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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話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堅定不移,股肱之力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2369 2018-03-13
“接下來是一道二選一的題目。”趙直隨手拿起我的史稿,在手心輕拍著道,“我有意帶你看看發生在劍閣:鐘會與姜維之間的故事。王朝滅亡後,至少還有一位男兒想把熄滅的火焰再度點燃,不惜委曲求全、阿諛逢迎。我想這有助於你進一步了解姜伯約,他興許是漢國最後一位熱血豪傑。另一個選擇是,”趙直抬起面孔,停了停,“要么你隨我去見見諸葛孔明?很奇怪昨晚竟夢見他。對魘師來說,做夢是叫人驚惶的事。因為惟獨無法控制的便是'夢境',不知幾時開始、幾時終結,不知下一刻將面對什麼。多年我來一直有限制'做夢'的習慣,然而昨夜,竟夢見諸葛孔明在太廟盤桓,他有令人難以忍耐的悲愁的眼……真受不了。真受不了。”他用雙手揉動面孔,“驚醒後我便想,要找個時間去看看他。可以的話,與他談談亡國之事。說起來,”眸光從指縫透過,直逼向我,“寫史的人呵,遇上你使我膽子越變越大,興許還等不到自戕之時,便會有天下的魘師對我群起攻之,因了我的逾規越矩。那時,”笑容淡淡的,又像不全是玩笑,“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什麼這一邊、那一邊的。你們'妖人'窩裡的事,與我有甚麼相關。”我故意撇得一干二淨。 “這態度……”他啞然半晌,唇角微一上揚,“意料之中。人類呵,實在是不可指望的種屬。罷了,告訴我你的答案吧。” 他這個反應卻在我的意料外。看上去我惡劣的回答使他頗為黯然。想要稍做糾正,一時又抹不開面子,只悶悶道:“隨你便。” “承祚,”少見地以“字”稱呼我,“好吧,滿足你對'諸葛丞相'的好奇心。有時我真懷疑你要把一部《蜀書》寫成孔明的同人誌。”“同人誌”一詞,我完全聽不懂,趙直滿面似笑非笑、莫可奈何。 “閉上眼……” “行了麼?” “真夠急切的。行了。”一面說,他一面摸摸我頭,像在安撫個焦灼的孩子。這個舉動使我感到他正盡力抹去方才的尷尬。

我睜開眼。很奇怪,我既不置身於丞相府,目之所及,也全無丞相的踪影。此時自身是一道純粹的氣流,連身軀亦不存在!遄急的江水刺透我,呼嘯東去。趙直有如輕飄飄的水母在江中搖擺,笑道:“只有從端點開始,才能把往事梳理清楚,否則一切只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陳壽,雖然他叫人仰望,要記住單純的仰望可不是你的目的。” 又在提點我嗎? 我哼道:“這冰冰冷的水里有什麼端點。” “要看是什麼水,以及流向何處。”趙直詭秘一笑,漂來扶住我胳膊。這一扶,我又是可以被觸摸到的人了。我們從花色繁多的魚類中穿過,趙直將我托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氣,看見不遠處有一座高高的山城。 “那是?” “當心!”他把我往下一拽!

恰恰的,一艘樓船擦著我頭皮馳過。才脫口“多謝”二字,便發現上當了。介入這個時空的我只是一縷風、一帶水,被撞上也沒所謂。 “可惡……” “好沒情趣。”他指指前方,“那是白帝城。”居然用如此簡單、平淡的口吻說出這地名——白帝!先帝駕崩之所! “方才過去的,莫不是……?” “正是諸葛孔明的座船。” 四十三歲的丞相正急匆匆趕往山城晉見大敗而歸的年邁皇帝。這是章武三年(公元223年)二月。 “餵——帶我去看看!” “為什麼不享受享受清涼的江水浴?”他好整以暇,“保證你比孔明早一步到永安宮便是。” “我是說,想看看身在船上的丞相。”我直接提出要求。 “真沒辦法。”他縱容地笑笑,手一揮,我們已穩穩落入樓船:諸葛丞相身旁! “要當心。”他再一次提醒,“別一味迷戀細節。後人更希望從你史書裡讀出人物的內心與性格,縱然你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也要盡可能地為後來者鋪陳通過他魂靈的橋樑,別耽於描寫他:諸葛孔明,有多英俊……咳,看來完全沒在聽啊。痴傻了?”他張開五指在我臉前晃晃,我打開他手:“多此一舉。”

此時,丞相正一手支頤,一手執筆,緩慢地寫一份案牘,是有關與江東重結盟好的。江東政權多年來都在漢、魏之間玩“走繩”的雜耍,以牟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因為不願臣服於曹魏、納質俯首,孫權在章武二年時便主動提出解除與漢國的戰爭狀態,派遣使者修好;而漢國也令太中大夫宗瑋返命、交涉。趙直就坐在船舷上開始了與我的交談。 “我能看透多數人的心思。”照例是以自矜的姿態切入話題,“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生命真是百無聊賴。陳壽你可能想不到,年輕時我自殺過很多次,都未能成功。直到遇上這個人,”他笑著把下巴向丞相抬了一抬,“不是說無法洞見他在想什麼,不過,這種洞見無甚意義。因為太蕪雜了。難以置信一個人竟能同時容納那麼多種情緒、承擔那麼多事。面對他,就像外行人面對他繪製的各種機械圖:木牛流馬、連弩元戎之類——時,感到一頭霧水。不知哪一件先、哪一件後、哪一件更重要,其關係、運轉、地位,不是魘師之力可以了解的。奇妙的是,諸葛孔明在處置內心紛紜的事端時,真如一名能工巧匠。能感到他極少遲疑、躊躇,彷彿動手前便已把住結局,彷彿庖丁在剖解一頭牛,織女穿梭繡著天衣。寫史的人,你能否察覺?對外一貫施以穩定、溫暖之力的諸葛孔明,究其本身,興許也是個可怕的人?比起子桓,他毫無率性的、個人的衝動;比起伯言,他毫無次要領域的平凡、平庸;而這多少會使人產生'不真實'之感,他太……”趙直斟酌著用語,“嚴酷。”

沒錯,嚴如秋霜,我在整理丞相故事時也多次想到丞相是屬於肅殺之秋的,屬於刀斧的金聲。所以我一方面認同“丞相(可能)是個可怕的人”這個猜測,對趙直說:“據我所知,邦域之內,官吏百姓都對丞相又敬重、又畏懼,很多人認為丞相是崇高、威凜的偶像性存在”;另一方面,我又提出異議,“不過趙直,難道你沒發現丞相真實、多情的一面嗎?” “譬如?” “譬如……”我忽然失笑,“呼你為趙郎?哈哈!” “噯、噯!”趙直把臉皺了一皺,抗議我拿他說事,“那是他在遷就我的喜好,孔明可是很體諒人的。” “我不這麼認為。”我笑道,“倘若你能給我紙筆,我便默寫點東西給你看。”能輕易掌握各種資源的趙直可不像我這樣,對有幸接觸到的只言片語用心在意,也將因之錯過不少寶貴信息。

趙直不但供應給我紙筆,還挪來了小幾與舒服的坐席。乍一看,同在一船內,丞相坐於上首、埋頭批覽案牘;我坐在下首,鋪展竹帛……真像我是他一員屬官哩。 “別想入非非了。”趙直譏笑地打斷我的思緒。 “唔,到底是誰沒情趣啊。”我嘀咕著,寫下三十一個字:“既受東朝厚遇,依依於子弟。又子喬良器,為之惻愴。見其所與亮器物,感用流涕。” “瞧著眼熟。”趙直道。 這是丞相寫給身在江東的兄長諸葛瑾的信箋。意思是:“我身受江東豐厚的禮遇,對孫家子弟懷著真摯的感念。孫子喬[松]人才出眾,英年早逝,怎不令人悲愴惻然?看見他從前所送器物,我有感於心,淚下沾衣。” “依依、惻愴、感用流涕。”我把這幾個詞在唇裡翻來覆去好幾次,問趙直,“你還是無動於衷嗎?”

“你是指……?” “丞相畢竟是'建安中人'。” “哦,一個新概念。”他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那倒談不上。”我放下筆,微微仰起頭,“我想,閃耀的三分,必須感謝它的母親——後漢末年、'建安'風流。'建安'是怎樣一個年份?禮崩樂壞、生靈塗炭嗎?不僅如此。它在推倒秩序的同時建立了另一種規則,其創建力比破壞力更大。它使人們發現生命還有更豐富的內涵與更多樣的選擇:大奸、大善、大惡、大德,原來個體亦有機會參與建築甚至左右建築這個廣袤世界。它使單個生命的尊嚴與力得到罕見的高揚,正因為此,趙直,我們才能見到漆黑夜空裡熠熠生輝的群星。我所說的'建安中人',大抵有這樣的共性:向外,追求宏大、不朽的功業以期達成自我實現,為此不惜動用每一類型的才智,光明也好、邪惡也罷,不肯使姓名隨著身軀一同腐爛無聞,是他們最迫切的要求;對內,看到亂世生命流逝多麼輕易,人生又多麼脆弱,不免產生悲生悼亡之感,發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嘆息,這是最堅強的心靈裡也都保有的柔軟角落,為友誼的中道離析、人生的半路夭亡傷痛不已,想要抓住所有珍惜的事物,又明知怎樣努力也抓不住……內在的短暫、無力感更促使外在發奮博擊,於有限之內成就無限……趙直啊,缺乏死亡緊迫感的你在讀到'依依'、'惻愴'、讀到丞相為一位年輕朋友之夭折流下眼淚時,或許難以產生共鳴吧。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我曾以為是幸運。”趙直回答,“近來卻日益感到是莫大的不幸。說不定,死亡真是上天對凡人的大恩賜。”他淡淡悲傷地舉目,輕聲道,“快了。很快我們便能目睹一次完整的死亡、悲痛、多情與……堅毅的擔當。” 白帝城已近在眼前。 以下便是我在《先主傳》裡敘述的昭烈之死:“先主病篤,託孤於丞相亮,尚書令李嚴為副。夏四月癸巳,先主歿於永安宮,時年六十三。”對於這麼簡單的記載,趙直甚為不滿。我告訴他說依照史遷草創的史書體例,同一件事會分別表現在不同的參與者的傳記內。 “好吧,《李嚴傳》裡你是怎麼寫的?”他問。 “差別不大。”我笑笑道,“'三年,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而已。”

“《後主傳》呢?” “啊……《後主傳》不用寫這個。後主沒來永安宮。” “難道你會在劉理、劉永的傳裡寫上幾筆?”這兩位皇子專程從成都趕來,竭盡孝道,為父親送終。 “也不會。老實說因為'不得不寫',我才勉強為他倆立傳。”——照慣例,后妃與宗室子弟在史書裡總要佔據一席之地。 “嘩!學到我的直率了。”趙直大笑,“不兜圈子了。拿來。”他把手一伸,而非直接盜竊我的思想或憑空取得史傳稿本,以表達對“寫史的人”的尊重。 遞給他一張寫有《諸葛亮傳》繭紙的同時,我的心緒也飄回白晝的永安宮:今天——在被趙直帶入的這個時空裡,恰是四月二十四,即昭烈皇帝駕崩之日。我親眼目睹了漢國多年來口耳相傳的盛舉:白帝託孤。與之前多次設想的不同,皇帝病逝於陽光明媚的午後而非陰沉的深夜,他聲音響亮地命令內侍捲起帷幄,擺好棋盤後下令傳來諸葛亮與李嚴。見到如此神采奕奕的皇帝,李嚴與諸葛丞相都是一怔:前者旋即喜形於色,後者則在瞬間的、不易察覺的蹙眉後露出了溫暖的笑容。丞相被要求坐到榻側與皇帝對弈,一旁胡床上尚書令雙手扶膝地觀戰,興致勃勃。黑白子縱橫交織,第一局皇帝勝出四目,第二局丞相勝出一目,決勝的第三局,照趙直的說法是:“雙方都很謹慎”,中盤時昭烈隨意地問:“孔明還在抄先秦的典籍?”

“是。” “還是原來那些?” “是。《申子》、《韓非子》、《管子》、《六韜》之類。”這些書,諸葛丞相之前曾為後主悉數抄畢,希望後主能從中受益,不料送回成都的路上盡數遺失,所以他重新開始了謄錄。 “朕倒認為太子該多讀讀《漢書》、《禮記》。” “太子極為寬仁、識禮。” “哦?孔明是說,禪兒在權變、法術之學上還很欠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麼。”諸葛丞相引用了莊子的一句話來回答,意味則完全相反。莊子原意為:用有限的生命追逐無限的知識,多麼愚蠢;丞相回報以積極的姿態,是說後主還可更求精進。 皇帝不置可否地笑笑,落下一子道:“前幾天射文雄(援)與朕閒聊,談及孔明你對禪兒的智量讚歎有加,認為遠遠超過了臣屬的期望。這是肺腑之言,還是溢美之辭?” “字字肺腑。”微笑著這樣回答。 “國家再經不起一點折騰了……朕近來總想,要有個強有力:磐石般的意志、精鋼般的鋒芒、泰山般的持重、雷電般迅猛、日月般使萬眾仰望之人來支持國家,它才能繼續生存、走得更遠……” “太子必不負陛下所望。” “他還差得遠。你可願輔佐他?像你協助過朕一樣的扶持於他?”皇帝目光炯炯有神,“丞相,”換上正式的官稱,“君才十倍於曹丕,定能安邦定國、成就大事。倘若阿斗”——稱呼的轉換極為耐人尋味,這是後主的小名,“可以輔佐,請你好好輔佐他;倘若不能,”一枚棋子“啪”地擊下,“丞相,你不妨取而代之,自立為成都之主。” “啪”……! 是諸葛丞相指間棋子跌落的聲響。 我注意到李嚴背上已汗濕了一片,他勉強保持著一動不動。 “您……是在懷疑臣?” 萬想不到丞相會直接問出這句話,同時他重新拾起棋子。 “不,”皇帝也予以了直接的否認,“朕是在向你託孤。”他瞥瞥李嚴,“哦,還有正方(李嚴之字)。” 李嚴跪落。 諸葛丞相也跪落了,一面把一顆子兒輕輕放上棋盤,一面輕輕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朕已傳諭太子,令他事丞相如父。”皇帝說話越發吃力,可是每個字都很清晰,“對魯王(劉永)、梁王(劉理)也當面做了……同樣……交代。” 丞相哭了,不是無聲的流淚,而是哽咽的涕零。他哭著道:“叫臣……何以為報,何以……為報!” “倘若果真感恩,孔明……唔,知道該怎麼……做,你是這樣……這樣聰明的人。唉,丞相,朕本想、本想……”聲音漸低,至於湮沒。一局未終,執子的手已鬆鬆垂落,雖然無奈,皇帝去世時亦還算安詳。 這便是“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吧,《出師表》開篇陡然浮凸在我心內,天下正是一盤棋,黑白廝殺留給活著的人。而現在、我身處的炎興元年,漢國的棋,已下完了。 我眨眨眼,擦去眼裡忽然滲出的潮濕,趙直無聲地把繭紙還給我,表情頗為複雜,像是有話想勸我,又不知怎樣開口。 “仍然不滿意吧?”我打破沉寂。 “這樣簡略……”的確,縱然是《諸葛亮傳》裡,託孤的篇幅也不足百字,僅僅記載了先主與丞相的幾句交談,儼然是草草勾勒的線稿白描。 “若由司馬遷來寫,當是另一番光景。”趙直道。 “難道趙魘師想把前漢的太史令拉來寫《三國志》?”我笑了,“我可不是史遷。我沒有把歷史寫成一幕幕活劇的驚人才華,因此也放棄了向史遷那個方向的努力。盡量用簡約的文筆完成一部信史,而非效法太史令的渲染、敷衍……這,便是我陳壽之志。” “看來已經找到自己的道路。”趙直笑瞇瞇的,“不過,不覺得這草草幾筆,會使後人生出諸多疑惑嗎?他們必須相信你寫的是真相,可也一定會猜測、甚或惡意猜測真相後面藏著怎樣的秘密。譬如這句'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玩味著先主的話,“會有人認為這是昭烈對孔明的懷疑與試探吧?話說孔明第一反應也是誠惶誠恐的。” “不是誠惶誠恐。”我反對道。 “哦?” “是……悲傷。”無法忘記諸葛丞相聲音顫抖的那一句“您……是在懷疑臣?”這不是對自身權位乃至性命的憂慮,而是對能否善始善終君臣知己之情的擔心與感懷。所幸先主沒有使丞相失望,而丞相,也以接下來十二年的忠誠勤懇作為報答。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坦蕩者見坦蕩,忠貞者見忠貞,興許是會有卑怯者見到卑怯、詭譎者見到詭譎。趙直,我無法強制要求後來人怎麼想,就像你無法要求我怎麼寫。我還要做的,是加上一句評價。《先主傳》後的史評,是放置它的最好位置。” “及其舉國託孤於諸葛亮,而心神無貳,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也。”(至於先主把國家與幼主託付給諸葛亮,開誠佈公、心無雜念,君臣行事都極為光明正大,真是古往今來的美好典範。)——就這樣揚帆離開白帝城,把“章武”輕輕翻過,迎來後主朝第一個年號:“建興”。 建興、延熙、景耀、炎興,這是後主繼位四十二年來使用的四個年號。在我列的綱目裡,“建興”所佔比重最大。趙直問過我,為什麼把撰寫重心放在這個離我最遠、幾乎擦身而過的年號上:我生於建興十一年(公元233年),四年後它被延熙取代。這其實很好解釋,人們樂於在心愛的事物上花費更多氣力。國家一天天沒落更使記憶里或真實、或虛幻的“往昔盛世”魅力無窮。我願相信“建興”包含了漢國最歡騰、強大、光彩的一切。從白帝歸來後,我時時忍耐著成都外表的平靜與內裡的空泛、卑賤……接受後主投降的鄧艾儼然成為一城之主,漢國的京城也隨之成為魏國的治縣。鄧艾率領親衛軍大剌剌進駐皇宮,要求原漢國官吏以下屬之禮對他必恭必敬,驕矜之色,溢於言表。我曾寄望譙先生仗義執言,為後主爭取多點顏面,可先生連日來都很消沉:把歸降之事在口上說說、心裡想想是容易的,事情一旦發生,便知道這是怎樣羞恥的抉擇。估計先生內心也正受到旁人無法想像的煎熬。身為弟子,我沒有前去拜望,因為不願見到他黯淡、虛弱的樣子,同樣我也無法安心活在這叫人羞憤的成都,支持著自己不逃逸、不癲狂、不憎恨、不放棄的……是“建興”,是雲霓深處、夕陽爛漫下的人影。 “倘若丞相在,必然不是如此局面。” 不知第多少次說出這種“倘若”,趙直應聲而笑。 “鄧艾上書魏朝,請求身在成都的專斷之權。”他遞給我一個酒葫蘆,“對此你有何看法。” “沒有看法。”我推開美酒,“我累了。” 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些?把所有歡樂的哀苦的事像宰割豬羊一樣放上砧板,剖開、辨析……事實上切膚之痛與切膚之愛都是無法言講的,很多時候我是蟲蟻般無力。要是沒有遇上趙直,我斷不會對興致所至的“修史”提出偌高要求,那便能享用平庸者的滿足了吧。 “你為自己考慮太多。”突然趙直說。又窺望我的想法!我正待發怒,他卻擺擺手,“對不住。你說累,我便直接看了。陳壽,”神色轉為嚴肅,“最初只為履行與孔明的約定,我找到你,協助修史;後來我漸漸發現孔明的用心,魘師與史家、我與你之間,幫助是相互的。很多孔明沒告訴我的事,都由你說出來了。不是我苛求你的史筆,是你內心有強烈的要求。可你為自己考慮太多。”他重複道,“投入一件宏大不朽的事業時,首先要有的覺悟便是拋舍自身。呼吸、飲食、睡眠……無不為了它。還記得嗎?我說有時孔明顯得'不真實',你用他有豐滿的多情來反駁我——這無可否定,他確是個建安中人,可為什麼孔明與同為建安中人的子桓差別那麼大?這一點你想過嗎?” 有關丞相的提問把我暫時從沮喪裡振拔出來。 “難道……”我心內重重一沉,“你是說他有覺悟、並真的把自身給拋捨了?我能否將這理解為,丞相要求自己成為支撐與推動國家的一件'工具',而寧可捨棄個體的'人'的趣味、欲求、好惡……這豈不太殘酷了?”我喃喃。 “極其殘酷。卻也是最好、簡直唯一的選擇,孔明毫不遲疑走出這一步。”趙直淡淡道,“蜀漢建興元年的狀況你比我清楚。”我點點頭:外有曹魏虎視眈眈、孫吳首鼠兩端;內部剛剛平定了漢嘉太守黃元的謀反,南中渠帥紛紛勾結江東,西南四郡中三郡落入叛軍之手,唯有永昌苦苦支撐;御座上是年僅十七歲的新君,這時——諸葛丞相封武鄉侯、開府治事。 “有件事你未必知道,”他繼續道,“就是否開府,廟堂上有過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以李邈為首的一派堅決反對。因為之前孔明擔當的丞相一職,實權有限,真正的權力集中在尚書台;一旦開府,也意味著尚書台名存實亡,尚書令李嚴當然也不願看到這種局面,不過他沒有公然抵制。”趙直唇邊掠起一絲譏誚,“一方面是因為孔明曾與他懇談達旦,國家大局需要丞相府勝過尚書台;更重要的原因是,李嚴迫切想掌握內外軍權,我猜孔明給了李正方某種允諾……” “等等。你猜?”我驚道,“難道你不知詳情?不能選擇適當的時機去看看?偷窺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戲嗎?” 對我最後一句“誇獎”,趙直掏掏耳朵接受了:“沒興趣去看。我可不好奇。像我這麼出類拔萃的魘師,若是好奇心太重,不免東奔西走,終日忙碌。何況……”剎那,他沒所謂的臉被一層惆悵的憂傷籠罩住,“還是該給孔明留一些私密空間。你聽過這麼個插曲嗎?益州從事常房察覺牂牁太守朱褒有意謀反,便逮捕了朱褒主簿,審訊、處死了他;朱褒惱羞成怒,攻殺常房,並且反咬一口,誣其謀逆;諸葛孔明於是處斬常家諸子,把常房四弟流徙至牂牁郡朱褒治下。孔明明知真相,為安撫朱褒,他犧牲了常房一家。這種犧牲並未使朱褒回心轉意,很快,牂牁郡公開反叛。”說到這,趙直停了停,“這種事,你可相信?” “不。”我決然道,“丞相怎麼會為了討好惡徒誅殺良善!” “鏗鏘有力的答复。對,我也願意這麼認為,所以……”趙直說,“明明很想確認這件事的真偽,我卻缺乏證實的膽量。” “你在怕。” “嗯。” “怕它屬實?” “相當怕。”趙直揉揉額角,“儘管就算是真實的,也有充分理由說明他必須這麼做,可從情感上說,還是難以接受。想必你也不會把這傳聞寫入史書?” “那是當然。”我催促,“繼續吧。說點有關丞相的事來聽,作為反饋,我會告訴你一些你永遠無法接觸到的信息。” “永遠無法接觸?”趙直不可置信地揚揚眉,繼而拍手大笑像個歡樂的孩童,“好!一言為定。”他再度張開手掌,掌心裊裊煙雲:這既能給我看見某些實景,又能隨時發表議論,實在是最適合他與我交流的魘術。 煙雲聚起了寬闊、樸素的丞相府正門。經由趙直的引領我的目光穿過一層層迴廊、一道道門庭,看見了行走在這裡的諸多人物。趙直把其姓名一個個送入我耳內:“王連王文儀、向朗向巨達、蔣琬蔣公琰、張裔張君嗣、董允董休昭、楊儀楊威公、楊戲楊文然……哎!”忽然他扑哧失笑,“陳壽,那不是譙允南嗎?”果然是先生。我從未見過譙先生這麼年輕的模樣,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袍,袍子短了一截,每每快走便會顯出光光的兩條腳桿,一旦停下,先生就習慣性地拽住袍身,像是想把它扯長。 “好局促。”我不禁嘆道。 “初次拜望諸葛丞相這樣的大人物,怎能不局促?”趙直指指先生閃來閃去、避讓府裡各位屬官的樣子,“不過確實不是一類人。陳壽,你若早生三十年,也會是嘲笑譙允南的人之一呢,哈哈!”不少官吏,在與先生擦身而過後,確乎掩嘴而笑。向朗把譙先生領入正廳,這時丞相從一堆案牘後抬起頭。 “巴西譙周來了。”向朗照規矩介紹人名與籍貫。 “丞相……”先生緊張到聲音乾澀。 一旁抄寫文卷、收拾櫥櫃的小吏、侍人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丞相把目光掃了一圈,他們才停止了這無禮之舉。 “允南是西充人吧。”諸葛丞相溫和地說,“孫德(李福之字)遷巴西太守前,來見過我一次,談到西充風物,贊不絕口,說若不是朝廷指派,他寧可做一輩子西充長。孫德還特別與我談及允南,說你是當地治學第一人。” “李大人……謬讚了。”先生還不能完全放鬆。 “孫德從不輕易贊人。巨達還記得麼?”他轉面向朗,“他怎麼也不肯承認我的畫比他畫得好些。” “是啊。李大人臨行前,不還留了個畫題給丞相嗎?說一年後他回京敘職時,會帶回同題的畫作,與丞相一決高下。” “哈哈!兩個月後你記得提醒這事。否則只好交給他一張白紙。”幾乎難以相信這便是建興初年的諸葛亮!在內外交迫、風雨如磐之時,他竟如此優游從容;若非身旁摞著數以百計的條陳節略,人們簡直要懷疑他是劉琰般“有風流、善談論……不預國政”的散官。 “允南尤擅六經?”丞相再度把目光聚在譙先生身上。 “稍有涉獵而已。” “對天文術數也很在行?” “都是些雕蟲小技。” “天文……”手指輕扣幾面,丞相微笑道,“很多人認為這是世上最高深的話題,為它孜孜付出一生心血,允南卻視之為'小技'?” “這……是周失言了。” “不、不。”丞相搖手,“仰頭向天的人往往不慎跌入地面的陷阱。與其關注遙遠的天空,不如腳踏實地辦點事。允南願意協助我麼?” 這突然的邀請使譙先生受寵若驚。 “丞相但有差遣,週、週……願效犬馬、馬之勞。”他甚至有些口吃。 “巨達擬一道敕令,以允南為勸學從事。”諸葛丞相當即做出任命,這也是譙先生擔當的第一個官職,“京邑的教化學政,有勞允南多多費心。”他以這句話結束了與先生的初次交談;看得出來,譙先生從正廳走出時,渾身洋溢著歡樂與熱忱。 “有件事或許譙允南從沒說與你聽。”趙直向我黠黠眼,“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亡故於五丈原軍中的消息一傳到成都,譙允南立即輕裝簡行,千里奔喪;他剛出城門,後主便頒下聖旨,禁止百官離京憑弔;是以,京官裡惟譙周一人送了諸葛丞相最後一程。” 我簡直想不到持重的譙先生也會如此衝動、率性。可為了那個人,做出這種事,亦是順理成章而富於滿足感的吧。 “倘若我是譙先生,也會這麼做。”我道,“看過他們的對話,便很能理解先生的行止。”——勸學從事不是多顯赫的官職,丞相亦談不上多器重譙先生:趙直也證實了這點,丞相與先生毫無私交可言,第一次見面後,他倆再未單獨聊上三五句;可有那一次……也便夠了。至少在那短短的、親切的時間裡,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使“你”感到你是被重視、被信賴、被託付的一個“人”,感到你有資格且如此幸運,能與他向著同一方向、為著同一目標努力! “運籌策於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遠矣!若提枹鼓,會軍門,使百姓喜勇,當與人議之耳。”趙直適時說出這段話。這是丞相與先主論劉巴時的言語,意思是:說到運籌帷幄、決胜千裡的本事,我比劉子初差遠了;至於敲響戰鼓,誓師軍門,使百姓熱情踴躍、奮勇向前,我自認還做得不賴。 “孔明很有自知之明,不是嗎?” “實在魅力非凡……” “先別急著贊,事情還有個小小尾聲你未見到。”趙直把手掌向上抬了抬。仍是相府正廳,譙先生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口,廳內小吏們又開始竊竊的嘲笑。這一次,是向朗用嚴厲的咳嗽制止了他們。 “請丞相依律追究輕浮之人。”向朗直接做此要求。 小吏與我都吃了一驚。 “有時向巨達比董幼宰(和)還要較真。”趙直插話。為討論某些意見不合的事,董和曾前後十次找到諸葛丞相爭辯,也算是個記錄。 “依什麼律?”丞相笑問。 “言行失儉。” “我尚且忍不住要笑,何況他們?”這便是諸葛丞相的回答,說罷他揚揚手,“煩勞巨達安排車馬,是時候見一見杜國輔(微)先生。” 趙直輕輕呼出一口氣,掌心青煙散落,他拈了一支筆遞給我。 “做什麼?” “不打算記下來?'孤尚不能忍,況左右乎',不是很有趣的話嗎?”趙直道,“以文字塑造人物,根基在於細節,直接引語最能活畫其人。僅僅從這句話便能推斷孔明一部分性格與處事姿態。他當仁不讓地以自身為'準則'、'典範',向朗的責備很在理,可孔明只用一句因為他們沒有越過我的底線所以他們並未越矩、至少尚未越律——是這邏輯吧?把其過失淡淡抹去。面對多數無傷大雅的情況,孔明願意表現得很寬容,他十分清楚幾時該用嚴格的律令約束人,使人自警;幾時該用寬鬆的氣氛安撫人,使人愉悅;這句話多少包含了詼諧的情調,我想亦是孔明的追求……” “追求?”我抓住這個詞,“'詼諧'不該是天性使然麼?” “那麼你認為孔明的天性是'詼諧'的?” “呃……”我一時被難住,“或許有一部分、一小部分……是這樣。”說出來很不自信。 不料趙直卻點點頭:“確實有一小部分是。然而,在孔明性格里占主導地位的應該是謹慎、周密、認真以至過分認真吧?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從單純脾性相投的角度來看,法正與龐統都是劉玄德的好朋友,孔明卻難以做到他二人的程度。” “對成就大業來說,君臣知遇比朋友相投重要得多!” “通常局面下你說的沒錯。可碰上特別的事時,好朋友比得力臣子更能左右事態發展。所以孔明才會在昭烈皇帝戰爭潰敗後嘆息:倘若法孝直(正)在,必能勸阻主上東征。你要承認法正能做到許多孔明做不到的事,可惜法正英年早逝,建興初年能與孔明分擔重量——不獨具體事務之重,還有心理的重壓——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對孔明而言,:國家既是行政實體,又是一個沉重的理想。”趙直嘆息起來,“當此之時,孔明的謹小慎微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他只是不肯叫人看見。不是說他為了某些目的、強迫自身或'寬容'、或'嚴肅'、或'詼諧'、或'犀利',我沒有說這些出於偽裝,它們全是他真性情的真流露;然則與此同時,他在控制每一情緒、表徵的'量'與'度',拿捏分寸,使之不慍不火、恰到好處。陳壽你看出來了嗎?雖然無法使每個人滿意,可丞相”——換上這官稱時,趙直臉上流露出欽敬、感念之色,“在盡力使大多數、哦……絕大多數人滿意。'權傾一國'未必是褒義詞,而他坦然受之。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諸葛丞相便是漢國,至少是國家最驕傲、強大的……靈魂。” “因此我筆下的歷史都圍繞著丞相來鋪展、運轉,也沒什麼不對。” “我想你會用滿滿一部蜀書來使後人知道諸葛亮之於漢國的意義。看看吧!”趙直抖抖一疊繭紙,“有多少人因為他的一句讚歎而廁身你筆下。倘使孔明知道你這麼寫史,怕是要心懷怏怏了;我卻很喜歡這種寫法,無論怎麼說,你有能力地依憑某一規律,建築出蜀漢的夜空:德在北辰,眾星拱之。”他隨意一勾食指,窗格隨之洞開。夜光流入斗室,凜冽寒氣使我緊了緊衣,同時被一種神秘的力吸引著走向窗前。趙直躍坐在窗台上,星光勾勒出他秀媚的側臉,他指向遼遠天幕,道:“那便是北辰帝星!” 熠熠星光使我眼裡忽然生出潮意:“丞相亮”、“丞相亮”……這是我多少次在史書裡重複的字眼,每寫一次,心里便多一分勇氣與暖意。在趙直開口嘲笑我之前,我拭去淚水:“輪到我來告訴你些事了。” “果真有我永遠觸及不到的領域?” “當然。” “說說看?”他一副隨時找茬的樣。 “先幫忙弄點吃的來。”我笑道,“白天吃的少,都餓花眼了。” “餵——你竟敢……”趙直很惱怒於被當成廝僕來使喚。 “餓著肚子怎麼講故事?快去快回!可別拿丸散膏丹什麼的來充數,要正常人的食物。”我厚顏無恥地補了一句,“最好有點酒。” “可惡!”畢竟是傾聽欲與好奇心壓倒了魘師的“尊嚴”,趙直越窗而去,須臾不見。半柱香的工夫後,他拎著個食盒回來了。裡面東西不多,卻異常精緻:一盤蒸餅、一碟魚膾,一碟漬肉,一碟鮮菱藕,一小碗菜羹和一碗豆粥,難得的是時值半夜,它們全都熱氣騰騰。這些入口鮮美的飯菜令我顧不得風度,幾下子就吃了個七七八八。 “你看你。”趙直慢條斯理地說,“這麼吃真是暴殄天物。魚膾是松江鱸魚,漬肉是新宰的小牛在好酒中浸了一天再調上肉醬、梅子漿和香醋,別小瞧那餅,面是用牛羊骨髓煉的脂膏加上蜂蜜和成的,蓴菜羹和豆粥則是一刻前才出鍋的。”他頓了頓,“怎麼樣,孫皓的夜宵味道如何?” 望見我愕然的表情,趙直哈哈大笑:“別為他擔心,這種東西他們每個時辰要預備兩份,'皇帝陛下'不吃就倒掉——當然十次有九次是倒掉的。” “竟如此奢侈!”我有些憤憤。 趙直一哂:“宵夜而已。考慮到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我沒帶他的正餐來,像什麼人奶餵大的乳豬啊,蜜漬的活老鼠崽儿啊,還有……” “好了好了。”我幾欲作嘔,揮手打斷他,“總之有勞了。——喏。”從懷裡摸出個錢幣扔給他。 “這……?”趙直聳聳肩,“別以為一個錢就能打發我。” “想到哪去了?你真是白痴嗎?”我敲著幾面,“看清楚那是什麼。” 這是一枚標準的直百五銖錢:漢國發行的最大面值的錢幣。趙直雖然認得這東西,估計從未使用過,擁有出神入化的力量的他,當然與貧苦無緣。像是意識到我存心在這枚錢幣上做文章,趙直靜靜等待著。 “本來這個小東西,是傭工三天的薪水,可以買一石米,供一個壯丁吃上二十天,可是現在漢國亡了……它已經完全是廢物了。趙直,你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方式麼?”不知不覺間,我說話也漸漸像趙直般的迂迴,“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生產出自己需要的一切物資,所以其生活不外乎用勞動換取錢財,再用錢財購買他無法生產的各種物品。正是這買賣交流時使用的小小錢幣,差點讓新生的漢國滅亡,對此問題的解決,也成了諸葛丞相一生里最偉大、亦最不顯眼的成就。其實,這個問題早在先帝剛剛平定蜀中時就出現了。攻克成都前,先帝為了激勵士氣,許諾破城後大賞三軍。兌現完這個諾言後他發現,府庫裡剩餘的財物寥寥無幾。這時,新投降的劉巴給先帝出了個主意……” “劉巴?!”趙直一半是驚詫、一半是高興他終於能插上話了,“怎麼會是他?我一直不喜歡這傢伙。” “咱倆又一次殊途同歸。很少有人意識到,劉巴這個建議幾乎毀了整個漢國。你繼續聽著。”我笑了,從容道,“他的建議分三步,一是官府硬性規定物價;二是鑄造重量、大小與五銖錢相等,面值卻相當於一百個五銖錢的大錢;三是設立官市,按照規定物價用這些大錢從百姓手裡購買實物。這辦法確實有效,數月之間,府庫充盈。可從本質上看,這是不折不扣的飲鴆止渴。” “有這麼厲害?”趙直不理解。 “當心眼珠子掉下來,我知道,某些我眼裡的常識在你看來,等同於天書。”只有這時才能盡情抖一抖“正常人”的威風,“乍一看,官府用最快速度斂聚了大量物資,保證了日常用度,也沒有引起什麼大亂子,所以這是個好主意,對麼?” “是啊。” “先帝也這麼想,不得不說,他治理民政之才很有限,所以才欣然喝下這杯毒酒。趙直,'錢'所以能買東西,是因為鑄錢的'銅'本身也是有用之物。用一般的錢進行買賣實質上還是等值交換,這一點你能理解嗎?” “理解。”他聽得入神。 我指指他手裡的直百大錢:“可這個玩意兒,照銅片的實用價值來算,根本值不了一石米。它之能換到一石米,是因為這個……”我示意趙直把錢翻過來,指給他看背面一個小小的“為”字,“這是諸葛丞相親手所書。從字面上看是說這枚錢的鑄造地是犍為,實際上是一種擔保,是政府對錢幣購買力的擔保。換句話說,依靠官府的強制力,它才能在市面上流通。有了國家的強力後盾,這麼個成本僅值一升米的銅片片就能換一石米,這樣的好買賣趙直你願不願意幹?” “當然。” “可怕的是執政者被這最自然的反應蒙蔽住了,完全沒考慮後果。因為這個買賣實在太賺,這種成本甚微的貨幣鑄造量就容易失控。這導致老百姓手裡充斥著越來越多的不值什麼的錢幣,物資則越來越多地被流入官府,錢多物少的結果是……” “物價上漲。”趙直做出了個正確的判斷。 “沒錯。這也意味著百姓手裡的錢事實上變少了,兩者差額正是被政府無償掠奪的部分。”我耐心地解釋,“當大錢發行量漸漸超過物資生產量時,掠奪將使百姓日益貧困,而貧困達到一定限度就會導致……” “國家崩潰。”趙直脫口而出。 “不錯”,我讚許道,“這種例子先前不是沒有。王莽就是因為連年發動戰爭造成國庫空虛,因而用這個辦法來掠奪民財,最終民怨四起、國破家亡。董卓也濫發過不足值的小錢,以至關中民生凋敝。先帝剛入川時人心未穩,一旦在民生問題上再出亂子……” 趙直聽得毛骨悚然:“沒想到這法子這麼毒辣,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差點就毀於一旦。劉巴可真毒。後來呢,後來是怎麼解決的?”他急切地問。 “天知道是劉巴故意使壞還是能力不足。不過能把餿主意變成好主意的,也只有丞相了。”我自豪地一笑,“丞相行事的特點是務實,總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既成狀況。問題的解決正在建興初年。他最後的選擇不是單純停發、回收直百錢以挽回不良影響,而是採用更積極的政策,以直百錢代替五銖錢。” “代替?” “是啊,只要保證能買到同樣多的東西,拿一百個五銖錢去和拿一個直百錢去是沒什麼區別的吧?” “哈哈,拿一個去還方便呢。” “要做到這點,需要兩個條件。第一也是大前提,是良好的政治信譽與民望。轄下民眾要認同發行者的信譽,才會在純民間交易時也樂於接受、使用這種錢幣。只有如此,直百錢才能真正進入人們的生活而不是停留在官府的帳面上。” 趙直舒了口氣:“這不用擔心。要說民望,昭烈和孔明怕是三國第一。” “第二條才是難點。”我繼續道,“就是要維持直百錢的良性運轉。首先,要公平交易、有入有出。官府不能認為直百錢不值錢,在用它徵購物資的同時也要允許百姓用它購買官物、交納賦稅,這個說來容易,具體執行起來還真要花不少力氣;其次,要算好發行量。先前鑄造足值的錢,官府不用考慮數量問題,因為民間自有調整方法——錢若多了,人們就將錢鑄成相應的金屬器物;錢若少了,不足的部分就用以物易物的交易來補足。而鑄直百錢的話,一旦過多,惡果便很明顯,倘若過少,又起不到什麼作用。所以必須經過精確的計算,判斷出在一段時間內,市場上需要多少五銖錢,然後再把其中一部分按比例換成直百錢。” “這……這要怎麼算?”趙直一副頭大的表情。 “這個說起來就複雜多了,根本無法精確統計。大概是要綜合各地主管市場貿易的官員上報的稅收數據、各地人口、商貿活躍度乃至年成豐欠等多方面要素來估算。” “你是說這些都是他……?” “對,數據統計或可假手他人,大部分比對工作與最終決策卻無人可以仰賴。”我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內疚,“在這方面能幫助他的人太少了。這項工作一直在消耗他的精力和……生命。所以,趙直啊,當你給我看見那個接人待物、意氣自若的諸葛丞相時,我是那麼吃驚,難以想像他身兼名士與實干家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內涵。不過再向深處想一想、想想你所說的,他有覺悟使自己成為……工具,便能了解為什麼他可以、也必須承擔這樣的沉重與繁複。無論對人、對事,只要有利於漢國,他就去做,他令人吒舌的各方面才幹亦在實幹的過程裡顯現,各個領域的才能之士所知道與仰望的,都只是他一部分能力、興許只是微小的一部分……這個人啊,趙直,真是上天賜給漢國的,使國家在蕭瑟、挫敗之時,仍然堅定不移地保有光與希望,就像他名字蘊涵的一樣。唉……丞相在時不覺得什麼,他不在了,才發現真的沒人能與他相比。” 我與趙直沉默了好一會兒。 “對於直百錢,我還有點不明白。”趙直聲音低沉,“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直接恢復鑄造足值的五銖錢不成么?” 無比自豪的情緒激盪在胸口,我朗聲回答:“你知道嗎?三個國家裡,魏根本沒有鑄錢,一直維持著以物換物的交易模式;吳仿照我們漢國鑄造大錢,可他們全無丞相的才能與控制力,因此吳境的大錢和王莽、董卓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掠奪。因為運作良好,我國錢幣的信譽超越了國境,在貿易活動裡成為天下的商人與百姓都樂於接受的保值貨幣,你去魏國、吳國看看吧,天下都流傳著我漢國的直百錢!這也意味著,我們一枚大錢在邊貿中出境,就換來了一石糧食;同時,鑄造一枚大錢,也節省了鑄造等值五銖錢的一斤多銅和相應的人力;而二斤銅,就足以鑄造一把威震天下、一發十矢的神弩!” 趙直怔住了。 “這些,我當時竟然一點不懂……”前所未有的,他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悔恨,這天下第一的魘師低下頭,用力捏緊了拳像在克制著什麼。 我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沒關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本來一句諷刺的話,此時是再好不過的安慰。趙直卻未能放鬆下來,他喃喃、而後大喊:“陳壽,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時我就微笑看著這一切在眼前發生,看著一個創痍滿目的國家在我眼前逐漸恢復、強大,我卻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切、一切……真正的偉大之處及其……代價。那時,看著他埋首在案牘之間時,我所感到的,竟是……是嘲笑啊。真該死!我居然……嘲笑他!” “像普通人一樣說出來是不是好多了?”我按住他的手。這一刻再沒有什麼魘師與史家,只有兩個朋友在暢談與感受過去的遺憾。 滅亡漢國的第一“功臣”鄧艾在成都越發恣肆、放縱,趙直幾乎每天都會帶來他居功自傲、為所欲為的消息。對鄧艾與曹魏來說,這無疑是最快樂的冬天。可面對巨大的功業卻不知收斂,無論魘師或史家都能看出這是取禍之道。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真說不清我這議論是否有咬牙切齒、幸災樂禍之嫌,“看來鄧艾也需要讀讀史書。功勞越大,自身處境便越危險;身處險境還飛揚跋扈、洋洋得意,再愚蠢不過……呼,國家竟被這個愚夫傾覆,真不甘。” “不甘者大有人在,憤懣的亦不只你一個。”趙直笑了。 “國之舊臣估計人人都憤懣不已!”我說。 “蜀漢以外的人,更看他不順眼哩。” “哦?誰?” “鐘會。”趙直悠然道,“姜伯約儼然已成了鐘會的心腹。鐘、姜二人,都從年輕時便受到明眼人的推崇,遍觀三國後期——你知道我指的是孔明辭世之後,他們也算是新生代裡少有的才俊之士。他倆情投意合也是自然而然的。” “情投意合?”我哽了一下,不大敢相信地說,“縱然國破家亡,無法勉強姜維獨力支撐,可他至少該保有一點節氣罷!上午歸降,下午便與敵人觥籌交錯,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丞相?!”他可是被丞相另眼相待、委以重任的人呵。 “干戈玉帛,向來只一線之隔。”趙直這話充滿嘲諷,“此時與鄧艾一同享樂歡宴的,不正是後主陛下嗎?有時'譙先生'也會作陪吧!” “你——!”羞憤之情更甚惱怒,我無法否認趙直的話,“這……這都是無奈之事。歸降是為了保一方平安,若不這麼做,屈膝稱臣還有何意義?趙直你難道要陛下死於敵手?” “我沒有這麼說。因為對劉禪興趣不大,”他“大不敬”地呼出後主的名諱,然而這已不是忌諱:失去國家的帝王,還剩什麼? “我不夠了解他,不知他究竟是聰明之至抑或愚昧之極,可他資質如何,也都沒所謂了。” “時局到了這一步,只能……接受。” “姜伯約卻沒打算一味接受。”趙直忽然把話題轉回,“最近我時不時會溜去劍閣。姜維、鐘會這兩個小兔崽子真像狼狽為奸的一對……唔,壞人。哈哈!很簡單很妥當的詞——壞人。鐘會奮勇爭勝,本想奪取蜀首功,不料鄧艾那不要命的老匹夫卷個毯子就從江油摩天嶺滾下去,直逼成都,迫降後主……煮熟的鴨子就這麼飛了,鐘會與姜維成日嘀嘀咕咕,四成時間在罵鄧艾;另四成時間在算計怎麼把這位膽大包天、愚不可及的同僚拽下馬……”他停住了。 我只好問:“還有兩成時間呢?” “你猜呢?寫史的人。” “……分贓嗎?” “沒錯!”趙直大笑,“利益。'名'也是'利'的一種,千百年來世人行事,大多無非一個'利'字。鐘會給了姜維諸多許諾,除了官職、前途與錢財以外,還有一顆人頭。” “這下可猜不到了。”我在趙直發問前搖搖手,“我不知道姜維有什麼仇家。” “沒志氣。這個'仇家'的名字你不但聽過,還同樣想殺他而後快,能使人恨他恨到這地步,也是人才啊!”趙直吐出兩個字:“黃皓。” 黃皓,一個宦官的名字。 魘師說得沒錯。我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願以仁恕之道處事,可這個人——黃皓,若有三尺青鋒在手,我確實恨不能斷他頭顱,懸諸國門!我剎那的激憤令趙直呵呵失笑,道:“從未與他打過交道吧?怎麼恨成這個樣子?黃皓啊,多少人想殺他。姜維十年前就動過這個念頭,一番慷慨激烈的陳辭後,後主出面和稀泥,叫出黃皓來說:你給姜將軍賠個不是,你們別鬧了。又對姜伯約說:你也是,黃皓只是個閹人,你與他計較什麼。結果姜維反倒因為怕被黃皓報復,遠避沓中。甘陵王——後主的親弟劉永,也屢屢怒斥黃皓,想把他趕出宮闈,可不但未能如願,自己反遭讒害,十幾年不得入朝。最近鄧艾也打算斬了他,算是做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黃皓不還好端端活著嗎?他買通了鄧艾身邊的人,為他把好話說盡,又躲過一死。這個人,”趙直又一次道,“還真是個人才,哈哈!你以為呢?” “我……”我蹙起眉,紛亂的思緒需要稍做整理才好講述,“趙直,我記得你曾帶我去看過發生在中平六年(公元189年)的宮廷政變:青年袁紹以士人首領的身份帶領中央禁軍殺掉了宮裡能見到的所有宦官。” “當然記得。那可是相當血腥的一幕。宦官們一個接一個死於如狼似虎的禁軍刀下,年幼者亦不能倖免。紅了眼的官兵追砍每一個沒有鬍鬚的人,一些沒蓄須的正常男子不顧尊嚴,忙不迭脫下褲子表明正身。話說陳壽,倘若劉玄德身處當時,他會……” “咳!咳!”我用劇烈的咳嗽制止了趙直惡趣味的假設,“看著眾多宦官被殺,我並沒有很痛快的感覺,目睹生命的消逝使我……不安。雖然禁軍們所做的,是在清算過去的惡、斬斷將來的惡,這行為本身應該說是正義的……” “哦?”趙直好奇地望著我,“我不懂的是,你們為什麼能完全忽略掉宦官的個體區別,只因為他們的身份、職業就認定他們有罪?”趙直抖了抖手中平白出現的繭紙,“別忘了,發明這東西的蔡倫也是宦官。在我看來,士人中的敗類一點不比宦官少。” “你又動我的日誌!”我忿忿:“宦官作為一個整體被士人痛恨,不全是因為他們禍國殃民,更因為宦官通過不正當手段取得了本不該屬於他們的權力。” “說詳細些。” “在漢朝的政治生活中,士人想獲取權力,極為艱難。自小讀書治經,年長後修身養性、砥礪名節,接受鄉里方方面面的評議。等逐漸有了名望,才有機會被郡縣官員推舉、或者被中央政府徵召入仕。依照漢制,他們必須在遠離家鄉的陌生環境開始其政治生命,在歷任各種職位並被確定為有才能的人後,才能出仕二千石以上的高級官職。在一個數千萬人口的王國中,士人成功的難度可想而知。因此,成功者的人品和才幹被廣泛認可。而宦官……”我咬了咬牙,“作為皇帝身邊的奴僕,他們掌權的唯一方式是在與皇帝的接觸中得到其信任,這個過程比士人輕鬆多了。這樣一群、一群在製度中被認定為與權力無緣的、沒有基本素養、背棄祖宗人倫而操持賤業的人,卻輕易分享了至高無上的皇權,這簡直……”我的聲音高亢起來。 “這簡直像在指著鼻子罵黃皓。”趙直詭笑,“我可以把你這亢奮的姿態理解為……嫉妒嗎?” “嫉妒”這個詞被他直接說出,竟使我啞然。我無法判斷真相,無法給出完完全全否定的回答;又知道心中哪怕只有一絲猶豫,也被會對方察知,所以我選擇沉默。 “我明白你大概的意思。總體來說宦官確實不該掌權。可是,”他話鋒一轉,“我怎麼覺得腐敗的根源在於氾濫的皇權呢?對於皇權的合法性,你們質疑過嗎?”——這膽大包天的問題駭得我說不出話。趙直揮揮手笑笑:“我只是隨便一說一想,你不用在意。何況在漢國,皇權豈不正被一群羅羅嗦嗦的、偏偏又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努力限制?為首者自然正是諸葛孔明。” 我略一怔忪,才反應過來,他居然說丞相“羅嗦”! “別急、別急。孔明在面對百姓、百官、政事、軍事上,都明快有力、效率十足,這一點從你接觸到的他的眾多信箋上便能看出。可是面對皇帝時,難道你不覺得《出師表》瑣碎至於羅嗦?哈哈哈!親賢臣,遠小人,此前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然後施行,必得裨補闕漏,有所廣益……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諮之,必能使行陣和穆,優劣得所。”他流暢地背出表章原文,“他為後主選用的近臣也全是貞良正派的人。譬如繼承了乃父的嚴肅與道德的董允。據我所知,後主屢次想增補后宮嬪妃,都被董允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數不過十二'為理由勸阻了。董允在世時,黃皓也被壓制得死死的,位不過黃門丞。直到出了個與黃皓里外勾結的侍中:陳祗,偏偏他極被後主寵信,這才把國家一年年敗壞掉。陳壽,你可想過劉禪是什麼顏色的?” 我點點頭。 “答案?” “我想你已有答案。不妨各自寫在紙上,看看是否一致?” “好主意!”趙直把一張繭紙彈給我,自己也拿了一張。 “寫好了?對對看吧!” 我與他雙雙亮出繭紙,兩張紙上都空空如也。 “哈哈哈哈!”相互拍著肩膀大笑起來。 是“白色”。 “我斷斷續續寫了點《後主傳》的篇章,以及幾句史評。要聽聽嗎?”我向趙直默誦道,“後主任賢相則為循理之君,惑閹豎則為昬暗之後,傳曰'素絲無常,唯所染之',信矣哉!”年紀輕輕便登上皇位的他,正像白色的絲線,可以被染成任何一種顏色:近朱則赤,近墨則黑。 “就因為劉禪很容易被外力左右,由他掌控的皇權也成為高高放置的擺設,陳壽,有關權力、巨大的權力,我還想與你多說兩句。”趙直露出個古怪的笑容,“魏明帝曹叡頒布過一道露布天下的詔書,其中說:'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劉昇之兄弟守空城而己。'(諸葛亮對外貪戀輔佐幼主的好名聲,對內專權擅斷、欺壓主上,架空劉氏宗親,使皇帝坐守空城。)不用生氣,知道你不會把這寫入史傳,有時你真像個被慣壞的小孩子……好啦!好啦!”他掩嘴笑了好一陣子,繼續道,“刨去褒貶之義,它倒也道出一部分事實,不覺得建興元年(公元223年)至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孔明掌國時,相權實際上比皇權更有效?正是相權在主宰漢國的運轉。這甚至延續到蔣琬、費禕之世,縱然那時國家已不設'丞相'一職。寫史的人,這豈不是很特別嗎?你不妨就諸葛丞相以絕對強力壓過後主陛下的威望與實權之事,發表點感想?” 真受不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與捉弄人的口吻。要不是知道他肯定是胸有成竹要交給我點“好東西”,我才不會耐著性子回答這種挑釁的問題。 “'事無鉅細,亮皆專之。'趙直,這是我方才忽然想到的對丞相的敘述,念出這八個字,真是唇齒沁香。”我堅定地道,“沒錯,丞相在日——說句不敬的話,確實是在以臣子之身行使君權,然而這無可厚非;不但不能指責,反而更使人仰望,因為這恰恰證實了他之於國家的忠誠。在我看來,沒人比丞相更愛漢國,他用最強烈的感情與最強勁的力量愛著這個國家:安慰它、守護它、建設它、指引它……這種愛,甚至超越了皇帝陛下。因為'愛',”說出這個字時我望瞭望趙直,很奇怪他並未流露出我不想見到的嘲弄神色,反倒贊同地頷首,“他有勇氣把猜疑的目光拋在身後,承擔起'內貪專擅之實'的詆毀,堅定不移地掌握與行使權力;另一方面,在漢國,除了李邈等極少數人以外,君主、官吏、百姓都毫不懷疑丞相的忠貞、不懷疑他有否私心。為什麼能做到這樣的坦蕩?既因為大家同樣對漢國懷著真摯的愛與盼望——有丞相掌國的社稷,多麼值得人去愛,去效力、去保護;也因為國人乃至敵人,都信任或不得不承認丞相負擔國家的能力,遍觀漢國甚至全天下,他很可能是唯一有此能力的人。所以曹魏的明眼人如賈詡、劉曄都說:'諸葛亮善治國';'諸葛亮明於治而為相'……更遑論直接用伊尹、周公來頌揚諸葛丞相的東吳君主孫權。他:諸葛孔明,真是……” “是什麼?”趙直樹起一根手指,“只許選一個詞來概括孔明,你會選哪一個?” 強大嗎? ……果敢、堅毅……嗎? 我想了一會兒,回答:“聰明。”——像是再發現不了更合適的詞。既“聰”且“明”,所以能圓熟地使用力量,能使堅毅、果敢、強大等一切美好資質都適如其分地發揮效用。 “聰明,”趙直笑得有些悲涼,“果然是聰明嗎?” “當然。丞相簡直就是智慧之神的化身,他在投入精力的任何領域都能取得讓人驚嘆的成果。” “你說的一點沒錯,孔明的智能簡直是個神蹟,可是,”趙直一字一頓地說,“最畏懼他聰明的人,恰恰是他自己。閉上眼,我帶你去看看他的私生活。” 這是三更時分,萬物都沉入深深的休憩。 “又帶我來看丞相睡覺?真是怪癖。”我壓低聲音道。趙直搖搖手:“那倒不是。走,悄悄進去。”他像是對丞相的臥室輕車熟路,來到臥室前只把手指輕輕一指,房門悄無聲息地洞開。屋裡一片漆黑,若不是身體可以從器物中“穿過”,我一定會乒乒乓乓撞一路。 “給點光。”“哎,把這忘了。”他一舉手掌,五指指端上閃爍著熒熒的微光。 “做賊似的。”“本來就是做賊,這可是孔明不想給任何人看到的秘密哩。”趙直神神叨叨道。走入內室,只見床榻上的人在翻來覆去一陣子後,豁然坐起! “我說過他患有失眠症吧?”趙直拽著我幾步上前,嫻熟地坐在床邊的小幾旁。看來只有我能看到趙直指端的微光,是以諸葛丞相全然不覺房裡多了兩位不速之客。這種亮度與距離使我能清楚看見丞相的五官,他與白晝時所見簡直像兩個人。莊嚴、華麗的官服被一身素色內衣取代,坐在榻上、一手扶膝、一手支頭的樣子使這個高拔、魁梧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單薄。是多麼孤單的一個人。我忽然想。好像正被輕微的頭疼困擾,諸葛丞相蹙著眉揉了一會兒額角,他的唇一直緊緊繃著。他有岩石般堅挺的輪廓,面部表情是凝著般紋絲不動。 “呼……呼……”聽到他在徐徐地呼氣,我疑惑地望向趙直。他解釋道:“是倫斜……你還記得倫斜是誰嗎?”我搖搖頭:“有點印象,記不清了。”“咳,我唯一的魘師朋友,那隨我一道進入孔明心內探秘之人嘛!”“哦,妖人之一。難怪忘了。”趙直對我不失時機的嘲諷置若罔聞,接著道:“倫斜教給孔明這種吐納之法。據說可以使煩亂的心情很快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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