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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話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魏文帝的風流作派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23820 2018-03-13
繁陽巨大的祭壇下熙熙攘攘著數以萬計的列侯、將軍、官員、蠻夷君長與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朝賀使者,代表五德的五色旗啪啦啦在風中做響,最隆重的祭禮:玄牡(黑色公牛)被抬上,人們用它祭祀天地、五嶽、江、河、淮、濟四水之神;白玉階一級級向高處延伸,一眼看不到頭,同樣高高的柴堆點起絢爛的火焰,透過火焰搖曳,人人見到一個背影正向高台端點走去。在那裡,一個名叫劉協的人在等他,一個舊的王朝正等待著被他親手關閉,一個新的王朝也正踴躍興奮地等待著被他雙手推開。在這莊嚴的氣氛下,這個走向高台、走向權力顛峰的男子卻顯出了與莊嚴氣氛不那麼協和的輕快乃至輕佻。最初還是煞有甚事、龍章鳳姿地走著,後來卻使用了個台下人難以察覺的小動作:他輕輕提起翻冗的袍角,以更輕捷的步伐快走。趙直的協助使我能輕易看見他的臉,這張臉,很快就該被稱為“聖顏”或者“龍顏”。男子今年三十四歲,這正是大多數男人從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成熟的心智、富於前途的功業之時,已在艱苦、挫跌的海裡打過滾,仍留存著年輕的夢想,又明白在實踐夢想的道路上該怎樣警惕、謹慎,所以這個年紀的男子,往往像黑夜裡推開一條縫隙的“門”,透著希望的、振奮的光。然而這個男子——與旁人多少有點不一樣。我知道他也經歷過失意、艱苦、不得志……死亡、詭計、背叛、結黨成群……可此時:在他將要從王爵晉級為皇帝時,面孔上浮現的,不是志望一逞後的滿足、輕鬆或者有所覺悟的肅穆,而是——竟是——頑童般的快意與狡謔,狡謔與快意都相當之真率,彷彿這“禪位典禮”只是一場動用數万人力來玩的遊戲,他要做的,是給遊戲一個完滿結局。

劉協把皇帝的璽印綬帶雙手捧給他,隨後戰兢兢遲疑著是否現在就該跪拜時,他一把挽住劉協:“用不著。你雖然不再是天子,可在我這天子麵前,你不用下跪、不用稱臣;在我兒子輩時,這種特權仍然保留。” 我心裡忽然閃過一個疑惑,指著他問趙直:“曹丕可是中平四年(公元187年)誕生的?” “沒錯。” “劉協呢?” “光和四年(公元181年)。”趙直揚揚眉,“是造物有意為之嗎?後漢末代帝君與蜀漢開國丞相的生卒年竟完全一致。從光和四年至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在魏國,這一年為青龍二年。” “那麼曹丕為什麼要這樣說?”我質疑道,“面對比自己年長六歲的劉協,為什麼曹丕許諾他兒子也會善待於他?就像預感到……”

“死亡。”趙直很快糾正,“……夭亡。還在少年時子桓便相信自己會夭亡,他相信沒有人能長生,也沒有一個王朝真能千秋萬代。在這一點上,他比所有人更透徹。一個人倘若能看透這一點,豈能不完全照自我的喜好去打點他的一生?寫史的人。我知道你已著手子桓的傳記,沒有可以拿來分享的只言片語嗎?”這句話出口,高聳的雲台已是不見,我與他坐回四十三年後,離開時斟好的酒尚有餘溫。 “有一點,可我保證你會很失望。”我一面說,一面挑出一張塗抹了幾行的繭紙遞給他:“文皇帝諱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於譙。建安十六年,為五官中郎將、副丞相。二十二年,立為魏太子。” “哈哈,果然極其失望。”趙直抖抖繭紙,“一個開國皇帝的頭三十年,你就用了三十多個字來寫?”

“無話則省嘛。”我喝著酒,簡潔地回答。 “哪有這麼敷衍的,連個形式都不走。皇帝本傳的開頭,不是都要塞點天生神武,祥瑞罩身的麼?” “沒必要。” “可你在劉備、曹操,甚至你瞧不起的孫權的本傳中都寫了這類東西……哦,”趙直拍拍手,“因為你寫時我還未帶你去看過子桓?或者,你僅僅是在對他表示討厭?” 我白了他一眼,話都懶得說。 趙直換了一種口氣,旁敲側擊:“子桓的傳記很難寫?” “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怎麼講?” “皇帝嘛,無論他本人怎樣,在位時總會發生些亂七八糟的事,把這些按照時間順序在他名下羅列出來,就是篇四平八穩的本紀了——事實上後主傳就只好這麼寫。不過要把他寫成個有血有肉的人,就比較困難……”

“你不認為子桓與後主劉禪相比,是很有性格很值得描寫的人物嗎?” “的確是。” “依你之見,他最大的優點是什麼?”他不斷誘導。 我撓撓頭:“優點麼……他是個全才。無論文韜武略、理民治政、知人論世乃至文章才藝,公平地說,都達到了上等境界,實在不愧為曹孟德之子。”眼見趙直因為這個評價喜形於色,我及時潑冷水道:“可這同時是他的缺點。” 趙直不解:“皇帝兼備多方面才能,便能以更廣闊的視角去看問題,這難道不好嗎?” 我效法他迂迴的討論方式問:“你覺得漢高祖劉邦和漢光武帝劉秀,誰是更偉大的皇帝?不要想,用直覺。” “劉邦。”趙直不假思索。 “這也正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判斷。那時馬援在西部軍閥隗囂麾下任職,奉命出使中原,探看形勢。他回報說劉秀很像劉邦。隗囂又問誰更強一些,馬援回答說是劉邦。隗囂很不理解,問:劉秀文武雙全、精通政務,不飲酒、生活很有節制,怎麼反而比不上才能尋常、為人隨便、無可無不可的劉邦?世人大多像隗囂一樣不理解,君主不需要全才。因為權力與才能都容易使人自我膨脹,一個很有才的君主雙重膨脹的後果就是聽不進正確的意見。沒什麼出色才幹的劉邦一不會固執自見,二不會偏聽偏信,他做到了從善如流,因此在事業與個人魅力上都要高出劉秀一籌。”

“子桓確實不聽人勸。你所說簡直如同親見。”趙直笑笑,“看來歷史這玩意就像魘術一樣頗有門道。” “何況,光武帝的才能完全用於經國治世,曹丕卻根本缺乏這種責任感。”我意猶未盡地補充,“其才能只是天賦和興趣的結果,缺乏毅力是他致命的弱點,所以無論他做什麼都不能達到真正頂峰。一流的天賦加上三流的意志,曹丕也就是個二流傢伙,倘若再算上他那第八流的人品……” “好了好了。”趙直苦笑著打斷我,“我承認你說得在理。可生命之發生髮展正如繁花的開開落落,比起單純敘述、評價其'結果',更該關注的倒是它完整流暢的……'過程'吧。” “所以才要求助於你嘍。”我微笑了。

“你坦承需要幫助時,我總會很有滿足感。”趙直哈哈笑道,“好吧,我們去照照鏡子。寫史的人,”他解釋,“有時我覺得子桓就像一面高懸的明鏡,每個人望向它時,都能看到它所折射出的自己真實的一面。” “閉上眼……” “……” “可以了。” 不遠處,一個十來歲的小童纏著面前高大的武士:“我要去見阿爹嘛!” “公子,您可不能,主公他正在、正在……”武士滿頭大汗,一臉尷尬。 “這是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的淯水。”趙直指點,“你應知道曹操那一段風流韻事吧?”我哼了一聲。這年,曹操討伐張繡,大兵剛至,張繡就採納謀士賈詡的計策,歸降了曹操。曹操入駐宛城後,聽說張繡亡叔的遺孀天生國色,就強納她為側室,日夜尋歡作樂。 “大白天的……真夠荒淫!”我啐道。

趙直聳聳肩:“倒也沒那麼不堪。曹操單純地覺得女人沒必要守寡守節。他和結髮之妻丁夫人離異後,還多次勸她改嫁。就女性權益來說,說不定曹操才是真的尊重她們。” “一群怪人。”我翻翻白眼,把目光轉回一臉純真的小曹丕身上,“唉。成長環境真的很重要啊。”數年後曹丕的第一任正室正是他強搶的人妻——袁熙之妻甄氏。 這時那武士被纏不過,只好求告:“公子,此時主公委實不能見您。您不是一直想和末將學武麼,末將教您如何?” “好哦!典叔您等我去換衣服。”小曹丕一聲歡呼、扭頭就跑,小臉上滿是奸計得售的表情。 “……看來不是環境使然,是胎裡帶壞。”我迅速修正了看法。 “典韋是鐵錚錚的漢子。”趙直讚了一聲,忽然道,“你有空不妨學學武功?”

“沒興趣,再說我又用不上。” “那可難說。”趙直意味深長地一笑,“不久後……算了,反正有我。”他拉著我跟上小曹丕習武的場面。 “典叔,淵叔他們的武功麻煩死了,都是騎馬、舉石、拉弓、射箭的死力氣。爹說您的功夫最適合我,不過太麻煩太累的我可不學。”這孩子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典韋倒是一本正經:“公子,末將所能教授你的,不是武功,是殺人之術。” 剎那的畏縮後,小曹丕眼神轉為堅定:“那我也要學。” “公子,您向夏侯將軍學藝,鍛煉的是身體而非武藝。”典韋拔出腰間佩劍,“武功再高的人,也是血肉之軀,縱然稚子老婦,手持利劍也能將之刺殺。別看您年幼力弱,也有殺人之力。就是說,通常人所揮的一刀一戟,十成力有九成落在虛處,只有一成真正有用。我斗膽教您如何用好這一成巧勁,直至只用這一成巧勁就夠了。”

小曹丕聽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讀書也是一樣。那些個腐儒一輩子窮治經典,惟恐不精細,就好像練武之人砥礪筋骨,惟恐不強健。卻不知人力有限,不從根本上著手,而淨去鑽研微末支節,實在再蠢笨不過!”——小小年紀竟能說出這番道理,不由我瞠目結舌。 眼見小曹丕折了根樹枝,照著典韋傳授的攻守趨避之道練習,竟然頗有章法。半個時辰後,典韋揮手叫停:“小公子,在下還有幾句話要講。”他分外嚴肅道,“小公子將來必立於萬人之上,為安全計,有武技傍身總是好的。可在下見公子於此道悟性頗高,惟恐公子挾技輕忽,疏於戒備。要知道,即便是孟賁、夏育般的勇者,身披犀甲重鎧,倘若失去防備之心安然入睡,一個小孩子就能用木筷子刺其雙眼,取其性命。武藝這東西,歸根結底只可用來以防萬一,不能完全倚仗於它。”

曹丕聽了,思索片刻後一揖到地:“'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叔父此話,才是小侄今日最大收穫。” 旁觀的我倏忽思及鄧艾奔襲七百里、一舉擊潰憑恃蜀中山川之險、疏忽大意的漢國……一時嘴裡泛著一股子酸苦。趙直安慰地拍拍我肩:“想開點吧。都是過去的事了。災難與變故時時刻刻都可能會發生。譬如這一次,”他指指典韋,“他很快不就死於一場大變故里了嗎?” 忠勇之人的死難、捐軀通常是史書裡濃墨重彩的篇章。然而典韋之死,實在太過……遺憾。就因為曹操輕看張繡、強納其寡嬸,張繡又惶懼、又憤恨,再度接受賈詡之計,趁夜掩襲,殺得曹軍一敗塗地。典韋與曹操長子曹昂為保護曹操脫險,雙雙戰死。亂軍中年方十歲的曹丕奪馬而逃,奇蹟般奔出死地、安然無恙。 “唔……是了,再看看這個!”婀娜的紫色雲煙從趙直手心升騰,煙霧漸淡,我一眼看出是曹丕正與曹操及其他幾人圍坐就餐。 “啪——!”曹丕突然把筷子往幾面上一拍,指著對面人破口大罵,“你殺了我哥哥,怎麼還有臉和我同桌吃飯?!” 眾人都是一怔。 被斥罵的武將打扮的中年男人羞慚、愧恨地退下了。 這男子,便是張繡。 “曹丕就是這麼沒輕重。”我嗤道,“因為私恨,寧肯耽誤國事。” “國事?”趙直扑哧笑了,“使酒罵座而已,哪那麼嚴重。” “別以為我一無所知。又是賈詡的謀劃,張繡在官渡之戰前第二次降曹。”我說,“當時勢力遠不及袁紹的曹操十分高興,他不計前嫌地接納並厚待張繡,所以才會有食則同桌這一幕吧。” “嗯。不過,”趙直把手心握起,“面對殺子仇人,即便表面再怎麼平靜、和洽,心裡難免不痛快。子桓這樣的反應,才在情理之中。” “你別為他找藉口!情理、情理,我說的是國事。其一,張繡的投降,是向天下宣揚曹操氣量的好機會。連殺子之仇都可以容忍,四海狐疑之人,都會因此打消顧慮;其二,張繡不是個好領袖,卻是一員上將,其麾下士卒都是百戰餘生的涼州精銳,他們適時補充了曹操的軍力;其三,張繡是當時曹營唯一出身涼州的將領,在邊地極有威望,很能鎮服多年來一直與中原為敵的羌人。曹操拜張繡為破羌將軍,對他期許甚高,賞賜也極為厚重。不但給予他創記錄的兩千戶領地,還與他結為兒女親家。曹丕呢?這傢伙完全出於個人好惡,一味擠兌張繡,逼得他無地自容、自殺身亡,終使曹操一切努力化為泡影。這不正是以私心敗壞國事嗎?幼稚、意氣!不過……”我一面說,思緒一面向深處延展,“按說死於張繡之手的曹昂才是嫡長繼承人,倘若沒發生這一次變亂,曹丕豈能即位?他就算不感激張繡,也沒理由憎恨他……對!他對張繡的痛恨一定是偽裝給曹操看的!他故意擺出一副孝悌面孔來取得父親和輿論的道德認同,用來鞏固其繼承人地位,果然卑劣可惡。”我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趙直無奈地掠起唇角:“真拿你們沒辦法。先認定一個人是壞的,那他什麼都是壞的:率直會被說成幼稚、熱情會被說成鹵莽、謹慎會被說成膽怯,深謀遠慮會被說成奸詐狡猾……總之行為皆有目的,背後全是陰謀。在你們筆下,他們連像正常人一樣喜怒哀樂的權力都沒有……” “對!”我接過話頭,“這就是'誅心',預設立場,再對其行為做負面解釋和道德評判。這種評判與解釋固然無法證實,但同樣因為其無法證偽而讓人無法否定。還真是……人心的陰暗面啊。”說到這,我也不禁苦笑。 趙直愕然:“既然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魘師'與'史家'大概是最能體會人心之繁複深邃的兩種職業。天生萬物皆有慾望,人類基於這種慾望而產生的種種負面情緒——權欲、嫉妒、暴虐……——只在一定程度上被後天的道德壓制住了,而沒有消泯。知道不好卻無法消泯,人們便自然而然把這一類情緒嫁接到別人、尤其是不喜歡的人身上,一方面感情得以宣洩,另一方面,也是對自身的道德警醒。畢竟沒人願意自己擁有與所討厭的人一樣的缺點。” “聽上去相當……”魘師用手指點住了唇邊,玩味道,“奇妙。人人都不能避免這一點嗎?你認為孔明亦如是?” “至少有時的確如此。”我失笑道,“何況曹丕的確不修行儉,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一抓一把,正是個現成的標靶。建興初年,丞相寫的《正議》道:'子桓淫逸,繼之以篡'。《正議》所說,全是天命人事,何必扯上淫逸不淫逸?而這也不是曹丕多麼出破的缺點。只是那時丞相初掌大權,擔心淫逸敗國,才特別提出敵國國君的缺點以自警。” “我看你這也是'誅心'之論。可嘆子桓就這麼做了個無辜的靶子。”趙直多少有些不平。 “這算什麼。想想商紂王吧。原本只是個私生活有瑕疵的平常帝王——大致與後漢的桓帝、靈帝相似,或者個人才能還要更強一些——可因為是亡國之君,隨著歲月流逝,罪狀也越來越多。到史遷的年代,'飲酒無節'甚至被傳成'酒池肉林、裸身嬉戲'這麼誇張的暴行。孔子較有頭腦的弟子子貢就曾感嘆:'紂雖不是好人,也不至於壞到這個程度。是天下人將天下的惡行都歸之於他了。'” “喂喂——”我的話令趙直感到事態嚴重,“難道子桓也……” “不至於像商紂那麼慘。”我搖搖手笑道,“三代存世的資料甚少,能利用的靶子也少,完敗的商紂算是走了大運。不過像曹丕這樣的人,遭到各種誹謗應該是免不了的。” “你不會火上澆油吧?”趙直懷疑地看著我。 “那要看你能幫上多少忙。”我故意笑瞇瞇道——眼睛瞇起來時驚覺這多少有點“魘師姿態”,“你知我生性刻板、天資有限。” “矯情。”趙直哼了聲,手一伸,這一次,我們既未暫時逃逸到另一個時空,也未見煙雲般的人影閃爍,只有厚厚一疊文稿憑空落到他手上,“有這個就足夠了,犯不上扯著你奔來波去。” 我接過一看,一頁頁全是曹丕的詩文。 “品其詩、賞其文,想見其人。”趙直文縐縐、酸溜溜的腔調使我忍俊不禁,同時反駁說:“寫得好詩文可未必有好人品。” “你說子桓人品第八流時,我為他辯解抱屈過一個字嗎?哈哈!然而詩寫得真好……真的好。”他隨手抽出一篇,“念念吧!” “臨高台,高以軒。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黃鵠住且翻。行為臣,當盡忠。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宜居此宮。鵠欲南游,雌不能隨。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我欲負之,毛衣摧頹。五里一顧,六里徘徊。” “什麼亂七八糟的!”——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那就再念一遍。”趙直悠然道。 “什麼'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這是詩嗎?” “再念一遍吧,只當念給我聽。” 第二遍念至“我欲負之”時,我停下了,深深呼吸著。 “怎麼了?”趙直問。 “很……悲傷。”我道,“這傢伙!竟把亂七八糟的詩寫得這麼悲傷。” “我們不妨來談談詩。”趙直微笑著,“雖然你我的文學修為都很一般,好在文學這玩意,最重要——幾乎唯一的評判標準便是能否打動人心,而你與我碰巧都是頗有資格的人心洞見、體味者。這篇《臨高台》不是子桓最知名的詩、甚至不是知名的詩之一,可連你這'生性刻板'”——他把我的話原樣還我——“的人也能被其中的悲傷擊中嗎?敢問,悲傷是多種多樣的,《臨高台》之悲,是哪一種呢?” “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痛徹的哀感集中在詩的後半部分,一雙黃鵠被迫分離。男性要往南方廣闊的天地飛去,女性因故無法跟隨。流淚眼望著流淚眼,肺腑是一樣被震顫的痛楚。想把你銜在口裡帶著飛遠,我被封閉的口角無法張開;想把你背在身上同行,我被摧傷的羽衣難以負重。那為什麼不留下?生離死別、徘徊反顧,為什麼卻不留下?在那遠遠的遠方,有怎樣致命的召喚在吸引?愛與愛,輾轉與輾轉,就這樣一步步、一程程遠了,遠隔了生與死、北與南。 ……我把閉上的眼睛張開:“因為寫出了人人都遭遇過、或日後一定會遭遇的困境與苦痛,才成就了這麼真實的悲傷嗎?後半段,好是好;可我還是堅持第一反應:總的來說,這是一篇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麼說?”趙直好奇道。 “且不提完全不必入詩的'皇帝陛下三千歲'之類,你看上半段,是在稱美高台的雄偉,說這是個居住的好處所,情緒歡樂、繁盛;下半段卻筆鋒一轉——這種轉折全無過渡,寫離別、寫哀苦……短短一篇詩,就這麼被生硬地割裂,真叫人懷疑曹丕只有剎那閃耀的詩才,卻無駕馭全篇的詩力!” “嘩!好新鮮!”趙直的口氣充滿嘲弄,“你是說,有史以來第一篇七言詩的作者:曹丕曹子桓,沒有駕馭詩篇之力?哈哈!” “……”這的確是能輕易駁倒我的鐵證,曹丕流行於世的兩篇《燕歌行》,開七言詩之先河。連我這麼個詩學的門外漢,也能想見,篇幅容量的擴展使七言日後必將取代五言,成為詩界主流。 “若不關詩力高低,就只好解釋為曹丕壓根沒把詩當詩來寫,他是在夢囈!至少《臨高台》是這樣。想到哪裡寫哪裡、想到什麼寫什麼,總之極不負責。”我多少有點負氣,憤憤地想:天資真有那麼重要嗎?明明是個生性輕薄的人,只因天資超卓,便能在青史上留下燦爛的業績與姓名?那麼歷史又怎能使後人從中受益?我不加掩飾的惱怒又一次被趙直全盤窺知,他拍手笑道:“天賦很重要這沒錯,可絕不是最重要的;縱使是子桓,亦不全靠天賦安身立命。我恰恰很贊成你所說的他沒有一本正經地進行修飾性的詩賦創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天才與真情的結晶。看看篇名就知道:《寡婦詩》、《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代劉勛妻王氏雜詩》、《芙蓉池作詩》、《彈棋賦》、《迷迭賦》、《槐賦》、……用詩賦記錄人生里每一件打動他的事、每一幅打動他的畫面,於是詩成為人生一個個片段,而人生亦成為一篇篇詩。在具有相同本質的詩與人生里,洋溢著同樣真率的熱情、善感、憂傷、憐憫……子桓詩的形態正與他本人的'真相'一致。譬如你稱之為'夢囈'的《臨高台》,那極樂之後的極悲,我想正與子桓心緒之流動相吻合:高台,便是銅雀台。你想去看看那時的銅雀台嗎?興許你的史書不必記載高台上的文采流溢、縱酒歡歌,可我相信,一定會有另一種史書,將之永遠銘刻。” 詩的史。 “偶然輕鬆一下也好。”我接受了趙直的邀約。於是,華燭高燃的銅雀台像一幅工筆劃捲鋪展在眼前。 那擊壺而歌的瘦小男子,不正是寫《七哀》、《登樓》的王粲嗎?一旁笑吟吟望著他、一同扣打拍子的白衣青年徐幹,以一往情深的《室思》詩名震一時。曾經用一部檄文驚得曹操頭風頓癒的陳琳在官渡之戰欣然歸降,成為鄴下文人裡的頂樑柱之一,此時他正揪住阮瑀玩射覆的遊戲。阮瑀一時還不肯放下手裡斜抱的琵琶。誰能想到這個雅善弦歌、正歡歡樂樂彈奏著宴飲曲調的男子,代表作卻是描寫亂世孤苦的《駕出北郭門行》?以放浪、大膽著稱的劉楨大咧咧叉開雙腿坐在席上,目不轉睛望著舞女們纖細皎白的小腿——若干年後他用類似的目光直視曹丕之妻甄氏,被曹操下令判了個不敬之罪,罰做勞役。擅長做賦的應瑒是這群人裡年紀稍大的一個,他在恭恭敬敬為一名華服少年斟酒,平舉酒杯至於眉前。金樽的光澤映著少年清澈的眸瞬,他又一次在詩會上拔得頭籌。應瑒稱呼這個人為“四公子”,他說:“四公子之才,壓倒建安。” “德璉(應瑒之字)過譽,一時僥倖罷了。”口裡說著謙虛的話,少年白皙的臉上洋溢著自矜之色。 毫無疑問他便是曹植曹子建。 “二哥今次的詩,依植看來,寫得好極了。”曹植轉向一旁專心致志剝葡萄的曹丕道。 “唔,”曹丕把一顆葡萄丟進嘴裡,一面咀嚼一面笑,“是了。我也覺得比你寫的更好呢。” “那麼這一杯酒,該敬二哥。”曹植把酒樽移給曹丕。 曹丕也不拒絕,仰面一飲而盡,哈哈大笑。隨後他長身直立,喝退舞女道:“丕願仗劍一舞,與諸位助興。” “舞劍須有對,弟與二哥同舞!”曹植也興致勃勃地躍入席間。 “清夜延貴客,明燭發高光。豐膳漫星陳,旨酒盈玉觴……”只聽得趙直用分外清朗的嗓音錯落吟詠著曹丕的詩,“弦歌奏新曲,遊響拂丹梁。餘音赴迅節,慷慨時激昂。獻酬紛交錯,雅舞何鏘鏘。羅纓從風飛,長劍自低昂……穆穆眾君子,和合同樂康……”奇妙的是,建安年間這群活躍在鄴的文人,像也聽見了魘師的吟哦,阮元瑜(瑀)琵琶的鳴響,正應和著趙直的詩聲,好像一顆顆明珠紛紜飛迸,在散如星耀的燭光裡,美酒飄香、佳餚馥郁,好朋友觥籌交錯,放聲大笑,享受著短暫人生中更為短暫的快意。曹丕的劍與曹植的劍時而並合、時而交錯,他們時而鋒芒相對、時而挽臂歡歌。爍爍劍光一如游龍、一如飛鴻,衣袂翩揚高舉,蔽不住年輕的臉。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打心眼裡羨慕他們,倒不是羨慕這輕快、奢華的生活,而是……多麼盼望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至少在一段時期內,彼此相互了解、支持,甚至把彼此生命相融,那麼人生一定能更溫暖、更充盈。 “有多歡樂,便有多孤寂。”趙直輕輕道,“徐、陳、應、劉都死於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中原的瘟疫,子桓把他們逐個送走,次次淚如雨下。來讀讀他寫給吳質的信吧……”一頁泛黃的繭紙落入我手,趙直沒有停止敘述,“這是子桓最悲愁的一年,所謂'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往日朋友交遊歡會,出行則車駕相連,休憩則坐席相接,哪有一時一刻的分離?每到傳盃遞盞、弦歌連連、酒酣耳熱之時,大家便仰起面孔、應聲為詩,那時倒不覺得這種快樂是多麼難得。以為人人都能長命百歲,攜手白頭。誰知數年之間,好友一個個過世,生者寥寥無幾——談到這個,怎不傷心。前不久我把他們存世的文章編為一集,眼見那些姓名,竟都已列入亡者的名冊!)……這也正是這一年,子桓達成了他多年來的大心願:他被正式立為太子。” 難怪聽到“吳質”之名時,我感到它後面除了脈脈的友情與別離的傷感外,還有點別的東西、與傷感、與脈脈格格不入的東西——政治。據說因為曹操遲遲不立太子,曹丕內心十分不安,時常用裝絹帛的大簍子秘密把吳質運入府中商議對策;後來這件事被嗣位的競爭對手:曹植之智囊楊修得知,告發給曹操。曹丕因此大為憂懼。吳質卻全沒把這當一回事,他說:“這很好對付。子桓你再裝一簍子綢緞運進府裡就是。”果然,楊修探知又有大篋運往曹丕府邸時,立即再次向曹操匯報,想把“狼狽為奸”的曹丕、吳質抓個正著。曹操派去的稽查人員攔下竹簍一看,裡面只裝有布帛。這件事,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老實說,這種奪嫡的交鋒,根本稱不上智略,倒像小孩子在過家家。只是這笨拙的遊戲,卻正是為了爭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 “所以說,無論看上去多歡洽、動人的場面,都只是一層華而不實的掩飾。無論二哥、四弟叫得多麼親熱,一旦涉及利害關係,便恨不能從對方身上咬一塊肉下來……唔,至少曹丕就是這麼樣一個人吧。表面上兄弟和睦,暗地裡卻陰謀頻生。據說他一當上皇帝,就下令曹植在七步內寫完一首詩,否則便要對親弟弟處以極刑。真是面目猙獰,令人髮指!”不知為什麼,趙直對曹丕格外的好感,使我在交談中不吝用上誇張的詞彙來貶斥這位“魏文帝”,“高高就坐、手握殺人之器時,恐怕早忘了一母血脈、鄴下之情。” 趙直耐著性子聽我說罷,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七步詩嗎?這可能便是你說的'罪的疊加'。他果然被選做惡德的標靶。” “啊?你是說……沒有七步詩這回事?” “至少我沒見到過。” “你沒見過可不代表沒有。我看這事挺像曹丕的做派。” “誅心、誅心。”趙直苦笑著搖頭。 “哼哼。難道不行?” “行、行。”他把雙手往下壓一壓,像是個“安撫”我的舉動,“其實'誅心'未必是壞事,相反它若只停留在精神層面,我想其對個人道德與智慧修養,實在利大於弊。不要說你,連曹操也不時用這種論調揣度子桓的言行。你可知曹操有個幼子叫曹沖?” “稱大象的那個?” “沒錯。”趙直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生性也非常仁厚。無論多卑微的人向他求助,他都樂於幫他們度過難關。有一次倉庫裡的馬鞍被老鼠咬壞了,管事的小吏害怕受刑,來找曹沖。曹沖便將自己的衣裳用刀戳了幾個小洞,隨後滿面愁容地去見曹操……”趙直把一段對話放入我耳內:先是一個孩子三分苦悶、七分撒嬌的口吻:“阿爹,聽說衣服被老鼠咬了的話,穿衣服的人就要倒霉。阿爹你看……這可怎麼好?” 曹操連忙寬慰愛子:“那都是在胡說八道,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一會兒冒出小吏怯生生的聲音:“丞相,小人失職。馬鞍被老鼠咬壞……” “哈哈!”曹操沒所謂地大笑,“我兒子放在身邊的衣裳都會被老鼠咬,何況府庫里長年不用的馬鞍呢?”……小吏就這樣逃過一劫。 “簡直不像曹家的種。”我嘀咕,“難怪年紀輕輕就死了……”可憐曹沖只活了一十三年。 “餵,你這就有點刻毒了。”趙直白了我一眼,“曹沖亡故後,曹丕寫了篇悼文寄託哀思。眼見曹操終日悲痛、無心寢食,曹丕還勸他節哀順變、人死不能複生之類,一面陪著父親落淚。陳壽,你猜曹操的反應是什麼?” “若是平常人,無非拉著年長兒子的手絮絮叨叨一通幼子的可愛。至於曹操嘛……猜不到。” “曹操不羅嗦,他只說了一句話。”趙直效法曹孟德的語氣,“'此我之不幸,汝曹之幸也。'”——不幸者,身後之事,少了個最值得交託的人;幸運者“汝曹”,是指以曹丕為首的其他兒子,曹沖死了,“你們”終於有機會一較高下、爭奪嫡位;這麼句悲惱的話包含著對曹丕“誅心”的指責:別再假惺惺悼亡流淚,此時你正該偷偷發笑、暗自慶幸吧!一如曹丕日後的嘆息:“若使倉舒(曹沖之字)在,我亦無天下。” “曹操才真是刻毒。”想像曹丕低眉順目地領受這麼一句怒諷,我不禁脫口說,又問,“依你之見,曹丕究竟是悲痛還是慶幸?” “難道不能兼有兩種心情?”趙直掠起唇,“悲是真的悲,幸也是實實在在的幸。不管怎麼說,子桓在奪嫡之路上,只剩下一個對手、一個美好而並不強大的對手——”像柔和、輕輕地盛開一朵蘭花般,他吐出了一個我早已知曉、亦是家喻戶曉的名字:“曹植。” 在渾濁混亂的世界裡多少需要幾個出類拔萃的公子供人們唏噓仰視,曹植便是其中之一。有人羨慕他的出身、有人羨慕他的才氣、有人羨慕他的風流、有人羨慕他的艷遇……他簡直像是為了承受他人之“羨慕”才降生的。還在孩提時代,曹植便熟讀數十萬字的詩賦,繡口一吐,錦繡立成,驚得曹操連聲問:“這果然是你寫的?你果然不曾請人代筆?”十餘歲的曹植坐直身體,朗聲回答:“說出話來便是文論,落下筆去便是辭章,父親倘若不信,就請當面一試。”對這麼位驕人的公子,我卻能理解、也很贊成趙直信口的評價:“美好而不強大。”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文人之同病相憐、對失敗者的同情、好奇於桃色傳聞……人們很少公正、公平地來比較曹丕與曹植。預設的立場使他倆漸漸成為面向兩個方向的簡單代號,一個代表了純潔的浪漫,另一個代表了陰謀的功利。甚至我在史書裡也留下這樣的對比:“而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並為之說,故遂定為嗣。(曹植行事任性,不知自我約束,飲酒無度。曹丕則很有手腕,矯揉地粉飾形象,曹操身邊的人都為他說好話,因此曹丕被定為繼承人。)”趙直曾一再勸我把這段話改一改,我的態度卻很堅決:“史筆如鐵,一字千斤。” “千金嗎?我用一萬金買你改十個字行不?” “不是金錢的金!是重量!”我哼道,“史書是比泰山還要重的!你難道能夠撼動泰山?” “哦。”他點點頭,“我若能搖撼泰山,你便答應修改?” “……比方而已!我絕不會更改一個字。” “'御之以術'倒也罷了,”趙直賠著笑討價還價,“'矯情自飾'這四個字……毋乃太過?他可是個……” “我知道。”我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他之率性任情,很多時候比曹植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在王粲葬禮上學驢叫這種事,大概只有曹丕做得出。我無意用世俗道德去衡量曹丕的言行,其真善與邪惡都來自毫不修飾的本性,從個體意志張揚的角度看,他實在是個叫人喜愛、艷羨的人,說是這風流濁世第一公子亦不為過。託你的福,我也大致瀏覽了一遍他的詩文。比起流傳四海、沸沸揚揚的曹植的詩,我個人更愛曹丕之作。雖然可以預料的是,在後世,這是指我也像我書寫的人物一樣化成灰、化成土很多年之後,詩史上曹植的地位一定遠勝曹丕。只因注重文辭華美、音律和諧的子建的詩,是可以學習、模仿的,他給了後人拾級而上的台階;純以天才、真情、剎那靈感、一瞬光華……來寫詩的怪胎皇帝,則使人完全無法效法,他因此無法成為一代詩學宗師。不過,求仁得仁,功業開三分之先,文章垂竹帛之上,曹丕也該滿足了。” “很好!你這就說得很好嘛!”趙直眼巴巴道,“為什麼……” “為什麼不刪掉不中聽的'矯情自飾'?” “不是不中聽……明明,”趙直蹙起眉,“與他八桿子打不著。” “那是因為你偏好太強、忽略了很多事,魘師大人。”我使用了一個滑稽的稱謂,“事實勝過雄辯,我能指定一個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你與我同去看看嗎?”一口氣說出的這一長串話,是早就想好了的。 “沒問題。”他一口答應。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七月,曹操出師鄴城,東征孫權。曹丕、曹植及百官為送行之時。” 趙直怔了怔,原本的興奮之色被一種既驚訝、又尷尬的神色取代。 “別小看史家。”我微笑,“說吧!說'閉上眼'吧!” “咳!依你。……閉上眼。”他打了個響指。一聲清脆的“啪——”,把數十年歲月抹煞,使我直面建安年間這一幅出征的畫面。 矛戈在手,鎧甲覆肩,旌旗獵獵,車轂轔轔。身傳火紅戎裝的曹操滿面肅色,他年介六十,卻還要踏上漫漫征途,去一個他慘敗過的地方,艱難地追逐勝利與光耀。他一手扶車轅,一手指向人群裡年僅二十三歲的曹植:“子建素有出口成章之名,當此之時,可有佳作?”聲音中氣十足,縱然內心有千般憂慮,仍不失英雄本色。 曹植低一低頭,從眾人之中走出,他略一沉吟,應聲為賦;當他張開口時,謙謹之色一掃而空,代之以意興飛揚:“登城隅之飛觀兮,望六師之所營……師旅憑皇穹之靈佑兮,亮元勳之必舉。揮朱旗以東指兮,橫大江而莫禦……禽元帥於中舟兮,震靈威於東野!”年輕的聲音時而高旋、時而低徊,短短數句之中,既流溢大賦的雄渾,又不失小賦之委婉,實在是上乘之作,把一干人等聽得嘖嘖稱奇。曹操也微笑頷首,表示對兒子天才的肯定。只有一個人在惴惴不安。 那便是曹丕。 七月炎熱,曹丕額角閃著汗水的光。 “辭賦寫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我轉面趙直道,“曹操覺得它好或者不好,那才至關緊要。曹丕之所以緊張,正因他知道他口占之作,在曹操看來,勢必比曹植寫的遜色。從前同做《銅雀台賦》,已有過失敗的教訓。”——鋪張、華美的文辭,更中曹操之意,這恰恰是曹植的強項、曹丕的不足。 “嗣位之爭,每一個細節都要小心在意。這可真苦了你的'子桓'。” 趙直無話可說地聳聳肩。 “二公子、二公子。”一旁,吳質用肩頂了頂曹丕。 “唔?” “文章再好,也比不上一個'孝'字。” “……什麼?” “兩行清淚,勝過妙筆千言。”吳質出了個好主意。年邁的父親將要遠征,千里奔波,做兒子的為父親擔憂,既是再正常不過的——哪怕在吳質提醒之前,曹丕一點也沒想到這個“正常不過”的反應,同時也顯示出兒子的忠誠、孝順:品性的純良勝過文華的流溢,何況曹操已是個老人,老人總是更重感情。 曹丕壓抑地咳嗽了一聲,彷彿在遲疑。 吳質擰了他一把。 曹丕皺皺眉,目光從神采盎然的曹植身上掠過,隨後他舉起袖子遮住大半個臉,很快……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我哈哈大笑起來。這諷刺的笑聲惱得趙直一揮衣袖,將我帶回成都的午後。看到那裡也已夠了,接下來無非是曹操問曹丕為什麼哭,曹丕回答父親年事已高,還要親領貔貅,飽受征戰之苦,兒子無能,無法為父分憂,只望您一帆風順、馬到功成云云。這番對答會給曹操留下“子桓文才雖然不及子建,然而性情忠厚,可以承擔大事”的印象。 “哈哈,是否很丟臉?”我故意追問趙直,“方才那一幕,不是'矯情自飾'又是什麼?” “你討厭子桓,這才抓住支零末節不放。”趙直擺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架勢。 “你錯了。”我正色糾正,“趙直呵。聽聞你是天下第一的魘師,我也見識了你不少神妙的本事。估計你這樣的人,很少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也很少有需要強迫改變個人意願才能達成的事。來去自如、率性行事,擁有至高權力的曹丕在這一點上,既有與你類似的秉性,又足以與你一般自在。因為同一種屬而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因為認同而產生更強烈的好感,肯定曹丕差不多就是肯定你這妖人的存在,我說的沒錯吧?” 趙直摸摸鼻子:“有必要把話說這麼白嗎?” “然而你別忘了,曹丕不是魘師,他沒有一星半點的神力,也無法仰仗這種力來達成心願。他若有所志望、有所希冀,便要像最普通的人一樣付出、努力,辛辛苦苦、籌措安排;在這向目標邁進的過程裡,不是每件事都能如願,事實上大多數事與他的願望,多少都有些出入。儘管他意志不夠堅定、控制力也不夠強,可曹丕總算是在勉強遏止、要求自己,向著'太子位'步履艱苦地跋涉。趙直,其實'矯情自飾'不是在責備曹丕,在政治鬥爭裡使這麼點小手段壓根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堅持留下這四個字,是希望有人能從這裡讀出一些……無奈。想到縱使曹丕要完成一個心願,也得默默承擔、久久抑制,便覺得人世真正多艱!那些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人,不管表面多麼光鮮,背後都隱著一段痛苦。曹丕如是、陸遜如是、丞相亦如是。曲折與痛苦,即便史家不寫,人們也應有所領悟。” “真晦澀!”趙直苦笑,“史筆一定要這麼晦澀?” “直接評論不是史家工作的重點。”我笑著在力所能及的領域裡指點他,“我算什麼人?哪有資格對往日英雄指手畫腳?評論太多,反倒會生出不公正的口舌。所以,我雖然落筆前也會為所寫人物預設一個或善或惡的立場,可真正寫到竹帛上時,我都在盡量避免過於主觀的揄揚和貶抑,真希望後人能從我書裡看出一個值得追隨的昭烈皇帝、一個值得崇拜的諸葛丞相、一個值得讚歎的文帝曹丕、一個可以無視的孫權;而不是由我來告訴他們這些人值得被無視、讚歎、崇拜、追隨……再說,”把話鋒從對史書的期望轉回曹丕身上,“你不覺得會為了某種目的裝哭拭淚的曹丕遠比只知任性處事的子桓更可愛、或者說更完整嗎?” 正因為承受過必須承受的磨礪,當夢寐以求的願望徐徐落下帷幕、而結果又叫人滿意時,便會有更強有力的歡樂,溢於言表。 侍從急匆匆告知曹丕他被正式立為太子時,曹丕正在辛毗家做客。他略一怔忪,把杯子一丟,跳起來摟著好友的脖子高喊道:“佐治、佐治(辛毗之字),你可知我有多高興!”——歸根到底,還是個令人莞爾的'輕薄子',偏偏輕薄得能使人與他一樣高興。 “其實我一直有個小疑惑……”連日窺測曹丕的生平:那明快多變的一生由無數璀璨、華麗的片段組成,猶如一把顏色、大小各異的珍珠寶石,分開看每一顆都那麼絢爛奪目,可要連貫它們成為一串首飾的話,再高明的工匠也要為之頭疼不已;只不過這難題完全是史家範疇裡的事,我要向趙直求助的,並不在此,“這疑惑若說出來,只怕你要笑我。” “給我個笑話你的機會吧。”趙直悠然從我最近寫的《曹丕傳》草稿裡抬起頭。他對文稿的重視使我相當自傲,他使我感到這部著作會極大地影響世間輿論;這也越發讓我感到沉甸甸的責任。 “是這樣,”注目“太祖崩,嗣位為丞相、魏王”數字,我斟酌道,“曹丕花大力氣繼承父親的爵位,是為了什麼?”確實是個極荒誕的、聽上去毫無意義的問題,我嘗試著說得更清楚一些,“譬如丞相,他受先主三顧之恩出山,他兢兢業業、鞠躬盡瘁,是為澄清亂世,建構一個理想國度,倘若一輩子躬耕隆中、又或者不手握強權,其目的就無法達成。曹丕呢?我覺得……”沉吟著說出可能會惹惱趙直的話,“爵位就是其目的,而不是用來實現目的的基礎或條件。做上丞相、魏王、乃至皇帝后,曹丕與做個單純的公子時有什麼本質的差別麼?別拿簡單的政令來說事……” “是啊。就連你朝後主陛下也發布過不少政令嘛!”趙直不失時機地諷刺。 “減免賦稅、提拔賢良、愛養百姓、鼓勵農桑……這類四海通行的善政,確實不能作為'某個'皇帝的功業或才幹來被世人銘記。是大巧若拙,還是大拙若巧呢?你這個'為什麼'的蠢問題,倒真觸及了子桓為人處事、尤其是政治生命之根本。我琢磨著,”趙直掠起唇角,露出一個滑稽的微笑,“連子桓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運行在這一軌道上。寫史的人,沒發現你與子桓有一點相像嗎?” 我千般不願可又知道這時不適合打斷他。 “你、我,還有子桓的共同之處是:我們並不真正屬於三分天下的時代。你在時間上沒法參與,我在空間上不能參與,他在心情上沒有參與感。名義上是開國皇帝,子桓卻沒做過劃時代的事。建立新王朝的是曹操,他只是'曹操的繼承人'。至於為什麼要做太子……倘若長兄曹昂在世,子桓壓根不會生出與之爭奪的心思。偏生曹昂死了,不就輪到他了?輪都輪到了,卻被別人搶去、即便是被同胞兄弟搶去,依子桓的性子看,也絕不是件痛快事。何況,平心而論,曹操二十幾個兒子裡,最適合坐上這個位置的,也非曹丕莫屬。於是,他稱職而缺乏熱情地坐上皇位。他偶然靈機一動、所頒發更像是'子桓'而非'大魏皇帝'的詔令,大多很可以被世人詬病,譬如'亡國之語'之類。” 漢國在宣傳魏朝負面新聞這方面一直不遺餘力,是以“亡國之語”這個典故,我有所耳聞。曹魏重臣蔣濟出補東中郎將,後來被召回京城擔任散騎常侍一職。曹丕召見蔣濟時問:“你所看到、聽到的天下風俗、教化怎麼樣?”蔣濟回答:“沒什麼好的,只聽說了亡國之語。”曹丕變了臉色,追問:“這是什麼意思?”蔣濟道:“'作威作福、殺人活人',天子一言九鼎,竟說出這樣的話,不是亡國之語嗎?”——原來,曹丕在寫給愛臣夏侯尚的詔書裡,竟一字不差地寫出了裡明言的為政禁忌,道:“卿腹心重將,特當任使。恩施足死,惠愛可懷。作威作福,殺人活人。(你是我的心腹將領,有特殊的使命權利。施加恩德能使死人受益,行使仁愛能使生者感懷。你可以作威作福,讓人生便生、讓人死便死。)”被蔣濟當面責備後,曹丕才覺事態嚴重,下令追回詔書。 “好荒唐!所以說丞相之才,十倍於丕。居然就是這麼個傢伙,陰謀篡奪了數百年的漢室江山。”不由我憤憤不平。 “寫史的人,”趙直笑了,“你一定自以為熟知子桓代漢的全過程吧?” “自以為……”他又在嘲弄我。我決心好好把所知史事組織一回,叫他啞口無言。 “我當然知道。”我深吸一口氣,“他既然是'曹操的繼承者',那麼事情還要從曹操那兒說起。” “唔,好一副宏篇大論的架勢。”趙直配合地正襟危坐。 “從整體俯瞰的話,早在黃巾之亂時後漢就已經滅亡了。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漢獻帝劉協與少數朝官逃離關中,來到洛陽。那時洛陽也是廢墟一片,沒有房屋、沒有存糧,尚書郎以下的官員都要親自採摘野菜為食。這幾十個人,便是那氣若游絲的'漢朝'。很快曹操率軍將獻帝迎至許昌,從此在漢室大旗下東征西討,統一北方。'漢室'在名義上、僅僅是名義上得以留存。”我盡可能維持著客觀,“當然,獻帝不甘心退出舞台。他發動了兩個王朝間最後的鬥爭——宮廷政變。以他有限的力量,也只夠掀起宮廷政變,而這往往骯髒缺少美感。最有名的一次是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衣帶詔'事,皇帝授意岳父董承合眾謀殺曹操。結果董承落敗,三族被滅,其女董貴妃連同腹中胎兒一併被殺。”這是怎樣血淋淋的權鬥。單單這件事,已夠曹操承擔千秋惡名!可倘使是曹操被滅……我把逸出的思緒拉回,“這件事使獻帝探明了曹操的政治底線,知道他不會擅行廢立。於是獻帝不斷發動類似政變,驅使親信為他毫無道理與可行性的白日夢付出全族死亡的代價。最終曹操退卻了。他將實權的政治中心遷至鄴,把天子及其妄念留在許昌。與一心做周文王的曹操不同,”話題進行到曹丕身上,“曹丕決定做皇帝。或許他覺得之前的血腥氣太重,就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出自欺欺人的鬧劇。” 說到這,我望向趙直。他好整以暇地揮揮手:“接著說。我在聽!”看來並不急於反駁我的“鬧劇”論。 “你看——”我指著曹丕紀年一行行點下去:"為了取得百姓支持,他下令減少關津山澤稅,恢復十中抽一的稅率,派出使者監察各郡國,平理刑獄,收買人心。 "他採納陳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承諾與維護世家大族的政治地位及其利益,以換取他們對他稱帝的擁戴。 "他以虎頭蛇尾的南征做幌子,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向天下炫示武力,說明其力量篡奪漢朝已綽綽有餘。 “他還組織人手偽造祥瑞、解釋讖緯,以製造更多輿論,自己則巡遊故鄉,追封祖父,祭拜先人……”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後,鬧劇的高潮來了。他假惺惺三次拒絕漢獻帝的禪讓詔書,而後——在一場堂皇的禪讓大典之後,極具表演天賦的曹丕'勉為其難'地接手皇位,開創魏朝。 " 我停下了。 “說完了?”趙直笑瞇瞇問。 “就是這樣。”我有點緊張,像個等待被評判的童蒙學子。 趙直點點頭:“不妨為你鼓鼓掌。”他裝腔做勢拍了兩下手,“倘使允許從'果'推至'因',你這番話不失為一篇上等史論。然而……”話鋒理所當然地一轉,“可以從後往前推麼?你井井有條的鋪陳,完全是在得知結論——曹丕稱帝——後,再去反思他從前種種行止所得出的邏輯鮮明、傾向強烈的判斷。敢問你有否通讀一遍我給你的臣屬勸進書、曹丕回信、漢天子詔書、曹丕上奏……等等等等那一堆東西?”他雙手叉握,饒有興趣地逼視我。 在這樣的目光下,撒謊極為艱難,可若答复“沒有看”,不免羞赧。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多少翻過兩頁,咳……”他譏笑的目光使我提高聲調,“那又怎樣?!無非是一些例行公事的阿諛之詞,一些裝模做樣的虛矯之論!” “我想你還是該看看。”他少有地說出誠摯的勸告,“他畢竟是曹丕曹子桓。”我又一次接過厚厚一疊文牘。趙直在一旁為我挑亮燈芯、加滿燈油。 “難道不看完就不許睡?”我打個哈哈。 “豈敢、豈敢!史家大人。”趙直微笑,“你既是不世出的一代良史,勢必被這些來往公文吸引,哪怕你無法將之列入史傳。”——光在手裡掂掂就知它有多煩瑣,的確與我踐行的簡約文風格格不入。 篇篇翰墨很快把我驚住,令我張口結舌:若將陰沉的誅心的揣度暫時擱置,以信任去體味真率,歷史彷彿有了另一種面目、另一種可能性,這是之前任何人未曾正視的:曹丕之本心,也許……確實……不想……做皇帝!來自手下人五花八門的勸進書,大多不值一看,曹丕的回复卻端的是別具一格。 先是左中郎將李伏上表曹丕,陳說曹操的功業、魏的興盛、漢的衰敗與種種祥瑞。面對這投石問路的小卒,曹丕下令道:“我這德行淺薄的人,哪裡能招致祥瑞異變;即便有吉象,也是先王功德所致。”隨後侍中、尚書令、尚書、給事黃門侍郎等一批更有分量的臣子:包括頗有名望的辛毗、劉曄、桓階、陳矯、陳群等人,開始了第二輪進言,說讖緯祥瑞都預示著曹丕該更上層樓。曹丕答复:“世上有很多似是而非之事,你們談及的徵兆便是這一類。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休要陷我於不義。”然而議論並未停止。第三回合——漸漸讀下去,我簡直要把這場先前定義的“鬧劇”視為曹丕與群臣的交鋒、而不是劉協與曹丕的爭奪——出馬的是太史丞許芝,他長篇累牘說了一通“魏代漢、見讖緯”,曹丕投桃報李,回復了一篇長長的王令:“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時,仍臣事殷商;周公旦輔弼幼主,始終履行臣子之責,我的德行雖然不及兩位古人,卻對他們充滿景仰之情。我只是有幸繼承了先王的事業,而今恩義未著,縱然傾府庫之所有來賑濟百姓,也不能解決天下人的飢寒。你許芝陳述的”天命“,哪裡是為人臣子者該說該聽的?”隨後曹丕引述了他往日的一篇詩作,以禁絕眾議,宣示本心。我將它徐徐吟出:“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佐時整理,复子明闢致仕。”(喪亂悠悠,生靈塗炭,百姓無依無靠。我一心輔佐時政、整頓亂世,隨後還政於君,告老歸鄉。) “事情若是就這麼停止,曹丕便真是周公、文王了。”我笑嘆。 趙直黠黠眼:“周公、文王的名聲未必不如某位'帝君'光燦。極看重身後名的子桓,有可能只想在史書上留下輔政救時的美名。只是……” 只是他無能禁絕四面八方紛紛紜紜的勸進之聲。 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數回合,華歆、王朗、賈詡、司馬懿……等重臣相繼登場,天子一次次辦頒發禪讓詔書,派使者攜璽印前來,曹丕不肯接受,使者不敢歸去,曹丕上書,請求天子允許使者回宮復命……我一頁頁展讀曹丕的回文:“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宜止息此議,無重吾不德,使逝之後,不愧後之君子。” “故曰:'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吾之斯志,豈可奪哉?” “吾殊不敢當之,外亦何預事也!” “求仁得仁,仁豈在遠?……義有蹈東海而逝,不奉漢朝之詔也。” “則諸卿遊於形骸之內,而孤求為形骸之外,其不相知,未足多怪。亟為上章還璽綬,勿複紛紛也。” “何遽相愧相迫之如是也?!”……像是能看到曹丕把彈棋用的棋子一丟——彈棋是他最喜歡的娛樂,據說曹丕的技藝高超到能用頭巾角彈射石棋子,不耐煩地抓頭道:“又來了、又來了!是一心一意要我在黃泉路上愧對後人嗎?做什麼趕我上架?都說了我不當、不當!為什麼強行干預,要我改變志向?我寧可跑到天涯海角去躲起來,也不要接受這該死的禪位詔……那些傢伙全是被外在的名利、權位拘禁住的人,我卻願放浪於形骸之外,逍遙自適……別吵、別吵了……煩死!何必無常催命般地催、催、催……?煩死了。” 惱怒的不光是曹丕。拉鋸戰的另一頭:勸他稱帝的臣子們,也因為魏王的不合作煩不勝煩。他們半威脅、半勸告、說得口乾舌燥才說服劉協退位,直接受益者曹丕卻怪他們多管閒事;他們為禪讓大典忙得不亦樂乎、寢食難安時,曹丕悠哉游哉甩手而去,發布旨令:“我在外面打獵呢!我不會接受皇位。別的事等我回來再說。天氣冷,讓修壇的勞力回去吧。你們不累,我還累哩。”……這真是……我苦笑了:“忽然想到一句粗鄙俚俗之語。” “我也想到了。”趙直大笑,“皇帝不急……” “急死宦官!哈哈哈!” 這齣活劇終於在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落幕了。曹丕同意於是日受皇帝璽綬,這一次,他的詔令簡單到只一個字:“可。” 可以鬆一口氣了。 於是萬眾歡騰。 讀到這個“可”字時,我也鬆了口氣,此時燈油差不多燃盡。我一面添油,一面道:“若說曹丕無意稱帝,於情於理,都使人難以相信;可若說他孜孜帝位,不惜花大力氣、大成本、大費周章地演出這一整套戲,也同樣不可置信。趙直,”我揉揉酸疼的眼,“你怎麼看?” “戲。”他穩穩吐出這個字。 “什麼?還是在做戲?” “不。”魘師微微一笑,“是'遊戲'之'戲'。” 他進一步解釋:“你說得對。即便子桓,也要面對人生諸多無奈之事。他又不甘被外力像撥弄稚子般推來搡去,那該怎麼辦?孔明選擇了承擔、改變,子桓的選擇則是:外物皆著我色彩。他把個體無限擴充直至充溢著整個世界,換句話說,使他目見、身處的世界時時處處都生出他樂於享用的趣味。哪怕世界本身冷酷、空曠、虛偽、勢利,哪怕它與他相性不合,他也有本事在這個時空裡找出樂子來。稱帝這種事,在別人看來是怎樣森嚴、重大、了不得;然而子桓,視之猶在兩可之間:做也罷、不做也罷;更進一步說,作為政客的子桓對此垂涎欲滴,作為文人的子桓卻對此不屑一顧;只是,無論做與不做,他都要求以他樂衷的形式來完成這件事,就像以他的趣味完成一個遊戲。遊戲的前提是,他必須尊重、遵守社會上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最初子桓對此十分反感,有時也會故意做點離經叛道的事:譬如曹操死的當年他就大肆宴樂、四方巡遊,這令眾多衛道士不齒;後來子桓說服自己把'社會規則'視為遊戲裡的阻力,視為他必須直面、妥協、順應或者克服的力,有點阻力的遊戲更富於挑戰性,不是嗎?就這樣,他接受並進一步享受著它們,最終成為一個擺脫龍袍枷鎖、走出權位迷宮、能投入感受人情冷暖、諷盡世事涼薄的超卓人物。我不必也無法告訴你專注、微笑扮演著各類角色的子桓哪些話真、哪些話假,事實上,我也分不清。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就連曹子桓,怕是也難以剖白得一清二楚吧。好在……”他手一伸,遞給我一張潔白的繭紙,“寫史的人,我相信那些真真假假,你自有辦法處置。” “我確實找到了撰寫的好辦法。”我接過紙張,“把曹丕這麼華麗的人放在'皇帝本紀'這一僵化的形式裡書寫,不異於膠柱鼓瑟,再好的史家也無法施展手腳。所以我採用了另一種方式。在本傳裡,只給出基本事實,不猜測、不迴避、不評價,很遺憾這興許會使本紀較為乏味;至於其他人格或人格的其他方面,則分散到與之相關的他人傳記之中。使人閱讀一整部《魏書》時,能看到曹丕身上承載的五花八門的東西:亂世需要的兵法、武藝、權謀以及亂世不需要的文章、才藝、玄談……每一事物都傳遞著他無比強烈的情感:正面的友誼、仁愛、親孝,或者負面的嫉妒、色欲、憎恨……從而幫助後來者盡量貼近這個人並不完美、卻極為完整、幾乎經歷了人類所能歷經的一切的……人生。” “太棒了!”趙直竟激動到聲音略略顫抖,他用力握住我的肩,“多謝、多謝!就知道你能做成我做不成的事。我至多能告訴一兩個人,你卻能傳告天下、流布後世!” “沒那麼誇張。何況,”我適時給他降溫,“讀史之人必須真正用心、用情去讀,才能發現我藏匿在他人傳記裡的曹丕別傳。” “已經很夠了。多謝你!” 趙直興奮地把手一揮。 我與他,儼然又一次置身在禪讓台上,熊熊火焰仍在燃燒,時間像還停留在前一刻,曹丕剛剛用雙手攙扶起打算下拜的劉協。 “還有一些往事,我不曾告訴你。”趙直凝望曹丕,輕聲道,“子桓與我,就像我與孔明、伯言一樣,也有過直接交往。不同的是,這個人救過我。奇怪嗎?縱然有奪天地造化之力,魘師有時候還是會遇上無法掙脫的困境,好比之前偷窺後主,不也暫時失去法力了嗎?他不但救了我的性命,還救過我的心。那些事……亦不必多提。總之,子桓是我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謝謝你。” 反复的致謝使我受之有愧。 “那丞相是你的朋友麼?” “他是……”趙直擇取另一個詞,“上司。”——是指趙直曾在漢國任職嗎?避重就輕,好個圓滑的回答。 這時,高台之上,曹丕環顧四周,發話了。聲音裡包含年輕人特有的清澈和志得意滿,還帶了一絲疲倦、一分戲謔和一點點不屑。 他說:“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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