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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話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烈烈戰火成就的功名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3362 2018-03-13
……國家、亡了。 “帶你四處逛逛吧。” 趙直這麼說的意思是:坐行千里萬里,俯瞰雲卷雲舒。我將承受的不是旅途的疲倦,而是無法負荷的心的悲烈。後主自縛城北之舉,宣告了漢國的正式淪亡,而此時巴蜀境內,姜維、廖化、張翼、董厥等各路人馬還在抵擋曹魏進犯的敵軍。真荒誕啊……做臣子的在外圍苦苦支撐之時,身處京師的帝王已經俯首歸降!好像一顆腐爛了心臟的果子,從內部一點點爛到表皮去,拼上性命想要挽救國家的人們,於此只好流下泣血的淚,發出肝膽皆裂的嘆息。後主敕令各部放下武器,這是蜀地將士必須服從的來自君王的最後一道旨意。一座又一座城池瞬間死一般冷寂,一位又一位守將淚下沾襟,一把又一把朴刀、一支又一支戈矛被憤憤然往地上一摔,一處又一處門庭洞開像凋謝了蒼黃的荼糜——這是春天最後一種花,整個春天……關閉了。我看見那些在烽煙裡抗爭半生的士兵剎那茫然,彷彿生命失去大部分分量而無可安排;我看見滿面塵土的將軍狠狠地擦拭著鎧甲,把領兵的符印交給敵人時,鬚髮皆張、眼眶迸裂;我看見還有很多甲士不肯放下武器,他們拔出腰刀,無敵可殺,只好把一腔子悲憤發洩到山石上,鏗鏘的剁石聲響徹山谷:鏘鏘鏘、鏘鏘鏘……激得火花飛濺;我看見六十四歲的薑維面無表情,右車騎廖化憂心忡忡,左車騎張翼痛哭流涕,輔國大將軍董厥牙關緊咬,而大將軍姜維面無表情。我忽然對趙直說:“我一直很不認同姜伯約。”

“哦?”他有點驚訝,“為什麼?姜維可是倍受孔明讚賞的人才。” 的確,在給長史張裔、蔣琬的信裡,丞相曾用“忠勤時事,思慮精密”評價姜維,說他是“涼州上士”(涼州的上等人物),才略勝過李邵、馬良等人。又說他富於軍事才幹,有膽有義,對他寄予厚望。 “難道姜維未曾辜負丞相的期許嗎?”我反問,“他歲歲出征,窮兵黷武,難道不是在濫用權力?” “這與孔明北伐的區別是?” “戰爭耗費巨大,是國家的命脈。把是否展開軍事行動的決定權交給一位對國計民生知之甚少的將軍,很不恰當。丞相了解漢國能負擔多少,而姜維——”我不客氣道,“不了解。” 趙直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無論怎樣你對姜維的要求太苛刻了。這不能怪你,大多數人把他視為孔明的接班人,進而用孔明的水準去衡量他,這就像命令一隻羚羊跑得像豹子一樣快,有點強人所難。”難得他有這麼體諒的心態。 “你看那個人的眼睛——”他指向姜維,“彷彿空無一物,實則包含最堅韌的決心。那是犧牲者的眼睛,內心有堅強的信念與濃郁的懷念,接下來他可能做任何事,我是說,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會吃驚。”

“他還能做什麼?”我黯然想。 “否可複通,逝可複還。”趙直用多年前丞相寫給李嚴之子李豐信裡的八個字來回答我,意思是變不利為順利,把失去的一切重新修復,把倒塌的建築再度扶起。 我心下一個激靈!轉機嗎?時局還有轉機? !我執拗而興奮地盯住趙直,他卻聳聳肩,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有些事注定不會成功,正人君子卻一定會去做,這便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還有人懷著僥倖的、說是真誠、熱烈的心也好,認為萬事皆有可能,他們為一件艱鉅的事付出一生辛勞乃至慘痛的死亡,這些人,依我之見,也同樣有勇氣、有智慧。我不能也暫時沒法告訴你姜維打算做什麼以及他的計劃能否成功,可陳壽呀,”他淡淡一笑,“你請居高臨下地想一想,先把故國之思、故土眷戀撇在一旁,漢國還有中興的可能嗎?”

我一時啞然。 末世的情調豈不早早就籠罩著這個王國了嗎?在鄧艾偷渡陰平之前,在鐘會領兵西進之前!在陳祗與黃皓里外勾結之時。在後主親小人、遠賢臣之時。在蔣公琰、費文偉撒手而去之時。在姜維為躲避讒言去國屯田之時。 “這……未必全無可能。”我不肯說出太絕望的判斷。 趙直微微一笑:“沒錯,倘若再應運而出一個諸葛孔明,也許能一手挽起這將傾的廣廈。不過,”嘲諷的意味更顯著,“我有些同行把歷史視為英雄的舞台,說沒有英雄便沒有歷史,可倘使整個國度都把希望寄寓在某一個人物身上,其他人藉此鬆一口氣,暗暗卸去雙肩的重擔,轉為一個個袖手旁觀者,等待被挽救,那麼這個國家……縱然苟延殘喘,亦是雖生猶死。” 我沉默了好一陣子。

“之前五十年,蜀漢與東吳都面臨過傾覆的危機,又都在滔天巨浪中巍然屹立,這固然得益於某些特殊人物——他們被稱為'中流砥柱'——的驚人才華,也與舉國上下積極的進取心與意志力密不可分。好啦,陳壽,別苦著臉。”趙直揚了揚隨手折的一枝梅,“時間寶貴,隨我去看看往日的驚濤駭浪!走,我們去麥城。” 這一次,用不著趙直說明我也知道我們抵達的時間:麥城像五丈原一樣特別,只憑藉一件事便能流傳千古。假若說五丈原是屬於八月深秋的,麥城便屬於飛雪漫漫的冬季。太殘酷了……讓負荷亡國之痛的我來到麥城,簡直像在傷口上灑了一把鹽:漢國命運的大轉折——從前景一片大好至中道挫跌、斷落胳臂……便與麥城息息相關。

這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一代名將關羽,即將走入他人生的終點。 漫天風雪使我剎那感到身處炎興年間的成都而非建安年間的麥城。再一看,成都畢竟比這裡繁華、恢弘。身為京師重地,它像個遲暮的貴婦,雖然風華不再,仍勉強維持端莊的姿態。麥城則是蜷縮在小巷裡的乞婆,手爪是枯枝般的干瘦,衣衫襤褸、發如飛蓬。我與趙直一路信步行來,小城裡有不少干癟的老人與同樣奄奄一息的孩童。嚴寒使他們瑟瑟發抖,多數物資——糧食、布匹、木材、鐵器……都被用做軍需,留給百姓的只有無窮的忍耐與忍耐之後的死亡。 “為什麼不各自逃離?”我禁不住問。趙直淡淡道:“麥城被敵軍團團圍住,你從天而降,所以不知道。”“可以幫幫他們嗎?”我又問。趙直搖搖頭:“這不是你憑一己之力能做的。最要命的不在於衣食的匱乏。”

“那是?”難道還有更可怕的外力壓迫? “瘟疫。”趙直嘆了口氣,“記下來吧,寫史的人。今歲荊州大疫,麥城亦不能倖免。……軍營到了。” 今次的話題毫無疑問是關於關羽的。我們從困頓失神的士卒中間穿過,遠遠見到帳裡的關羽,正與兒子關平、主簿廖化商議對策。猛虎被困於樊籬,仍不失氣度,關羽將軍端坐主位,身材魁梧、面如重棗,丹鳳眼炯炯有神,頷下是整整齊齊的長鬍鬚,花白而光潔。 “這是呂子明(蒙)給君侯的信。”廖化掏出個信袋放在案几上。 關羽沒有動,問:“元儉(廖化之字)此去南郡,聞見如何?”——趁關羽與曹仁爭奪樊城之時,身為盟友的江東單方面撕毀和約,與曹魏秘密交好,偷襲荊州!東吳大將呂蒙身率士卒扮做商賈,白衣(沒有繡花的粗衣)渡江,關羽所設沿江數百里烽火台無一戒備,守軍卒不及防,被逐一拿下。吳軍行至荊州,收降守將糜芳、士仁,一舉攻克公安、南郡、江陵,宣告江東對荊州的佔有。失去大本營的關羽進不能奪取樊城,退不能據有荊襄,只得率領孤軍向西困守麥城,同時頻繁派出使者去質問呂蒙的背信棄義,並藉此探聽、觀察荊州的狀況。

廖化搖搖頭:“策反極難。呂子明很會收買人心。我不但帶回來他寫給君侯的書箋,還捎帶了一大包將士們的家信……” “哦?”關羽眉間微微一抖。 “是荊州軍籍家屬寫給我軍將士報平安的。聽說呂子明軍紀嚴明,與民秋毫無犯。”廖化聲音漸低,這真是個壞消息,“他有個同鄉因為下雨拿了民間的斗笠遮蓋鎧甲,而被處死……” “裝模做樣!”一旁關平呸了一口。 “休得無禮。”關羽斥道,“呂蒙亦是將帥之才。撫卹荊襄,總比他荼毒百姓好得多。饑謹者需要食品,苦寒者需要冬衣,疾病者需要藥物,呂蒙做了我未能做到的啊。元儉,”他轉面廖化,“你以為接下來該怎麼辦?” “君侯一身重於泰山,”廖化拱手,“小小麥城,難以據守。請君侯突圍,取道水路入蜀。”——奔亡成都,確是唯一的選擇。

說話時一名身披甲胄的少女走入營內,她身形細長、面目皎好,瞬間竟叫人感到她是這陰沉小城裡的一道陽光。 “鳳兒。”關羽這樣稱呼她。 “給爹爹弄了一壇子酒來。”她語帶笑意。 “二小姐就是有能耐。”廖化也暫時舒開緊蹙的眉、放鬆了愁苦。 這竟是關羽之女!傳說荊州之戰的開端便是孫權派人來為兒子求娶關鳳小姐,卻被關羽不客氣地大罵:“虎女焉可嫁犬子?!”把使者趕了出去。孫權惱羞成怒,決定襲奪荊州。據說,建安二十四年之後便再無關二小姐的消息,否則她倒有可能被娶為後主的正妃。難道……她隨父兄一道遇害了? “爹。”關鳳一邊倒酒一邊說,“城外剛剛射入好幾封信。” “說的什麼?” “勸爹投降。”

男人們臉上都呈現出被侮辱的憤怒。 少女卻道:“爹爹何妨答應?”目光十分澄澈、平靜,“那麼吳軍一定會放鬆防範,爹再在城樓上立起一些假人、旗幟,麻痺對方,爹伺機突圍,成功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真是好主意!”關平拍手讚道。 廖化也興奮起來:“君侯,試試二小姐之計吧!” 惟獨關羽沉吟著搖頭:“小孩子家的把戲怎麼能瞞過老謀深算的狐狸?關某一世縱橫,斷不為偷生而行此鬼蜮之事。” “怎麼是鬼蜮之事呢。”少女輕輕道,“為了漢中王的期望,也要保住爹爹萬金之體。爹爹,讓女兒出城去獻降書吧。”她沒再往下說,意思卻很明顯,以關鳳為人質扣押在吳,對方會更相信關羽投降的誠意。 一時間,我對這少女產生強烈的敬意。

恰此時,趙直衣袖一揚,把我直接拽回成都。 “餵——你也太……”我因為趙直不由分說的舉動而惱火。質問的話剛出口,就听到房門被“篤篤”敲響。趙直得意地一笑,彷彿是告訴我他正因為這位來訪者而把我帶回。 “不會領你的情。”我沒好氣地去開門。從來沒什麼重要的人光臨我的陋居,與其花時間去招待個絮絮叨叨的客人,未若久久沉迷在歷史之河裡。門外是陰沉的雨雪天氣,有個陌生人站在門口,佝僂著背,頭面上遮蓋厚厚的黑斗篷。 “你是……?”同一句疑問被對方同時問出:“你是……陳大人吧?” 是很沙啞、蒼老的聲音。 “呃……沒錯,請進吧。”尚未了解訪客身份便將之貿然邀入,實在有些冒失,可讓一個老者站在風雪之中,內心亦無法泰然。 進屋里後對方摘下斗篷,這才發現是一名老婦。她接受我的好意坐在火爐邊烘烤被飛雪潤濕的衣,一面問:“聽說陳大人有意收集諸葛丞相故事?” “正是!”情緒陡然興奮!像她這樣年齡,很可能目睹過丞相行事。我本能感到她能帶給我特別的收穫。 “也在為漢國著史?” “盡力而為。”我補充說,“材料相當稀缺。”若無趙直幫忙,很多事甚至不知該怎樣開頭;不過,史家絕不會坦言有位“妖人”在協助修史。這時我注意到,開門前還在屋裡的趙直,在婦人進來後,便像融化在空氣裡似的踪影全無。 “也許我帶了些您需要的東西來。”說著她從懷裡摸出個疊放整齊的小布包,遞給我。解開它時,一枚小印隨之滾落,就著燭光一看,我倒抽一口涼氣,這印上赫然刻著三個字——“前將軍”!我所知的我朝“前將軍”只有兩位,一是因為瀆職造謊被罷免的李嚴:他的官印早被收回,斷無可能流落民間;另一位則是先主還只是漢中王時所任命的大將之首:前將軍“關羽”! 小印看上去很有些年頭,棱角圓潤,沾著擦拭不去的暗紅……是血跡嗎?巨大的震撼使我恍惚,抬眼去看對面的婦人,她神色平淡,石雕般一動不動。我著急把小包完全攤開,裡面有幾封古老的信箋,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袋紅漆封口上蓋的印章,竟是“軍師將軍”!旁邊還有個小小的“葛”字……很少見,對我來說卻太熟悉了,是多少次夢裡盼望能多見見的標誌! “可、可以打、打開麼?”不禁口吃道。她點點頭,用眼神鼓勵了我。信寫得很簡單,道:“孟起兼資文武,雄烈過人,一世之傑,黥、彭之徒,當與益德並驅爭先,猶未及髯之絕倫逸群也。” 馬超! (“孟起”) 張飛! (“益德”) 關羽! (“髯”) 以及,很簡單便能辨認的字跡,正是諸葛丞相親筆! 一封不滿五十字的短信,像是能趕上魘師的力強,把遠遠逝去的時代陡然拉近,近到我觸手可及。然則……忽然生出疑問,這麼親密的私信,是通過何種方式獲得與留存的?照內容看,它是先帝入主益州,身在成都的諸葛孔明寫給留守荊州的關羽的:關將軍有意入川與馬超一決高下,先詢問諸葛丞相——那時他還是軍師將軍——他與馬將軍誰高誰低,丞相回答說馬孟起文武雙全,足與張飛將軍媲美,卻還你不上關將軍您的舉世無雙——這便能大致推斷關將軍收到信的時間:不久便上演了轟轟烈烈的樊城之戰、水淹七軍、白衣渡江、敗走麥城……要在這個時間段裡保存好這麼一封信,真是難以想像! ……偶然獲得嗎?我再度把疑惑的目光轉向老婦。 “說起來,家父收到諸葛先生的回信時,真是喜出望外,當即把它遍示賓客,相信活下來的人都能記得信內文辭,諸葛先生總是把話說得很別緻。無論境況多惡劣,家父始終不曾丟棄這封信,他……”老婦微微哽咽,“他是絕倫逸群的……這個評價支撐著他,他也當得起……這樣的讚譽。” 家父!難道她便是……?我失聲問:“二小姐嗎?”顯然老婦亦多年不曾聽聞這個叫法,她怔住了,渾身都緊張起來,好一陣子才漸漸放鬆,點點頭。 原來在那場毀滅性的戰役之後,關鳳竟活了下來!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又為什麼多年來隱姓埋名、與世隔絕?就連共同戰鬥過的廖化也認為她在戰亂裡亡故了。我曾拜訪過廖化,他是我當時能找到的荊州之戰的唯一倖存者,廖將軍毫不諱言他為保全有用之身曾短暫地投降江東,投降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母親也在荊州。不久後廖化詐死,瞞過吳軍,攜帶老母晝夜兼程投奔益州,正巧在秭歸遇上先帝徵吳的部隊。先主見到廖化,既歡喜、又激賞,隨即任命他為宜都太守。為什麼同樣活著的關鳳不與漢國有任何往來?我有亂紛紛許多問題想要問她,她卻搖搖手,表示不接受。 她很快起身告辭,我一把拉住她衣袖——情急之下,失禮之至,說出這樣的請求:“至少談談關將軍的事!” “怎樣敘述家父,全權在您,”身份顯露後,她竟仍用敬詞稱我,“相信您有良史之才,才把這些東西託付。往事歷歷,我記不了那麼多,您有更合適的人幫忙了解過去的事,不是麼?陳大人,”臨了婦人露出悲愁之色,“國家對家父恩遇甚厚,可對家父的評價卻……太叫人寒心。”說罷,她推門而出。我追出去時,只見外面風雪茫茫,人影莫辨。 寂寥地轉回屋裡時,趙直正好整以暇地把玩“前將軍”印,爐裡發出篳撥之聲,叫人感到安詳、溫暖,若沒有這方小印、沒有這幾封書簡,我會認為那不期而至的婦人完全出於我的幻想。趙直把印蓋在麻紙上,鮮紅、明亮……“像還在當年似的。”我嘆道。 “物是人非。”趙直簡單地說。 “為什麼故意迴避她?”我問。 趙直揚揚眉:“可記得我說過魘師的法則是不能與過去或未來的自己見面?”這我當然記得,然而來者乃是關鳳……“她沾染著我的風塵。”魘師盡量保持著平靜的口氣,我卻能聽出他內心跌宕——真少有、少有而古怪。 “好吧,把事實告訴你。”他長長舒出一口氣,“對你這麼個普通人用不著過多解釋技術性上的事,譬如'平行宇宙'之類,估計你也聽不懂。沒錯,把這些東西交給你的,確實是關鳳;可在你身處的這個世界裡,依據它的線性規律,關鳳在四十多年前便死了。”原本想反駁他對我理解力的低估,不過聽到這裡,我確實一頭霧水。趙直沒在意我,也許他只需要把憋悶良久的秘密說出來:“是我……你也看到了,麥城裡十七歲的少女,是怎樣的明艷。關羽聽取了她一半建議,他假裝投降,在城頭樹立假人,趁夜突圍。不過沒有把女兒獻出去做人質,作為父親,關羽不肯用女兒的性命為自己贏得逃生的機會。這缺乏誠意的歸降被江東識破,敵軍沿路設伏。之後的事你也知道。” 十二月時,關羽、關平、都督趙累等被吳將潘璋麾下的司馬馬忠擒獲於章鄉,關家父子不屈而死。 “那時堅持追隨關羽的只有十幾騎,少女直到最後一刻仍在守護父親,她是被六杆槍從馬輩上擊落的,他們沒有發現她是個女人,直接把她刺穿……白的雪、紅的血……我去看過許多次,每一槍扎在什麼位置上,少女月亮般的臉怎樣痙攣、扭曲,又怎樣……放鬆……我對每個細節爛熟於胸,後來、後來就忍不住出手了。”說到這,趙直“靦腆”(!)地笑了。 “出手?!你……?!” “我救了她。”趙直說,“真瘋狂!我從刀槍之下救出她,把她送到涼州。送那麼遠是因為我不知改變歷史會有什麼後果,本能覺得讓她做個遠遠的、渺小的人,也便沒什麼。後來才知道,世界可以有許多個,各種可能性構成平行宇宙……”他忽然剎住話,看來是懶得與我繼續“技術性”話題。 “你是說她活在另一個世界?”我努力整理頭緒,“那她怎麼又能出現在我面前?” “就像你能出現在陸遜面前一樣。”魘師的笑容飽含得意,“她請求異世界的我把她帶到你這來,她很欣賞你哩。” ——話說到這,才是真正糊塗了。我立即放棄追問,直接把這歸為“妖人”領域裡的事,只說:“無論怎樣,你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點點頭,轉而問我:“有一件事關鳳耿耿於懷,就是漢國對關羽的評價,'心寒'是什麼意思?我想這方面的事情你比我更了解。” “沒錯。死亡離你太遙遠,所以你只關註生前事,較少注意身後名。景耀三年(公元260年)九月,陛下追諡了五位功臣,關將軍得到的諡號是,”我提筆寫下兩個字,“壯繆。” “這又如何?”果然,諡法不在他注目的範疇之內。 “'壯'字沒有問題,”我解釋道,“指的是勇武剛烈,對武將來說是個妥當的美諡。魏國許褚、徐晃、張合、龐德等人,都得到這一諡號。可是'繆'……”目光集中在這個字上,“是個惡諡。” “諡法道:'名與實爽曰繆',是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沉吟著,“孔武有力、名震一時,卻未能成就大功,反而失地陷城、戰敗身死:這種評價,身為關將軍之女,當然不能接受,可必須承認這是事實。有段時間我想,是否以'繆'通'穆'?'穆'是個不錯的諡號,有德行、重義氣,'布德執義曰穆',不過不可能。”我無奈道,“先主皇后便謚為'穆',諡號是蓋棺定論,何等緊要,斷無通假之理。國家對重臣之諡,實在慎而又慎,毀譽之意,大有學問,即便是丞相的諡號,也……”我止了口,暫時不想深談,對丞相後半生的軍事行動:為什麼要那麼做、到底是怎樣做的,我還一知半解,因此尚無資格對“忠武”二字發表過多看法。 趙直沒有催促我,反而把話題轉回,認真地與我討論起來:“丟失荊州是叫孔明最痛心的事之一,它使隆中對跨有荊、益的計劃全盤失敗,使蜀漢失去一臂乃至更多。可當時為什麼要留關羽守荊州?這傢伙……”憤憤地用上不敬的詞,“我第一次見到他,便看出他難以與他人平和相處。對待老百姓與低級士卒固然很好,這種好,完全是居高臨下的,他是個需要被仰望的人啊;對足夠與他平起平坐的士大夫,態度則往往十分輕慢。你知道嗎?劉玄德在任命關羽為前將軍的同時,還任命了黃忠為後將軍。孔明勸告道:黃忠名望不高,馬超、張飛都親眼看到他的勇猛與軍功,對這一任命不會有非議;可關羽遠在荊州,他聽說這事後必然不快。劉玄德堅持了對黃忠的褒獎,對孔明說:我會親自向關羽說明。隨後,劉備派費詩去荊州交付前將軍印綬,聽聞後將軍是黃忠時,關雲長怒不可遏,說:大丈夫怎能與老兵共伍?拒不接受印綬!” “然後呢?”我興趣盎然。這麼有趣的小插曲,之前確未聽說。 “幸虧費詩口才不錯,他把漢初蕭何、曹參不抱怨班位不及韓信、陳平之事拿來勸說關羽,順帶大拍一通馬屁,說關羽與漢中王休戚與共、一體同心云云,這才化干戈為玉帛。”趙直嗤道,“所以說,留下關羽與孫權打交道,孫劉聯盟想不破裂都難。為什麼不……” “你是說留下張(飛)將軍?”我插話道。 趙直啞然,旋即哈哈大笑:“怎麼至於!那一來恐怕更糟。” 關羽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張飛恰恰相反,他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地位微末之人),刑殺過分,動輒鞭撻士卒,讓他去鎮守一方的話,十有八九要引動內亂。 “為什麼不留趙雲?”趙直直接提議。 智勇雙全的趙雲看起來確實勝過驕矜自大的關羽。我回答:“我想有幾方面原因。”——此時我儼然是趙直的指點者。 “第一是資歷。”執掌一方的領導者必須使人信服,資歷至關重要。 “關羽跟隨先帝最久,官居襄陽太守、蕩寇將軍,還曾被中央冊命為漢壽亭侯,是先帝以下當之無愧的二號人物。而趙雲只是留營司馬,多年擔當先帝直屬部隊的指揮官,這個親重卻不夠尊貴的位置,實在無法與關羽相提並論。留下趙雲獨擋一面,只怕難以服眾。” “第二呢?” “經驗。” “哦?”趙直撇撇嘴,“子龍將軍戎馬倥惚,哪裡缺乏經驗?” “不是征戰、而是治政的經驗。荊州地處要衝,人口眾多,物產豐富,光有軍事才能還不夠。與從未直接干預民政的趙雲相比,關羽在治理地方上的經驗,要遠遠勝出。” “有這兩點就夠了吧。”趙直嘀咕。 “還有第三點。關羽麾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官員,無論軍政,都能鼎力支持,使關羽游刃有餘地處理各類事務,這也是趙云無法媲美的。” “那為什麼不同時留下關、趙二人?讓趙子龍做關羽副手的話,局面興許也不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此時的趙直,看上去倒像個孜孜於歷史的後生。我越發享受起“為人師”的趣味:“那時丞相入川支援先帝,勢必要出動先帝在荊州的直屬部隊,能調動、指揮這支精銳的,只有趙雲將軍。” “意思是除了關羽,別無選擇?” “沒錯。”這種肯定充滿了無奈,“與其說先帝、丞相千斟萬酌、決定讓關羽留守大本營,還不如說是再無第二種選擇。” 唯一的可能。 而唯一導致極大的蹉跌。 這不禁使人對歷史產生了更沉痛的反思,即是說,就算可以重返往日,歷史也無法改變或修正嗎? “孔明不曾高估關羽,”這時趙直開口,淡定的聲音預示著他準備掌握話語的主導權,“縱然傳來了水淹七軍的大勝,孔明亦不能完全放下他的擔心。事實證明這種擔心不是多餘的。他只是犯了兩個錯誤,一是高估孫劉聯盟的可靠度;更要命的是,他低估了江東之人。” “呂蒙嗎?” “以及陸議。”穩穩地說出這個名字。 致命傷時常發生在人們意料不到之處,意料不到是因為輕忽大意。倘若只有呂蒙一個對手,關羽仍有不失敗的可能;可當對手變為兩個而他尚不知時,淪亡變得無法避免。關羽從未輕視呂蒙,即便在對方告病請辭之時,他亦保持著必要的警惕;不過關羽也從未聽說“陸議”其人,他是被隱藏在沙礫裡的金子,人們把他發掘出來時,會發現這足金主動給自己蒙上一層層灰沙。對我來說,與趙直談論陸遜,十分困難。儘管我與他都對江東懷有憤懣與不屑:無論怎麼說,背盟是違背道義之事,倘若連最基本的對盟友的支持與協助都做不到,反而暗施詭計,背後偷襲,這多麼叫人鄙夷!另一方面,顯然趙直對陸遜懷有特別的好感,他絕無可能譴責他,也盡可能地制止我這麼做。 “好吧,好吧,為什麼孜孜於道義?”趙直適時擺出一副超脫姿態,“成敗得失都過去很久了,走,去看看陸議。” “你一個人去吧。” “這可不是良史的態度。”趙直忍著笑指責我,“伯言也好,孔明也罷,對你來說是完全平等的生命存在吧。厚此薄彼到這個程度,便連史遷也要嘲笑你。喏,”聲音轉為嚴肅,“《三國志》、《三國志》,凌越在這個時代之上。寫史的人啊,你這部史書,凌越於國別之上。” “我是漢國人。”一字字表白。 “已經不是了。”他唇邊掠起一抹殘酷微笑,“漢並於魏,你是魏國人。陳壽,我無意挫傷你,接受這一句提醒吧!你可以、也應該走得更高,那才能看得更遠。往前看。時時帶你回去過去,正是為了讓你走入未來。” 他衣袂輕揚,我嘆息著閉上眼。 “……可以了。”這時趙直遞給我一個酒葫蘆,算是對我合作態度的嘉獎。有酒喝、有戲看,對無甚追求的我來說,生活若能一直如此,也很不錯。 這屋裡瀰漫了一股子藥味。 兩個年齡相差不遠的男子麵對面正襟危坐,其中一個顯得疲倦、病懨懨的,好像對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所關注的僅僅是身旁烹煮著的草藥,另一個稍年輕些的天生一雙溫和的眼眸,正迫切望著對方,想把他里里外外看個清楚。 “呂將軍……” “伯言啊……” 同時互相招呼道,含有截然不同的情味。 “這是建安二十四年。”趙直解釋道,“呂蒙聲稱病篤,孫權召他回建業養病,路過陸議屯紮的蕪湖。陸議主動登門拜訪。” 隨後兩人同時向對方拱手,表示遜讓,終是呂蒙官職高於陸議,於是邊咳嗽邊開口:“伯言親自探望,蒙實不敢當。”這是一句毫無營養的寒暄,陸議並未以同樣的客套話作為回應。 “荊州與江東接壤,有關羽虎視眈眈,將軍此時離開陸口,遠下建業,難道能完全放心?”陸議開門見山。 趙直笑笑地補充:“呂蒙有密表給孫權,說他藉口養病離開前線,是為了使關羽鬆懈大意,以便製造戰機,當然……”他望著陸議,表情十分滿足,“伯言不知道孫權與呂蒙是在做戲。” “被蒙在鼓裡的愚蠢嗎?”我哼道。 趙直沒反駁。 “話是沒錯。”呂蒙仍舊無精打采的,“可是,唔……咳咳!我病得很厲害。”咳嗽裝得頗為蹩腳,然而遲鈍的陸議似乎沒看出來,還保持著積極、熱切的姿態,微微提高聲調:“關羽目中無人、行事傲慢,剛剛水淹七軍、建立大功,他必然驕傲自滿、意氣鬆懈,一心一意與曹軍抗衡,不把我江東放在眼裡。聽說呂將軍生病的消息後,關羽定會放鬆防備。如今趁其不備、出其不意,發動突襲,一戰——”眼裡閃爍熠熠興奮的光,“必能擒住關羽、據有荊州!將軍,”語調轉為平和、誠懇,像飛鳥收斂羽翼,停歇了,“您去建業與至尊晤面,還望好好商量此事。” 呂蒙只把眼皮掀了掀:“哦。”這就算回答。 “將軍?” 小爐裡的藥咕嘟咕嘟地沸了。 呂蒙揮揮手道:“關羽啊。誰不知他勇猛善戰,天下沒幾人是他的對手。他佔有荊州的時間也不短了,恩威並施,百姓樂於為之效命。再加上最近建下威震華夏的功業……嘖嘖,軍中士氣高漲。戰爭拼得是什麼,不就拼膽氣嗎?這時與關羽交鋒而想取勝麼……哎,咳、咳咳咳……難得很。”完全是重病之人的頹喪腔調,倘若不知後事,我也要相信呂蒙全無戰心。 “真夠狡猾。”我轉面趙直,“這呂蒙!對同僚也沒一句真話。” “戰爭本是詭譎競逐之道。”趙直悠然回答。 “丞相便是光明正大的!” “沒錯,這正是孔明的不足之處。” “你——!” 我惱將起來時陸議像是也被激怒了,極忍耐地吐出一句:“陸口要地,干係不小,至尊把重責交給足下,足下千萬慎重為好。”起身告辭。 呂蒙望著他的背影,端起湯藥,掩在熱氣騰騰之後的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老狐狸……”正嘀咕著,眼一眨,我已坐回斗室。 “覺得陸議怎樣?”趙直問。 “很普通。”我不客氣地說,“幾乎被呂蒙玩弄於股掌之間嘛。足見他對同僚及君主都缺乏足夠的了解與信任。貿貿然跑去拜望,雖說懷有強烈的、對江東的責任心,卻不異於自取其辱。”我用上了較嚴重的詞,奇怪的是趙直笑吟吟的一直不曾打斷我。末了他點點頭,居然道:“很對。” “哦?”我大感意外。 “平平無奇,是吧?我也認為他平平無奇,與呂蒙會面時,他頗為笨拙。”趙直微笑道,“所幸呂蒙沒有被這種'笨拙'羈絆住,而忽略了陸議意味深長的一面,所以一見到孫權,便舉薦陸議代替他鎮守陸口。” “還是不大相信,哪怕事實確鑿……就是那傢伙,被派到陸口去與關羽將軍正面交鋒?關將軍不是粗心之人,就是那傢伙使關將軍大意失荊?”我蹙起眉,“還不止如此。”關羽敗亡後,陸議收降了諸多城池屬官和蠻夷首領,協助呂蒙在最短時間內安定整個荊州。 “奇怪就對了。喏。”魘師指指几案,關鳳交給我的小包裹自動掀開,有兩個信袋輕飄飄浮起,徑直落入我手,定睛一看,被拆開的紅蠟封印標誌著一個“陸”字。兩封書信,都是陸議寫給關羽的。 “連這個也保存了……”不由讚歎。 趙直笑了笑:“是把惱恨與恥辱一併保存下來。關羽興許想以此作為後事的警醒,只可惜人生嘎然而止,再無繼續或者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抽出信箋,輕快的閱讀後,陷入長久怔忪。信不長,沒有生僻字,辭藻也談不上華麗,里中激盪著熱烈而真摯的感情,不但不使人產生絲毫懷疑,還叫人感到心裡暖洋洋地快意——直到、直到我盡知後事,仍能感到快意。其中一封是這樣的:“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巍!敵國敗績,利在同盟,聞慶拊節,想遂席捲,共獎王綱。近以不敏,受任來西,延慕光塵,思禀良規。”(“前段日子您把握時機,整肅軍隊,征討敵軍,一舉大勝,功業何等輝煌!敵人受挫,作為盟友,我方受益匪淺。聽聞大捷,我不禁擊節讚歎。想與您一道努力,輔助漢室。我才能低下,近奉主公之命來西部鎮守,心下對您十分仰慕。希望能時時得到您的教誨。”) 另一封篇幅稍長,是:“於禁等見獲,遐邇欣嘆,以為將軍之勳足以長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窺望麾葆。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云師老,猶有驍悍。且戰捷之後,常苦輕敵,古人杖術,軍勝彌警,願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僕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之。”("聽說於禁等人被您俘獲,我會心讚歎,將軍的功業真是舉世無雙。縱然當年晉文公城濮之戰,淮陰侯滅趙之功,也無法與您媲美。聽說徐晃還帶了少數部眾窺望動向,伺機反僕。曹操是奸詐之徒,不自量力要與您為敵。我擔心他會暗中調撥人馬來助戰。雖然敵方已被重創,可他們還是強悍之師。再說,告捷的一方往往輕視敵人,所以古代名將用兵,越是勝利、越是警覺。還望將軍周密地制訂戰略,徹底擊潰敵人。我是個不堪大用的書生,佔據著力不能勝的職位,很慶幸能與您為鄰。倘若我的話與您的謀略有不合之處,也請多多體諒。我對您的仰慕之心,惟乞明察。) 最快的劍,看似全無鋒芒。 最猛的毒,入口分外甜美。 我把兩封書信慢慢放回,壓在手掌下,心內情不自禁地浮上了陸議的面目:溫文爾雅的五官,吳儂軟語的談吐,正像是寫出這樣謙卑書信的人;面對呂蒙時的意氣與激切,也與書信裡頌詞的熱度有曲異同工之處;毫無疑問這兩封信都是陸議的“傑作”:從麻痺關羽、使之洋洋得意、再無掛懷荊州這個角度看,真是……致命的“傑作”! “陸口迄今還有不少紅頭青蛙。”趙直像是開始了另一個的話題,其實關係緊密,“據說關羽收到這兩封信後還未完全放鬆戒備,他命關平攜帶回信與禮物去探一探陸口陸議的虛實。關平在水池邊見到了陸議,那裡蓄了一池青蛙,陸議手提朱筆,每有青蛙躍出水面,他便就勢在它額上點一下,點不中就神情沮喪,點中了就哈哈大笑。他說:真快樂。人生苦短,秉燭夜遊尚嫌不夠。真快樂呀!關平就這樣回復了關羽。當然,”趙直唇邊掠起一抹嘲弄,“關羽也哈哈大笑。” 於是不以陸議為念。 “像兩個人似的……”我喃喃。 趙直耳朵卻尖,立即問:“兩個人?你是這麼說的嗎?” “難道不是?”我試圖廓清遮蔽在陸遜身上的層層煙瘴,他既像容不下任何秘密的湖水,又像包含千萬變數的流雲,“有時單純率直,有時詭猾陰險,有時熱烈至誠,有時冷靜殘酷。我還記得他手捧黍米時問我們是否需要時那柔和的臉,趙直,那時我甚至認為他是像丞相一樣愛養百姓、心懷慈悲之人;可看看這信箋吧!欺騙——徹頭徹尾的欺騙!這樣下作的背盟毀約,利用盟友的信任劫奪地盤、翻雲覆雨!趙直,你曾說江東是盜匪之國,我本以為你的話失之偏激,現在卻明白,真正恰如其分。就算盜賊與土匪亦不會這麼背仁棄義……”發現情緒過分激動時,我停住了。趙直抱臂一旁,毫無插話的意思。我只好稍微整理思緒,盡量平和地繼續道,“我想,已經不能用'性格的多個側面'來描述我所知的'各種各樣'的陸議了,相互間差別太大,超過了生命的張力與容量。要我接納他方方面面的迥異表現,還未若讓我把他視為……兩個人吧。” “啪啪啪”地,趙直鼓起掌來。 “乾脆加入魘師的行列吧?”他笑道,“精彩的直覺。陳壽,你相信'怪力亂神'果真存在吧?我也曾做過驅魔除妖的事,有一次對像是個少年,尋常性格怯懦,可一旦入夜,便暴躁凶悍,是被妖魔侵占了一部分意志……” “難道陸遜也……?” “啊,不不不,”他忙不迭地搖手,“當然不是。然而有時我想,從本質上看,也差不太多。在某些時候、某些方面,伯言真是個極為普通、普通到平庸的人,若與我擦身而過,我絕不會多看他一眼;可在另一些舞台上,”他聳聳肩,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他有強大、動人的力,迫使你把全部關心集中在他身上,同時與他據有同樣立場:為他的歡樂而歡樂,為他的悲愁而悲愁,去關注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次展顏、一次沉吟,並能感到無論他做什麼,都別有風情、閃耀輝煌。” “所謂的舞台,是指?” “你沒能看出來?”他反問我。 “你尚未帶我去看。”我沉吟片刻,道,“估計又要被讚'精彩的直覺'了。”真不知對史家而言這是讚美還是揶揄,“……戰場嗎?” “精彩的直覺!”他哈哈大笑,打了個響指,沒有任何預告地把我拽入一座陰沉的宮殿。 “好冷。”不禁打個寒戰。 趙直白了我一眼:“知道這是哪裡你就不會抱怨了。” “是哪裡?” 他沒回答我,指指不遠處低矮的几案,几案旁有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在沉睡。我上前去看到幾面上放了張剛剛草就的信箋,是:“賊今已在江陵,吾將復東,將軍謂其能然不?”一時看不出這是誰寫給誰的,兀自思索時,趙直輕輕解秘道:“昭烈皇帝。”我渾身一震,幾乎條件反射地想到:永安宮!這麼說這裡是……永安宮! ?不及細看,趙直手一揚,離開恰似來到一樣突然。 “白帝城與永安宮,目前還不是重點。”搶在我抗議之前,趙直道,“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上上下下打量我,“話說陳壽不覺得自己太瘦了嗎?” “可惡。”我惱道,“那可是永安宮!丞相呢?那時丞相在嗎?” “呼……”顯出一副“真真無可救藥”的表情,趙直回答,“還沒到。方才那封信,是昭烈寫給伯言的。那時曹魏舉大眾進屯江陵,虎視江東,新敗的劉玄德致信陸議,半是威脅、半是幸災樂禍地問,漢國趁勢來攻,陸議能否抵擋。” 新敗……是指彝陵之戰吧。明白“目前的重點”是什麼了。倘若沒有失荊州、死關羽,便不會有先帝徵吳,沒有徵吳,便沒有慘敗的彝陵,沒有彝陵,便沒有漢國元氣大傷,也沒有白帝駕崩、永安託孤,歷史便不會像我所知道、所立足的這個樣子發生、發展;看上去隨隨便便、不時心血來潮的魘師在引導我走入往昔這件事上,實則十分謹慎,把前因後果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接下來的話題,應該是彝陵。 “伯言這樣回復了昭烈,”趙直把簡短的回信背誦出來:“但恐軍新破,創痍未復,始求通親,且當自補,未暇窮兵耳。若不惟算,欲復以傾覆之餘,遠送以來者,無所逃命。”(“只怕您新遭大敗,創傷還未痊癒,此時正該耐心養傷,與我方搞好關係,尚無精力重舉刀兵。倘若您不好好掂量利弊,想要重蹈覆轍,送上門來,想再逃生可就難了。”) 好狂妄。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狂妄而風流。”洞察我心的趙直微笑著補充,“這是有信心、有力量掌控全盤的風流姿態。不料昭烈落井下石的一封信,得到的卻是這麼鏗鏘有力的回答。寫史的人,不覺得此時的伯言有點像孔明嗎?” 無論多不願意還是要承認多少有點相像,估計這便是強者的類似之處:內心生長著驕傲的信心,能夠準確地認知自我、把握與運用其強力,事實是這封回信所塑造的陸遜,比我熟知的諸葛丞相更加鋒芒畢露,儘管細細咂摸,還是能咂摸出銳利之後的溫和:整齊的句式、平靜的口吻。 反思一場失敗的戰爭時人們總樂於把責任推加到某一個人身上,哪怕他貴為九五至尊,亦好過承認整個國家做出了一次錯誤判斷。所以在我接觸到的議論裡,多數人聲稱昭烈皇帝是在盛怒之下發動對吳作戰的。 《孫子兵法》寫道:“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人們說先帝與關羽將軍情同手足,他的心智被關將軍的死訊攪亂了,就算諸葛丞相與趙雲將軍也沒法勸說他改變主意,於是趙雲被撇除在主力軍以外,而丞相在目送大軍浩浩蕩盪出征時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以及——戰敗之後,他仰面悲道:“倘若法孝直在,一定能阻止主上東征,就算出兵,亦不會遭遇如此敗績。”這種說法,在搶救與維護了兩個人:諸葛丞相與趙子龍的睿智之時,也證實著國家始終知性的一面,對漢國人來說,較為容易接受。身為史家的我卻需要努力注意歷史更客觀、往往也更冷酷的一面,雖然探究的起點時常是臆測,卻不能把臆測:尤其是一廂情願的臆測作為根據,留入汗青,我得忍痛擦去淋漓的血色,收拾屍身,發現其本來面目,為死亡立起一座座墓碑。 “出征”的決定不是冒冒失失在缺乏理性參與的情況下做出的,要知道那時距荊州之失、關羽之死已過去了一年多。這一年裡發生了許多更緊要的事:曹丕代漢、先帝建國……我相信在經歷這些事時,無論執政者之前的私人情感是怎樣悲痛,他都有充分的時間從私情裡躍然而出,做一個較客觀的判斷。儘管直至大軍發動的那一刻,朝里仍流傳著竊竊反對的聲音,可“出征”畢竟是大多數人達成的共識。 “趙將軍的反對態度十分堅定,這我知道。”趙雲在朝議時當眾指出國賊是曹丕而不是孫權,倘若討伐曹丕,天下都會響應,可與江東開戰,政治上沒有光明正大的旗號,戰爭之輪一旦轉動便難以片刻停息,是以不該舍曹魏而向東吳,不該把大量人力物力投入一場不佔政治優勢的客場作戰。我轉而問趙直,“可是,丞相呢?丞相在戰前說了什麼話沒有?” “沒有。”不料他回答得這般乾脆。 “……怎麼會?” “怎麼不會?”趙直笑道,“莫忘記孔明不是諸葛家的獨子。”提醒雖然有點迂迴,我畢竟還是驚覺般想到:諸葛瑾!丞相嫡親的兄長諸葛瑾正在江東為官,他曾參與荊州之戰,因功被封為宣城侯。戰後不久,呂蒙亡故,綏南將軍諸葛瑾代替其職,領南郡太守,屯紮公安! “避嫌?” “豈能不避?” “可是,”我堅持道,“倘若丞相認為徵吳是錯誤的,怎能為了避嫌而置數万士卒性命於不顧?聽任先主親履險地而不顧?!”至少,這種“瞻前顧後”的姿態,不像我所知的諸葛丞相。 “我想……”趙直沉吟,“他不認為東征完全不可行。有一點你說對了,陳壽,那便是孔明實在不希望昭烈皇帝御駕親征,然而這不是他能阻攔的,尤其在張飛被暗殺、殺戮者又帶著他的首級奔亡江東後。再說,放眼蜀漢,一時也找不到比昭烈更合適的能主持這一場大戰的將領。寫史的人,你想想便知,孔明如何甘心放棄荊州?既然東吳可以將它奪去,蜀漢自然也有望將它奪回。他熱望著勝利、熱望著捷報,倘若說擔心的話……那時孔明最擔心的恐怕不是戰敗,而是昭烈在節節順利的情況下不知節制、不知何時應該把重心從戰爭手段轉移到外交手段上去:在重新佔有荊州的情況下與江東重新結盟,依我之見,孔明把這視為這一戰的最終目的。他甚至做好了再一次出使江東的準備。”趙直強調道,“他有在東吳縱橫捭閡的信心。” 我長長嘆了口氣,禁不住想:當失敗的消息傳到時,或者更早一些,當先帝布下的七百里連營圖本傳到時,諸葛丞相面上,在剎那驚詫之後,將流露出怎樣傷痛的表情。 “居然憑空生出個陸議!”我恨恨然的。 趙直哈哈大笑:“只許蜀漢有諸葛孔明,不許江東有陸伯言嗎?陳壽你也忒小家子氣。見過那麼多轟轟烈烈、威武剛強的將領後,這個時代也該生出個柔軟的陸伯言了。柔軟這個詞,”他解釋道,“是有點不恰當。不過,至剛易折,荊州之戰、彝陵之戰,都是以柔軟勝剛強的戰役。陸議,是水也似的男子呵。” 水,晶瑩溫柔,卻又摧枯拉朽、奔騰萬里。沐浴、灌溉、清洗、戲耍……人們離不了它,也難以感覺到它驚人之威;可一旦山洪爆發、一旦江河氾濫,這養育一切生靈的流水,同樣能毀滅一切、覆亡一切……難怪會覺得這個人,“真可怕”哩。因為受不了趙直喜滋滋稱美先帝勁敵的模樣,我沒有附和,只問他:“那丞相是什麼也似的男子呢?” “你以為?” “……唔。山吧,山巒一般。” “千仞之高,巍峨不移。”趙直微微笑了,“陳壽,與你在一起,真真輕快。” “曹丕呢?” “風。率性而為,全無執念。看上去完全無法把握無法猜測,不知風幾時來,也不知它什麼時候停止、什麼時候轉向,實則它有內在的規律性與意願,人們若能了解這一點,便不會對它的來無影、去無踪感到不可思議了。想要閃避,便能閃避;想要迎接,便可迎接。這倒不是指曹丕對功業與利益全無興趣,是說他只遵循自己、或他鍾情的人的願望去辦事,合理的勸告若是不中聽,縱然知道合理,在他這兒也完全行不通。”趙直用彝陵之戰時曹丕出人意料的態度作為佐證,“彝陵便是個好例子。三足鼎立,兩弱一強,弱小者唇亡齒寒,結為盟好是生存的唯一路途;偏偏弱小的兩個集團發生爭鬥,孫權迫於昭烈的壓力……(一則直呼其名,一則呼其諡號,足見魘師尊重先主遠遠多過孫權,這使我會心微笑)向曹丕稱臣,請求庇護,而曹丕居然應承!此時他無論攻擊哪一方都可以牟取到諸多好處,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助蜀攻吳,江東一滅,西蜀又怎能長久?哎。”趙直發出一連串輕輕的喟嘆,聽得出來這嘆息裡毫無哀惋、可惜之意,反倒充滿調侃與縱容,就像母親放任幼子的荒唐,“他倒嚴守中立,像在看一場與自己全無瓜葛的白戲,下注讓臣僚打賭誰會輸、誰會贏,幸災樂禍地做出看客的評價……陳壽,你知道我之所指吧?” “備不曉兵,豈有七百里營可以拒敵者乎!'苞原隰險阻而為軍者為敵所禽',此兵忌也。孫權上事今至矣。” (“劉備不通軍事,哪裡有連營七百里而能抵禦敵人的?所謂'在雜草叢生、地形平坦、低窪潮濕、艱險阻塞之地屯紮軍隊,勢必被敵人擊敗',這是兵家的大忌啊。孫權勝利的消息馬上就會到了。”) ——這便是曹丕得知先主把四十多個營寨蔓延安置了七百里之後,所做出的判斷。這話說出才七天,孫權報喜的書表傳至洛陽。 “還真是……一味笑昭烈,卻不反躬自嘲。若能抓住這個機會,說不定三分就此歸於一統。”趙直笑瞇瞇的。 我忍不住了,大聲道:“趙直!我記得你領了漢國十數年的俸祿吧!怎麼能說出這樣話?!” 他怔了怔,隨之啼笑皆非:“十數年俸祿?你要我變出千萬金、百萬銀來交還國庫嗎?接受俸祿只是為了贏得一個能堂而皇之陪伴諸葛孔明的位置,說來真夠荒誕。我堂堂魘師趙直,也曾有個人間的官職,叫'參軍'的哩,哈哈!趙參軍,哈哈哈哈!”果然,壓根不能奢望這個妖人對漢國懷有一星半點的忠誠。我悶悶地閉上嘴。 “都是過去的事啦。”終究是趙直發話緩和氣氛,亡國的事實更使這飄然姿態堂而皇之,“你的漢國,可不都沒了嗎?走吧!閉上眼,很多古老的新鮮事在等你。” 這是發生在章武二年(公元222年)驚動四海的一戰,它就像之前的官渡、赤壁一樣將要動盪整個天下,使之呈現另一番面目。不同的是,這算不上“以弱勝強”、“力量懸殊”的一戰,“安撫”好曹丕,孫權積極佈置了三道防線,前線由陸議率領韓當、徐盛、朱然、潘璋、孫桓等五萬人負責,此時陸議的官職為大都督、假節,孫權有意藉此幫助資歷尚淺的陸議建立威望,事實是眾位沙場宿將、宗室公子並未因此減少對陸議的怨望、不滿;諸葛瑾率眾屯紮公安,這是第二道防線;第三道防線同時亦是總指揮部:由孫權坐鎮武昌,就像赤壁戰時孫權曾拍著周瑜的背說:倘若戰事失利,我便親統貔貅上陣,與曹賊一決勝負;這一次,有必要的話,孫權也樂衷於與昭烈正面交鋒吧。大致推斷,江東投入此戰的兵力在十萬左右。先主的先鋒軍則為四萬,由吳班、馮習率領,後續部眾也差不多為四萬。戰爭初始,先主順江而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面對這咄咄逼人的勢頭,原本駐軍秭歸的陸議放棄三峽,退守彝陵,也不發兵救助被困在夷道的公子孫桓,一任先主深入境內五六百里!要怎麼面對麾下將軍無休止的腹誹、質問與責難?我偶然把自己放置在陸議的位置上時,便感到沉重的壓迫,感到人生無法獨自負擔,偏生又缺少知音、缺少幾個能幫忙分擔的“夥伴”。他是怎麼在七嘴八舌的懷疑聲裡從正月支撐到七月的? 趙直把我帶到五月的彝陵。 他直截了當道:“我們在這裡住上兩個月吧?”顯然這不是建議而是決定,離開他我無法回到四十三年後。 “你帶了帳篷與換洗衣裳?”我所能做的,只是用這句話表示不滿。 “喏、喏。”他樂呵呵不以為意,“不妨在各營借宿。別抱怨了,能親眼目睹彝陵之戰是何等快事!我並不介意不時把你帶去昭烈皇帝那裡瞻仰瞻仰先主的音容。”這個“不介意”倒多少對我起到安慰的效用。 隨後數十天我像浮塵般漂動在這逝去的世界,陪伴每個人度過“目下”的每一天。雖然成敗及成敗的手段我都了然於心,然而“經歷”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的流轉仍使我與古人懷有類似的盼望、焦灼、希冀、疑惑……與之一道忍耐、一道嘆息。這些天趙直倒很少與我出入雙行,只在我對他有所要求時——譬如:“該去先主營裡轉轉了吧”——應聲而出。我於是有了更自由觀察與思索的空間。我在江東諸多營寨裡穿行,隨著天氣轉熱,將軍們的脾氣也一天天暴躁,士卒一旦犯錯,便逃不了一頓嚴厲的脊杖。他們時時聚在一道埋怨陸議都督的膽怯無能,說若是寄望於他,鐵定要把江東葬送,說陸議一看便不是做將軍的料,恐怕連個書佐都做不好。他們認為孫權做了完全錯誤的拔擢,而這次任命是裙帶關係使然:陸議既娶了孫策之女,便是孫權的侄女婿。這群性情粗獷的將軍毫無忌憚地諷罵陸議及其私事,我知道陸議對此並非一無所知。相反,他也許比我更清楚流傳在己方陣營裡的喧雜議論。 我又一次向陸議營內快步走去。與此同時,更多人湧向與同一個方向。他們從我身軀裡紛沓而過,披掛鎧甲撞擊有聲。我比怒氣沖衝的朱然、潘璋、徐盛……晚到片刻,此時一眾人等已結束了禮節上與陸都督的寒暄,進入正題:“都督豈能不救孫叔武(桓)?” “都督如此怯懦,不怕天下人笑話嗎?”(好耳熟的話……忽然想到,漢國與曹魏交鋒時,是否也有人用類似的言語來質問司馬懿?) “不但不顧同袍之誼,也完全在蔑視至尊呢!” “倘若叔武不幸,都督怎樣向主公交代?!” 我把目光投向几案後的男子,他正將雙手按在案面的地理圖本上,面對紛紛紜紜的非議,他顯得相當平靜,畢竟問難不是第一次發生,質問的言辭每一次也都大同小異。興許是這安之若素的態度激怒了旁人,營裡氣氛像是隨時可能發生內訌。突然,徐盛把劍上前!我這才注意到這些煩躁不安、驕氣逼人的將軍進入中軍,居然都不曾解劍,陸議之被輕蔑,由此亦可見一斑。徐盛高聲道:“臨陣對敵,束手無策,敢問都督憑什麼執掌帥印?”這是明目張膽的對陸議“資格”的懷疑乃至——否定。此言一出,滿營嘩然! “哦。”陸議抬起頭,他比我最早在海昌見到時疲倦多了,惟眸光依舊溫和、堅定,他從唇邊掠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諸位迫不及待請求一戰嗎?好,開戰吧,明日出兵攻劫賊營。” 這輕飄飄的、聽上去敷衍卻又具有實質性權力的決定,使將軍們短暫地陷入怔忪。很快朱然提出反對意見:“都督要開戰,應該在劉備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時予他迎頭痛擊,如今雙方對峙數月,敵軍守備嚴密,我們此時去攻擊他,怕是討不到便宜。”其他人也都唯唯稱是。 “守不肯守,戰不肯戰,諸位想要議怎樣呢?”陸議仍舊淡定,這更激怒了眾將,要把他當成一介毫無主見、不肯擔當的腐儒。 “都督至少該說說明日出戰的理由與勝算!”潘璋——這位曾領軍生擒關羽的名將說,說話時打了個酒嗝:他的好酒貪杯,在行伍之中也算出了名。 陸議蹙蹙眉,叉握雙手,支著臉道:“諸位認為劉備是怎樣的人?”他自問自答,“他在亂世滾爬多年,屢屢戰敗,卻愈鬥愈勇,不但沒有覆滅,反而日漸壯大,稱霸一方。這個人……也許比諸位、也比議,更有戰爭經驗。他剛剛率軍來到彝陵時,必定事事提防、處處小心,我們若那時與之交鋒,才真是唐突行事。而這七、八個月一過,無論多警惕的獅豹也會倦怠。我方多日不與他正面衝突,扼守關卡,使之無法攫取更多勝利,依我之見,懶散之心不但在敵軍士卒中流行,即便劉備也會懈怠,懶於綢繆計劃。這正是我軍反攻之時!”他把想法和盤托出,真誠無保留地呈現在同僚面前,這不禁使我再度想到他昔日面對呂蒙時的情景。我莞爾笑了。 這時陸議將手指移上令旗,這標誌著主意已經拿定。 將領們面面相覷、私語一陣,懷著“看你說得驗與不驗”的心思各各散去。這意味著對陸議來說,第二天的劫營是只能贏、不能輸的一陣。難道……我心內豁然一動:明天便要決出彝陵的勝負了嗎?直覺感到不大像,戰爭亦像弓弦,弓還未拉滿,箭尚未上弦呢。 營中只餘陸議一個人,他再度把目光集中在圖本上,一面卻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話驚得我瞠目結舌!他知道……我在嗎?而這灰塵般浮游著的我,若使沒有趙直的“妖力”,又怎麼“出來”?正在不知怎樣反應之際,耳邊響起較為熟悉的“哈哈”的大笑。在陸議身邊不過四步處,一個人影逐漸由模糊至清晰,一點點勾勒、浮凸而出,赫然是——趙直! “餵!”我不滿地招呼他。 他卻像完全不認識、乃至沒見到我般,輕盈躍坐在幾面上,笑道:“你怎麼發現的?” “談不上發現,懷疑而已。”溫和地一笑,彷彿舊識。 “你還未回答他們,明日勝算有幾成。”趙直說。 陸議搖搖頭:“估計到不了三成。” “哦?”趙直戲謔地挑起眉,“那你要怎樣應付他們?” “都共事近一年了,還會懼怕某一次、某一天嗎?”陸議笑道,“趙直,你該知道我無論怎樣都能應付到勝利的那一刻。你該知道我的本心。” “是。你與他們不一樣。”趙直會心地輕聲道,“他們盼望的是勝仗,你一心想把住的,乃是勝局吧。” “不只劉備,還有曹丕。”陸議揉著額角。他比任何人想像的更疲倦,也比任何人想像的更周全。是水嗎……?這時看上去,他也像磐石、高山般不可動搖、巍巍肩負。一時間,我心內衝湧著強烈的認同感,幾乎忘懷他要擊敗的強敵卻是“先主”,認同感之生髮,估計在於此時的他……真像“丞相”。 “不妨睡一睡。”趙直這麼說。 “雖然困極,卻無法入眠。”陸議老實承認。 “我來幫你吧,你需要睡一睡。”趙直口氣溫柔,“看住我。” 陸議抬頭,眸光對接,他身軀緩緩放鬆,終於安心地閉上眼,唇角是我熟悉的微笑:睡著的陸議像個少年。 “餵,趙直,你這也算是在瞎摻和吧?”我不客氣地上前,一把抓向正戀戀觀望陸議的魘師,而這一抓!我手指竟從趙直身體裡穿過,哦不,更準確的說法是,相比他的實體,我飄渺散落如煙雲。眼前這個趙直,亦絲毫不覺我的存在:終於想到,這應該不是無視或偽裝,而是壓根——看不見!一陣怔忪,我想到了,原來,彝陵之戰時,在那個真正真實的章武二年,那一年的趙直,恰恰陪在陸議身邊!所以後來才那麼偏袒陸議麼?在看到對方全部細節之後:他的沉靜、他的堅韌、他的無奈、他的擔當、他的敏銳、溫和、脆弱、苦難……並且切切實實與之共度了其人生最關鍵的一段時光後,魘師顯然無法把陸議視為與他無甚瓜葛的“客觀人”。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連日來趙直撇下我行踪不定:是防止與“自己”不期而遇。 次日,吳軍果然一敗塗地,偏師活著回來的不足四成,即是說這一戰便損失數百人。更猛烈的抨擊接踵而來,中軍帳猶如沸騰的鼎鼐,每個人都在指責統帥“空殺兵耳”(讓將士們白白送死),老將韓當甚至當面拔劍,直指几案後的男子:要知道,這一次派去劫營的,正是韓當的部曲;若不是被徐盛及時制止,真不知會發生多麼嚴重的事:而陸議,還是安安靜靜的,直到人們發現他的安靜。人們勉強遏止怒氣,要他——“說話”。於是陸議說:“我已知曉破敵之策。” 這句話比不說更糟,它就像在沸沸揚揚的火苗上滴了一勺子油,將軍們更有理由斥責這姓陸的小子不學無術、只會誇誇其談。怨怒之餘,很多人當眾表態說不再聽從陸議的指揮,說他的計策只能把江東引向死路,他們嘲笑道:“既然有破敵之策,都督且去破來我看。”言下之意是要陸議獨自上陣,他們則像曹丕般置身事外,直到陸都督以身殉國、或者換了另一位統領時,宿將們才肯重新抖擻精神,去考慮與先主的對陣。我盯住陸議,一種說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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