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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話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去不到的彼岸與鄭重的傳承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7716 2018-03-13
昔日花團錦簇、四方輻輳的成都日益成為叫人避之不及的禍亂之地,連勸我別出門的趙直也進而問我是否願意暫時離開以免殃及池魚。短暫的思索後我拒絕了,問:“你會放任我死於兵霾?”“當然不會。”趙直應聲回答,很快加上一句,“不過我可不是你的專職護衛。”“盡量保我不死吧。”我微笑了,漉漉筆,“我想在成都完成丞相的傳記。這是結束整部史書裡最上等之傳記的最好地點。”這一點,任誰也不能否定。 我在一片喧亂裡繼續著史書,有時一天能寫數年的史事,有時卻被卡在半道,寫了改、改了刪、刪了寫,趙直也越發有耐心,不但不斷提供最好的紙墨,還在我每次想要與他討論疑難時,都盡量放下嘲弄的面孔,傾心交談。 “趙直,”我又一次擱下筆,“你說丞相是三足鼎立時的無雙國士嗎?我是指,才幹、意志、談吐、學識……各方面綜合水準為最高。”

“是的。”他點點頭,“不妨把範圍放得更寬。且看先秦兩漢的才俊:孫武、韓信之類名將,張良、陳平之類謀臣,管仲、蕭何之賢相,也許在某些領域勝過他,可依我之見,其整體實力都在諸葛孔明之下。” “那為什麼丞相沒能達成他的夢想?”我緊接著提問,這正是多日來難解的疑惑。固然可以用漢國弱小、敵軍勢大、丞相年命不永等理由做解釋,可總感到與本質性的答案隔了一層。 趙直盤腿隨意坐下:“我的回答很簡單,只因他不大會打仗。” “不會打仗?”我被激得跳了起來,這個妖人有什麼資格這樣詆毀南征北戰從無對手的諸葛丞相!丞相他……我迅速搜檢丞相的軍事生涯想反駁他。 “省省吧。”妖人微笑著懶洋洋道,“太高深的理論我不懂。我問你,孔明北伐是為了什麼?”

“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也就是“滅魏”。 “成了沒?” “……沒。” “那不就是敗了麼?” 這簡單的邏輯,叫人怎生駁斥?看著我張口結舌的樣子,趙直大笑:“哈哈!我知道,戰爭勝負不全由將領的軍事才幹決定,而軍事才幹也不能以會不會打仗來評定。不過陳壽,冷靜想想,面對嚴陣以待的敵人,孔明好像從來沒有戰勝的記錄吧?” 這是事實。我期待著他進一步解釋。趙直沉入回憶:“在大地被蚩尤旗籠罩的這個百年,無數將星應運而生。他們在戰爭裡展現出的敏銳判斷力與奇思妙想,已經不能用經驗或常識去解釋。這些人完全靠著無法言喻的天賦作戰。沒有一個時代能有這麼多不合常理的戰局——大到決定天下命運的官渡、赤壁之戰,小到趙雲在漢水擊敗曹操或者陳登在廣陵打垮孫策的戰鬥。即便一個不顯眼的曹彰,也能指揮一支偏師解除北方邊患,完成西漢衛青、霍去病等名將舉傾國之力才能完成的偉業。而孔明,”他一字字道,“並不具備這種天賦。”

我試圖反駁:“丞相的平生大敵司馬懿一直都不敢與丞相正面交戰。在親身勘察過漢軍的營壘遺跡後,也驚嘆丞相為'天下奇才'!” “軍事才能與實際指揮作戰能力完全是兩回事。”趙直指出,“司馬懿畏懼的不是孔明個人決勝沙場的能力,而是整支漢軍。因為這支漢軍,是諸葛孔明本人軍事才能的實體化。” 我搖搖頭。 “無法理解嗎?” “確實聽不懂。” 趙直繼續解釋:“你知道孔明最大的性格特徵是謹慎,謹小慎微地避免錯誤。把這種性格移至戰場,又會產生怎樣的局面?我看過無數戰役,除非雙方實力差距過大,否則還沒有不犯錯誤的軍隊會被擊敗的情況。孔明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親手締造的行伍,正是一支永不犯錯的軍隊。照《孫子兵法》之說,是:'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先使自身不可戰勝,再等待能戰勝敵人的時機。)戰場瞬息萬變,奇謀妙策無法預先設定,出奇制勝之才亦無法靠學習獲得。歸根結底,《兵法》只能教人怎樣減少以至禁絕錯誤。”

“你是說,丞相本人沒有縱橫疆場、百戰百勝的天賦,他只是通過後天努力,掌握了兵法能教給人們的一切?”說到這,我心裡滿溢著悲哀:諸葛孔明,絕非世人以為的全知全能,他只是迫不得已在各個需要的領域裡燃燒生命、換取力量。倘若說曹操之才是自我揮灑的結果,丞相的才能則是自我犧牲的結果。其犧牲所換回的廣博才能,給國人不可思議的安全感,而不像曹操般叫人感到可怕、驚惶、無法把握。 “還不止這樣。”趙直手一揮,兩疊案牘平平整整出現在幾面上,“既然你已想到了曹操,不妨比較比較他與孔明各自怎樣治理軍隊。畢竟,再恢弘的戰爭亦由一個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來承載,很多時候,士卒的生死便是戰事的成敗。這些,”他指指案牘,“是曹操與孔明分別頒布的《軍令》,這兩則,”挑選出兩篇遞給我,“文字上幾乎一模一樣。這沒什麼可懷疑的,豎矛戈、舒旌旗之類,是通行於上個時代的軍事規則。而像孔明《軍令·凡戰臨陣》裡寫的'麾前則前,麾後則後,麾左則左,麾右則右'這類套話,也都一字不差出現在曹操的《步戰令》裡。”

我接過他遞來的《步戰令》,這儼然是一篇“禁忌大全”:沒有將軍的命令,不能在陣中亂走;部隊進攻時,不能擅自退入陣中;官兵不能在陣中騎馬亂跑、不能擅自高呼;士兵不能隨意取用軍資;臨戰時弓弩手不能離陣……倘若違背,只有一個結果:斬。曹操正如孫武所說:像驅趕羊群一樣驅使著軍士,別使他們知道你要做什麼。這一來,戰爭的勝利,極大程度取決於領導者的指揮與奇計,士兵只需注意不該做什麼以及見到指揮者的舉動後應該怎麼做。換言之,我抬頭道:“曹操麾下之士,用不著注意敵人的動向,把性命交付給將領就好。” “一針見血。”趙直讚道,“你有一眼看出事物本質的才華。喏,這是孔明的《軍令》與《兵要》。” 雖然也說“兩頭進戰,視麾所指,聞三金音,止;二金音,還”,也說“聞雷鼓音,舉白幢絳旗,大小船進戰,不進者斬”,可與曹操的敕令相比,丞相對士兵做了更多要求。趙直給我見的材料裡,丞相一再寫到:當敵人怎樣怎樣時,我方應如何如何。譬如:“敵以來,進持鹿角,兵悉卻在連沖後;敵已附,鹿角里兵但得進踞以矛戟刺之,不得起住,起住妨弩。(接敵前,進持鹿角為先鋒,保持連沖隊型推進;接敵後,持鹿角的士兵蹲下,用矛戟刺殺敵人,不許起身,否則會妨礙後面弩兵的射擊)”我的目光久久停在最後八個字上,心道:曹操怕是會把這寫為“不得起住,起住者斬”。

曹操下達命令,只要你遵守。 丞相解說命令,告訴你原因。 他要求每個士兵都以主動的姿態參與戰爭,他們不但是握刀的手、奔跑的腿,還是注視的目光、思索的頭腦,他們人人都是左右戰爭的積極因素、活的因素。像治國一樣治軍,這恰恰是丞相最強的強項,所以才能慨然判斷:“有製之兵,無能之將,不可以敗;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以勝。”(讓無能的將領統率嚴明的軍隊,未必就會落敗;讓出色的將領統率散亂的軍隊,一定無法勝利。)才能坦然宣稱:“八陣既成,自今行師,庶不覆敗矣。”——從今而後,再不會遭遇戰爭敗績。 傳為神秘的陣圖以如此驕傲的面目現身在我面前,不由我感到少許惶惑。對八陣圖我有過膚淺的猜測,撫摩著丞相的親筆敕令,我忽然想,也許可以向趙直求證一二。

“餵!”我特別選出《八陣令》還給趙直。 趙直瞥了一眼,瞪大眼睛:“你不是想問我某些被越傳越神的東西吧?比如軍隊按四象八卦擺開,丞相在陣中步罡踏鬥、念咒掐訣,敵軍入內但見愁雲慘霧風雨雷電,頓時手足無措束手待斃……” “什麼啊你這說的!”我頭大如斗,同時感到他了解的,也許還不如我多:其實可以想見,雖然他曾與丞相共事,卻未必會對這麼具體、繁密的軍務感興趣,丞相亦不大可能主動向他解說。 “沒那麼誇張,”我苦笑道,“陣圖這東西,就是行軍作戰的隊列戰法,孫武將它改良歸納為八種,稱為'八陣圖',這在《漢書·藝文志》里便收錄了。後來人們在此基礎上對陣法進行推演革新,沿用'八陣'之說,'八'不一定是確數。譬如《孫臏兵法·八陣篇》裡談及的陣法就不只八種。”

“原來如此。”趙直嗤嗤笑道,“還以為是空前絕後之作呢。那孔明為什麼那樣得意?他很少自誇,可是寫出這道軍令時,”他抖抖手上的紙張,“他就像小孩子過年時得了身新衣,迫不及待想穿出去顯擺顯擺。” 想像丞相孩氣十足的模樣使我忍俊不禁,又道:“由此也可以猜知這是多麼偉大的發明。” “偉大?好堂皇的詞。它究竟是怎樣的?”趙直多少帶了一絲後悔的聲音使我確信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只能告訴你一些借助其他記載窺見的端倪。”我道,“據我所知,有過不止一次的軍方記錄說魏延想獨自率領'萬人'出戰,費禕當政時給姜維的兵力也是'萬人'。漢軍編制向來以'千'為單位,譬如第一次北伐時,魏延便索要五千人,日後為什麼頻頻索要萬人?姜維麾下士卒,少了則不足以守禦,多了則難以節制,費禕為什麼認為恰好的數目也是一萬?我猜測,這是因為——'萬人'正是個基本的攻防單位,也正是一個'八陣'的士兵數。”

“聞所未聞。”趙直被這新鮮的知識吸引住。 “漢軍基礎編制慣為二五進位,最低一級是伍,管轄五人;二伍為什,管轄十人;五什為隊、二隊為屯、五屯為曲、二曲為部。每部的一千人正是軍隊組織、管理、訓練、調動等日常生活的最大單位,亦是出兵作戰的最小單位。一旦戰事起,國家便任命將軍率若干'部'出征。而一個'八陣圖',據口耳相傳的資料得知,應由九部士兵組成。” “九?那不是九千人嗎?你說是一萬……?” “別急嘛。”我用手指蘸水在幾面上畫了個“井”字,“這就是八陣靜止時的部勒方式。中央為中軍,前後左右是四正兵,武器為弓矢長矛,負責正面攻守;四角是四奇兵,多為遊騎小隊,負責往來策應。正奇相輔相成,根據戰場的不同情況靈活調動,散而為八,合而為一,因此稱為'八陣圖'。這九部共九千士兵再加上警衛、傳令等輔助軍士千人左右,總計大概萬人。這一萬熟習戰陣的士卒,只要調動得當,便足夠應付任何突發狀況,這也令丞相有行師不敗的自信。事實上,之後他在野戰中確實未嚐一敗!”

“他們具體是怎麼調動的?”趙直追問。 “用兵之妙,全在心胸之內。哪能一五一十說個明白?”我掩飾著尷尬。 “不知道就直接說不知道嘛。” “咳!漢法本就禁止平民百姓藏閱兵書,我又不是你這樣的妖人。”我理直氣不壯地爭辯,“更為奧秘的陣圖的指揮操作,歷代更是口口相傳,謹防外洩。聽說只有姜維得到丞相真傳,真正懂得八陣圖的運用……” “於是你這寫史的人只能看著它失傳?再一任後人不負責地瞎編亂造?”他隨意的口氣裡隱著越來越犀利的問題。我囁囁嚅嚅無法回答。趙直拍拍手:“不難為你了。好吧,我們走!” “去哪裡?”心裡陡然湧出難言的希冀與激動。 “傻了吧?去找孔明,好好問一問八陣圖。只不過……”他用手指點住唇角,露出個輕悅的、心知故交就要重逢的笑容,“你說他肯不肯坦城相告?”……這傢伙! 我閉上眼,悶悶地想:倘使我有他這樣的神力,一定能做出更驚人的業績。上天把這種力給他、他接受這種力,雙方都是在暴殄天物。 這次我沒聽到優游從容的“可以了”,反而聽趙直喋喋嘀咕:“糟了弄錯了!”“怎麼?”我張開眼,幸災樂禍地問。趙直抓抓頭:“太性急,連該去何時詢問孔明都沒想好,便把你拽到這來了。”“這裡是?”我沒有絲毫緊張感,心知趙直肯定能把我安然帶回炎興年間,也肯定能使我見到有益之事:回到任何一個有活著的丞相的年代,都是莫大福氣。 “是漢中。”趙直掐指一算:這動作像極了江湖騙子,“建興六年(公元228年)的漢中。” “還好嘛。”建興像建安一樣,是我喜歡的年號,“只是估計這時候,丞相的八陣還沒能真正定型吧?” “關鍵不是這個。”趙直持續抓著頭,“而在於孔明的心情。” “心情?”我有點不解,潛意識裡認為,丞相的個人心情在面對軍政等正經事時,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是建興六年!”趙直強調時間,又道,“對你陳家來說,這一年也是不幸的肇始。聽到這個年份居然無動於衷,莫非陳壽你也像我一樣,是個不肖子?”建興六年我還未出生,我應該記得它嗎?心下略一盤算,我深深震動!沒錯,正是這一年,父親遭受了僅次於死刑的髡刑,乃是諸葛丞相頒下的判決書。原因是父親未能挽救一場失敗的戰役,老實說該戰役在丞相擅自決定其主帥人選時便注定要敗亡:至少我這麼認為。這是漢國在後主登基後,主動向曹魏發動的第一次進攻,史稱“一出祁山”。浩浩蕩蕩的軍隊拉開了前途一片大好的戰事局面,隴西諸郡紛紛叛降,魏國皇帝移駕督戰,敵軍上下人心惶惶……順利與輝煌直至某一天,嘎然而止,停在一個叫人扼腕嘆息的地名上、停在一個叫人切齒惱怒的人名上,那是:馬謖。 街亭。 “還是別與他打照面。”趙直說。 我點點頭:“你挺能體諒人的。” “那倒不是。”趙直嘆了一口氣,“這時候沒人敢去觸犯他,彷彿當著他面談笑風生都是件違法亂紀之事。……壓抑得受不了。” 我很快體味到了,很快發現,一向以微笑示人的丞相,一旦露出嚴峻之色、甚或僅僅是面無表情,便足夠使人感到一陣悚懼。 “馬幼常(謖)呢?”一名五十多歲、修飾整齊的男子走入時,只見丞相在几案後抬起頭問。 趙直指點:“那是留府長史張裔,前不久剛到漢中。” “據說張裔素有'幹理敏捷'之稱?” “沒錯。”趙直道,“他尤其擅長從蛛絲馬跡裡尋找被藏匿的真相。” 屋內張裔略一遲疑:“聽聞丞相一夜未眠……” “一日沒有馬幼常的確信,孤一日不能安枕。”這淡淡然的語氣飽含震懾與壓迫感,令身為局外人的我亦不敢出一口大氣。 “所以相信君嗣(張裔之字)定能帶給亮一個答案,無論好壞。” “實在無法判斷是好是壞。”張裔低下頭,“或者可以把它理解為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這個張裔……好像很喜歡與丞相嘮嗑。”我這麼想。 趙直自作主張把他的話放入我心內:“嫉妒了?你若有機會,只怕比他還過分。” “好消息是?”丞相問。 “馬參軍沒有死。” “哦……”很明顯精神為之一鬆,接著丞相問,“幼常人呢?” “逃了。”張裔簡單地回答,“這便是壞消息。” 一軍將領,在違背節度、做出錯誤判斷導致全軍覆沒、戰事失利,以至徹底斷送了初次北伐大業之後,居然畏罪潛逃!無論於公於私、於己於人,這都是壞到極點的消息。 丞相怔住,放下筆把麵孔埋入手掌好一陣子,才沉悶地發問:“逃了嗎?直至勞動君嗣才查知?單憑馬謖一己之力,竟能做到這個程度。” “還有人從旁協助、知情不舉。” “誰?” “向長史(朗)。” 就像受了沉重的一擊,丞相一時面如土色。 “巨達(向朗之字)?都是亮……信任的人。”片刻低徊後,丞相豁然提高聲調,這是鏗鏘的宰輔命令,“去,命向朗來見。” 向朗垂手走入屋裡,張裔便退出了。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丞相直接問,“我需要你給出個好理由。” “沒有。”向朗搖頭,“我沒有能消釋您怒氣的理由。他畢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故舊,是在襄陽時便結交了的馬家子弟。季常(馬良之字)已經為國殞命,不願使幼常又……” “不要搬出季常!”丞相暫時放下純政治性的面目,“你以為這是在救他?以為只有你顧念舊日之誼、只有你記得隆中的曲水流觴?你以為馬家兒郎、季常的五弟馬幼常,即便束手來歸,也難逃一死?向巨達!你所知的諸葛孔明,便是如此薄情之人?” 一連串反問使向朗臉色越發蒼白。 “'孔明'也許不是,'丞相'卻不得不是。”向朗慢慢道,“'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不是您的原話嗎?諸葛丞相豈能因私交而廢公事?何況初次北伐即大敗而歸,”這樣的直言使丞相面色更顯痛苦,“責任總要有人來承擔。” “孤來承擔。” “丞相倘若一力承擔,不啻於自毀長城。”直率的交談就像在傷口上撒鹽為它消毒,“國家需要丞相權威的智慧,朗身為長史,深知這一點。” 所以需要一個人負擔下絕大多數罪責嗎?最恰當、最好、幾乎唯一的人選,無疑是馬謖。 “幼常罪在不赦。”靜默半晌之後,丞相開口,“然而只要有一線可能,孤都不願把他送上刑場。巨達,你協助他逃亡,恰恰使這一線可能化作泡影。” “屬下認為……”向朗嘴唇微微抖動,聲音卻極為堅毅,“馬參軍既然要為戰敗負責,便不該活著。他多活一天,失敗的記憶便多蔓延一天,他活著,這件事便無法真正終結。可另一方面,我與幼常情同手足,向、馬二家多年交情,這叫我怎忍見幼常死於刀斧之下?” “所以你便做了這麼件破天荒的聰明事。”聽不出丞相是在嘆息或者諷刺,“幼常若能逃過,便成全了你與他的朋友之私;若是他被追捕歸案,便成全了他的必死無疑……巨達、巨達,不料你人才出眾,竟至於此。” 向朗沒有分辨。 片刻默默,丞相揮一揮手。 向朗深施一禮,轉身告辭,手指搭上門閂時他忽然問:“朗這麼出眾的人才,是否已使丞相無法容忍?” “顯然越過了律條寬容的限度。”丞相漉漉筆,舉目淡淡道,“巨達且擬一道敕令吧,最後一道……即日,免去向朗丞相長史之職,放歸成都。” “是。”這被罷免之人,恭恭敬敬領命而去。 他走後,丞相把朱筆重重拍在石硯之上!他閉上眼。我不忍卒看,拉著趙直悄悄溜了出來。 “'亮恨之'。”我說,“不知怎的,看過方才一幕,心裡就盤旋著這三個字:'亮恨之'。” “完全可以直接寫入史書裡吧?”趙直微笑。 “唔,會加入《向朗傳》。向朗這個人,被丞相罷免後,優游無事近三十年。我本打算將他列入二流的合傳,可目睹這番對話後,”我下了個決心,“還是將他與王連、張裔、楊洪等能臣列名一處罷。趙直,與其說丞相'恨'向朗,不如說他在深深自責。街亭之敗,雖然是敗在馬謖一意孤行、屯兵於山,致令敵軍截斷水源,漢軍土崩瓦解;可丞相本人,亦有無可推卸的責任。倘使我記得不錯,白帝城先主托故時,特別叮囑過丞相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此前調兵遣將,軍方也強烈反對讓馬謖——這個從未獨擋一面的文士統率一軍、守衛要衝,眾人都認為該把這麼重大的職責交給宿將魏延或吳壹。那時,丞相以其絕對權威壓制眾人之意,這也敗在一意孤行上啊。若要說丞相有什麼缺點,”我心下一動,“他知人、用人之才,是否大不如先主?” “很可能。知人善任、用人不疑這一點,劉先主的確極為突出。”趙直隨意在階上坐下,抱膝道,“不過,後主建興年間的新進士人,大多是孔明一手拔擢的。甚至在孔明身後,他們還維持了漢國數十年的清明政治。寫史的人,你能與我談談孔明的用人之道麼?有個像我這麼好的聽眾,你單單敘說,也可以使自己的思緒得到進一步澄清。” “連這也要自誇,魘師還真是厚顏無恥的種屬哩。”我苦笑了,“用人之道,這個題目太大了,我雖然沒有先見之明,卻也能預料這問題日後一定會被無數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加以討論。當然我也沒法告訴你一個完美、全面的答案,只能說說,從一個歷史記錄者的角度,我所發現的丞相選才的最大特點。” “是什麼?” “傾聽。” “哦?” “丞相是個極善於和樂於聽取各種意見的人——暫且不論他最終會否接受他人意見,面向全國頒布廣開言路的政令就不下三次,這一是為製訂國策,二是為選拔人才。唔……帶我回書房去吧,有很多相關的記載。”話音方落,我眨眨眼已坐在斗室內。 “你看,”把一頁頁史籍攤開,“丞相擢拔之人,大多與其言論有關,最典型的要數楊洪。先帝與曹操爭奪漢中時,蜀地人心未定,許多人心懷疑懼,周群、張裕等人甚至預言此戰必敗。丞相,哦……那時他還是軍師將軍,則在後方調度糧秣、供應軍力。先帝再次向丞相要兵時,他把這件事拿去問楊洪。楊洪這樣回答——”我指給趙直看《楊洪傳》草稿:“漢中則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方今之事,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漢中是益州的咽喉、存亡之關鍵。沒有漢中,便沒有蜀中,這是發生在家門口的禍患。方今之計,男子該去打仗,女子該幫著運輸,發兵之事,還有什麼可疑慮的?) “全力爭奪漢中本是先帝、丞相、法正、黃權等人密議後達成的共識。”我繼續道,“身為一個小小的功曹,楊洪竟能不受周圍大量悲觀論調的影響,看到這一點,實在是個有眼光的人才,於是……” “升官了?哎,又輕率又老套嘛!” “不不不。那樣的話,丞相就與一言舉人、一言廢人的昏君權相無異了。他只是給了楊洪一個機會,推薦他代理蜀郡太守,協同後方調度。楊洪果然表現出色,之後才被正式提升。更精彩的還在後面,”我越說越帶勁,“不久楊洪轉任益州治中從事,協助時任益州牧的丞相處置民政。白帝城先主病重時,漢嘉太守黃元反叛,時人都認為黃元會就近逃往南中,謀求割據一方,只有楊洪準確判斷黃元胸無大志,一定會順江東下,奔吳求活。有司根據楊洪的推測,果然在長江峽口擒獲黃元。通過這件事,丞相看出楊洪有軍政雙方面的才能,便重新任命他為蜀郡太守,把一方百姓真正委託給他。最難得的是,雖然屢屢聽取他的意見,丞相始終清醒地意識到,最適合楊洪的職位,就是一郡牧守。因此,隨著資歷與功績的提升,楊洪封爵賜侯,可他擔當的實際職務,從未改變。怎麼樣?”這根本是一句不需要回答的問話,此時我周身洋溢了一種極大的滿足、幸福、自豪感,把麵孔微微仰起,“趙直啊……楊洪、張裔、王連、向朗……就像我的家人。你說得對,倘若可以,無論付出怎樣代價我都願活在數十年前,奔走在丞相身旁,以延續我迂闊的夢想。” “你的夢想是……?” “很荒誕的,未若說是幻想。以為自己能掌握一切,無所不能。我想多數人都曾像我一樣,懷抱不切實際的幻想行走於人生之路。或早或晚會碰上一堵無法超越的牆,碰壁後人們發現,世界並不為他們存在。上一代的漢國官員懷才抱志走上漫漫長路時,遇見的高牆正是終其一生都無法逾越的諸葛丞相;可他們是怎樣幸運的一群人!遭遇丞相決不意味著夢想的終結,他們發現,對面才是值得投入一生的……偉大。於是無數才俊將人生交給丞相,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而得到永生——無論蔣琬、費禕、董允……作為個人來說都微不足道;可當他們的名字與另一個輝煌的名字以及一個匡正世道的夢想聯繫起來時,他們將在人們心中、而不單是史冊上……永遠存在、永遠存在。”我不禁淚光閃爍。 趙直握住我的肩:“你的名字將與一個輝煌的時代以及一部書寫夢想的史書相聯繫,因而不朽。” “承你吉言。” “不過……餵,好像走題了吧?”趙直誇張地呼道,“怎麼又變成抒發景仰傷感之情了?陳壽你可以做孔明後援團團長。原本打算探討的,不是孔明在知人用人上的失誤嗎?據我所知,不止馬謖一人,至少還有李嚴。我看過孔明請罷黜李嚴的上書,裡面說他早就听鄉里傳言說李嚴腹內有鱗甲,是個富於野心,不可觸犯的人,可他以為有鱗甲的話,不去碰就行了,想不到李嚴會那麼得寸進尺、貪婪無厭,直至敗壞大局云云。就是說,似乎……”他略一斟酌,“他對人心、人性的估計,經常不夠準確。一如他想不到熟讀兵書、看上去成績出眾、才華卓著的好學生馬謖竟會神差鬼使違反他'當道紮營'的命令。陳壽,你會把這作為孔明的缺點寫入史書裡嗎?” “都說了我在盡量避免直接評述。”我還未能把自己從對丞相的景慕之思裡完全振拔出來,此時談“缺點”,真叫人掃興,哪怕這個問題是我之前主動問及的,“有心接近丞相的人,通過推敲,便能從書裡讀出更細密的答案。依我之見,這個'缺點'——倘若真把它視為'缺點',那也是光亮後必有的真實陰影。趙直你該去過高山之顛吧?當你站在萬仞峰巒之上,俯瞰群山巍峨時,你能一五一十指出哪片丘陵高聳些、哪一片則低矮些嗎?” “哦,從至高點往下看時,應該都顯得差不多。” “沒錯。無論才華、權力、品性、資質……丞相都無一例外站在萬丈高處,他能俯望眾生,盡可能地辨其長短,把他們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已是相當不易;何況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雖然在處置具體事務時每每以實用的現實性作為指導,內心卻在不斷追逐完美、追逐理想,也願意相信他引為同道之人,譬如李嚴、譬如馬謖,也有同樣的追求,從而忽略掉人心更複雜、隱晦的一面。唉,對他來說,朋友與同僚興許比敵人更難認清,我總覺得……他不忍把剖析、揣度敵人時的目光與才智加諸到為同一個目標投入、奮鬥的伙伴身上,所以總是在事情以他未曾估量到的惡劣姿態發生之後,才喟然嘆息:真想不到,真是難以想像之類。”我堅信這一解釋並非在為丞相文過飾非,所以對趙直聽罷露出的無奈笑容,我不聞不問。 據說逃亡的馬謖在旬日之內即被捕下獄,也許是受了嚴重刺激,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恍惚時哭哭笑笑,連一句囫圇話也說不了;清醒時索取筆墨,給丞相寫了封託孤的遺書。雖然有不少人為他求情,後主也派專人來建議免馬謖一死,容他戴罪立功,然而丞相堅持“只有嚴明軍律,才能克敵制勝”,判處馬家幼常大辟之刑。未及行刑,馬謖病故於獄中。這是恰到好處的一次死亡,馬謖保全了屍身,丞相親臨祭奠,十萬之眾為之垂淚!他本來不該被原諒的錯誤最終湮沒在時人的淚水之中,人們更多把他視為一名不幸的青年才俊,而非一個敗壞了王師北進的罪魁禍首。 “十萬之眾……”趙直嘆息,“真幸運。'建興'果然比'炎興'燦爛得多,竟有那麼一大群人為著一件事、一個人的死亡、挫折、中道崩析而悲痛下淚。孔明有捏沙成團的本事,使人人感到責任感、榮譽感與重要性,這才能使視'國'為'家',把國家的勝利目之為個體的勝利,把國家的挫敗目之為個體的蹉跌,孔明所說的'萬人必死,橫行天下'(一萬個人懷著必死之心,便天下無敵),正道出'合眾'的效力。現在麼,全都結束了。便是太子之死,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什麼?”我震驚不已,“……太子?” “莫非你不知道?” “不知……” “那看看吧。前一刻還是個活生生的青年人,後一刻就成為屍體、成為一個可以被寫入史書裡的干癟姓名,這情形,也是亂世特質。既然死了,這魘術施展起來,也更輕便。”他伸出手掌,努努嘴。繚繞的雲煙,我以為只適合用來複述數十年前風雲的神奇幻術,不料有朝一日,竟會被拿來顯示與我同代的漢國太子劉璿之死! 殺聲震天,漢宮被塵煙遮蔽,滿副武裝的魏國士卒儼然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攻城戰,用圓木轟轟撞擊朱紅宮門,點火焚燒宮垣,搭上長梯越牆而入。人人臉上是野獸般的獰惡,紛沓爭搶、咆哮高呼,一時戈矛林立、箭下如雨……宮內有一支抵擋的孤軍,邊殺邊退,也是魏人裝扮,他們顯然沒有堅定的信心要守護什麼,反倒為“廝殺”這一行為本身感到困惑,甫一接戰,便花落星散,由宮苑偏門奔逃而去……目睹這一幕我心生疑竇:怎麼回事?國家已滅、君王已降,並得到會被厚待的允諾,為什麼還會在皇宮禁苑發生激烈爭鬥?何況交戰雙方,都身穿同樣服色的戎裝。目光不期捕捉到一個人,我失聲叫道:“姜維?!” 趙直揚揚眉:“別告訴我你對此一無所知。” “我不是魘師,聽從你的勸告,我已很多天未出門。” “哦……看來要向你解釋更多事。你以為姜維不必被寫入歷史?不,這個人,我一早就看出,他無法留到下一代去評價。是指,”趙直指著煙雲裡舉刀又砍倒一人、濺了滿身鮮血的薑維道,“他已是個死人。只有死人才能出現在這種魘術裡。在'蔣琬'、'費禕'傳後,加一部《姜維傳》,可以嗎?我也漸漸懂得史家、至少你這個史家,怎麼安排合傳。無論從官銜、權位、心志、負擔……等各方面考量,姜維都有資格被放在蜀漢後期執政者之列。你記得嗎?我曾經預言他要做一件可怕的事,力求把被推倒的建築重新扶起,他做了,這便是結果。” 手刃五、六人後,姜維被一柄長戈刺穿左脛,他身體一晃,以刀柱地,勉強維持不跪,緊接著四、五個魏兵一擁而上,第一刀砍在他肩膀上,第二刀扎入的是腰部……“夠了。”我掉轉臉。 “還不夠。”是趙直冷冽的聲音,把手掌遞到我面前。致命的是戳入心口的一槍,五十七歲的薑維被這猛烈的力道死死釘在宮柱之上,血湧如泉。他頭顱垂落,雙眼大張。就這麼死去,而確實……還未結束。魏兵抓起朴刀在他腹部一捅、一割、一旋,肚腹剖開,挖出他的膽。 “嚯!大膽賊!”他們啐道。那是嬰孩拳頭般大小的膽,被人恨恨一捏,迸出綠汁。 趙直伸出食指,凌空書寫,每一筆每一畫,都在空中留下淡淡痕跡,道:“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這是姜維秘密寫給後主的信,這封信使後主又惶惑、又僥倖。”趙直解釋,“姜維取信於鍾會後,便勸鐘會獨據蜀中,與曹魏分庭抗禮。鐘會採納了這個建議,同時依姜維之計,發布矯詔,聲稱討伐魏國權臣司馬昭,誘騙、軟禁了眾多部將在漢宮裡,要他們同意舉事。部將家小都在北方,不肯夥同謀反,於是鍾會又打算照姜維說的辦,把他們一一坑殺。姜維的本心,是藉鐘會之手清除入主成都的魏將,再殺了鐘會,重立後主,這真是……”趙直選擇了一個詞,“'異想天開',不過我很激賞這種妄想,我說過,他很可能是最後一個食俸祿、憑熱血的漢臣。還沒等鐘會把埋人的坑挖好,消息便走漏了,其他將領麾下士卒殺進宮來,一通混戰,你也看到了,姜維死了,姜維的妻子盡數被殺,鐘會也死了……以及太子劉璿,也喪命在亂軍之中。” 死亡發生得這般頻密。 太子在宮殿迴廊裡急匆匆行走,無法想像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他明明聽到前面大殿已成為血海與屠場,卻沒有停下腳步。最初他對付了幾個逃散的士卒,這不是難事,然而當越來越接近混亂的徵殺之聲時,他離死亡也越來越近。不知從何處,激出一排弩箭!他揮劍格開其中之一,然而紛亂的利矢無法完全閃避!劉璿倒下時身中五箭。士兵們顧不上辨識他的身份,這時沒人在乎死的是誰,他們從他屍身上踏過,或奔逃或追逐。這個地位尊貴,曾被作為帝王第一繼承人來培養、期望、侍奉的男子,就這麼像蟲蟻般死在迷亂蕭瑟的漢宮,死在他熟悉了四十年、臨了卻無比陌生的“家”裡。 趙直握起手掌。 我閉上眼。 他嘆了口氣:“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慢慢道,“很難直面這麼慘烈的殺戮。雖然這些已是歷史、是往事,可畢竟發生在我身處的同一城市、同一時段。我聽說過不少有關太子的事,人們都說他是個素行周正的君子,愛好《詩》、、《禮》、《樂》,也曾用'親賢臣,遠小人'來勸諫後主。有種說法是黃皓一直擔心後主百年之後、太子登基,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不料黃皓還活著,太子卻死於非命。趙直你注意到未?奪去他性命的,正是丞相'神弩'。” “神弩?過分了吧?”趙直像是想把我從剛才的血腥記憶裡拽出,所以抓住這個關於丞相的技術性問題發出疑問,“我知道你崇拜孔明,可也用不到把能與他牽扯上關係的小玩意兒都神化了吧。” “小玩意?你說那是小玩意?”我搖頭苦笑,“你有時比我還無知。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嗎?” “還能意味著什麼……”趙直故意不以為然道,“無非一次射十箭嘛!有什麼了不起。魏國的巧匠馬鈞看到孔明的連弩後說,他能造出威力勝過它五倍的東西。” “你並不了解人間的戰爭。”我心裡忽然湧上一股勝利感與優越感,“來談談弩吧。連弩是先秦就有的東西,'連'字原指系在巨弩箭尾上的長繩,以便將箭回收再射。連弩的裝填發射方式,不外乎向著'齊發'與'連發'兩個方向演變,前者為了提高箭矢的密集度,後者為了提高連擊的速度。連發弩在戰國時就有了突破性發展,齊發弩則止步不前。直至漢末,最多也只能同時發射三支箭。而丞相創制的元戎弩,卻一發十矢!也就是說,三個漢軍弩兵,就有相當於十個敵人的威力。尤其對以騎兵為核心攻擊力的魏軍而言,神弩更能對他們造成莫大威脅。擅長指揮騎兵隊,八日擒孟達、百日平遼東的司馬懿,在裝備了強弓勁弩的漢軍面前,也只有龜縮不出、畏蜀如虎這一條路!” 在技術層面上完全處於劣勢的趙直試圖辯解:“可是馬鈞……” “盆景好看是好看,可論到遮風蔽雨,怎能與一株樸實的大樹相提並論?”我笑了笑,“馬鈞早年的發明確實實用有效,譬如十二躡織機和龍骨水車,至今仍在造福百姓。可自從醉心功名利祿後,他的技藝就走上了邪路。他為曹叡造了能以水力帶動數百木偶騎射嬉戲的'水轉百戲',這竭盡奇巧之能事的東西除了能給貴人取樂外,還有什麼意義?他所說的威力無敵的弓弩從未現身戰場,我敢肯定,就算真能製作出來,也只是他個人手工製作的精品,而不能像元戎弩一樣,由普通工匠大規模生產。” “就像曹操有數柄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的寶刀名劍,可它們縱然是乾將莫邪般的神兵利器,實際效用卻抵不上孔明令蒲元監製的千萬口利刃?”總算是孺子可教,趙直打了個很貼切的比方。 我頷首:“還不止於此,你若能從武庫裡弄個弩機出來……” “我是獨步天下的魘師,可不是獨一無二的盜賊。”趙直嘟囔著。不過如我所料,好奇心壓倒了他淡漠的道德觀與法律意識,剎那他人影不見,再一次歸來時,我已經可以指著青銅弩機向他做更深入的解釋。 “你看,弩機的結構挺複雜的,包括:擊髮用的'懸刀'、瞄準用的'望山'、作為鉤心的'牛'等多個部件。本來一副弩機全由一名工匠獨力製作,具有極大隨意性,不同弩機各部件的大小厚薄都不同,彼此不能替換。一旦某個部件壞掉,整部弩機也就報廢了。而丞相統一了所有部件的規格與尺寸,使同種零件間可以替換,這就極大增強了資源使用率,工匠們也能分門別類生產零件,工作熟練度隨之大大提高。同時,這種直接生產、交納零件的辦法,也極大簡化了驗收程序,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軍吏們收受賄賂、以次充好的可能性。當然,”我停了停,“這種事,也是知易行難。做起來才發現,要讓成千上萬個精密機械部件的相似度達到要求,談何容易!最終能做到的是,同一工匠在一定時間、同一作坊裡做出的零件大致可以通用。” 我翻過弩機,給他看見背面外廓上刻的一行小字:“建興九年十月五日,中作部左典業劉邈,吏羅徵,工王樂作十石機,重三斤十二兩。”同時解釋:“物勒工名(在機械器物上刻其製作者姓名)是製造業的傳統,這種編號不但尊重傳統,還有另外的作用,一是弩機出現質量問題時方便追查責任者,而是提醒軍需官員,怎麼配給最合用的替換件。” “好瑣碎!”趙直打了個哈哈,“孔明就是這樣。據說漢軍壞了一批朴刀,他都要親自追究是使用不當、還是質量不好,甚至著人暗暗重製了一批刀試用,為此專門發布了一條教令。這就是儒家所謂'小人之事',難為你對此津津樂道。” “真腐儒之見!”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沒什麼比被一個他眼裡的“腐儒”罵做“腐儒”更叫趙直鬱悶。 我繼續教訓他:“儒家輕視的是單純的體力勞動者而不是技術,技術是超越一家一姓、一時一世、足以與道德與思想並稱為人類文明的財富。趙直,身為妖人,你雖然能做多數人無法做到的事,可你絕對勝不了人類的技術與智慧。首先,你的力量無法普及。你可以救回一個垂死之人,然而瘟疫流行之時,哪有千萬個趙直去救千萬人?可像華佗先生般的醫者,發明一張藥方,就能挽救千萬病患。其次,你的力量無法傳承、發展,你無法保證你身後還有一個趙直,即便有繼承者,每一代也都要從頭開始,千年後的趙直未必就強過今日之趙直。技術卻完全不同。一個人會用火,全體人很快都會用火,他們之後的人也都懂得用火,作為一個長生的整體,人類在不斷繼承延展著這種力量。”我自信地補充,“今天我們有百步十矢的弓弩、日行數十里的木牛流馬,日後我們就可能有千里平叛的利器、日行萬里的車輛。至於移山填海、呼風喚雨這些事——在你的概念裡也許還屬於神力,我們日後都能做到,就憑你瞧不起的'小玩意'!” “好大膽!哦,簡直可怕。”趙直怔了怔,像是被我這狂悖的宣言所震懾,“注定一死、只有數十年生命的人類,竟想反抗神靈嗎?”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類不想反抗什麼,因為天道與神靈,與我們都不是上下級的存在。” “那是……?” “是平行的。我們所做的,只是累世傳承、不斷超越。趙直,你一定沒聽過或不真正懂得一句話。” “什麼話?”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不顧發呆的趙直,獨自踱出屋外,仰望滿天星斗,想,“注定一死的人類,在有生之年拼命燃燒自己,才會綻放出永存之神靈也要為之讚歎的光芒。就像丞相……”思緒總是極容易漂附到他身上,“一個沒有軍事天賦的人,不出於興趣而出於義務在四十歲後才真正投身戎馬,竟能通過學習融會,達到兵法最高境界——'不可勝',為漢國建築了一支勁旅,這是怎樣的……閃耀啊。”我越發愛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切美好的人與事,彷彿內心亦能隨之感到崇高人生的光照。 “只可惜,國家還是落到這一步!趙直,你常年身隨軍旅吧?依你之見,難道整支漢軍內,都沒有可令丞相倚靠的、天生的將星?”我已察覺他跟了出來。 “有。”身後響起一個隨便而肯定的回答。 “誰?” “魏延。” 義陽魏延率部曲隨先主入蜀,以赫赫軍功震動行伍。當年先主為漢中王、把治所定於成都,要選一位大將鎮守漢川。眾人都以為張飛堪當此任,張飛也認為非他莫屬。沒想到先主選擇了魏延,任命他為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一軍盡驚。為了安定眾心,先主大會群臣,席上問魏延:“如今你身負重任,有什麼打算。”魏延慨然回答:“曹操若舉天下之力而來,臣為大王抵禦他;若是派一名偏將率十萬之眾來襲,臣為大王吞滅他!”街亭之役後,身受髡刑的父親賦閒在家,不止一次嘆息:“要是守將是魏將軍,一切就全都不一樣了。”這既道出對丞相用人方略的置疑,也顯示了魏延在軍中的威信。 “丞相難道不知魏延的將帥之才?為什麼不把軍隊都交給他指揮?” 趙直沒直面我的問題,以他一貫的迂迴方式問:“你發現沒?蜀漢史裡,你似乎沒有寫一類人。” “妖人嗎?”我哼了一聲。相比來說,《魏書》與《吳書》都有專章寫到一些善於占卜的術士,譬如朱建平、管輅、吳範之流。畢竟推演吉凶的屬於儒學範疇,而眼前這一位,顯然不屬此列。 “別想混進來,我可不會寫你。”我警惕地想。 趙直苦笑:“小人之心。我是說,”他給出了個出人意料的答案,“軍人。” “難道你沒看見關羽、張飛、馬超、黃忠、趙雲的列傳?” “他們都是隨昭烈皇帝征戰的軍人。我是說,從……孔明'同人誌'的角度看,你沒有寫軍人。” 的確,一部漢國史在先帝駕崩後的部分,就像一棵以丞相為根幹、其他人為枝葉的大樹,在這些枝葉中,“軍人”甚至沒有作為一個整體獲得一席之地。就我所知,丞相與所有純軍人都沒有超出公事以外的交誼,哪怕是人品最好、地位最高、共事最久、配合最默契的趙雲將軍。 “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一些我沒空關注的事吧?”趙直笑道。 “說什麼'沒空',分明是資質有限。”我清清嗓子,“這可是一個大問題。眾所周知,丞相把漢國經營成了一個極有特色的國家,這種特色在軍隊建設方面也頗有可觀。從先帝創業算起一直到滅亡,漢國都是一個尚武乃至黷武的政權,一直單純、專注地向著一統天下的目標奮進。不過,在軍隊的組建與領導上,卻悄然發生過大變化。如你所見,漢國出色的武將完全集中在先帝時代。先帝戎馬縱橫,前半生聚集在他身邊的,大多是一些武人——在遇見丞相前,他手下勉強可以被稱為'能吏'的人都沒有。他征戰一生,屢戰屢敗,倒也鍛煉出一支百戰餘生的精銳。他入主益州的初期,也都是依靠這支軍隊,對地方豪強採取了一些壓制和防範的措施。建國後,雖然收羅重用了一批謀士能臣,可先帝真正親近、信任的,還是軍人。獨領一方的關羽、張飛、魏延,都儼然一副諸侯氣派。這便形成了軍強民弱、武強文弱的局面,這種格局在荊州、彝陵兩次大敗後,給國家造成非常嚴峻的形勢。” “可想而知。”趙直接口,“這兩次一敗塗地損失了昭烈麾下幾乎全部勁旅與若干久經沙場的名將。所以說他留給了孔明一個爛攤子嘛。” “接手國家的丞相發現,他出於無兵可用、新兵無用的尷尬境地。”我翻出兩段記載給他看,“第一次北伐時,'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能破賊''(趙)雲,(鄧)芝兵弱敵強,失利於箕谷'。雖然不是主力部隊,可在趙雲將軍的率領下,兵力多過敵人、反而被敵人擊破,這麼罕見的個案足以顯示當時重組的漢軍戰鬥力之弱。” “真無奈。你說的轉變就是這時?”趙直總能適時提出能引發講話者解說慾望和成就感的關鍵問題。 “對!”我振奮地回答,“與先前高高在上的精銳相比,丞相組建了一支由文官控制、又能立於不敗的漢軍!”思緒在這裡稍做停滯,“我想丞相不大喜歡高級軍人。這很可以理解。從董卓開始,純粹由軍人控制的軍隊給世間帶來太多苦難,由手握大權的軍人發起的行動也常常導致一些不可知的後果:忠貞善戰如關將軍者,也險些傾覆了國家。所以,丞相的行為準則是,軍隊必須絕對控制在代表政府的文官手中。” “怎麼控制?”趙直問。 “一個一舉兩得的法子:教育。趙直你應該能感覺到普通的漢軍士卒與其他軍隊的最大差別吧?” “榮譽感、使命感所帶來的高昂士氣和嚴格紀律。” “沒錯,興復漢室的理想感染了漢國百姓,每一個士兵都有樸素的是非觀和判斷能力,他們不再像漢末部曲私兵那樣,只忠於豪強軍主,他們忠於國家與整個天下,忠於一種理想、一種責任。這與之前談到丞相之治軍有異曲同工之妙,丞相把士卒視為可信賴的一個個'人'的'個體'、而非'工具'來對待。想想吧,渭水對峙時,漢軍與魏國百姓雜處屯田,軍民之間秋毫無犯。這是亂世里許多軍隊在本國都做不到的事。它依靠的不是強制執行的嚴格軍紀,而是每個士兵的理想:只有真正明白其使命是拯救與解放、不是征服掠奪的士卒才能做到這一點。也正因為此,丞相去世,魏將軍想要奪權、殺掉一直與自己不和的楊儀時,士兵們沒有跟隨軍隊的副統帥、將才出眾、善待士卒的魏延,卻選擇了官職低微、不通軍事、平日又忌刻瑣碎的長史楊儀。顯然他們認為,這時楊儀等文官代表著冷靜的思考與周密的計劃,是更能把國家導向有利方向的人。這樣的事情古今罕見。有了這樣的軍隊,我們才能在丞相歿後數十年,始終以一州之地保持對曹魏的積極攻勢,以攻為守、昂揚生存。” “相當精彩。”趙直拍手笑道,“活像孔明之喉舌。這一來,你先前提出的問題不也迎刃而解了?關於他為什麼不把軍事指揮權完全交託給魏延。”我恍然大悟時不禁想:難道這僅僅是他啟發我接近與發現答案的辦法?事實上這段有關“從軍人建立並掌握的國家”到“忠於國家的軍隊”的論述,他早已了然於心?可是,以我對這妖人的了解,這確是他知識範疇以外的事。 “因為孔明斷斷續續與我談過類似話題,我這才能做出你雖與他身處異世,卻能心意相通的判斷,這對你來說,是莫大光耀與最高誇讚了吧?另外,”趙直進一步剖析,“儘管魏延是天生將才,卻也不值得全盤倚靠。在軍事上,'天賦'這種東西從來都不全可靠。想想將星們的戰鬥歷程吧!官渡之戰的勝利者在赤壁遭到慘敗;在獲嘉之戰中以偏師連破對方數十屯的於禁,在襄樊之戰中卻被關羽決開漢水、借天地之威殲滅;威震華夏的關羽很快敗亡在呂蒙的奇襲中;混戰時代遺留下的最後一位名將,”他拿起我一頁史稿,“你稱為用兵極盡巧變的張合,也死在持重的孔明手下,死於木門道的矢箭如雨。從挫敗裡重新立起的漢國,再經不起任何失敗,孔明怎麼可能將全軍交在一個人手上,去賭他創造奇蹟?” 他忽然用手掌蓋住我的眼。 片刻後,趙直移開手使我能重見光影,我發現自己身披甲胄,站在很好的晨曦中,數名漢軍將領正從我身邊匆匆走過,走向同一個目的地。 “那是漢軍設在南鄭的最高議事廳。”趙直施施然上前,正了正我的盔甲,笑道,“給你特別獎賞:一個特別的身份。”他舉起銅鏡,我大吃一驚,鏡裡映著一張樸素至於木訥、嚴肅至於刻板的軍人的臉,這……怎麼看也不是我! “想把你改扮成趙雲吧,只怕你消受不起;扮成楊儀呢,又怕你怪我;本來姜維是個好選擇,生得好看、又深受孔明器重,問題是目前姜維尚未歸降,沒可能出現在這裡……” “餵!這到底是誰?” “王平。”他忍著笑道。 “呃……大字不識一筐的王子均?” “知足吧!少說話,多看多聽。冒充生性不苟言笑的王平,才不容易露餡。”說著,趙直把我輕輕一推一送。 我渾身不自在地落座後才想起來,忘了問趙直這是建興多少年,我將要面對怎樣的一次高層軍事會議。所幸,一位虯髯漢子的高聲建議使我很快把住了問題的關鍵。 “丞相,聽說長安守將夏侯楙是曹家女婿,年紀輕輕、膽怯無謀。丞相若能給我五千精兵,加上五千運糧隊,取道褒斜谷,循秦嶺以東、子午谷以北進發,不用十天就能到長安。夏侯楙聽說我軍突然襲到,必定乘船逃走,長安就只剩下御史、京兆等一干文官。我方取橫門邸閣與民間的糧食足可保障軍需。曹賊調兵遣將來對付我軍,至少還要二十多天,那時丞相你率領的大部隊肯定已趕到與我會師了。如此則咸陽以西,一舉可定!” 這個人,便是魏延。 他說的這番話,端的是慷慨萬千、氣吞山河。 短暫的沉默後,廳內氣氛熱烈、激動起來,將軍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都為魏延之計感到振奮。好在王平與同僚關係很一般,沒人主動與我交談,我維持泥塑木雕之姿端坐著,心道:是否還要把眉頭煞有甚事地擰在一起,才更像素有“鐵面將軍”之稱的王子均? 魏延三分緊張、七分興奮地盯住几案後的丞相。四十五歲的丞相側轉身子,仰面望著高懸的地理圖,從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丞相整整齊齊的鬢髮間流動著潔白的光,他修飾得極為端正,天然有一種叫人敬服的氣度。手指在幾面上輕輕扣擊了好一陣子,丞相表情平淡地給出意見:“這太危險。” “有什麼危險?!”魏延立即反駁。 “不危險麼?”丞相淡淡強調。 無法腆顏否認這一點,魏延粗聲道:“出奇才能製勝!不冒點險,哪能有所斬獲?” “這種斬獲,意義甚微。何況……”這時“意見”已進級為“決定”,“這太危險。不如走大路,穩紮穩打,蠶食隴右,才是萬全之策。”一面說,丞相一面舉起手,遙遙滑過圖上的隴右一線。 “用兵之道,在於詭譎,出其不意,千里奔襲,方能一戰建功。我國軍力本不及曹賊,像丞相這麼大張旗鼓、徐圖緩進,想要完成興復大業,怕是難於登天!”此話一出,廳內一時死寂,人人像在克制呼吸,同時不敢抬頭多望一望丞相:能感覺得出,不少將領對魏延這番話,頗有同感。好在我認為王平是個“木人”,所以沒有像他人般迴避,仍舊平視座上。 “我以正道伐不義,何愁大功不成?僥倖冒進,則恐傾覆之禍。子午谷之計,斷不可行。”這個答复,聲音溫和如故,溫和里蘊藏著不容置辯的堅定。 “平取隴右,還望諸位合力並進,為國效忠。”丞相拱手行致謝之禮。 “膽怯!”不料魏延竟從牙縫裡迸出這兩個字。 我忍耐不住,斥道:“魏文長!” “王子均!”他將身一直,怒目而視。 “你……你豈能對丞相……如此無禮?!” “哼!我魏延容不得你個貳臣說三道四!”他索性按住佩劍。 “貳臣”,真是個刺耳的事實。王平原為曹操麾下校尉,漢中之戰時歸降先主。 “魏延,你——”不知是這個身體:王平本性太木訥,還是身為文士的我實在無法與出生入死的大將抗衡,雖然佔著理,我的氣勢卻明顯遠輸對方。 “夠了。”丞相平靜地開口,“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嗎?兩位將軍火氣過盛,先出去納納涼為好。” 一個“請”的手勢,把我與魏延雙雙逐入議事廳。 樹陰下,見到我狼狽樣的趙直扑哧扑哧笑個不停。 “幸災樂禍。”我哼道,“你且慢把我變回去。我還有點事想問問丞相。” “不急不急。我打賭他會先一步來找你懇談。在斡旋、調和同僚關係這方面,孔明總是不遺餘力。我陪你等著便是。” 小半個時辰後,丞相走出正廳,徑直向我、哦,是王平,走來。我連忙起身,慶幸之餘,不免有點緊張。 “子均,無當軍近來如何?”他問出一個與之前軍議會全然無關的問題,使用著很親切的口吻。無當軍是丞相南征之後、徵集西南蠻夷精壯青年編組而成的一支勁旅,翻山越嶺,如履平地,有“飛軍”之稱,戰鬥力極強,尤其擅長在地形複雜之處作戰。這支隊伍的第一任統帥,便是不苟言笑的王平。 “挺好,紀律……好多了。”我猜測著含糊道。 “西南之人,久不服王化。有勞子均多費心。” “丞相……”我踟躇著,還是決定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把問題一股腦倒出來,“我知道,您絕不是個膽怯的人,相反,您的智勇罕為人及。”這已不是王平的口氣,而是我:寫史之陳壽的話語,“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堅決駁回魏將軍的計謀嗎?您說不能冒險,倘使拿一萬人去冒險、而有機會贏得像魏將軍所說那麼巨大的勝利的話,作為一名明智的統帥,豈不正該做一點大膽的嘗試嗎?我想要聽到您的……”我斗膽道,“心裡話。” 丞相挑挑眉,目光裡含有一絲欣慰的好奇,他點頭道:“子均你隨我來。”他把我帶回正廳,重新坐回几案後,招呼我坐在他身旁。 “你看,”丞相把較小、較精密的一份地理圖本舖在案面上,指點道,“這裡……便是子午谷,看上去只是短短的一段,你可知其實際長度?” “聽說是六百多里?” “六百六十里。”丞相給出一個確數,“出谷後還要向北走上百里,才能到達長安。假設百里地一天內即可趕到,那照文長所說,是要在九天之內走出子午谷。子均算一算,需要日行多少裡?” “大概七十三里。” “七十三里艱難山道,還要保障五千負糧之士不離急行軍太遠。在目前狀況下,只有把子均麾下的一萬無當軍調撥給文長,才有可能完成第一步,還有個前提是:曹魏斥侯(偵探兵)對此全無察覺。”丞相點了點圖上的谷口,手指移去長安城又點了點,“以五千疲憊之師兵臨城下,僅僅是個開端。第二步,是攻取長安。夏侯楙固然一無智謀、二無膽略,然而依子均之見,他是棄城而走的可能性大呢,還是負隅頑抗的可能性大?” 這是個不難回答的問題。曹魏軍法森嚴,與其不戰而走、遭受嚴厲的製裁,不如一面派人求救,一面勉力支撐直至援兵到來。何況這五千勁卒,沒可能帶上攻城器械上路。 “魏軍以騎兵見長,當年當陽之敗,曹操五千輕騎追趕先主,一日夜行三百餘里,鐵蹄過處,風捲殘雲,亮記憶猶新。長安、洛陽相去九百里,事出緊急,估計半月之內,援軍便能趕到長安。半個月……”丞相蹙眉嘆道,“亮沒有把握說,文長半個月便能以五千兵攻克長安。”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我提醒道:“還有丞相的大軍!一如魏將軍所言,丞相可親提主力,與之會合,到時必能將敵軍全殲於長安城下。” “大軍走的是褒斜谷。”丞相應聲指點,“全長四百四十里,山勢崎嶇,曾令曹操吃盡苦頭。出谷後行二十里,需要先克郿城,再行二百里,才抵長安。數万之師,轉運困難……不怕子均笑話,亮沒有十足信心能在二十天內趕到長安。若是未能及時到達,一萬無當軍,便是白白送死。縱然天遂人願、事事如意,我軍進占長安……”丞相的笑容越來越苦澀,“子均記得方才亮當眾的判斷嗎?——意義甚微。豈但缺乏意義,事實是:極其危險,困於絕境。攻克長安聽上去真是莫大誘惑,可難道興師動眾,只為逞一時之快,登上故都城樓,嘆一聲宿願得償?那時雖可倚憑長安,阻止咸陽西面的敵軍退路,但無險可守的長安根本無法攔截從洛陽馳來的援兵。萬一隴右軍再切斷我軍糧道……我十萬將士,要被生生困死!取之不易,守之更難,如此局面,光是想想都要不寒而栗。倘使這是'膽怯',亮便認了這樣的'膽怯'。” 我半晌無語。是在做出這麼透徹入骨的分析後才以“危險”二字否決了魏延的建議?而這通分析,在從傾聽到否決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全部完成了?這是怎樣縝密的思慮、迅速的推算、準確的判斷!身為文官的丞相在裁定軍事上顯露的才能,叫人難以置信。 “燃燒”……不禁再度想到這個詞。 “為什麼議事時不把這些顧慮一一說出?”我又問,“丞相這席話,足以使魏將軍打消妄念,使眾人心服口服。子午谷之計,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可行性的白日夢哩。” “不是'完全沒有可行性',只是以亮的才略,暫時還沒看出它有持續拓展、保有戰果的一面。文長必是苦思冥想,才得出這一計,也許有日,他能進一步把它完善,使之成為開疆拓土的良策。亮不需要他立馬低頭放棄,也不貪圖眾人的敬服或讚歎。”丞相微笑,“與其令人匆匆氣沮,未若留下足夠餘地,容他慢慢思量。只這初此北伐,子午谷之計,必須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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