職務——這不異於把鞭子伸入他人馬厩!孫權不但不生氣,還高高興興採納這個建議,改命諸葛恪統兵。可想而知,”我微笑裡含著微諷,“孫權多盼望諸葛丞相是他的臣屬,或者,他多盼望臣屬裡有個諸葛丞相。看這個,”我挑出兩頁紙張推給趙直,“一是孫權與諸葛恪聊天時,極贊丞相'雖伊尹格於皇天,周公光於四表,無以遠過',說丞相比周公、伊尹毫不遜色;二是孫權策命陸遜為丞相的詔書,寫道:'昔伊尹隆湯,呂尚冀週,內外之任,君實兼之。(昔日,伊尹興盛湯代、呂尚輔佐周朝,你陸遜足以像他們一樣承擔內政外事。)'”我重複強調,“孫權很可能把對丞相的推重'移情'到陸遜身上。這實在是一次一廂情願、不切實際的移情,因為丞相與陸遜恰恰是互相補取的兩類人。一方的強項正是另一方的缺點。陸遜無法像丞相般優游捭闔於政場之上,相反他被那些陰謀、煩瑣、陷阱……拖累得舉步惟艱。”說到這我偷偷打量趙直的神色,他蹙著眉,叉握雙手,看上去毫不憤怒,卻很無奈。 “他有識破奸佞的眼光,卻無扭轉大局的手段,能夠'預見'卻無計'改變',這還不如無法'預見'哩!懵懵懂懂,倒也糊塗快活。” 陸遜看出暨艷必敗,暨艷敗了;看出諸葛恪禍及滿門,諸葛恪果然三族被夷;看出楊竺將傾覆楊家,來事亦如所料……陸遜只能眼睜睜等待每顆惡果的生長、成熟與墜落,既無法救人,也不能救己。 “帶我去見見呂壹擅權時的陸伯言吧?”提出請求時我有點惶惶,那將顯示陸遜極為軟弱無力的一刻,趙直未必樂於給多一個人看見。甚或……他會懷疑我特別指出這一幕,是存心“幸災樂禍”嗎? “沒什麼好看的。”趙直悶哼一聲,“……去就去吧。我也正在想這件事。”話音未落,我已置身一間陳設簡單的廳堂,兩名花甲老人正對坐案旁,久久無言。我在六十一歲的陸遜身邊坐下,靜靜望著他。皮膚鬆弛而細膩,皺紋布了滿面,他是這樣一個平凡整潔的老人,平放膝上的雙手不時微微顫動一下。它再度顫抖時我禁不住伸手去握,碰到他身體的我的手指煙雲般散落,我移開,它又聚合了。 “謝謝你想安慰他。”抱臂一旁的趙直輕聲道,“不過,做個旁觀者就好。他心裡深切的悲涼,人人感同身受,卻無一人可以安慰。” 這個人,便是擒殺關羽的陸遜! 敗走昭烈的陸遜! 擊潰曹休的陸遜! 數十年扞衛吳疆、戰無不克、攻無不勝的陸遜! 僅憑一個名字,便叫敵軍喪氣的陸遜! 我感到身軀深處多了個小小的口子,熱烈的生機從那裡徐徐洩露,想要堵住它卻連手都無法抬起。這時,我感到用史家知性的眼光去評價陸遜理民治政之才的貧弱,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其殘忍不下於孫權對陸遜的猜忌與刻薄。身為後生晚輩的我,縱然被賦予志史之責,實則哪來資格與權力對這個人指指點點?我所知道的,他都知道;我所不知的,他也知道;我所擁有的,他都擁有,我所匱乏的,他也掌握。 “承明,酒冷了。”陸遜率先打破靜默。 “承明”是潘濬之字。潘濬原為漢臣,呂蒙白衣渡江後,原先帝委任的荊州大小官吏都歸附了孫權,只有潘濬託言病重不晉見。孫權派人去他家連人帶床一道抬到面前。潘濬還不肯與孫權相見,他匍匐床上哭泣不已,自言:身為人臣,難守其土,是最大恥辱。孫權好好勸慰了他一番,命親隨為他拭淚。潘濬這才翻身下拜,歸降江東。此時,他在東吳擔當太常。 “伯言,我先乾為敬!”潘濬正待舉杯,陸遜壓住杯口:“冷酒下肚,要用五臟六腑去暖它,哪是喝酒,倒是服毒。” “若真是一杯毒,倒也痛快!”潘濬苦澀地一笑,拂開陸遜的手,“伯言,呂賊玩弄權柄,翻雲覆雨,致令人人自危,你我身為國之大臣,豈能袖手旁觀?”說罷,將冷酒一飲而盡! “呂壹、秦博的校事之職,是陛下欽命。陛下深恨屍餐素位之輩,這才大興督察。不幸所託非人、適得其反。承明,我也曾屢屢上書,陳說呂壹包藏禍心、攪亂朝綱,是廟堂第一惡徒,只是,”陸遜深深嘆息,“我身在外任,鞭長莫及,既不能當面向陛下曉以利害,又不能與秦、呂同堂對質,想暫離武昌、前往建業,太子這邊又放心不下,陛下亦未頒旨著我謁見……”一面說,一面慢慢飲下涼透的酒漿。 “伯言也用臟腑去暖酒?” “一腔鬱結,灼熱難耐,正要藉冷酒醒一醒、涼一涼。”陸遜笑笑道,“承明,你我已是六十老翁,服酒服毒,又有甚麼要緊?雖然陛下未曾鬆口,你可願隨我入京直諫?” “我此來正為向君辭行。”潘濬直視陸遜,“明日一早,我將赴闕進言!伯言你卻不宜輕動!世事紛紜,吉凶難料,潘濬死不足惜,你陸遜鎮守一方,萬不能有失。聽聞呂賊早想對顧丞相(雍)下手,虧得謝厷提醒:顧公之後,繼任者豈不是潘太常?潘太常素來切齒恨你,他今天拜相,你明天就要倒霉!哈哈哈……呂賊這才不敢染指丞相。這件事,是否可笑之至?” “真真可笑!實在是今日佐酒的佳餚。”陸遜一邊笑一邊流淚,“滿朝公卿、赫赫名門,生殺榮辱,係於權奸小人之手,怎不令人齒冷!承明,你此去面聖,能為我捎點東西去嗎?” “拿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陸遜仰面吟罷,悲愁之色,溢於言表,“這便是了。煩勞承明寄言陛下,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剜出心來給你看,你可能知道我的本意與忠誠?倘若可以,剜心為證,我也甘願;但真的可以嗎?我鮮活滾燙的一顆心,只怕你仍要置之於腦後,棄之如敝履吧?這叫我怎樣處身,如何自明? ! 我不禁愴然,轉開臉。 陸遜與潘濬的推心置腹仍在繼續。 “'文死諫,武死戰'。伯言,你這馳騁疆場的上大將軍,怎麼也沾上文士的酸腐啦?倒是我這文職的太常,要做血濺五步的大事!”冷酒也能醉人,潘濬話裡已含三分醉意。 陸遜被他驚了一跳,急忙道:“承明切莫任性妄為!奸邪黨徒,自有天譴。承明,你難道有甚麼打算?” “我的打算,事成後你就知道了。不只你,天下都會知道。那時天下之人便會說我東吳不但有竊國弄權的奸佞,還有蹈義赴死的忠良!伯言,你安心在武昌……靜候我的佳音。”潘濬也已淚流滿面。 “承明、承明……慎之!慎之!”……“夠了麼?”是趙直淒然的聲音。 “夠了,我們走吧。” 重回斗室時,哀淒之情似還綿延不絕,我加了點炭火,多此一舉地丟給趙直一件棉衣,他領情地披上身,呆坐了好一陣子,問:“你可知潘濬想做什麼?我沒注意有這麼一檔子事。” “他想殺了呂壹。”我收拾紙筆,取出史稿的綱領概要以及進度表相比照,做著開始撰寫的準備性工作,一面道,“不借刑法天威,單憑匹夫之勇。差一點潘濬便能做成一代俠士。他到建業後廣發請柬,邀請群僚赴宴,意欲在席上當眾手刃呂壹,再一命抵一命。這想法多的是江湖豪氣,少了些廟堂智識,江東政局能把'大臣'生生逼成'好漢',也算獨樹一幟。不過呂壹識破潘濬居心,稱病沒去赴約。少了這麼一號重要角色,血濺五步的戲碼沒法上演,於是重演了一出涕淚橫流、切齒罵賊。”我濡濡筆,在《陸遜傳》裡加上幾筆淚水,又道,“趙直,我要多謝你。” “什麼?” “事實上之前我一直不知該怎麼處理陸遜的短處與軟弱:輕描淡寫,倒顯得在為孫權文過飾非;濃墨重彩,又似乎有損江陵侯的威名;偏重高義忠誠之志,多少淪落窠臼;另闢奚徑微諷其一味愚忠、力有不濟麼,這唐突先賢之事,亦非良史所為……越權衡越苦惱、越掂量越混沌。直到方才,”我笑道,“看過活生生的陸遜後,我明白是我在自尋煩惱。一部良史,在於達、在於信。你看,《陸遜傳》裡我是這麼寫呂壹之事的。”我念出來給趙直聽,“'時中書典校呂壹,竊弄權柄,擅作威福,遜與太常潘濬同心憂之,言至流涕。'” “好簡單。” “唔。”我點點頭,“記下基本的事實,就記下了一個基本的陸遜。身為史家,褒貶選裁的權力也僅止於此。我沒有資格去渲染去敷衍,沒有資格品頭論足,也沒有那個能力。所以不但呂壹事,連陸遜之死,我都決定用同樣簡約的筆法去處理。趙直,你若不介意做一次書記官,可以我口述,你記錄嗎?我恐怕由我執筆的話,會忍不住請你帶我去赤烏八年(公元245年)的武昌,目睹那一次死亡,探索其真相,有時我會懷疑,陸遜死於孫權送來的鴆毒,而不是自然亡故,這懷疑太可怕……”我揉著面孔,“我沒有勇力驗證與承擔。所以,就這樣吧。趙直,請你記下我的話。” 他拈過一支狼毫。 我把東吳兩宮之爭以盡可能簡潔的筆法表現在《陸遜傳》裡:太子孫登早亡,孫和繼位為太子,孫權卻偏愛孫霸,將他冊為魯王。孫霸被孫權縱容,覬覦東宮,令孫和十分不安。這時陸遜一再上書陳說嫡長有序,請求君王限制魯王的權力,甚至屢屢請求去建業當面陳情。孫權不但拒絕陸遜之請,還一一流放了他的外甥、與太子親善的顧譚、顧承、姚信等人。太子太傅吾粲因為與陸遜書信往來頻繁而入獄致死。孫權又多次派使者來責備陸遜,陸遜因此憂恚而亡,時年六十三歲。 每一個片段,都是一幕活劇;每一幕活劇,都只寥寥幾筆。后宮、權謀、皇位、陷害、壓制……貪婪的眼、粗暴的呵斥、猜忌的心、凶狠的爪牙、背叛、拋棄、膽怯、野蠻……這些雖然把陸遜深深拖入,可我堅信,它們與真正留諸後世的陸伯言無關!他應該是不摻雜一點污濁的湖藍,而不是被卑賤攪擾之後的灰藍。趙直掂掂《陸遜傳》問我為什麼史筆這樣凝練,傳記卻還這麼厚、這麼長。我微笑著回答他:我沒有吝嗇於描寫一個神采飛舞的上大將軍啊! 請飛吧。 請盡情地……高飛遠揚。 討山越、平費棧、襲關羽、戰彝陵、破曹休、攻襄陽、逐逯式、徵鄱陽……鳴鼓角、舉刀槍,守疆域、挫敵強,被獵獵旗幟、滾滾江河、熊熊火焰、蕭蕭車馬掩映著簇擁著的陸遜,才是真正閃耀的那一個他。戰爭里高絕、從容乃至殘酷的智慧,是陸遜最強的強項。 “趙直,請允許我說多一點。”我壓住史稿,聲音顫抖,很需要用激昂的嚮往與愛慕來拯救思及他死亡時的低落、消沉,"是這樣。無論陸遜看上去多麼溫善,他與真正溫善的諸葛瑾都截然不同。某些時候,他所有溫善的面目都會瞬間剝落,隨之顯示出比諸葛丞相更銳利的鋒芒!用哪個詞好呢……'妖魔'?'妖魔'啊!這也許正是完全不給人危機感的陸遜最令孫權感到危險與壓力的所在!孫權一面為陸遜在政治上的稚氣失望,一面又害怕他在戰場上的風流……一面怕、一面熱愛。趙直,誰、有誰,看到縱橫沙場時的陸伯言時,能不被'熱愛'的情愫攫住?彝陵戰場上,我也禁不住暫時拋棄漢人立場,為陸遜擔憂、為他擊節。好像少年的熱血全都湧上胸口。執鞭也行、掌旗也行、做個斥侯哨探都不在話下,只要能在戰場上跟隨這個人,就像在跟隨勝利!丞相像徵穩定,而陸遜象徵的是:勝利! 沙場之上,若是連日陰霾,他便是破空的霹靂。 若是層層冰雪,他便是熱烈的驕陽。 若是大旱龜裂,他便是瓢潑的甘霖。 若是江河倒流,他便是巍然的山巒。 在和平城市裡這個男子尋常而安靜,像某種收斂羽翼的飛禽,你只能看到他黑亮的、含了笑意或苦惱時流露憂愁的眼睛,看到他白玉般溫潤的臉。趙直啊,這種美好,在時時為柔風暖陽滋潤的江東,一點也不稀罕;倘若城市一直是這麼平和,陸遜在史書裡的地位,興許還不及諸葛瑾,他只是一介循吏,至多是一名'良二千石';幸運、也不幸的是,上天把陸遜降生到動蕩之中,要他懷著企求安定的良好願望,在亂世裡出類拔萃、熠熠生輝!那是連先主、丞相、關羽、曹休、乃至曹操、郭嘉、周瑜、孫策——假如他們能看到的話,也要驚嘆的華彩。一旦硝煙起、刀兵見、風雲滾動,便是這飛禽展翅凌空之時!不啻於莊子筆下的鵬鳥,其翼若垂天之雲。這個政場上的普通人一入戰場,就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君王,就像普普通通的'丁',一旦在他名字前加上個'庖'字,他便是那游刃有餘、不可跨越之人!在眾多英雄的生死之間優游穿行,維護著他的故鄉:俯瞰戰事,將之玩弄於股掌之間。這、這才是江陵侯陸伯言! " 我住了口。 我捏緊筆桿,大口喘息著。 請您……請您飛翔吧。凌越於一切污穢與陰謀之上,以三分天下第一上將的身份,在自由領域裡飛翔、創造奇蹟。 “這些議論,你都不會寫出來吧?”怔忪半晌,趙直問。 “不。不會。” “能看看你傳記後的史評嗎?” “很簡單。只有'社稷之臣'四個字。” “後人能讀出來嗎?那些昂揚的讚美。” “應該有人讀得出。” “是嗎?通過這些?”趙直輕輕掠起唇角,把手掌慢慢張開,在這寒意更甚的四更時分,他掌心婀娜的湖藍光澤真像一場溫暖的夢境,而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都曾經真真實實地發生在這片大地上:二十歲的陸遜在深夜親自敲響戰鼓,率軍深入山谷腹地,一路推進、一路擊破,剿滅費棧黨徒數万! 四十歲的陸遜矗立高岡,遠處一脈火光連綿。他深深舒出一口氣,轉面對身旁將軍們道:“擊破劉備,有賴君等!今大局已定,正是諸位建功立業、垂名不朽之時。” 他微笑著向孫桓施禮:“孫安東,日前之所以不發兵救助,是知道您必能堅守,強敵一退,安東之圍,自當無憂。” 年過不惑的他還有青年般明朗、乾淨的笑容,便是繃住唇角沉吟思索之時,也彷彿在微笑,散落周圍的是玫瑰金的歲月,在那些歲月裡沒有一件事辦不好,沒有一個願望不能達成。他親領中軍、驅策士卒,飛旋的光澤里,他打馬衝入第一線,擊潰敵軍強過己方的兵力,剿滅對方伏兵,追亡逐北,縱橫千里!俘虜與戰利品一眼望不到頭,麾下豪爽的將軍開懷大笑。他換下汗濕的戎裝,洗了個熱水澡,轉出營來,分明一介溫文書生。 “陸將軍?陸將軍可在?”是諸葛瑾風急火燎地來找他。士卒把諸葛瑾領向中軍時,走過種滿葑豆的田地。 “這是陸將軍種的?”“沒錯。”“居然還有心思種這個嗎?”走入營內看到便裝的陸遜正在與部將玩射覆的遊戲,相互猜測盆子下倒扣了幾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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