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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話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亂世紅顏的援琴鼓瑟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0714 2018-03-13
“快來快來,不然就趕不及了!”趙直毫無徵兆出現在我的房裡,“閉上眼。”我正詫異怎麼會有“趕不及”看的往事,便被趙直一把拉進魘師的世界。睜開眼時才明白,這次我們穿越的不是時間,而是空間。 身處劍閣的鐘會正將一通書簡封入袋中。 “久聞將軍家學淵源,今日有幸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一旁姜維一臉淡然地說著恭維話。 “慚愧慚愧,家父多年教誨,卻被用來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鐘會誌得意滿地謙虛著。 “鄧艾養犢小兒,一朝得志,又得將軍這般的高門名士為記室,也算是三生有幸。”姜維神色依舊。 “終究沒能趕上。”趙直有些遺憾地轉向我,“我今天出去閒逛時發現鐘會和姜維截了鄧艾進呈司馬昭的表章,隨後鐘會模仿鄧艾筆跡,加以改寫。你知道,鐘會之父鍾繇是數一數二的書法名家。我想到這該是日後出現在史書中的場面,就趕忙帶你來旁觀。可惜沒有看到他寫了什麼。”

“該看到的已經看到,我們回去說。”我笑笑。 重回斗室,趙直迫不及待問:“什麼叫'該看到的已經看到?',你明明沒有親見那封書信的內容不是麼?” “內容並不重要,我猜不過是用更驕慢的口氣複述了一遍原信的內容,試圖令當權者對鄧艾產生反感與不信任。但剛才的場面倒的確意味深長,它折射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生活,預示了至少一個人的命運。” 趙直不解:“兩個人設計陷害第三個人,這和政治生活有什麼關係?” “依你之見,鐘會為什麼深恨鄧艾?”我悠閒問道。 “明擺著嘛,鄧艾行險僥倖,迫降後主,奪了鐘會大功,如今位在鐘會之上,當然會被嫉妒。” 我搖搖頭,笑道:“這只是表面現象,更深層的原因是:兩個階層的對立。後漢政治是被外戚、宦官與豪門名士所掌握的政治。前兩者沒有連續性,能在一代代動盪中緩緩積累名望,財富,人脈等實力的,只有高門大族。袁紹之所以能由一個空頭郡守迅速發展為跨有四州的大軍閥,就是憑著他'四世五公'的家族勢力。在三分的亂世裡,固然有許多出身寒微的才智之士登上舞台、成為主角,可他們退場後,其後人無法與世家大族深厚的潛勢力對抗,也就漸漸淡出了時代。你看看魏、吳兩國便知道。”

趙直頷首表示同意。 在江東出身寒微的開國功臣裡,無論純以軍功起家的將軍們,還是像魯肅、呂蒙那樣的文武全才,後人幾乎全部銷聲匿跡。只有顧,陸,朱,張諸多大姓還維持著昔日的榮華。 “我還以為這只是孫權刻薄寡恩的結果。”趙直恍然。 “君主越是刻薄,這個規律便越顯著。”我微微冷笑,“孫權剛愎自用,對功臣子弟無情無義、至於其極,卻始終不敢處置屢屢忤逆他意旨的張昭,找藉口逼死陸遜之後,也不敢進一步剷除陸家,反而讓其子陸抗繼承父親的兵眾,也都是因為顧慮陸家的潛勢力。魏國更是如此。曹丕為取得豪門的支持,採納了陳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從制度上保證世家大族的權利,如今在魏國掌權的司馬氏很明顯要走'漢魏禪讓'的老路,因而對世家的依賴更為明顯。用手指頭都可以猜到,”我多少有些激憤,“未來的司馬皇朝,定然是以門閥決定一切!”

“好啦、好啦!”趙直半是圓場半是嘲笑道,“決定安心做個史家的你,幹嘛要為在新王朝里無用武之力而憤懣?”我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發問了,“那麼,鐘會的敵意,是來自這種身份上的差異嘍?” “是。豪門與寒門天生存在對立,姜維方才一直在提醒鐘會:高門子弟的他——穎川鍾氏自後漢以來就是顯赫的大族——正居於鄧艾之下。這就成功地喚起並加深了鐘會對鄧艾的恨意。” “這樣……被決定命運的是……?” “當然是鄧艾。”我掩不住快意,“這傢伙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鄧艾出身微賤,完全靠自身能力走到這一步,他與貴族的關係很惡劣,屢次上言反對他們清談浮華的習氣。魏國需要他用兵的才能,這才一直容忍著,現在麼……”

“狡兔死,走狗烹?”趙直接口 “不盡如此。鄧艾不甘心只當'走狗',攻滅漢國後他自以為是、專擅跋扈,甚至出言不遜、干預國策。名門大族能容忍一個國之爪牙的名將鄧艾,卻絕不允許他進入國家決策層面。事實上,從鄧艾承製封拜、上書求權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已經被決定。至於鍾會玩的小把戲,只是加快了這個結果的到來。所以我說,信上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我聳聳肩,“至少不像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這是你身為史家看到的未來?”趙直問。 “是的。”我傲然回答,“我知道,身為魘師,你能預見出繁複而有多種走向與分支的'未來',而那是針對個人來說的;有些時候,我們能判斷出時代之河必然而唯一的走向,從而推知激流中心的個人命運,這便是史家的答案。不過,奇怪的是,”我沉吟著,“以鐘會的才智,自然知道鄧艾必定不容於世,他為什麼接受姜維'居心叵測'的建議,這麼著急謀害鄧艾?難道……”趙直笑吟吟欣賞、等待的目光使我心內突然一動,“他的目標不是鄧艾,而是……是——成都!是這樣嗎?鐘會他……心懷異志?”

“這個麼?我可不能確定。不過,倒是有人做了與你相似的判斷。”微微笑著,趙直一張手:一位雍容的老婦人在對一個子侄模樣的年輕人說:“鐘會狂傲放縱,不能久居人下。這次領兵西征,我擔心他會生出不臣之心。” “這是?”我問。 “這小姑娘是辛毗的女兒:辛憲英。” “小姑娘?”我橫了他一眼,心下嘀咕,“這妖人究竟多大歲數?” “世間智者所見皆同啊。”趙直繼續感慨。 引起我好奇心的是:“你怎麼會在意她?”——據我了解,能引起魘師關注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英才。 “是因為你注意過的一件事,在子桓被立為太子、抱著辛毗脖子大喊大叫的那時……”趙直把一個柔美、富於主見的女聲輕輕送入我耳內:“太子是要承繼君主、宗廟、社稷之人,責任何等重大!身為太子,怎能不戰戰兢兢,既憂且懼。曹丕卻喜形於色、得意忘形,這豈能長久?魏國的前途,只怕難以昌盛。”

“說這話時,辛憲英才二十七歲。”趙直道,“當時我覺得這小姑娘頗有知人之明,就記住了她。前段時候在洛陽閒逛,忽然想去看看她,便見到方才場景。陳壽,你之前是否不知世上還有這麼一號人物?” 從先秦開始,女性多數只是史書裡附庸性的存在,趙直做出這麼驕矜的猜測,並不出奇。相比之下,我的回答倒使他吃驚。 “我恰恰因為另一件事情對她有所了解,”我說,“一件更能體現她人格魅力之事。趙直,你知道高平陵之變麼?” “我閒著沒事時去看過。掌握魏國軍政大權的曹爽兄弟協同皇帝出京祭陵、狩獵,隱伏多年的司馬懿乘機起事,一舉剷除曹爽及其黨羽,從此司馬一門權傾曹魏。”趙直頓了一頓,“這和辛憲英有關係嗎?” “是其中精彩的插曲。”每每輪到我給趙直講故事時,心里便會湧上強烈的滿足感,“司馬懿緊閉四門、發動兵變時,留在城裡的司馬魯芝約曹爽參軍辛敞一起出城告知危難。辛敞一時拿不定主意,去找姐姐憲英商量。辛敞認為天子在外,司馬懿在京城發難,可能想要奪取曹氏江山。辛憲英的判斷則是司馬懿只想誅殺政敵曹爽,並非要對國家不利。辛敞認為姐姐說的在理,又詢問此事成敗如何,憲英回答:曹爽粗疏大意、必敗無疑。這時素來敬服姐姐的辛敞就想拒絕與魯芝同往,憲英卻勸阻他說:素不相識之人遭遇危難,君子還會伸出援手;身為他人部屬,更不該違背盡忠職守的大義;當下之事只是兩派爭權,而不涉及國家存亡,你若不是曹爽親信,就不用為之殉死,完成職責後,從眾行事便行。辛敞聽了姐姐的勸告,與魯芝奪門出城,向曹爽告變,隨後也沒有做什麼'親信'範疇內的事。果然,司馬懿誅殺曹爽後,不但沒有追究辛敞的罪責,反而重用了他。辛敞現在還在做著河內太守的高官,他時時感嘆,幸虧與姐姐商量過,才能保身、全義兩不誤。”

“好聰明的女子。”趙直感嘆,“知人明世、應時而動,同時善於自保,和她的父親如出一轍。” 我皺皺眉:“其實我很怕別人這麼想。” “怎麼說?” “我明白你為什麼說辛家父女十分相像。”我隨手寫下一個平庸者的姓名:“袁譚”,“是這個吧?”——當初辛毗在袁譚手下供職,他在為袁譚出使曹操時卻乘機叛離故主、投靠曹操。依趙直之見,辛憲應洞見勝敗、明哲保身的智慧便是從乃父那裡繼承的。 “我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兩件事。表面上看,辛毗父女都不看好原來的主公而選擇了敵方。可事實上,辛毗不僅背棄,更是出賣了舊主:他獻計為曹操攻滅袁譚!在上個時代,'棄主'不會遭受道德譴責,尤其新主公比舊主公更高尚的話,這種正確的選擇反倒會成為棄主者行事的亮點,比如趙子龍將軍背棄公孫瓚、跟隨先主。'賣主'卻完全不同。無論原先所侍奉的君主有多昏庸,叛賣之舉都不能得到道德上的肯定;無論之後表現得多麼忠直剛烈——辛毗在我的書裡,就被列入'直臣'之屬,可他畢竟將始終背負這個污點,承受世人懷疑的目光。”

“辛憲英的行徑與他有什麼不同?”趙直好奇道。 “不同之處在於憲英強調了'報'。古代的烈士豫讓曾經侍奉范家和中行家,這兩家被智伯所滅,豫讓轉而侍奉智家;而當智伯為趙襄子所滅時,豫讓卻誓死為智伯報仇。人們問他為什麼前後差別那麼大,他回答說:范家和中行家把我當普通人,我就以普通人的態度來報答他們;智伯把我當國士,我就以國士的態度來回報(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人們一貫強調'士為知己者死'的人生觀,卻大多忽略了豫讓的前半句,那就是:即便主公把國士視為普通人來對待,其人也至少該以普通人的能力來報答,而非耿耿於懷、心存怨懟?”

“所以憲英說:盡到職責之後就隨大流嗎?”趙直笑了,“這還真是'眾人待我,我以眾人報之'的另一個版本呢!” “還不止如此。雖然司馬懿最終沒有殺辛敞,可這並不等於辛憲英預見到了這一點!事實上,司馬得權後,誅除政敵的手段極為殘酷,比如何晏,沒道理一定要殺他,可他還是難逃一死。夏侯霸是魏國元勳之後,若不是及時逃往漢國,怕也難免遇害。辛敞強行破門而出,從行為上說完全可以歸為曹爽一黨,之所以能安然無事,也許只是因為他不夠資格做司馬氏的敵人……趙直,辛憲英在事情發生之前便預知其成敗,卻寧可冒生命危險也要盡職而行,這豈不比單純的知恩圖報高上一層嗎?”我隨口加了一句,“多少有點'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意思。”

“唔……多少和孔明有些相似?哈哈!你還真是個善於聯想的史家。”趙直的話裡,含了點善意的揶揄。 我搖頭失笑道:“就算是吧。不過,辛憲英更讓我想起了另一位'姐姐':聶縈。先秦大刺客聶政殺了韓國宰相俠累後,為了不連累家人,自毀面容、自殺身亡。姐姐聶縈聽說後推測出是自家弟弟所為,她來到韓國,說出聶政的身份。眾人問她為什麼不怕因此獲罪,聶縈迴答:弟弟這麼做,正是怕拖累到自己,而自己卻不忍心因此使弟弟的美名湮滅。言罷她痛哭而死。這兩位姐姐都成就了弟弟的美名,不同的是聶縈的名字終究附在弟弟的名字上,她是'聶政的姐姐';而憲英則完全以自身之大智大勇留名世間,辛敞只是'憲英的弟弟'。” “這不成材的弟弟能把姓名留在父親身後,姐姐卻只能做幕後英雄。”翻檢著史書,趙直不無遺憾地說。 “她本就是卓然獨立的,不需要把名字附在誰後面。” “可是說起名字,”趙直奇怪地問,“你書裡的女子,大多連名字都沒有。” “不學無術的傢伙!”我嗤之以鼻,“你又知道幾個身邊女子的名字?” ……半晌後趙直撓撓頭:“居然一個都沒有。” “明白了吧?”我聳聳肩,“出嫁前,女子之名只有家里人知道;出嫁時,才通過'六禮'中的'問名'這一項告訴給夫家;出嫁後,即便要拋頭露面,也有對應夫婿身份的新稱呼。所以就連諸葛夫人黃氏那麼傑出的女子,也沒有在世間留下本名。” “總還有個別例外吧?” “呃……”我靈光一閃,想出個自認為比較滿意的答复:“留下了名字那是面子,沒有留下的是本分。” 喜歡刨根究底的妖人不肯罷休:“怎樣的女子才能榮幸地擁有這個面子?” “榮幸?”我語氣中帶了一絲哀涼,“是不是榮幸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的,乃是——代價。” 夏侯文寧有個女兒叫“夏侯令女”,嫁給曹爽的堂弟為妻。不久丈夫過世,她又未嘗生育,父親勸她趁年輕改嫁。夏侯令女割斷頭髮、截傷耳朵,寧可自殘也堅決不肯。後來曹爽被司馬懿算計,滿門男子均被屠戮。令女不得已回到娘家,父親舊事重提、逼她再嫁,她竟然以刀截鼻,血流滿面!家人惶懼心酸,勸她說:“人生一世,就像附著在細草上的纖塵,你何苦如此?何況夫家夷滅殆盡,你這是在為誰守節?”令女極為義烈地回答:“我聽說:仁人義士不因對方的存亡盛衰而易節變心,曹家興盛時我不打算改嫁,如今衰亡我卻改嫁的話,便顯得我是個趨炎附勢的禽獸,我怎能這麼做?” “真慘烈……”這個故事使趙直動容不已,“女子想要把握命運,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一死了之不是更簡單、更少痛苦的做法嗎?對你們複雜多變的道德觀,我始終不甚理解。一般來說,殉死是高尚,降敵是卑劣,沒錯吧?” “大致如此。” “那為什麼為董卓殉死的蔡邕得不到世人的諒解?” “因為董卓並不值得他為之這麼做。”我爽利地回答。 “難道呂布是值得高順以死相隨的主君麼?為什麼高順為他殉死卻能得到世間廣泛的讚譽?” 趙直以常人眼光來考慮問題時,他驚人的智力實在令人難以招架。我想了半晌,道:“大概是這樣:蔡邕是那時天下第一的大名士,人們期待他對亂世有所交代,他卻辜負了沉重的期待、投靠殘暴不仁的董卓,只換來苟且存身與個人的榮華。所以,許多人將他看成被處置的董卓黨羽而不是殉死之士。高順雖然只是個單純的武人,然而他清白正直,竭力想將主君導向正途,反而因此不被呂布信任。在這種境遇下,他仍然遵守最初效忠的誓言,為昏昧的主君出生入死,直至亡故。作為一個軍人,能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 我這番話沒能剎住趙直的思緒,他緊接著提出一系列更銳利的疑問:“那麼,同樣離棄了原有的主君,為什麼投奔昭烈的趙雲廣受讚揚,而依附魏武的許攸遭到譴責?倘若說是因為劉備比曹操更值得投靠,那為什麼由魏降漢的於禁被譏諷為貪生怕死,自漢降魏的黃權卻在兩國都受到尊敬?倘若說是因為黃權更正直,那為什麼同樣正直、自漢降吳後功業越發不凡的潘濬仍然被諷刺?還有,同樣是勸主投降,譙……”他硬生生把話收住。 我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在意譙先生“賣國求榮”的話題,這一小段難堪的沉默正好給了我思考的時間。 “我不能也不必一一回答你,”我道,“不過,正好有個例子可以集中表現這方面的事。你知道'斷頭將軍'吧?” “當然。”他笑吟吟一伸手。 一幕短暫的活劇上演了。 數名漢軍推推搡搡帶上來一名雙手反剪身後的將軍,几案後威武的勝者居高臨下,道:“老匹夫,你今被擒,還不快降?” 將軍厲聲高罵道:“你等背信棄義、侵奪我主領土。我益州只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之輩!” “死到臨頭,還這麼大言不慚!左右,拉他下去砍了!”得勝者鬚髮皆張。 “砍頭就砍頭,喊什麼喊?”將軍面不改色,轉身大步走向營外。 “這……哎!哎!把他拉回來得了!可惡!這傢伙還真是膽氣過人。”獲勝的武人不由敬佩起這名慷慨有義的手下敗將。 ——這是先主收川時,張飛將軍俘虜劉璋部下巴郡太守嚴顏的情狀。又一次被推入中軍帳後,張飛釋放了氣節壯烈的嚴顏,好好款待了他,嚴顏終於歸順。 “哈,這可是個沒有斷頭的'斷頭將軍'哩!”趙直一語道明真相。 “生死與節義的關係,在這件事裡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向魘師解釋,“嚴顏為劉璋力戰被俘,這是盡了臣職;他以生命為代價厲聲高罵,以大義相責,更是盡了臣節,到此為止,他為劉璋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張將軍決定不殺他後,那已是一段新的人生,嚴顏的新選擇非常英明,先帝確實是比劉璋更值得侍奉的君主,所以嚴將軍的人生無可非議。他雖然沒有死節,卻足以與那些慷慨殉命的忠臣烈士媲美。” “你是說,夏侯家的女孩子也是這一類嗎?”看來,魘師還是對女性的興趣更大一些。 “不,令女較之更為高尚,因為她更像另一個人。” “誰?” 我沒有直接回答,自顧道:“犧牲就死很容易,哦不,應該說是一項很直接、不費腦子的選擇。我並非指摘這種選擇,只是很多人忽視了一個道理:'生存'和'生命'是兩個概念。還有很多東西比'生存'更高貴,比如忠義、比如貞潔,有時為了它們,的確要放棄'生存';可還有比貞潔與忠義更高貴的東西,終究必須由'生命'來載負。我覺得,令女更像……”我給出一個叫趙直瞠目結舌的答案:“關羽將軍。” “關將軍曾經被曹操俘獲,可他沒有急於用一死來表現自己對先帝的忠誠,而是在立下了足以抵償曹操活命之恩的戰功後,重新回到先帝身邊,留下'生命'以承載輔佐先帝統一天下的夢想。這種選擇比單純的死亡需要更多勇氣、智慧,或者因為世人都隱隱約約意識到這點,他們才把性格上有很多缺點的關將軍當做神靈。夏侯令女和關羽將軍一樣,看清各種事物之輕重,面臨難關時,一開始就沒有想到死。她沒有付出生命而是付出了容貌與健康來表現貞潔,以贏得獨身的機會及寶貴的生命以承載對她來說更重要的事物。” “這麼個姑娘家,又沒有孩子,辛辛苦苦留下性命想承載什麼呢?”趙直的這句問話至少證明了他對“生死的選擇”還不是完全麻木不仁。 “各人心中最寶貴的東西都不一樣,或許……是愛情吧。”我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人生有限,家業、血脈、志望、學識……這種種有形無形之物都能被後人繼承,惟獨愛情只存在於兩人之間,也將隨著雙方喪亡散入蒿草、消失無踪。令女想活著,或許只不過是為了能思念亡夫,使世上仍留存著這麼一份獨一無二的……情感而已。” 趙直露出一副“不妨隨我去看個究竟”的表情,我當即表態:“我不去,我勸你也不要去。” “為什麼?你不打算寫寫她嗎?” “絕對不會寫。”我說,“你不覺得,我們談論的是一件至慘之事麼?” “……是的。” “僅僅談論此事,已經使我相當不安,更別說付諸筆墨、加以譏評了。何況這件事極容易被禮法之士解讀為'節婦'的典範,依我之見,這既不是令女本意,又很可能會限制住更多女子以更豐富的方式去維護她們最珍惜的另一些東西。我為什麼要做虛偽的衛道者的幫兇?” “行、行,不去了。”趙直很快妥協,繼而歎道,“在真正的英雄時代過去後,這個世界迎來了悲哀的後英雄時代。多數男性只看得到榮華與權勢,像狗搶骨頭一樣爭奪名利;愛、智慧、信念、節義……反而只能在女子身上有所彰顯。” “不過,世人世人一般並不以這些東西為第一標準去評判女性。”我笑了笑,有點無奈。 “哦?那以……?” “德、容、言、工——所謂的'四德'。” 趙直失笑:“'容'這種天生的東西怎麼能歸結到品德的範疇裡?” “'容'指的不僅僅是天生容貌,還包括氣度、妝飾、舉止等等可以由後天培養的東西,”我笑著安撫他,“而且'容'在四德中並不占主要地位。我就知道一個無容有德的女性故事。” 魏國重臣許允的妻子阮氏樣貌醜陋,新婚那天許允不肯入洞房,對妻子說:“女性的四德你有幾種?”妻子回答:“我只是長得不漂亮,在容飾上有所欠缺,而士人應有的百種良好品質,您又有幾種?”許允說:“我都具備了!”阮氏引用孔子的話反駁道:“士人首要的美德是對德行的嚮往。如今您看重美色勝過才德,怎麼能說十全十美?”許允知道妻子不是凡庸之輩。 “真是善辯!”趙直哈哈大笑,“今後所有女性都可以用這來諷喻那些因為好色而把色相上升到女性品德高度的男人。” “後來許允參與反對司馬師的政變,獲罪病死於流放途中。司馬師怕他家屬日後報復,就派鐘會去探看他家的情況。”我繼續著阮氏的故事,“阮氏對她兩個兒子說:'父親亡故,懷恨、悲哀在所難免,你們若裝成不傷心的樣子,反而會讓人覺得你們心裡藏有極深的怨恨。因此,只要表現出適當的悲傷就成。司馬師關心的是你們有沒有為父報仇的能力,刻意隱藏或表現能力都會引起猜忌。反正你倆才具有限,還是真實地表現自己吧。'兩個兒子按照母親的吩咐應對鍾會,果然沒有再受牽連。” “真漂亮!”趙直拊掌讚歎,“說到'有德無容',你不想去看看她嗎?” “想。”我立即道。 “餵……你沒學過讀心術吧?難道猜到了我說的'她'是誰?” “丞相夫人,對不?” 趙直一臉的驚異之色使我飄飄然的。 “你怎麼知道?” “就你還能想起誰來。”小小地諷刺了他一下,我說,“我之所以想去見夫人,理由可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或者……猥瑣。”——我始終認為“偷窺名人私生活”是趙直一大愛好,想必他以為我也是出於這種心態,“注意到沒?先前那些女子,都在'言'上有出色表現,丞相夫人卻是位'失語'的女性。我在收集丞相故事時,也接觸到不少有關夫人的傳說。一般公認她像乃父黃承彥所說,是個黃頭髮、黑皮膚的醜女,可另一種說法是她生得國色天香,只為避免世人不必要的關注才對外宣稱面貌醜陋,有意尋一個不重樣貌、注重才學的如意郎君;有人說她心思靈敏、創見過人,在機械方面尤有心得,發明過能自動磨面的木人,丞相受此啟發、在夫人的協助下創制了木牛流馬;甚至有人說她精通奇門遁甲,呼風喚雨、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簡直像個魘師,哈哈!”不等趙直反擊,我接著道,“我認為傳說多不可信。實際上丞相夫人連名字都不可考。她這麼重要的女子也未留下只言片語,就這樣,在歷史中、在偉大丈夫身後保持著永恆的沉默,所以我才說她是'失語'之人。想去看看她,不是為了修史,而是……”我還是承認了,“個人好奇。所以你很可以拒絕我這不情之請。” “我為什麼要拒絕你?我正想與她喝一杯哩!”趙直咂咂嘴,“她可是唯一一個能與我拼酒之人!” 他打了個響指。 我與他行走在成都南面的小巷:錦柏裡。趙直手裡憑空多出一瓶酒、幾包小點心,他步履輕盈、哼著小曲,心情相當好。這不是通往丞相府的方向,我沒有多問。不多久趙直停步在一處小小的門院前,清清嗓子、整整衣襟:這可是從未有過的謹慎舉動,然後含笑扣門。 “還以為你會直接溜進去。”我咕噥。 “那多不禮貌,畢竟是女性的居所。” 他說話時,門開了。開門者是一名四十來歲的女性,衣著很樸素,全身上下獨一件的裝飾是髮髻上佩帶的一枚銅簪。目光才在她面孔上略一逡巡,趙直便用手肘捅捅我,使我連忙識禮地低頭。這時已留下第一印象:她談不上漂亮,卻十分……美麗,意思是她絕不是能以單純的五官征服人、令人驚豔的女子,然而你凝望她時,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便能感到暖洋洋的舒適;開朗、自信、溫暖,這個人,必是丞相夫人。 “夫人您好!”趙直舉舉酒瓶,大聲道。 “趙郎好。”夫人微笑著把我們迎入。 這麼尋常的招呼方式由他二人做出來,很出我的意料。 “多少年?多少年?”我拽拽趙直的衣袖。 “建興三年(公元225年)。”這個聲音傳入我耳時,趙直同時在與夫人交談:“夫人好像有點失望?以為登門之人是孔明嗎?” “他倒真說過要來。然則來的是趙郎,才真叫人喜出望外。”夫人接過酒,打開蓋子聞聞:“崑崙觴?這可是孔明怎樣也弄不到的上等佳釀。這位是……?”她等待趙直介紹我。 “新買的雜役。”居然笑嘻嘻這麼說。 “餵——!你……” “有不便直言的身份?問問姓名可以嗎?”夫人毫不以為意。 “我、我姓陳。”我有點緊張。 “陳先生能喝一些嗎?”夫人端出一整副酒具:一升的爵、二升的斛、三升的觶,四升的角、五升的散以及一斗的壺,笑道,“崑崙觴有特別奇妙的香氣,據說用它澆灌的梧桐,真能引來鳳凰。用料是黃河源頭的水,一天只能採得七、八斗,放上一夜,水色如絳,那時再行釀製,要費整整百日工夫,才能得到這般好酒。” “您懂得真多。”我驚讚道。 “聽上去很像酒鬼的學識吧?”說著她一手執角、一手執散,向趙直晃晃。趙直搖搖手,取去一個紅漆的觶,道:“再醉倒在您這裡,丞相大人一定饒不了我。” “你難道怕他?” 趙直苦笑:“普天之下,好像只有您一個完全不怕丞相。” “我就把這當成誇讚收受了。”夫人把最小一號的爵遞給我,自取了一斛,為我們一一斟滿,“廚下已備好菜餚,我去拿來。” 目送她離開,趙直轉向我笑道:“如何?” “很意外……可再一想,又覺得丞相夫人正該是這樣的。”我說。 “人說夫妻處久了,潛移默化,脾性便會相像,在使大多數人滿意這一點上,夫人與孔明很相似。其實她對美酒並無特別嗜好,唔,很抱歉我窺探到這一點,可她明白除她外再沒有第二人能陪我這麼痛快暢飲,在漢國,私人釀酒此時仍然被禁止,所以她對我很……熱情,難得的是——還是完全真誠的熱情。有時覺得,在她面前,我是個喜歡也需要被縱容的孩子。”他說到這裡時我插口道:“難道你不是向來如此嗎?”趙直撓撓頭,“是嗎?那麼你該深覺榮幸,原來我在與你交往時也是完全不設防的哦!”他擺擺手勸止我的譏嘲,“發現了嗎?這個女人很……恢弘。” 果然很襯諸葛丞相。我這麼想。 趙直扑哧笑了:“為什麼不說孔明很襯她呢?”他接過我的思緒。 “寫史的人,從你的角度看,她的確是默默站在偉大男子身後的女子,這類女子通常被視為犧牲者,這是指:婚姻是一件要被好好維護的麻煩事,當男性缺乏兼顧家事的精力時,女性勢必付出更多心血,以保證男性心無旁騖投入宏大的事業;這種心血,在男性享有絕對優勢話語權的時代,既被普遍承認,又被普遍忽略。所以史書裡除了假惺惺敷衍些后妃之事外,在女性這一塊,實在異常貧瘠。你寫的也不例外。想想你的蜀漢后宮傳吧!比灰塵還輕,比紙還薄!”他的批評我無法反駁,只好裝模做樣地啜幾口酒,“扯遠了。再說夫人,為什麼你不能越過表像看到本質?去除人為加到生命之上的種種修飾與限制:什麼丞相夫人、黃家女兒,去除這一切後,你所見到的夫人……哦,你是不大了解她,可我相信史家就像魘師般直覺準確,你說她是必須依附孔明才能存在的個性嗎?倘若失去孔明,她的生命便會失去全部、至少是絕大部分光華嗎?” “不,不會。”我應聲道,又感到疑惑:為什麼她不住在丞相府?這個疑問,我像能把住答案:一個有關平等、寬鬆、信任、尊重的答案,位於最底層載負這一切的,是男女之間無私、獨立的愛。 “不過……趙直,夫人怎麼還沒來?”我竟思念起她。 “哈哈,玩了個小把戲。方才你我的交談,是在時間的縫隙裡進行的,聽說過這句話嗎?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反過來說:世上才一日,山中已千年,也同樣成立。”見我啞口無言,趙直更得意,“磕頭吧、拜師吧,送兩串乾肉我就收你做徒弟。你從我這可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自大狂。”我哼道,“快!快結束這什麼、什麼'縫隙'。我想嚐嚐夫人做的菜了。” 菜的味道很好。 酒香醇美。 興味漸濃,趙直與夫人無話不談。奇妙的是,趙直帶來的一瓶子酒,怎樣都喝不完,我漸漸相信這妖人真可能醉倒在這。他白皙的面孔上活絡著少有的酡紅,像孩子般手以舞之、足以蹈之,歡樂時還用他特有的飄渺調子唱了一首歌:“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焉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真好!真好!當再浮一大白!”夫人再一次盡了手中盃,拈起竹筷,擊盆應聲為歌:“……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我忙著把這些詩抄錄在袖子上,相形見絀,我果然是個“俗人”。一面抄,一面想:太有才。這完全是超越性別的才華,把“丞相夫人”一詞冠諸她身,委實是一種鐐銬。 “篤篤篤……”這時門被禮貌地敲響。 “趙郎算一卦,是誰來了?” “不用算也知道。這個人一來,我就該告辭了。” “你多留一留罷?” “他來了,就不方便這樣子喝酒了。” “說的也是。” “所以我走啦!” “送送你?” “別、別……我會'呼'地一聲不見,就像風……'呼'的一聲吹過。”幸虧醉醺醺的趙直還沒忘記挽住我胳膊,“把這傢伙也……'呼'地帶走!” 耳邊響起一聲風,回過神來時我發覺著史的小屋裡流溢著濃濃的酒氣,趙直玉山傾頹地歪在一旁,口角還掛著幾滴崑崙觴。我推推他道:“是誰來了?丞相嗎?能再給我看看嗎?” “偷、偷……窺……癖。”他含含糊糊這麼嘲弄我,軟綿綿張開手掌。只見便服的丞相提著與趙直帶去的同樣的點心微笑著走入,注意到涼亭裡的酒菜時他會心一笑,問:“趙郎來了?” “所以說你來得真不是時候。”夫人笑吟吟的,“再給你做幾個菜?” “我幫你吧。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要告訴你。”丞相說。 “什麼?” “最近可能要去南邊。”他謹慎地說。 “南中?”她問。 “唔。”他露出抱歉之色,幫她收拾杯盤狼籍。 “那還說什麼'可能'?”她笑著,手指與他的一碰,他略略把手指一移時,她握住他手道,“既然是你一定要做的事,就去做吧。你已放任南中兩年多,是時候去那山險水惡之地。” “明知山險水惡,也不勸阻一二嗎?”話是這麼說,丞相明顯放鬆了很多,微笑問出這“不滿”的話語。 “倘若一有危險我便勸阻於你、倘若你輕易順從勸阻的話,你還是今時今日之你麼?再說,”她回身,手指輕輕搭上他背,“難道諸葛丞相、我的夫君,是連自保也做不到的人?” “當然不是。” 丞相說完這句話,好像做了個動作:我之所以這麼敘述,是因為我沒看清他做了什麼,趙直掌心的煙雲徐徐散落、湮滅……他已完全睡熟。 “三年春,亮率眾南征,其秋悉平。”(建興三年春,諸葛亮出征南中,秋天時便完全平定了叛亂)我摸黑在《諸葛亮傳》裡寫下這簡短的話。 “夫人是很幸福的,一個出色的女子擁有一個出色的夫君,其才情、志趣,既融為一體,又各有千秋。只可惜這種幸福還不夠完整。”酒醒後趙直開始了另一方向的思索,“女性的福氣,不但在於夫婿,還在於子女,不是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對丞相之子諸葛瞻,我的評價也不高。我道:“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父子兩代都是世之英傑的情形並不常見。” “至少有這麼一位。”趙直笑瞇瞇變出張麻紙,赫然是魏國的后妃傳! 我恍然:“的確有一位!曹操的夫人:卞氏。” 就才德來說,卞氏可以被歸為賢婦一類,可她最被人讚嘆的,是除去早逝的曹熊外,她養育了三個性情、能力全然不同的兒子:繼承了乃父政治才能的帝王曹丕、衝鋒陷陣的猛將曹彰、才華蓋世的文人曹植。 回應著我的思緒,趙直感慨:“是啊,曹操無法被複製和再現,他的人生充滿了太多複雜和全然矛盾的東西。而卞氏簡直就像在梳理曹操的靈魂,把過於激烈的感情整理出來:其中豪俠仗義、慷慨勇武的一面——曹操自己描述為'早年只想為國家效力疆場,在墓碑上留下'征西將軍曹侯'的字樣'——留給衛青、霍去病般的曹彰;多愁善感,才華橫溢的文人情懷留給詩人曹植;剩下的,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魂魄——在各方面能夠繼承曹操又不會讓世人感到過於突兀的全才帝王曹丕。把這三個人的靈魂合起來,便是他們的父親。這還真是奇妙。” 我搖頭失笑:“瞧你說的,就像是卞氏有意養育了這三個兒子一樣。” “倘若是有意為之、又能做得這樣成功,則卞氏撥弄造化的才能,遠遠在我之上。所以,”他斬釘截鐵道,“這絕不可能。” “呼……這算什麼理由?” “是相當縝密的邏輯哩。”趙直大笑,“我相信她完全無意做剝繭抽絲、分門別類、歸納糅合這一類知性的事,儘管她的確是個知性的女子。譬如董卓之亂時有謠言說曹操已死,是她穩定群心、防止眾人離散;曹丕被立為太子,她表現得持重端莊,令曹操大贊'生氣時不變臉色,歡喜時言行有度,這最為難得';曹操送來首飾時她也很恰當地選擇中等成色的,既不顯得虛偽,又不顯得貪婪;不過,”他強調道,“不是知性幫她培育出這樣三個兒子。” “那是……?” “你允許我使用凡人的思維與話語嗎?” “允許允許、歡迎歡迎。” “很老套,說出來好像挺丟臉,然而確實是我的真實推斷,”他賣了一通關子,“是——'愛'。” “沒想到老套到這個程度!”我噓道。 “真理亙古長新。”趙直酸溜溜道,“陳壽,你應該嚐過愛與被愛的滋味吧?這對你及大多數凡人來說,不是多難的遭遇,出生就受到父母的疼愛、兄弟姐妹的關愛,遇上攜手白頭之人,還能享受綿延一生的情愛;可對魘師而言,這些都是難得的奢侈品。不怕你笑話,百無聊賴之時,我曾像剖析一件錦衣般試圖把愛分解成一條條原因、一個個結果,雖然最終失敗,過程卻使人受益匪淺。” “比如?” “至少我明白愛需要智慧的參與,愛能培植智慧,反過來,智慧也能促進愛。話說,身為曹操正妻,卞氏的出身極其卑微,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卞氏是倡家之女。曹操一向不注重妻室門第,娶大族以外的女子為妻也能很大程度限制后宮干政,避免東漢外戚掌權的局面。後來曹丕、曹叡也都立身世平平之人為皇后。據說曹叡做太子時,納河內虞氏為妃;他當上皇帝后,卻以一介侍女毛氏為後。虞氏心下不平、憤懣終日。那時已是太皇太后的卞氏去勸慰、開導這位孫媳婦,沒想到虞氏竟道:“曹家從來都愛冊立卑賤之女,不管德行好壞、品性高低!”又說沒有善始、就難得善終,曹魏肯定會很快亡國云云。這通話一出,虞氏被貶入冷宮。 “卑微的卞氏是怎麼保有夫人之位的?她是很美貌,可曹操身邊從來不缺漂亮女人;她是生有能幹的兒子,可環夫人之子曹沖才最被曹操疼愛與期許,儘管如此,曹操從未打算改立環夫人;為什麼這個女人,能真正做到和曹操'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愛唄。”我故意丟出這一個字。 趙直沒在意我的戲弄,他認真地說:“毫無疑問根基是'愛',從根基上生出的枝節是理解、安慰、寬容乃至縱容。我看過你寫的《卞後傳》,你一再強調她高尚廉正的德操,真夠可笑。曹操絕不會因為她是一名賢婦而與之偕老。” “所以要你展示真相給我看!”既然無法否認,我索性厚顏無恥道。 趙直笑嘆一聲,抬手遮住我的眼,又微微張開五指。透過他指縫,我見到了置身病榻、鬚髮蒼蒼的魏王。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正月。”這一次,趙直率先做好旁白,“曹操亡故前數日。” 丈夫額上還插著幾根銀針,一旁妻子正小心翼翼為他擦拭汗水。卞氏看來也有五十多歲了,仍保持著優美的臉型與五官,不是柔順的一類,反而棱角分明,給人以“具有堅強的主見”之感。在長時間的沉默後,曹操忽然嘆了口氣,道:“你說孤若不殺華佗,是否不必承受這樣的苦楚?” “華佗恃仗醫術高明,想要藉此自抬身份,大王就算不殺他,他也不會為您治斷病根。您又何必後悔沒有把性命交託到這麼個人手上?” 卞氏的回答使曹操啞然失笑:“這話聽著耳熟。好像是當年孤殺華佗時說過一次的吧?” “是。碰巧妾身就記下了。”卞氏挾了挾覆蓋曹操的被角,起身把火盆端近,又加了一些炭。 “你記性一直很好。”曹操用老年人的目光深深望著他多年禍福與共的妻子,反問,“你沒有看出孤是在反躬自省嗎?” “只是認為您用不到反省。您沒有做錯,至少不用懷疑自己做錯了,是嗎?”女性的聲音堅定裡含著暖暖的溫柔。 “那倒是。”曹操嘟噥,“老夫老妻了,說兩件孤的確做錯的事情來聽聽?” “沒有。”她很快回答。 “哦?”曹操並不相信。 “應該有過,可那些事,妾身早已忘懷。” “聽上去很像謊言。”曹操眼裡閃過猾謔的笑意,“連我這種走一步看一步、忘性極大的人也能記得好些。比如……宛城。”笑意轉為感傷,為一個女人逼反張繡,一戰而敗,令長子與愛將雙雙付出生命的代價,這種教訓不可謂不慘重,這件事,也實在大錯特錯。 “妾身不懂、不願懂、也懂不了軍國大事。”卞氏道,“畢竟張繡寡嬸也不是多麼不願……倘使只說一夜風流這一層,您談不上有何大過。否則,”她笑了笑,“以大王之英明,怎能不痛改前非?” ——是指曹操在宛城之戰後仍到處拈花惹草吧?我哧哧笑道:“還真是棉裡藏針的諷喻!” “史家還真是缺乏趣味、不解風情!”趙直及時表示對我的輕蔑,“你怎麼就不能把這視為夫妻之間再尋常不過的打情罵俏?” “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我不屑地一哼。 卞氏隔著被子慢慢撫摩曹操的胳膊,彷彿想安撫他睡一覺;曹操精神卻很好,鑑於他大限將至,我很不厚道地把這視為迴光返照。 “這輩子沒啥愛好,寫寫詩、打打仗、養養女人、生生孩子,沒做什麼事,六十多年就沒了……”曹操唏噓道,“幾十年來,孩子也生了幾十個吧?” “懷疑您不能認全。”卞氏笑了,“光是養在宮裡、有名有分的親生兒子便有二十五個,至於糊里糊塗遺落在外的,那可算不清了,就像無法算清究竟有多少女人蒙受過大王的恩寵。” 曹操怔了怔,放聲大笑:“說這個話題,你沒有絲毫不快嗎?” “沒有。”她搖搖頭,“男人喜歡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雄才大略的男人喜歡琳瑯滿目的女人,也很常見。您是有資格、有力量掌控天下的男子,更遑論生存在這個天下里的十幾、二十個女人。任何女人想要獨占您,都是愚昧之見;您看,”她把計時的沙漏移到曹操面前,雙手鬆鬆捧起一掊沙,“這樣鬆弛,便能捧住;倘若這樣,”卞氏把雙手緊緊捏成拳,沙礫隨之從她指縫溜走,“便一無所獲。” 握得太緊,失去得越快。 “這也能想到!”曹操勉力支撐起身體,學卞氏的樣把沙礫捧捧握握,笑道,“你可以去做女博士了。” “小小感悟罷了。只因為不想失去。”卞氏的聲音低低的,“還能記得大王與妾身的第一次見面,滿座貴賓,只有您一人毫無忌憚直視我,一舞罷了,您賜我金杯盛酒,以示對一名倡家女子舞藝的肯定。您不覺得當眾欣賞與讚美妾身這樣身份低賤之人有何不妥,所以妾身也不覺得追隨您一生有何不妥,只要不被大王拒絕,生可相與,死可相從。妾身……已很知足。” “唉。”曹操抬手撫摩著卞氏的面孔,英雄老矣,聲音裡透著不甘而又無計可施的哀涼,“可惜你要失去孤了,很慶幸的是孤避免了失去你。” 死亡其實與亡者無關,因為悲痛只認准生者負擔。 “還有丕兒、彰兒、植兒呢。” “所以你務必好好活著,好好照顧他們,雖說他們仨都老大不小了,可有時只有母親的訓斥才管用。” “明白。”她點點頭,把曹操的手指在自己面孔上按了按,很快將之挾入棉被下。 …… “怎樣?”活劇暫告一個段落,趙直發問。 “很好。她才真是在身後支撐曹操之人吧。看似是女性仰望著男性,實則是女性在承載與包容男性;看似是男性引領著女性,實則是女性在拯救與撫慰男性。或許,卞氏正是這個時代裡的完美女性:德、容、言、工俱全,丈夫天下無雙,兒子個個出色。最重要的是……”我長出一口氣,“難得她這麼幸運。” “怎麼說?” “另有一位女子,出身名門,同樣四德具備,本來也嫁入良家,卻一生淒苦,一次次被命運捉弄卻從不屈服,在亂世漩渦中不斷掙扎,試圖掌控自身命運。可能她才是最有資格在史書裡留下姓名的女子。” “誰?”趙直也不禁為之動容。 “後漢三國唯一一個姓、名、字皆備的女子:蔡邕之女蔡琰,字昭姬。”(晉朝後為避司馬昭諱,改稱“昭姬”為“文姬”) “原來你說的是她。”趙直恍然。對三分時代的人來說,蔡琰擁有與諸葛亮,曹操大致相當的知名度。 “你覺得自己真正了解她麼?”趙直問。 “餵,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我不禁憤然。 “那你不妨說來給我聽聽。” 我橫了他一眼,雖然覺得此時這傢伙有些猥瑣,但直覺告訴我,這不是兩個無聊的男人在談女人那麼簡單。我慢慢整理思緒:“蔡琰實在是世間少有的傳奇人物,有關她的真實事蹟與傳說幾乎沒有任何差別。她是蔡邕的女兒,自幼受到極良好的教育,因而才華出眾。” “這太像'明師出高徒'的橋段了,是人們誇張其辭嗎?”趙直插話。 “應該不是。”我解釋道,“因為蔡邕不只這麼一個女兒。早年他得罪宦官,避亂在泰山羊家,就把蔡琰的姐姐嫁入羊家,後來生了一對出眾的兒女:女兒嫁給司馬師,兒子便是現今魏國的大將羊祜。這位姐姐也算是難得的賢德女子,名聲卻遠不及蔡琰,這恐怕不全是遭際而是才能的問題。”我進一步舉例道,“就拿音樂來說。有一次蔡邕鼓琴時琴弦斷裂了,幼年的蔡琰在隔壁就能聽出斷的是第二根。蔡邕認為這可能只是偶爾猜中,為試驗她又故意彈斷第四根,蔡琰再一次猜得分毫不差,這讓做父親的也嘆服不已。所謂'曲有誤,周郎顧',說周瑜精通音樂,在筵席間聽出樂曲的差錯時,總要回頭看一下奏樂者。顯然,蔡琰比他還高明。” “嘖嘖,風流姿態……難怪可以覓得一位金龜婿。” “蔡琰十六歲時嫁給河東衛仲道,雖然是政治婚姻,不過同樣出身世家的衛仲道也才華出眾,確實是一段好姻緣。可惜天妒良緣,新婚才一年,丈夫便亡故了,蔡邕疼惜女兒,把她接回身邊。” “為什麼說這是疼惜?” “蔡琰無子守寡,若在夫家,必然寄人籬下、無所依靠。就她的性格和才華來說,跟在父親身邊繼續才女的生活肯定比在夫家守節更適意。何況”我補充,“回了娘家就意味著父親會設法讓她再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原來如此,真可惜。” 我當然知道他說的“可惜”是什麼意思。世事難料,蔡邕對女兒的關愛竟成了她不幸的開始!長安大亂,蔡邕以黨附董卓的罪名被王允所殺,而後董卓部將李傕、郭汜攻入長安,縱兵為亂,部下的羌胡兵眾掠得了孤苦無依的蔡琰。不久李、郭二人被南匈奴擊敗,蔡琰又被南匈奴左賢王納為妾侍,度過了十二年的邊地生活,為左賢王生了兩個兒子。 “恥辱!奇恥大辱!”我憤憤道,“大漢衰弱一至於斯,連自己最出名的才女都不能保全,害得她陷沒在胡人之中,飽受十數年凌辱。” 趙直對此不置可否:“後來又如何?” “後來……後來蔡邕故友曹操平定中原,聽說了這件事,就派使者攜帶重禮去和左賢王交涉,要贖回蔡琰。左賢王見曹操勢大,不敢違抗,乖乖把蔡琰送了回來。說來這也是曹操一生中所辦不多的大好事吧。” “大好事?”趙直嗤笑,“我怎麼聽說這是曹操好色的老毛病發作,對這個他年輕時就相識的女子有所圖謀呢。” “咳、咳咳!應該不是。曹丕提到過,因為他父親曹操和蔡邕的交情深厚,純粹是出於對故人之女的關心才將她贖回。” “哦!當時蔡琰年過三旬,又在邊地過了十幾年苦日子,從相貌上說,也不符合曹操的要求了吧?” 我怕趙直在這類話題上糾纏不休,連忙繼續:“她回來後,曹操做主將她嫁給屯田都尉董祀。不久董祀犯了死罪,蔡琰不得不拋頭露面親自去向曹操求情。當時公卿滿堂,看她一個弱女子為夫求情,言辭清辯酸哀,驚嘆她的才氣之餘也極同情她的遭遇,都為她向曹操告饒。向來執法嚴明的曹操居然也被打動,下令特赦了董祀。”說到這裡我長吁口氣,“此後蔡琰的一生總算平安適意。曹操惋惜蔡家藏書毀於戰火,要蔡琰試著整理一下。這名才女竟然只靠記憶力默出了各種文章四百多篇,秦漢文化傳承至今,蔡琰出力不小!才情與遭遇使她得到廣泛的尊重,許多當世名士都是她府上常客,大家一起交流學術,音樂,書法……如同丁廙在《蔡伯喈女賦》中描寫的那樣,眾人都'服女史之語言'。” “丁廙……”趙直想了想,“是奪嫡之爭裡曹植的死黨吧?子桓登基後就把這傢伙殺了。咳,不過子桓還曾為《蔡伯喈女賦》寫了小序呢!” “沒錯。足見人們對她的傾慕已然超越了年齡、身份、政治立場這些外在的東西。因為她代表著一種絕對的文明與美好,其經歷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文明在亂世中的波折與動盪。只有一個真正強大的國家,才有閒暇去關注、有能力去保護這種美好與文明,或者這才是'蔡琰歸漢'的真正含義。” “相當精到的總結。”趙直讚許道,“不過蔡琰的兩個兒子呢?怎麼沒有交代她和左賢王所生二子的下落?” “不要說這個!”我的聲音高亢起來,“國家不幸,非但不能保護傑出的子女,讓她流落胡地、受盡磨難,甚至……甚至與禽獸一樣的夷狄之人生下孩子!這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冷靜,冷靜!”趙直半是嘲弄半是安撫,“首先我該贊你一句,你能意識到她的遭遇責任在於動亂的國家,身為扞衛、守護國家的男性應該對她懷有負疚感,而沒像迂腐的禮法之士一樣,責備她為什麼不及早自盡,以免受辱於異族。不過,關於她子女的問題,你想過她的感受沒有?” “她的感受?”我不禁一楞,我的確沒有認真想,以往都是自然而然地以為她也這麼認為。 趙直看出我的心思:“以己度人是人類通病,你們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思維方式強加於他人。你作為史家時,在有意識地自我監控下,一直能有效避免這個狀況,這也是我認同你有良史之才的重要原因;不過作為普通人時,你還是無法完全抑制……”他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空口無憑,這個是蔡琰的感受。” “《悲憤詩》?蔡琰寫的?”我疑惑道,“我沒有看過。” “這很正常,其中表現的一些感情不是很主流,所以流傳不廣,看到的人中也頗有一些認為這是偽作。” “……己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去去割情戀,遄徵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 我咀嚼著其中描寫母子分離的段落,半晌才嘆道:“語言樸素、詩風直白,平實流暢一如畫卷,把滿腔悲愴渲寫得入木三分……正是後漢至建安的風格。這應該……是真的。” “怎樣?多少能了解蔡琰的心情了吧?” 我仍試圖辯白:“父母兒女之情是天性,骨肉分離之際任何人都會哀慟。蔡琰最終還是離別了子女,說明她也認為那兩個孩子會被視為屈辱的象徵,難以得到中原人士的認同;她在兒女和故土中選擇了後者,也說明她對後者的文化更有歸屬感和認同感。” “你說的固然有道理,”趙直哼了一聲,“不過當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他和胡女生的兒子日後還可以回到漢朝做官,蔡琰與胡人的兒女卻被漢人視為屈辱,這和她身為女子還是有一定關係吧。” 注意到我還要砌詞解釋,趙直揮揮手:“我很一直奇怪,為什麼中原人大多不把異族當成同類,而視之為一種介於人類和禽獸之間的生物?這種價值觀如此有力,就蔡琰之事來說,它甚至居於母子親情之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愕然,“邊地之人不識王化、不知禮儀,一直都伺機侵犯中原,掠奪殺戮……” “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忽然,趙直唱起一首牧歌打斷我——當初漢武帝傾全國之力出擊匈奴,匈奴殘敗,失去水草最為肥美的河西走廊,退往燕支山以北,從此一蹶不振,因而作歌哀嘆。 “在我看來,殺戮、佔有、掠奪、殘害……這些暴行實在不分胡人、漢人。” “不、不是的!”我抗顏辯解,“戰爭由蠻夷之人挑起,他們羨慕中原的富庶、安定,發起旨在掠奪的戰爭,歸根結底我們只是在自衛。” “好個自衛!”趙直冷笑,“我所知的可不全是這樣。如果我舉孫吳對山越的壓榨為例,你可能會說那是盜匪之國的行為,不足為據;那後漢呢?後漢對羌人的長期戰爭不是源於什麼消除邊患,僅僅是由將帥邀功所引起的。”這是事實,我無法多說一個字,趙直繼續道,“再說說掠奪。你也知道游牧民族的生活環境有多惡劣,他們的生存基礎也極其脆弱。牲畜的生長完全受水草所限,一場瘟疫甚至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就能使牛羊死掉大半。在此情況下,出於生存的需要,掠奪是很自然的選擇——注意,不是'正確'、而是'自然'。依我之見,他們為生存所做的鬥爭不但不比你們為爭奪權位所做的鬥爭更低劣,或許還具有更高的正當性。你們為什麼絕對否定前者而基本認可——至少是接受——後者?” 我沉默了。 這是我難以招架的問題。 我等待趙直給出答案,偏偏他只是嚴肅地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只好用放棄般的口吻道:“那麼,也許就如同你說的,是因為不把他們……當成同類吧。” 趙直失笑:“哈哈!就像猴子認為在猴群裡爭奪王位是常事,而對前來掠食的虎狼則不能容忍——是這樣嗎?” 真是個損透了的比喻,想想卻還真有點道理。我搖搖頭,沒好氣道:“好吧,猴子就猴子!我作為'猴子'裡的一員,自然有不可改變的立場,就算理解、也無法認可或接受你'超凡脫俗'的看法。” “又回到最初的話題了。”趙直收斂笑容,“你們為什麼認為他們不是同類?據我所知,依照中原官方認可的記載,匈奴是'夏'的一支,夏王朝覆滅之後,他們逃到北方;羌則出自三苗,這些都可以算是華夏族的分支。維繫'同族心理'的不僅是血緣,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心理基礎。中原周邊'異族'基本都認同'漢'為文化宗主,匈奴、氐、羌、越……並不執著於自己的獨立性,有機會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融入中華文明——用你們的話說,是'歸化'。拿蔡琰來說,她被匈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賢王從俘虜中挑出來做閼氏,肯定不是因為美色,而是基於對這個女人所代表的先進文明的認可與敬慕。” “哼,這種敬慕的方式也……” “陳壽啊……”趙直仰起頭,這使他的視野更遼遠,“'世界'比通常所言的'天下'大得多,極西和極東都有更開闊的空間,大秦、波斯都有自己的民族、歷史、文化、技術、信仰……無論發展程度如何,他們與華夏文明是完全平行的。那些人可不像周邊'異族',對中華文明有著基於認可的敬畏。有朝一日,這兩類根本沒有從屬關係的文化發生衝突,那才是真正的異族入侵。現在麼,還談不上呢。”很少見到趙直這麼認真、長篇大論地說事,定下心來揣摩,不得不佩服其見地,這的確是是生不過百年、行不過萬里的普通人很少能觸及到的廣袤境地。 “人人都知道黃帝吞併了其他兩個部族才造就了華夏的雛形,如今人們也把被吞滅的炎帝和蚩尤認可為民族的祖先。加以類比的話,雖然天下三分數十年,可人人相信三分必將一統,無論勝利者為誰,史家都終將認可魏、漢、吳是屬於'中華'的王朝。倘若人們有胸襟、有氣魄,再把眼光放長遠一些,或許就能認同整個'中華文明'的歷史,正是不同民族、勢力在紛爭與合作中不斷前進的歷史。過程裡有分化、有倒退,然而最終的主流必然是融合與進步。畢竟,無論漢、匈奴、氐、羌、越、南蠻……我們,”他用上了介入其中的“我們”一詞,而非置身事外的“你們”或“人們”,“……服膺於同一面名為'中華'的旗幟。” “……你可能是正確的。”我用了好一陣子來理解趙直對文明前進之軌蹟的俯瞰與推斷,“只是我覺得你忽視了一點。” “什麼?” “代價。” 融合所要付出的代價。 我說:“站在今日看往事,曾經死鬥的黃帝和蚩尤的確都是中華的祖先,戰爭中的死傷正是民族融合時必須付出的代價;匈奴與漢似乎也正逐漸走上融合之路,若干年後,漢、匈共同的後代或許也會這麼看今天戰爭的受害者。可是……”我一字一頓道,“沒有任何人生來就有義務成為這種代價。作為個體,保衛生命、家庭、田園,是天經地義之事。絕無道理為了百十年後可能融為一體的民族放棄眼下的一切,要知道,現下,他們是敵人。無論怎麼看待'歷史'與'未來',在'現世',人人皆有立場與相應的責任。為了可能出現的未來而背棄所立足的立場與責任,這是——藉口;拿這當藉口的人,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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