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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話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被微笑著錄寫的死亡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19601 2018-03-13
昨日還手握大權、雄心勃勃的鄧艾一夜間變成階下囚。司馬氏一紙檄文到處,數万兵將袖手看著主帥就縛。望著遠去的囚車,我並不像事前設想的那麼快意,反而感覺一陣悲涼:時代——或者說後人眼中的歷史,終於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功高蓋主—〉鳥盡弓藏。 寒風吹拂起囚車內的幾縷白髮,我這才發現脫去了冠冕袍服、沒有士兵前呼後擁的鄧艾真的已經垂垂老矣。 “只聽過兔死狐悲,哪有狐死兔悲的道理?”趙直戲謔道。 “沒什麼。”我自失地一笑,“有點傷感,只因我的預言居然成了現實。” “這難道不好?” “非常無趣,可以被預言的時代決不精彩。” “別著急下結論,故事還沒有完全結束。鐘會和姜維馬上就到成都,司馬昭也該有所行動了。乾脆我們去看看?”

我與他,又一次做了冷眼旁觀者。 ……一名文官正在勸告司馬昭:“鐘會麾下士卒是鄧艾的五六倍,您既然已下令他收捕鄧艾,何必親自走這一遭?” 司馬昭回答:“放心,你不用說反話來提醒我,當日的話我還記得。” “當日他們說什麼了?”我問趙直。 “那個男人是司馬昭的掾屬邵悌。早在司馬昭決定派鐘會為帥征伐漢國時,他就向司馬昭進言:鐘會才高志大,家裡又沒有重要親屬可以做人質,讓他獨領重兵在外,怕會引發他不臣之心。如今他故意反說其意,旨在點出鐘會反意漸萌,還須提防。” “你也有做史家的潛質哩。”我讚道,“這一段故事就交代得很乾練嘛!” “是懶得在這種事上耗法力。”趙直自得地一揮手,與我重新坐回小屋,“來吧,自在些談點史事。你覺得鐘會是怎樣一個人?”

“天下無雙的智算之士。在他所處的時代裡無人可及。”我坦承道。 “我本來還期待個不一樣的答案”趙直看上去有些失望。 “'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也'(只有沒長眼睛的人才不知道子都之美),這是天下公認的結論,沒必要為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地給出其他答案。” “唔……連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趙直在我耳中放入了一個聲音:“我自淮南以來,畫無遺策,四海所共知也。我欲持此安歸乎!”(我自淮南平叛以來,算無遺策,天下皆知。我要憑著這樣的才能歸服哪兒呢?) “我在意的不是他的智算。”趙直微微一笑,“想想看:司馬昭、邵悌、姜維、鍾毓(鐘會之兄)以及之前我們談到的辛憲英、許允之妻,甚至還有你,無論與鍾會是否熟識,都能將他的心態和行為揣測得八九不離十。一位真正的'智士'會這麼輕易地被眾人算計?”

“來,好好坐著,我給你解釋解釋。”我端出了施教者的派頭,“'智士'是個容易誤導人的詞,被冠以這個頭銜的人容易給人以無所不知的印象,可實際上他們只是在某些方面比較傑出。世人都將鐘會比做漢初三傑里運籌帷幄的張良,我卻覺得他更像韓信。” “為什麼?” “和韓信一樣,鐘會擅長軍謀戰陣,對人心則缺乏必要的了解。這小子出身名門,又有遠高於常人的方策謀略,一直以來他都能以這些去得到他需要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對他人心生蔑視,因而他完全漠視他人內心的力量,這也就使他完全沒有把握人心的智慧,進而完全沒有掩飾自身內心的能力。”我一再使用“完全”一詞以表示我對其人的“絕對”判斷,“鐘會心里至高無上的是赤裸裸的權欲,看到這一點並對他加以預測、利用、引導,並非難事。”

“把握人心的智慧?”妖人笑道,“我以為解讀人心是魘師專屬的領域,只有依靠法力才能做到。” “那不一樣。你靠法力解讀的只是人心某一瞬的'想法',可人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飛揚跳脫,你可以讀出他對一件事的一千種想法卻無法預知他最終的決定。我們用智慧做的,則是根據其生平行事來推斷他終將怎樣行動。” “大言不慚!我的解讀百發百中,你的預測可以麼?”趙直不認輸。 “我當然不能。”不容他高興,我話鋒一轉,“不過有人能。” “誰?”趙直不服氣地問。 “賈詡賈文和。” 趙直登時無言。沒錯,之前我倆多次談起賈詡,這是個叫人無法迴避的三國人物。在那群星閃耀的時代,很難說誰是第一明君、第一能吏、第一勇者、第一名將,第一說客……賈詡卻幾乎能被稱做“第一謀士”,他一生的謀略,都基於對人心的成功掌握。我沒有過多欣賞魘師的挫敗感,思緒飄向另一件事。

“趙直你可記得?我說過要盡量把'曹丕'分散到其他人的傳記裡去。” “莫非賈文和也是其中之一?”趙直很好奇。 “是的。我想,曹丕在智謀韜略、立身處世方面的老師,其實正是賈詡。在這個人的傳記上我很用了些功夫。”我遞給他幾張紙。 “荀彧荀攸……賈詡?!” 我知道他為什麼一臉詫異:早些時候,我談起賈詡時沒有任何好感。 “文和亂武——兩番話攪亂了兩次天下之人”,這便是我最初給他的評價。 第一次,是董卓被殺後,其部將李傕、郭汜等人惶惑不安,想要逃往家鄉涼州,偏偏賈詡勸他們說:若是一走了之,負責地方治安的一個亭長就能擒殺你等,不如聚集兵力、再攻長安!事情成功的話,便能掌握國家政權;事情若是失敗,再逃亡也來得及。眾將於是掉頭攻陷了長安。而後涼州兵胡作非為,給天下帶來極大的破壞。第二次則是當曹操在曹丕和曹植之間舉棋不定、不知該立誰為繼承人時,曾問過賈詡的意見,賈詡故意做出走神的樣子。曹操惱怒地問:你在想什麼?賈詡回答:我在想袁紹、劉表之事。一語點醒夢中人:袁紹、劉表都曾經廢長立幼,以至內部紛爭、政權覆滅。曹操終於定下決心,以長幼之序冊立曹丕為繼承人。最終後漢為曹丕取代。

就這麼個難以被給出正面道德評價的人,我竟把他歸到德業、謀略都為上上之選的荀彧、荀攸叔侄一類,三人合傳! “你這轉變也太大了吧?”趙直咋舌,“我本以為你會把他和郭嘉、董昭等有謀無德之士放在一起。” “乍看上去的確是,不過詳加思索了他的平生行事之後,我倒覺得他不止是'有謀無德'那麼簡單。趙直,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歸類標準很清晰:就是對漢室及其所代表的安定祥和的社會之態度。早在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賈詡就被舉為孝廉,在宮中做郎官。黨錮禍起,他雖然沒有被株連,可看到時局混亂、事不可為,便稱疾告退,在家中隱居了近二十年。” “哦?儼然孔明之高臥隆中嘛!” “我可沒把他抬高到丞相的位置上。”對我來說那個位置再無第二人能企及,“不過在待時而動這一點上,他們很相似。如果賈詡真是個追逐功名的小人,他就該留在宮裡,伺機接觸皇帝,這本就是最好的幸進途徑。在黨錮禍起、大批官員被免職歸鄉之時,一個士人出身的郎官若肯依附權宦,更能輕易得到晉升。賈詡沒有那麼做,反而'苟全性命於亂世'。隨後朝政每況愈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舉事,涼州羌胡也聯合暴動。當時涼州有野心的漢族名士無不加入羌胡軍,惟有賈詡投奔了前來討伐的董卓軍——不管後事怎樣,那時的董卓畢竟是代表中央政權的官軍。這個舉動也充分錶明了賈詡的基本立場。不要小看這個選擇,這和一開始就想圖謀漢室江山的郭嘉、董昭等人不同,作為曾應漢室徵辟的賈詡,對漢室非常忠誠——至少非常眷戀。”

“那他還協助李、郭攪亂天下!”趙直道。 “如果李、郭部眾真的四散逃亡,關東諸侯會因為董卓被王允所殺而散兵解甲、臣事朝廷麼?” “……當然不會。” “沒錯。倘若羌胡士卒真的散逃而去,無組織的他們勢必化為多股流寇,給關中造成更巨大的破壞。既然如此,還不如把它導正為扶助漢室的力量。” “藉口!”趙直笑道,“寫史的人,你總有本事找出堂皇的藉口。” “我為什麼要為這麼個人找藉口?”我認真地說,“不是藉口,是理由。你看:李、郭二人是軍人,對政治知之甚少,他們把持中央政權後,勢必要靠賈詡來打理政務。賈詡或許事先就看到這一點,他在任內,擢拔清正的官員,竭力匡助漢室、維持獻帝的地位。而當李、郭開始互相傾軋時,他就暗中召集軍中羌胡豪帥,許以官爵財物,讓他們各自回涼州,盡可能減小了軍閥相攻的規模,百姓也因之少受些痛苦。”

“我是不是可以引申一下你的意思?”趙直忽而插口,“就像天下不會因為賈詡不建議涼州兵入長安而更加太平一樣,昭烈也不會因為子桓不代漢自立或還政於獻帝而束手歸附。所以這兩件事,其實不能作為譴責子桓或賈詡的緣由。” “是。”我簡短而飛快地肯定,心裡感謝他說出了我不便說的話,“天下大亂之時,並不一定要執著於舊有名分,蹈行更切實的道路才是更智勇的選擇。” “為此不惜背負罵名?沒想到竟如此偉大……” “好了好了!”我哭笑不得地打斷他的話,“不要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們也沒那麼高尚。他們做出的不是一定會遭罵的選擇,無論借涼州軍閥護持中央,還是代漢建魏,都是有爭議、而更入世的選擇。” “畢竟都遭受了一定程度的誤解。”

“確實是。在世人的印像中,曹丕與賈詡都以奸詐無德著稱。曹丕即位,以賈詡為三公之首的太尉。世人都說賈詡無三公之德,這僅僅是曹丕為報賈詡建言立嗣的恩情。可是……”我指給他看一處記載,問,“你能展現出這一幕嗎?” “小事一樁。” 煙雲裊裊映出一個青年公子謙恭的身形。 “嘖嘖,子桓真是英俊。”趙直一臉得意。 “什麼反應!他又不是你的兒!”我哼道。 一名侍女從門外奉茶而入。 曹丕滿面焦灼:“事出緊急,務必請賈公出來一見。” “賈公身染沈痾,實在不便見客,還望二公子見諒。” 曹丕不顧侍女的說辭,把茶盞一放就往外走,像是要徑直闖入主人臥室。 “二公子、二公子!”侍女追出去。

賈詡被兩名僕人扶持著,迎在臥室門前。曹丕見狀蹙蹙眉,好像有很隱秘、重要的事,一時不知該怎麼當著他人之面開口。 “賈公。”他行了恭敬的一禮。 賈詡道:“有勞公子掛念。公子想問的事,詡已猜知。” “您必有以教我。” “願您恢揚度量、崇尚德行,躬修寒素士人的學業,日夜孜孜、勤奮好學,不違背做兒子的規矩,這樣就夠了。”——這便是賈詡的回答:對曹丕“我怎樣與曹植爭奪嫡位”這一疑問的答复。 “到這就夠了。”我指指白紙黑字:“'願將軍恢崇德度,躬素士之業,朝夕孜孜,不違子道。如此而已。'喏。賈詡傳授給曹丕、曹丕賴以自固的立身之本,不是權謀,竟是聽上去極迂腐的道德。這不能不讓人深思。”我感嘆道,“所以我把這段話記入《賈詡傳》,並把他提到與二荀並列的高度,希望後人能夠體味到映射了賈詡人格的曹丕的一個真實側面。我想,這個側面,恐怕是你家曹丕本性上一點也不喜歡的東西,可他還是成功地背負了它……” “你是說子桓還算是個合格的為政者?”聽出我話裡另一層意思的趙直十分欣喜。 “應該算是。或者說他只差一點就可以冠上'明君'的頭銜。” “差了哪一點?” “很多領域他都差一點,比如:九品官人法若由他親自製定,那就可以了。” “九品官人之法?說到這,我正巧有事要問你。你肯定知道其製定者陳群,是子桓'四友'之一。可我實在想不出子桓怎麼和他交上了朋友。”趙直一臉的迷惘。 “你居然來問我這種事?”我放聲大笑,“對曹丕與他那一窩子狐朋狗友的交往,你不是如數家珍嗎?” 趙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所以我才感到奇怪。按說他和'四友',”他不自覺地“如數家珍”,“司馬懿自不必說,曹操幾次想殺司馬懿,都被曹丕保了下來,可以說是生死之交;朱鑠雖然沒有什麼出眾的才略,卻是曹家的同鄉親信,交契深厚,每每一同攜手宴遊;吳質更是子桓第一好友,子桓給他的很多書信都可以作為名篇傳世……可是陳群,他的個性與子桓可謂南轅北轍。” “個性不同的人也可以成為朋友。”我插話。 “豈止不同,簡直水火不容!更重要的是,我沒看到他倆有什麼真正的私交,說起朋友麼……至少子桓與辛毗的關係就比與陳群的要親近多了。”為證明這一點,趙直隨手施展魘術:曹丕稱帝后,有意把冀州十萬百姓遷去民眾稀少的河南,那時正碰上連年蝗災,民不聊生。朝官們都認為不宜如此。曹丕卻一味固執己見。於是辛毗與朝臣同去求見曹丕。 御座之上,猜知臣屬來意的皇帝故意擺出天威難測的模樣,沉著冷冰冰的一張臉問:“你們有什麼事要奏?” 官員們大多戰戰兢兢,不敢發一語。 辛毗上前一步問:“聽聞陛下想遷徙士家,有這件事嗎?” “沒錯。”曹丕尖銳地反問,“你是說我拿錯了主意?” “確實拿錯了主意。”辛毗針鋒相對。 “我不想與你商量這件事。”曹丕索性耍賴。 “陛下您不認為臣是無能之輩,把臣安置在身邊,擔任謀議之官,怎能不與臣商議國事?臣所說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出於對國家社稷的擔憂,您又怎能對為臣生氣發怒?” “可惡……!”好像聽到曹丕咬牙切齒地咕噥了一句,他沒再正面答复辛毗的話,手一撐,起身便要走入內室。這時辛毗箭步追上,一把拽住曹丕衣裾!曹丕也不命人拿下這膽大包天的臣子,他只是用力掙脫辛毗——就像平民百姓鬧彆扭時一樣,逃也似衝進內殿。 “這對君臣,真……”我啼笑兩難地說,“和諧。” 過了很久,曹丕才從內裡轉出,劈頭蓋腦就是一句:“佐治(辛毗之字),你幹嘛逼我逼得這麼緊?” “此時若是強行遷徙百姓,既會失去民心,又沒有糧食供應給他們。”辛毗說著一介諍臣該說的話。 “罷了,你我各退一步,遷一半好了。”曹丕做出這個決定。 辛毗不再強辯。 “所以說做諍臣也要有資格。”我嘆道,“曹丕可不是從善如流的君王,辛毗之所以敢強項犯上,只是仗著他與皇帝私交深厚,怎麼說也是被曹丕摟過脖子的主兒!而陳群與曹丕,應該沒有值得一提的交往吧?那就對了。” “對了?” “趙直,你對陳群的總體印像是什麼?” “真君子,值得敬重,然則相當無趣。” “很貼切。”我笑道,“一個真正的道學先生,正是你敬而遠之的人物。所以你才奇怪曹丕為什麼和他交朋友?” “是,不過……記得子桓談及他和陳群的關係時,引過一句話,什麼我有了他,別人就怎麼來著?” “'自吾有回,門人益親'?” “對對,就是這句,什麼意思?” “多謝多謝,這很有用!”我援筆記下,解釋道,“這話是孔子說的,意思是:自從我有了顏回這樣的弟子,門人對我也越來越親近。顏回的品德才學足為世之楷模,他親近孔子,其他人也效仿他這麼做。” “果然是這樣。”趙直有些失望,“就是說,子桓親近陳群是為了讓其他士人也跟著親附他,這個'朋友'交的很勉強、很功利呵。” “看似如此。”我笑道,“不過'門人益親'是結果不是目的。就陳群而言,一個能使人視為榜樣的士人也不會認可這種功利性的朋友關係。對了,說到這,你了解陳群麼?” “不了解。”趙直坦承,“個性相差太遠。” “陳群的品格得於家傳。'公慚卿,卿慚長',”我引用了一句俗諺,“說的就是陳家。陳群的祖父是太丘長陳寔,他一席說教能使準備作案的盜賊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黨錮之禍後,陳寔山居講學,成為一代宗師。他過世時,各地自發趕來參加葬禮者多達三萬人,不愧為德冠后漢的人物。陳群的父親陳紀,官至九卿的大鴻臚,才德也為人欽敬。陳紀許多言行都成為士人的行為典範,就連高傲倜儻、膽志非凡的陳登也說在德行與修身方面,他一向以陳紀為榜樣。” “哦,就是說,陳家祖孫三代,官越做越大,品德卻一代比一代差點?哈哈!”趙直了悟道。 “陳群多少有點冤枉,他的才德、功業乃至官位都是萬中無一,只不過祖父在先,倒顯得他是為了官位而變得不肖似的。你知道,官位經常會拖累世人對其擁有者的道德評價。陳群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使他受過一些嘲諷。名士禰衡來許都時,別人建議他和陳群交遊,他卻說:我怎麼能和那種殺豬賣酒的傢伙交往?——諷刺陳群熱心政務,活像只盯著利益的市井小人。事實上,”我為之正名道,“陳群確實是一位有德之士,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光明正大,他真正能夠按照孟子所說,以'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次序來考慮問題。更可貴的是,他懂得變通。每當朝廷有所失政時,他並不像辛毗般與皇帝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而是私下上書、反复討論,這就讓君主更樂於接受意見。” “有點圓滑,這正是他德行不及父祖的地方吧。” “最終得益的乃是百姓!”我橫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說得對。”趙直不打算爭辯,“那'朋友'的事情呢?” “耐心點,越複雜的故事才越有味道嘛!”魘師的焦急面目很值得欣賞,我偏生把話題輕飄飄扯遠了些,“你怎麼看九品官人之法?” 趙直的優點之一是他對人間萬事萬物都保有新鮮的興趣,即便缺乏興趣,也樂於從他信任的人——興許我正是他信任的人之一——那里通過聆聽、討論得到收穫,所以他從不說曹丕那麼沒品的話:“我不想與你商量這件事。” “這個麼,九品官人法真是典型'陳群型製度',充滿……保守的理想主義。”趙直蹙眉,“我覺得它還不如漢代的察舉制。” “怎麼講?” “漢朝察舉制的基礎是鄉里對人的評價,九品官人法的基礎也是議論,後者的評議權更多掌握在了中正官手中。很簡單的道理,來自官方的評價總不及民間的廣泛、全面、公正。” “非常正確,”我說,“但是道理歸道理,可行歸可行,中正評議比鄉黨評議的可行性要高一些。第一,鄉議或許可以較為公正地評議德行,可一個人的才能高下卻很難由它評定。往往被查舉的'孝廉'不一定有政務方面的才幹,而由有政務經驗和閱歷見識的中正官來評議,不僅可以看出這個人有否才能,還可以更細緻地給出他才能大小、適合什麼職務的評價,這就提高了官員的任用效率。其次,原先對人才的基本評價來自民意,而'民意'其實沒有任何直接的強制力,在政治不清明的時代極易被無視和踐踏,人才的選拔因此毫無制約,就會像後漢鄉諺所說: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被推舉的”秀才“根本不讀書,被推舉的”孝廉“不供養父親,被推舉的清白士人其實像泥一樣污濁,被推舉的高門良將像雞一樣膽怯。)” 趙直恍然:“你是說,讓官方主持評議的話,評議和任用相互制衡,至少能避免政出一門的現象?不過這要求中正官都像他陳群一樣德能兼備、有識人之明哩!所以我說他理想化。再說他強調人才的門第出身也是重要的評判標準,這不是保守是什麼?” “這個……沒辦法。”我苦笑,“這由他的出身和性格所決定,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相對寒門,高門子弟的確會受到更良好的教育,擁有更優秀的才能和更明晰的自律觀念。你看,即便在首重才能的亂世,那些脫穎而出的人才也多是士家子弟。荀氏叔侄、郭嘉、司馬懿、鍾繇、龐統、法正……以至諸葛丞相和陸遜,都可以算是出身名門。” “有朝一日名門在這種特權的寵縱下完全爛掉了,這個制度也就沒什麼積極意義了吧。”趙直沒好氣地說。 我凝視著他,一時分不出這是隨口的氣話還是認真的預言。趙直說中了九品官人法的重大隱憂。 “唔……整個階層爛掉麼,總需要幾代人的時間,至少比一個人爛掉要好。” “你似乎別有所指?”趙直的感覺很敏銳。 我不答反問:“丞相把後漢衰敗的原因歸為什麼?” “'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趙直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傢伙再怎麼不學無術,《出師表》倒是背得爛熟。 “對,後漢光武帝開國後,削減三公的職權,絕大多數權力:包括人事權,集中到皇帝及其直屬機構和人員手中。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昏君信用一個佞臣就會造成很大的權力濫用。古來奸佞小人必然串聯結黨,於是為禍越來越烈。就像丞相所指出的,桓、靈兩朝漸漸形成了'五侯'和'十常侍'這兩個把持朝政、禍國殃民的宦官集團。” “對,後主寵信黃皓,黃皓拉攏陳祗、閻宇……” 我瞪了不失時機的趙直一眼,繼續道:“皇權無限,一個昏君便能極大破壞國家,而任何人又都不能保證不出現昏君。拜你所賜,最近我也意識到,根本的解決辦法是釜底抽薪,限制君主的權力。九品官人法一方面看,的確是為了確保世家的利益,另一方面講,更是對最高權力的分享與製約。由一群人掌握權力,比一個人掌握權力出亂子的可能性畢竟小些。” “陳群也是這麼考慮的?” “應該是的。”我微笑,“陳群與其父親、祖父不同。他一生為官,從未著述講學,世間卻公認他'以天下聲教為己任'。大概因為他致力的,不是維繫某個王朝的存續,而是建立一種以良好道德和公正輿論為基礎的製度,依靠這種制度來確保行政的高效與平穩,進而保證天下安寧,為此——絕不盲從於皇權。他和代表著最高權力的曹丕在精神上是完全平等的,所以即便是曹丕,也只能視之為朋友而非臣子。我想這才是曹丕一直把他當做'朋友'看待的真意。” “就是說,如果子桓不認可這種精神,陳群也不會認他這個朋友?”趙直快樂地說。 “隨你怎麼想。”我咕嚕一聲,“不過好奇怪,自古以來,有為的英主都會想方設法將權力集中到自己手裡,曹丕卻恰恰相反。他很痛快地接受了分散帝王權力的九品官人法,如果一味說是作為世家大族支持他稱帝的交換條件,似乎也不很妥當。簡直就像……就像你說的他真認為自己活不長似的。” “原來在純粹治政的範疇裡也能看到這一點?”趙直不禁唏噓。 我點點頭:“在短短七年的執政生涯中,他一直對製度很感興趣。政治上是九品官人法,經濟上他試圖恢復五銖錢,軍事上他沿襲前代經驗正式創立都督制。即便在文學上,他一面任情自在、不拘一格地寫作,另一方面又在文學評論與理論上花了極大力氣。就像……就像是急著給後人留下一些能不依賴個人之力而自力運轉的東西一樣。” “這些如今都運作得如何?”趙直迫切地問 “哈,這麼在意他的身後聲名麼?文學我不懂,這和他皇帝做的好壞關係也不大;都督制度算是運轉得相當不錯;九品官人法在四十多年後的今天已露暮氣,恢復五銖錢的嘗試則很失敗,他畢竟沒有先主與丞相那麼良好的政治信譽。” “是沒來得及有!”趙直抗辯。 “切……”我嗤道,“說老實話,從政治家的角度說,他的修短故天其實是成全了他,使他沒來得及做更多荒唐事,換言之:留下惡名的壞事。你看看孫權就知道。”——老年孫權日益荒悖,把國政整治得一塌糊塗。 “餵,怎能把子桓與'可以被無視'的孫權相提並論?”趙直還記得我從前的評價,不滿道。 “本性上多少有點像,否則曹丕也不會贊同孫權'嫵媚'之說。哈哈!”我道,“制度在留諸後世之餘,也能對他本人有點約束。要承認,在把理性從氾濫的感性裡抽拔出來、反躬自省這一點上,曹丕畢竟勝過孫權。” “就是嘛……”魘師說出很可笑的話,“看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究其一生,功也遠遠大於過吧?怎麼就當不得明君之稱?” “'明君'哪有那麼好當?首先曹丕沒有出色的軍功,雖然屢屢興兵徵吳,根本就是乘興而去、興盡而返的輕率舉止,徒留笑柄罷了;其次,他內行不修,無論怎樣這是一個污點。身為帝王,不懂自我控制時,便會因個人情緒影響國事,而這差不多就可以歸入昏君一類。譬如只因叔叔曹洪以前不肯借錢給他使,當上皇帝之便找藉口要殺曹洪,生母卞氏為之求情亦不肯寬宥,害得卞氏轉而走枕邊路線,去恐嚇皇后郭女王:'曹洪今日死,我明日就讓陛下廢了你。'郭女王涕淚漣漣,哀告不已,曹丕這才饒了叔叔一命……更別說純因個人好惡,逼死張繡與於禁。張繡倒也罷了,於禁怎麼說也是為曹氏出生入死多年的良將,只因降過關羽,便被曹丕打心眼裡討厭。要逼人,明著逼也罷了;偏偏來陰的。明里對僥倖歸來的於禁好言寬慰;暗裡卻在曹操陵墓壁上畫上龐德英勇捐軀、於禁屈膝變節的圖畫,再叫於禁前往觀瞻……這樣的刻毒心性,真是天生奇才!還有個著名的諍臣鮑勳,只因曹丕在東宮時,與之脾性不投,郭夫人的弟弟犯法後,鮑勳不給面子,依律處置了他,曹丕便記恨上鮑勳,必欲除之而後快。鮑勳犯了小過失,做皇帝的就大筆一揮將他判處死刑,有司對這一判決提出異議時,曹丕甚至威嚇道:再敢多嘴便把你們與鮑勳一塊兒埋了……” “夠了……夠了!越說越來勁。”趙直苦笑著制止我,“是我錯了。你沒有把他貶為昏君已經很好,我不該得寸進尺。幸虧有這些國之柱石在幫他,否則,以子桓的性格,這個皇帝還真不好做。”他意猶未盡地感嘆,“不過畢竟有其君才能有其臣,看看現在的司馬昭,和他一起支撐國家的要么是鍾會這樣的爪牙,要么是賈充這樣的走狗……” “你說什麼?”我模糊地感覺到了什麼。 “我說賈充是走狗,怎麼,有問題?” 這當然沒問題。魏帝曹髦糾集宮中侍衛討伐專權的司馬昭,竟被率領禁衛軍的賈充當場弒殺!為了自家飼主,能自作主張下令殺死皇帝的忠犬,後漢三國祇此一條。 “不是這個,是之前。” “之前我說支撐國家的是……” “對,就是這個!趙直,你沒發現嗎?我們在對魏國的民政認識上存在一定偏差。因為你我都習慣了一種'漢國'模式:小國寡民,為統一天下,萬眾一心地團結奮鬥,以高層、甚至是某一個靈魂為指引和依靠來經營整個國家。然而,事實上十分天下已有七八的魏國壓根沒必要這麼做。他們面臨的問題是治平而非理亂,不必過於依賴中央,只須切實治理好一城一郡就夠了。所以其為政的關鍵,不在廟堂京官,在於地方牧守。” 說著我取過紙張,折疊數次後,滴上一滴濃墨,展示給趙直看:“這滴墨就好比權力,在由高到低的滲透過程中逐漸分散,中間層越多,分散就越多,皇權政令對底層的影響就越小。魏這樣的大國,上下距離遙遠,對民政發揮直接影響的,乃是直接親民的牧守。” “比如呢?” “剛才你提到了賈充,可知道他的父親是誰?” 趙直尷尬地搖搖頭。 “你啊……對風馳電掣的騏驥如此關愛,甚而愛屋及烏地關注附著於他們尾上的青蠅——諸如丁儀之流,卻忽視了曳犁耕田、負重致遠的黃牛。”我笑著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好吧,讓我來向你介紹其中之一。” 這個名字是:賈逵。 河東人賈逵,字梁道。少年時就喜歡玩排兵布陣、指揮軍隊的遊戲,他祖父見狀大驚,說:“這孩子長大一定能做大將。”便口授他數万字的兵法。不過,在向趙直介紹這個人時,我沒有像寫史般從小時小事數點起,而是選擇了一個他感興趣的切入點。我道:“這個人,曾多少幫過曹丕的忙。” “哦?”他果然來了精神。 “可以的話,我們去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新亡後的洛陽看看?費不了多少時間,有幾個很簡短的片段。” 對趙直來說這再容易不過。 曹操亡故之時,曹丕身處鄴城。百官一面緊急傳信,一面議論紛紛,都主張秘不發喪,靜待太子到來。這時一名身材高大、國字臉的男子挺身而出,反對道:“魏王薨歿,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強行隱瞞,不但瞞不住,反而會引致更多荒誕危險的猜測,使百姓、軍士心中不安。應該向世人公佈這個消息,同時告知遠近,將護送靈柩回歸故里。這樣才能顯示出朝廷之處變不驚,也斷了心懷叵測之人的妄念。” “怎麼樣?”目睹眾人接受了男子的建議,我問趙直。 “不錯不錯。” “還有更出色的表現哩!越騎將軍曹彰率軍趕到洛陽門外奔喪時,人人認為曹彰有奪嫡之心;那時曹丕不在左近,洛陽可調動的軍卒遠遠不及曹彰帶來的多,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的?” “餵!別光聽我說,身為天下第一魘師,難道不能親歷一次?”我笑道。 “好,我去親歷!偏不帶你!”趙直顯出他孩氣十足的一面,轉瞬已是不見。我悠哉游哉地煮起了一壺茶,平心而論,我倒樂得不與他去。在時空裡穿來梭去對他來說也許是家常便飯,可我畢竟是個普通人:一方面,身臨其境之後,我身體上總會產生輕微的不適;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隨著與他交往的增多,我越發愛惜我普普通通的智能與身份,分享他那麼強大的法力時,確實會使人感到……不實在與空洞:空洞、缺乏存在感。 趙直很快回來了,身軀還未完全恢復“實體”,他已經嚷嚷開:“真是很有用的傢伙啊!”把我斟好的茶一飲而盡,“這就暖和多了。洛陽城外冷得要命!陳壽你知道吧?賈逵單人獨騎迎上數万軍隊。在勇猛的曹彰面前,這傢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膽子大得很。” “他堅信蹈行的是正道,當然膽大。” “曹彰開口就問:'先父的璽印在哪裡?'你猜賈逵怎麼回答?”我知道這個答案非得由辛辛苦苦跑了一躺的趙直來揭露才行,於是配合地只做不知。趙直模仿賈逵乾巴巴的聲音道:“'太子身在鄴都,國家早已定下繼承王位之人。先王的印章、綬帶,不是君侯您應該過問的。'……就這樣,一場風波化為無形。” 有用……趙直這個評價再正確不過。賈逵相當務實:軍略出眾、執法嚴明、剛直重義、深得民心。曹操曾道:“若天下二千石的官吏(郡守一級)都像賈逵這樣,我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後來他積功升至刺史,在任期間興修水利、勸課農桑,治績出眾,曹丕也盛讚他:“賈逵才是真正的刺史。”他做到了一個“能吏”所能做的每件事。 “又想到一個恰當的、可以用來評述賈逵的詞:可靠。”趙直端出月旦評的派頭,“要是當初孔明身邊多幾個這樣的人……” “丞相的確非常看重這一類人才,記得他在隆中時對幾位好友的評價麼?'你們可以做到刺史和太守。'這其實包含很高的期許,期望他們能成為自己的得力助手。同時,他評價得也很精到。其中的孟建孟公威,就做到了涼州刺史,治績完全可與賈逵媲美。” “可惜也是在魏國。”趙直的情緒有些低落。 “的確,魏國人才很多,優秀的牧守比比皆是。揚州刺史劉馥,受任於喪亂之餘,一人一騎馳入合肥,安聚百姓、招撫流民、懷柔草寇,數年之間竟然從無到有,白手打造了一個強盛的揚州;梁習治理并州二十年,不靠中央的任何援助,連續擊退烏丸、鮮卑的進犯,收攏、招誘敗散的異族士兵,不僅消弭邊患,還增強了國家軍力;其餘張既、溫恢、田豫、蘇則、郭淮、倉慈等數十人,無不是典型的'良二千石'——鎮守一方之良才,他們與他們苦心經營的一處處城池州郡,正是支撐魏國的一根根樑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人的作用不比曹丕、陳群、賈詡等謀謨於廟堂之高的大人物小。對,正是如此——正是!趙直,快!研墨!”我興奮地驅使著魘師,“我要繼續工作了!” 這便是《三國志·魏書·劉司馬梁張溫賈傳》。卷末評道:“自漢季以來,刺史總統諸郡,賦政於外,非若曩時司察之而已。太祖創基,迄終魏業,此皆其流稱譽有名實者也。咸精達事機,威恩兼著,故能肅齊萬里,見述於後也。”(自漢末以來,刺史總領諸郡,督掌民政軍事種種大權,不再像原來那樣僅僅是督察的官職。從曹操創業開始,在整整一部魏國史裡,以上六人都是刺史中廣受讚譽、名副其實之人。他們為人精幹,處置事務時都善於抓住其關鍵,恩威並施,所以才能治理一方,為後世所稱述。) 廢寢忘食的工作使我少有閒暇,對此時的我來說這是莫大的幸運,因為每當閒暇時我便會驚詫與痛恨於自己對時局的冷漠。作為一個漢國人、一個深愛著這個國家的漢國人,我竟能無動於衷地看著它燃盡僅存的一點火種,為它書寫死亡的歌謠。 幾天前趙直就勸我盡量少出門,他指著一屋子書稿道:“你出門的話,我無法兼顧兩頭。” “外面發生的事也可能是我將要寫入書裡的歷史,到時候你會告訴我我該知道的吧?”我盡可能平靜地問。 “應該會。”這是他的回答。 我發了狂一樣地埋首於工作,藉此逃避外在的一切與時時嘶咬內心的痛楚。進度出奇的快,我內心也漸漸平靜。然而隨著一段段人生在筆下定格,我一次次面臨新的痛苦。每寫完一個人物的一生時,心內都充滿難以言喻的落寞與哀傷。既像是又送走了一個朋友,又不僅僅如此。我向趙直道:“感謝你的指引,讓我能夠真正懷著'同情'的意識去體味那些壯麗的人生,寫作時我不再是個冷漠的旁觀者或者單純的記錄者,而是真的化身為那些人,在撰寫自己的理想與志望、奮鬥與追求。因而,每當我書寫的人物死亡時,就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從身體里永久地抽離了……每當這些雄健開闊的人格從我身體中被抽走,我就會意識到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無用的陳壽。無數絢爛的顏色逐一地從我生命中流去,最後剩下的,怕只是一個黯淡無光、灰敗衰朽的軀殼。難道這就是寫史之人必須背負的宿命?我到底算什麼?怎麼能活得這麼長久?” 內心深處壓抑多年的悲哀在傾訴中爆發,我毫不掩飾地痛哭出來。魘師能夠看透人心,卻無法有效地安撫它。趙直聰明地選擇了沉默。直到我抹抹臉向他展顏一笑:“……抱歉。讓你看到難堪的樣子。” “能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深感榮幸。”他文質彬彬道。 “少來了!忒虛偽。方才是否在暗暗發笑?” “那倒沒有。”見我恢復正常,趙直舒一口氣,他委實不擅應對這種場面,“陳壽,你方才最後兩句話,很像子桓的口吻。” “'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我感嘆,“是啊,總有那麼一些話,能最凝練地表達一些人共有的感慨。” “既然談到了死亡與壽命,我不妨帶你去看一出與眾不同的'死亡',或者它更像一出玄談。” “誰的?” “子桓。” “喔……”有點意外,他竟能以如此沖淡的口吻敘述這件事。 我和趙直又來到了嘉福殿。值得諷刺的是,作為一個漢國人,相對於成都的皇宮我更熟悉這裡。 高大繁華的穹頂之下,兩個人散漫無節地坐著,都是我記憶中的熟人。一個自然是曹丕,另一個也被趙直帶領著見過幾面——正始玄學的創始人何晏。雖然其人浮華不實,到底還是一代學術大師。 “真奇怪……”我自語。 “怎麼?”趙直好奇地問。 “我記得這兩個人的關係並不好。”我解釋道,“何晏是漢末殺豬大將軍何進的孫子。何進死後家道敗落,何晏年幼喪父,不久,年輕守寡的母親被初掌大權的曹操納為妾侍,頗見寵愛。”我諷刺地補了句,“曹操這個人,也許對寡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愛好。加上他倫理道德觀念甚為淡漠,侍妾裡有不少都帶了前夫的子女。曹操不在乎這一點,把他們全當成兒子來看待。有些人最後還頗為顯貴,比如做到驍騎將軍的秦朗。不過這種事嘛,他親生的兒子難免見了不痛快,尤其何晏……” 殿中曹丕笑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假小子,這時候才想到來看我?”在親友面前,曹丕從不用'朕'這個自稱。 我笑著對趙直繼續說:“何晏多少有些不識抬舉。他天資聰明、長相俊秀,曹操很喜歡他,甚至想讓他改姓曹,真正加入自己的家族。可當時才七歲的何晏竟然在地上畫了個方塊,入坐其中,說這是'何家的房子',也就是說他自己是'何家'的家主。曹操只得打消讓他改姓的念頭,卻也為此更喜歡何晏。據說,曹丕因而很不高興,人前人後稱何晏是'假小子',即沒有血親關係的螟蛉之子。隨著他們逐漸年長,這個稱呼不僅用來指何晏是假兒子,也被賦予另一層含義,畢竟……”我扑哧笑道,“整日搔首敷粉、面白如玉的何晏看上去真的很娘娘腔。曹丕當政時,何晏一直沒有任職。世間傳言他倆關係很差,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只是照你所說,這是曹丕臨終場景的話,這時候兩人獨處,又有點……” 趙直反問:“何晏做官後如何?” “他缺乏必要的政治智慧,站在無能的曹爽一邊和司馬懿父子作對;平時又不會做人,和司馬師私人關係很差,事敗後被司馬家誅殺。” “那你覺得他是做官好呢,還是像之前那樣,做個第一流的名士學者、紈絝子弟好?” “他若一直過著不涉政事的生活,於人於己都有好處。” “既如此,你說一直不用他的子桓是為他好呢還是不為他好?” 這傢伙也能這樣“世俗”而犀利地看問題,這讓我有了小小的敗北感。趙直繼續道:“其實他們兩個,應該算是一對智慧和思想上的好敵手。就如……哎,陳壽,你說咱倆的關係是好還是不好?” “一點也不好”我故意板著臉說。 這時何晏開口回答曹丕的話:“子桓你既然還沒死,我也就沒來晚。” 聽了這極為無理不恭的回答,曹丕非但沒有不快,反而非常高興:“你終於肯叫我的字了。很久以前家父和我就把你當做子弟來看,你卻拒人千里。” “哼,我可不想一輩子都生活在你那過於偉大的父親的陰影下,像你一樣。” “那父親過世之後,你怎麼還一直避免和我交往?” “你這人名聲夠壞了,與你走太近會受連累。何況你身邊都是陳群、司馬朗那樣殺豬賣酒般的言利小人,我才懶得正眼看他們。” “殺豬賣酒?這是在說你的祖父何進大將軍麼?哈哈!” 親切溫和的談話沒有持續多久,曹丕發問:“你今天為什麼而來?不是專程前來欣賞我死前的窘態吧?” “不是'專程',只是'順便'。平時你沒時間我沒心情,難得有這樣的好時候,我來找你……”傳說中的當世第一美男子開顏一笑,“聊聊。” “聊聊”,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在我生活的時代,“玄談”已經成為名士日常生活最主要的內容。飽學之士聚坐一處,高談對世道人生的體悟,肆意揮灑著清新與自然,不畏權貴而又針砭時弊,超然世情而又深情款款。雖然迫於司馬氏日益酷烈的政治壓力,清談逐漸刨去譏時論世的實質內容,成為一種避世方式,可其中體現的智慧與學問都不曾稍減,論者和聽者往往都有所開悟。能親耳聽到玄談的創始人與古今第一位名士皇帝的講論,真是不虛此行。 “聊聊?那趁我疲敝你是準備以偏師而來呢還是準備起傾國之兵?” “上國偏師,即可當下國全軍,子桓你就準備濟河焚舟吧!” 趙直拉拉我衣襟:“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急切地問。 我哼了一聲。玄談是對智慧、學識、口才、急智乃至風儀的綜合考驗,反复辯難的對話中包含大量典故經義,學問稍差點的都反應不過來。趙直這個妖人想要聽懂,實在難過摘星攬月。我敢肯定,這傢伙帶我來這裡,一多半原因是為他自己。 “剛才的兩句話裡有兩個近代典故、一個古時典故。其中之一你應該知道,就是《出師表》裡的'天下三分,益州疲敝',另一個是昭烈皇帝破格提拔魏延為漢中都督時,魏延放豪言說他能滅了曹操的十萬偏師、擋住曹操親率的傾國之兵。曹丕的意思是倘若何晏欺自己病體沉重、而不認真講論,就會被輕易擊敗,還是全力以赴的好。至於何晏所說的'濟河焚舟',是指秦末鉅鹿之戰時,項羽面對對岸強大的秦軍,渡河列陣後將船隻全部焚毀,以必死之心激勵部下。何晏之意是:他本就遠遠強過曹丕,不管自己認不認真,曹丕若不拼盡全力,就一點勝利的機會也沒有。” “原來如此……”趙直囓指道。 曹丕與何晏機鋒頻現。 “子桓,果然千古艱難唯一死,死生自古困英雄。” “怎麼?你要鼓盆而歌麼?” “認錯人了吧,我可不是董賢!” 要解釋這種對答還真複雜。我耐著性子說:“鼓盆而歌之事你該知道。傳說莊子妻子亡故時,他非但不悲傷,反而敲著盆歌唱。何晏在學術思想上比較傾向莊子,他話中之意是曹丕身為帝王,終究為死生所困,不及莊子豁達。曹丕的話說明他了解何晏在生死問題上的基本立場,以及他本人對這一立場的不認同;另一方面,何晏生活作風很不檢點,有人說他有性別倒錯的傾向。曹丕引述莊子對亡妻的態度,也是順便開他玩笑。不過,”我聳聳肩,“這玩笑把曹丕也帶進去了,所以才有何晏拿'董賢'說事。董賢是漢哀帝最喜歡的寵臣,二十出頭就做到了大司馬的高位,漢哀帝甚至有意把皇位傳給他。何晏順著曹丕的話頭嘲諷他一直是個好色無道的昏君,同時為自己正名,及時與曹丕撇清關係。”釋講時我心內翻起波瀾:之前從未想過有將死之人能如此坦然瀟灑地談論死亡。 趙直沒有註意到我的心情,只道:“這些人說話真麻煩。” “求之不得!你不願聽的話我就不多費口舌了。” 魘師連忙賠笑:“不,我是說,之後的正式內容我反而能聽懂不少。”的確,此時之清談尚未發展到日後玄遠而言不及義的程度。 何晏遞給曹丕一張紙:“這是我新寫的詩。” 我湊上去看:“鴻鵠比翼遊,群飛戲太清。常恐夭網羅,憂禍一旦並,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志意,何為怵惕驚?” 這顯然是仿照《莊子·逍遙遊》所做。 《逍遙遊》開頭說北海有魚名為“鯤”,可以化為傳說裡的巨鳥“鵬”。從北海遷徙到南海,它拍擊水面,激起三千里高的大浪,而後乘禦狂風,直上九萬里高空。渺小的蟬雀只能在低矮的樹叢間飛翔。大鵬從九萬里高空俯視地面,能透過虛假看穿各種真相。 何晏詩中的鴻鵠,便是莊子文中大鵬的意象。他認為大鵬之自由僅僅是相對蟬雀而言。大鵬在自身的生活環境中,也會經常遭到網羅之類不測的危險,也有屬於自己的憂患。在茫不可測的天意與生死面前,宏大與微小、崇高與卑微,其實沒有差別。 “這算是比莊子高出了一層?”趙直又在偷窺我的思想,在現在的情況下,這種方式很有效,因此我默許了他的無禮。 “何晏的意思是:無論鵬程萬里的曹丕還是遊嬉樹叢的何晏,只是境遇不同,在天意大道看來,兩人都在為生活掙扎,境界上完全平等。翻雲覆雨的功業不足稱道,能夠想開一點、'逍遙放志'一些,才是真正的贏家。” 曹丕也隨口用詩來回答他:“神龜雖壽,尤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曹操這首詩傳唱已過一甲子,何晏聽罷只冷然一笑:“便是曹孟德詩中,也不得不承認,烈士騏驥,終究為死生局限,功名無盡而其生有涯……” 曹丕打斷了他:“平叔,你未能真正了解先父此詩。被生、老、病、死所困的只是烈士騏驥的事業與程途,並非烈士騏驥本身。” “縱使不為生死所困,也受到事業程途的奴役,自以為建功立業,遠勝庸人駑馬,窮途末路、死之將至之時,卻發生一生汲汲追求的,不過一場虛幻。真是可憐、可笑。”何晏的說辭頗為有力。有時我也隱約想到這些,卻不曾如此清晰明白。 曹丕微笑:“不知你該說我是冥頑不靈還是死不鬆口。我大限將到,卻也沒感到往日的一生是虛幻的夢境。不過平叔,你果真進益了。莊子常常談那些能夠乘駕雲氣、驅策日月、四海遨遊、凌越生死的'真人”,他們將精神昇華至常人難及的高度,俯視萬象、冷眼死生,因而能有大鎮定、大冷靜,既不受喜怒哀樂的影響,也不被生死俗事所牽絆。而你敏銳地發現,這如同大鵬之觀鳥雀,只是相對的超脫高妙,其實他們並不能看破與自己平行或者更高大的事物。這樣的話……告訴我你'絕對高妙'的答案是什麼? " 被直指言論中心,一切為此準備的辯論技巧都失去效用。何晏在不快的同時也顯得頗為開心。 “答案是'無'。子桓,儒學之士重視人生本身的'從始至終',卻忽視了更重要的東西:'始之前'、'終之後'。時空無始無終,其中顯現的一切終是虛無。不但成敗是非,連'看破成敗是非'都是虛幻。萬象由無中而生,所有有形之物與無形之志,都要歸為絕對的'無'與沈寂。因此我們要做的不是'看破',那說到底不過是大鵬之觀燕雀,在享受凌駕於同類之上的快感而已。我們要做的,是'適意'。” “哦……莊子不也說萬物'如一也'麼?” “莊子的'如一'是在肯定'本來如一'的基礎上,追求對自我和其他事物的超越,我的'如一'則是徹底的平等。” “老子極重養生之道並且'惡死',這和你的說法是否矛盾?” “老子重的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養生之道,是自然之道,他說人生天然有三成長壽、三成短命,可也並沒有提出什麼逆天的養生門路,只是要求人們順其自然,完其壽數。他所厭惡的'死',與提倡的'生'相對,不是指死亡與生存,而是指'僵硬,死板'與'靈活變通'。你也知道,老子始終在強調'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萬物起點,這和我說的'無'殊途同歸。不過他沒有過多強調這也是萬物共同的歸宿。至於他在人的精神修養上強調的'玄之又玄',指的也是自我不斷的提高和超越,這些都和我的思考歸於一致而深淺有異。”……隨著對話不斷深入,曹丕以老莊著作為發力點的攻擊被何晏一一化解。 最後曹丕笑了笑:“好吧,對道家的理解,我遠不如你。平叔,你聽過西域道人(當時尚無”僧人“一詞,信奉佛教者被呼為'道人')的那一套學說吧?” “當然。” “我覺得你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你看,你們都意識到了人生的短暫和無常,因此想把生命依托到一個更高層次。你談的是'無'和'道',他們則更加明確而具體地構建了一個生前身後的世界,談論因果輪迴與業報不爽。每一世的遭際都體現著上一世的果報,無法推究其開始;此世行事將在下一世遭到報應,所以是有歸宿的。倘若說你的學說是說人生無始無終,他們的看法就該是人生無始而有終吧!不論目前如何……”曹丕微笑,“我覺得日後西域道人的東西會比你的更有市場,因為他們為生命描述的歸宿對智識有限的百姓來說更具體。不過平叔,”曹丕精神為之一振,彷彿有一種特別的光在他身體內部激盪,“方才我用來和你周旋的不過是我的偏師——我並不長於老莊。” “果然要回擊了!”我轉向趙直道。 趙直已經被這通對答折騰得昏昏欲睡。也難怪,對他來說,什麼“無”啊“道”啊,“因果”或者“業報”,都無甚意義。那畢竟是滄海一粟的短暫人生希望能與“無限”相融才苦苦去追索的答案。 曹丕整師鳴鼓了:“黃老也好,釋家也罷,我想其共同點是對人生的畏懼和對此世的放棄,將自己放在一個事不可為、道不可知的位置上,一味膜拜上蒼。卻不知人生在世,不是不能做事,僅僅是不能把事情一一做完;也不是無法了解'道',僅僅是難以了解全部。從一開始就束手就擒、不知不為,那麼平叔啊,你做什麼要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我來問你,道也好,無也罷,它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這個問題讓何晏張口結舌,按照他的理論,至高的'無'絕對沒有任何存在目的。 “既然沒有目的、沒有意義,那它的存在與人類有什麼關係?倘若最終答案是個完完全全的'無',又何必有這許多年的求索跋涉?”曹丕以少有的認真與誠篤呼出對方的名姓,“何晏,與你的'無始無終'、釋家的'無始有終'不同,儒家的生死觀是有始無終,就好像清晨落在草葉上的露水,生於天地之間,精魂散入蒿草叢內,無覓歸處……說到底,人怕死,怕的其實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世界。真正的儒生則根本不去探求這個純粹未知的世界,所謂:'未知生,焉知死?'他們直面對死亡的畏懼,把畏懼化為憂患意識,必有所為!從精神與物質上完善、提升自我,通過個體的智識和行動,賦予這個本來無知無識的的世界——或者說你們講的'道'和'無'以自己的意義。無論生從何來、死往何處,一個'人'為之付出的努力與得到的成果都將作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這便是'自我'在精神上的歸宿啊……因此人人都竭力活得更輝煌。平叔聽過這篇詩嗎?”他清澈、委婉吟道:“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驅車踏上漫漫之路,四下張望一片茫茫。東風搖撼,草木凋零。萬事萬物,沒一件是舊時模樣;倏忽的生命,怎能不隨之迅速衰老?繁盛與衰敗在所難免,你我正該趁著年輕早建功名。人生不像金石堅固,長壽只是一介幻夢。死亡隨時降臨,惟有榮耀與名聲值得寶貴。) “試著活得積極些,何晏。”說完,曹丕閉上眼躺下了。這是個結束清談的姿態。能看得出,這一番晤對使重病的曹丕十分疲倦;然而唇邊的微笑顯示出他滿意而欣然。 何晏若有所思地起身,緩緩走到宮殿門口,忽而回頭:“對了,子桓。” “還有什麼事?” “訣矣。” 他衣袂翩揚而去,殿外日光如金。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將死之人與來日方長之人對人生的態度竟似完全倒了過來。好像有一縷陽光照進我心內最黑暗與寒冷的地方了。 “我們也走了,趙直!” “這麼急去幹什麼?” “寫書!”我的聲音從未如此明快有力。 “混蛋趙直。”趙直挽住我正欲離開時,忽然聽到龍榻之上,傳來這樣輕輕含笑的一聲。趙直停下腳步。 “你不介意我多留一留吧?”他問。不及我回答,睡臥的曹丕又道:“難道不能送送我?我猜你很快就要到別處去了。” “你猜得沒錯。”趙直每走近一分,身軀便實在一分,當他坐到曹丕床榻旁時,他已經可以被曹丕握住手。我跟隨著他上前,從曹丕微笑、平靜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見到了趙直,一旁的我則仍是被完整藏匿的存在。 “居然知道我在,子桓你這傢伙還真是……”趙直反握住了曹丕的手,他在微微顫抖。 “真是真龍天子吧?哈哈!”快意的笑聲使曹丕陷入短暫、劇烈的咳嗽,稍緩之後,他道,“最近閒暇時正在輯補《列異傳》,感覺尤為敏銳。不但能感知你,還能猜到此時之你,不是這一年——黃初七年的你。是專程遊歷到此嗎?情深意篤,引我登仙?” “我可以像何晏一樣說是'順便'嗎?” “不可以。”曹丕故意板下臉孔。 趙直做了個怪異的動作,他捏了捏曹丕的臉! “裝模做樣地生氣,再醜不過。”趙直哈哈大笑。 “我哪還有生氣的氣力?”曹丕苦笑,“否則,就憑你這一下,”他摸摸臉,“也該判個欺君罔上之罪!趙直,趁著我還沒死,再問你一句,你果然不要把姓名留在《列異傳》裡?” “我不像你那麼留意身後之名。再說,你記下的怪異之事、奇詭之人,都是些二流貨色,難道你忍心把我這樣的夜明珠往魚眼睛舖裡一丟?” “被你看出來了,我就是那麼考慮的,哈……” “別笑了,越笑越咳、越咳死得越快。就因為你做人太不厚道,才會這麼早就一命嗚呼!”趙直用戲謔的話說出死亡的殘酷事實。 “我還能活多久?”曹丕好奇地問。 “你問我,我問誰?”趙直哼了一聲。這時我恍惚聽到趙直的詢問:“他還能活多久?” “那要看今日是何日。”我在心內回答。 “餵,今天是幾月幾?”果然趙直問。 曹丕笑著搖搖頭:“我不捨晝夜輯錄詩文,晨昏顛倒,早已不記日期。”——糊塗至此還能找出“勤奮”做藉口,這位皇帝與趙直果然性情投合。 “那就問他鮑勳死了沒?”據我所知,鮑勳死後不到二十天,曹丕駕崩。 “唔,”曹丕算了一陣子,“死了有二十來天。” “那麼子桓你也就這一兩天了。” “哦……真快呀。說來,我有點後悔處死了鮑勳。”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沒什麼。”趙直揮揮手安慰,“誅殺忠直之臣,的確是大污點;好在史書還沒有直接把你貶為昏君。寫史的人說,你只差一點就夠搭上'明主'的邊了。” “差了一點?”我簡直懷疑他會問出趙直問過的話“差了哪一點”,接著便是一通嚕囌;不過曹丕沒有問,他放鬆身體,目光投向穹頂,慢慢道,“我知道差什麼。廣大的度量、公正的判決、修身養性、磨礪德行,這些方面,我欠缺的遠不止一點。然而做到這樣子我有時已感到累,為什麼自找苦吃?人生太短;有很多真心喜愛的樂趣想體味,沒空把時間浪費在別處,又不是說聖君明主便真能萬壽無疆。死……就死吧。後世怎麼評、怎麼寫,是後世之事;我嘛……哈哈,”忽然露出頑童的譎笑,“我有'文'字為諡便心滿意足。” 曹丕,諡號“魏文帝”。 “文”是《諡法》最好的美諡: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這個壞小子,一早就想佔著這個字,是以把父親曹操謚為“武”皇帝。 真是一個壞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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