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話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謎霧重重後的真相
成都下雪了。紛紛揚揚的寒氣瀰漫,統域著這座末世之城。我越來越愛漫無目的地在錦官城內游行——遊行浮屠,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它每一點將熄的光耀看個夠。用不了多久,城頭便要插上另一種顏色的旗幟,我這樣想,感到莫名的窒息。曾被多麼燦爛的一群人支撐、建築的夢想之都啊……皮膚表層分外寒冷,身軀深處,則是炸裂的熱與痛楚。皚皚白雪在一瞬間記錄下我的足跡,又在下個瞬間完全覆蓋它,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史家除去責任感外,還該有一種自豪感:倘使沒有史筆,這綿延四十餘年的國度,便將湮滅在無邊無際的時空裡。不過最近,我……“你好幾天沒動筆了。”這是個帶了一絲不滿與期盼的聲音。趙直從身後幾步追上我。我轉頭,驚訝地發現他輕淺的腳印也留在雪裡。
“怎麼這樣表情……?”
“唔,”我指指腳印,“還以為你會賣弄'踏雪無痕'。”
“偶然做做普通人也不錯。”趙直打個哈哈。
“沒錯,做做'正常人'是很有必要的哩。”我道。
趙直撇撇嘴,是一副“拿你沒辦法”的神色。事實上我與他的交往日益輕鬆,也能察覺不但他掌握著我不知道的一個世界,我也掌握了某些他好奇又難以涉足的領域:“正常人”的若干抉擇,他常常無法理解。
“老實說讀你寫的史是如今我最大的樂事。”趙直一面說,一面拍拍我的肩,“不要'宦官'呵!”
“嗯?”
“哦,”他抓抓頭,“意思是不要半途而廢,'宦官'不就是'下面沒有了'嗎?哈哈哈哈!”
“呃……”勉強克制脫口的“無聊”二字。
“'炎興'這個年號,估計也要'宦官'了。”趙直繼續說,真使人惱火,竟用這麼輕佻的態度說出“亡國”之事,“我還是喜歡'景耀'多些,日光閃耀,何等華美!”“炎興元年”本是“景耀六年”,夏天時魏國的鄧艾、鐘會、諸葛緒率大軍西進,攻打漢國,皇帝派出廖化、張翼、董厥領兵抵擋,同時更改年號:“炎漢興盛”,是寄予了這一希望——相當之虛弱、無奈的希望。
“我聽說過這麼件事,”我忽然想到,“你能告訴我是真的嗎?說臨邛縣以南百里,有一口火井,直徑五尺、深兩三丈。漢朝興隆時火焰便旺盛,漢朝衰敗時火焰便微弱,諸葛丞相曾親自巡查,他俯瞰時……”
“火焰熊熊燃燒。”趙直接口道。
“果然是真的?”
“是魘術。”趙直微微一笑,“我能使枯絕的火井復燃。孔明讓我幫他這個忙,他很善於利用資源。”
被“利用”還這麼得意……我嘆了口氣。
“好像有點失望?”趙直停下腳步,“你可以仰慕他,他也確實值得被仰望,不過,用不著把他的一切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更不必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奇蹟。火井之事是他唯一一次借助超自然的力,與其說是為了宣揚他的興衰繼絕之功,還不如說是一時心血來潮。離開火井後孔明不時失笑,對我說:'很有趣、也很荒誕罷?'他有辦法使人樂於幫他做任何事,也有辦法使人感到,無論怎樣努力,你的幫忙他都可要可不要……”
“只是無所謂'妖人'的協助罷了。”我糾正他的說法,“你們這些人,從來就沒法子真正影響世間。太平道教主撼動天下,靠的也不是道術或者法力,而是億兆百姓對暴政的痛恨與對自由的嚮往。據我所知,在三分時代行走的異人:無論左慈、管輅,吳範、趙達……都沒有任何值得記載之事。包括你,趙直。”我堅定地道,“我顯然不會為你立傳。”
“感激不盡。”他大笑。
“而王連、蔣琬、張裔、向朗乃至性格有明顯缺陷的楊儀,我是說那些沒有絲毫異力的人間才俊,丞相對他們都很看重。他之求賢若渴,幾乎到了失之'輕率'、使人驚詫的地步。”
“所以說你若早生三十年,一定會削尖腦袋擠進丞相府。”趙直沒有惡意地諷刺,“注意到了嗎?你列舉的'人間才俊',都擔當過丞相長史一職,你甚至沒提及錄尚書事、大將軍、開府治事的成鄉侯費文偉(禕),是因為他不曾在府裡供職麼?”
“不完全是。”我搖搖頭,沒有深入這個話題。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在官銜與權位以外,費禕頗有與眾不同之處,是我暫時無法把住的。 “趙直,”我說,“我想你與我看待丞相、以及所有能大大影響人世的人們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好比……”我沉吟著,“丞相這一類人物是海中蛟龍,趙直,你們就像水,被其強大與美麗吸引,在一旁欣賞、陪伴、護持他們,也許可以無限接近,終究不是一類;我們則是蛟龍護翼下的魚蝦,縱然渺小,生命卻實實在在地彼此影響,照同一規律運行。可惜魚蝦始終只能看清蛟龍的一鱗半爪……”也許這便是譙先生無法給丞相作傳的原因。
“非常準確的比喻。”趙直讚許道,“你認識到這點讓我省了許多解釋的力氣。有時還真羨慕你們,可以無視我所敬畏的神明與天意。因為,以自身意志與力強影響眾生命運的'存在'就在你們身邊。'普通人'、好吧,'正常人'”,他再度遷就我的定義,“往往把這些過於偉大的'存在'當做神明,從而無法真正看清他們。因為看不清,才會把一些虛假的光影加諸到他們身上,譬如……”他張開手掌。雪花輕盈落入他掌心,此時,趙直手心彷彿生出了旋渦的力,雪片急速飛旋,製造出沸沸揚揚的玉屑。玉屑裡隱隱可見活動的人影。 “這不是記憶,”趙直向我簡單解釋魘術,“是全然的虛構,只為滿足你直觀的感受。”
我又一次見到丞相,一個陌生之至的丞相。
他穿著古怪的八卦衣,在香煙裊裊裡舞劍踏罡。
“他們說赤壁戰時罕見的東南風是他這樣子祭來的,”耳邊傳來趙直的笑聲,“這明明是我的職權範圍!……衣裳好醜。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就此與妖魔簽訂了可怕的契約,這使他在五丈原草草死去。”
接下來,照舊是花花綠綠的八卦衣,照舊舞劍踏罡、香煙裊裊,不同的是,方才的背景——鬱鬱蔥蔥的山丘轉為月光之下、平原之上的中軍帳,丞相身邊,四十九盞小燈環繞七盞大燈,大燈之中還另有一盞本命燈正熠熠生光。看上去,丞相既興奮、又盼望、既疲倦、又緊張。
“據說孔明試圖用這種辦法請求十二年壽命。”趙直道,“倘若主燈不滅,他便能達成心願。”
“滅了?”
“啊,”趙直點點頭,“魏文長(延)被設計為踏滅主燈的罪魁禍首,這一來他慘痛的死亡亦被認為是大快人心的。——看!還有這個!”比起飛雪裡荒唐的一幕幕,趙直興致勃勃的聲音更使人氣惱。
這一次丞相被二十四個披頭散發、打著赤腳、手執皂旗的黑衣漢子簇擁著,他們神棍扶乩般單腳跳躍、念念有辭……真是不忍卒看。我想沒人真敢這樣子出現在丞相面前,他會以“亂群”、“失儀”之名被繩之以法。丞相與這行人悠然前行,他們身後,魏兵氣喘吁籲、策馬追趕,卻怎樣都追逐不上。
“呀!縮地術、縮地術——!”趙直開懷大笑,“真真'吾道不孤'!”
“受夠了。”我彎腰捏個雪球,擲向趙直,翩連的幻像被擊散。
“真親切!”趙直還在感慨,“很多人把他想像成像我一樣的術士。他用超凡的能力擊潰一個個敵人,與上天直接對話,他們把他的死亡歸結於天意,認為他若能活到七老八十,便能改變天下運勢。話說回來,”趙直笑吟吟盯住我,“你不也是這麼想的嗎?以為他一個人壽命的長短能左右整個人間的走向。”
“別把我與侮辱丞相為'妖人'的傢伙混為一談。”我憤懣不已。
“他們不是存心侮辱,反倒像你一樣,在熱烈憧憬著他。”趙直悠然道,“還是魚蝦與蛟龍之別,前者樂於把後者想像為擁有無邊神力的生物。孔明在世時,謊言已經流行。譬如說他南征時路過黎山,忽然抽出朴刀,刺入山體,直沒於柄,隨後揚長而去,我甚至見到了鑲嵌在山石裡的刀柄。後來問孔明,他則說壓根沒這回事。以及……”他露出玩味的笑容,“謊言的力,不是蔓延到諸葛瞻這一代了嗎?”
我知道他指的什麼。繼承了“武鄉侯”爵位的諸葛瞻,同時也繼承了百姓普遍的期待,朝廷每一施行善舉仁政,縱然與諸葛瞻毫無關係,人們也會奔走相告:“這是葛侯想到的!”
“這是葛侯倡導的!”
“這是葛侯主持的!”
“我知道你為此憤憤不平,”趙直搖搖頭,“完全沒必要。用不著過分非議或鄙夷人們將要持續千年的善意幻想。他們需要一個頂禮的偶像,而你,你最可愛之處,是雖然也有強烈的膜拜的心,卻願意並渴望接近'真相',哪怕真相並不十全十美。你是,很有勇氣的。”
“可愛”一詞叫人啼笑皆非,“有勇氣”倒是個較好的評價。趙直不時端出長輩派頭,這叫我無可奈何:他畢竟是與諸葛丞相共過事的人,實際年齡說不定長於譙先生,雖然成日頂著張年輕的面孔招搖過市。
“讓我這曾經伴隨蛟龍馳騁千里的海水施惠於你,使你得見蛟龍的全貌吧!”趙直刻意提高聲調,簡直演講般道。
“哎!等一等。”我少見地止住他。
他疑惑地揚起眉:“怎麼?”
“可以的話……”我訥訥道,“能帶我去看看另一個人嗎?”
“誰?”
“皇帝陛下。”
趙直沒有拒絕我。儘管他對探究後主沒什麼興趣,卻很能理解我的心情。漢國正值生死存亡之際,擁有最高權力的君王,是怎樣狀態?卑微的官吏無法進入皇宮內苑,我不想錯過這一刻的天子,不想在事情發生很久以後,借助趙直之力返回“今天”看一看:我始終認為,“親歷”與“回顧”在對心魂的衝擊力上有天壤之別。
“稍微有點難,但既然你向我求懇……”趙直闔上眼睛,唇邊掛著一抹滿足的笑意,“總要令你如願。”他打了個響指,“嗯,在明堂。”
“拉住我手。”趙直吩咐,“不要鬆開,也別說話。無論多出色的魘師都有其禁忌,無論多平庸的皇帝也都有其帝王氣,帶一個'正常人'潛入活生生的皇帝身邊偷窺,於我亦是第一次。”
“閉上眼。……可以了。”
第一眼見到的竟是譙先生!他恭恭敬敬斂手侍立一旁,在他面前十步遠處,坐著個便服的中年人。此時他二人都一語不發,屋內氣氛壓抑到極點,叫人無法在這陰鬱、寬敞的房間里安置自身,像是大聲說一句話或做出任何劇烈的舉動,都會使屋頂轟然坍塌。 “這裡是太廟用來祭祀祖先的明堂,”趙直的唇一動不動,聲音直接流入我心,“照光武帝時洛陽明堂的樣式修建。我們所在的中心:太室為方殿圓頂,取天圓地方之意;通高八十一尺,意為'黃鐘九九之數';二十八樑柱象徵二十八宿;另外,宗廟九室象徵九州、十二堂象徵十二月……”他向我做風水建築學上的介紹時,坐在黯淡深處的中年人嘆息了一聲。
“允南。”他緊了緊裘衣。
這時我才發現屋裡沒有生火。
譙先生把微微佝僂的身軀更謙卑地壓低。
“太子與北地王昨天來找過朕,哦……還有嘉和公主,同一天失去了丈夫與長子,朕真擔心嘉和撐不下去。”男子用話家常的口氣道。嘉和公主便是諸葛瞻的妻;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正是天子。我謹慎地向前蹭了幾步,勉強能看清男子的面貌,與我向來以為的大不相同。他消瘦、困頓,額上有幾道深深的抬頭紋,面色晦暗,彷彿多日來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鬢角白髮凌亂。 “他們都說……咳,咳咳!”一陣劇咳打斷他的話,叫人驚詫的是天子一面咳嗽一面定定地望著我與趙直身處的方位,同時把眉頭蹙得更近:他明明沒可能見到我們,這目光卻還是使我渾身一顫。 “……把你譙周殺了,是第一步,”他用神經質的輕輕顫抖的手指擦拭唇邊,“舉全國之力,與魏軍決一死戰,是第二步;殉國亡身,是第三步。譙允南,你以為如何?”
“天子聖明。”譙先生輕如耳語地回答。
“就因為不夠聖明,才要徵詢你的意見。明堂之內,除了先帝與朕,便只有你一人,你只管放膽直言。”
依稀見到太廟懸掛的昭烈皇帝畫像:中等身材、面白無須。
“君要臣死,臣豈敢不死?”譙先生的聲音乾巴巴的,“臣斗膽擔心的,乃是陛下。陛下倘若下了死國的決心,臣再無二話,惟以舉家性命相從,廟堂上下、朝野內外,想必也都與臣懷有同一個念頭;可倘若陛下憐恤黎庶,有意保全蜀土,老臣以為,”他略一遲疑,“未若納璽獻土,歸命稱臣……”
“哦,命嗎?”天子露出一個苦澀、詭秘的笑容,“是'眾而大,期之會,具而授,若何復'嗎?”
剎那間,譙先生面如死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是……?”才生了問問趙直這話來歷的念頭,他已緊緊摀住我嘴。險些忘記先前“別說話”的告誡。我向趙直眨眨眼,表示我已記起。他鬆開我,手掌一伸:我看見苑中一棵大樹在晴好的天氣裡忽然攔腰折斷!譙先生滿面愁容圍著大樹轉了好幾圈,嘴唇呶呶。瞅了個空,他在宮內紅柱上題寫了十二個字,把筆一丟,踉踉蹌蹌地離開。
“解釋解釋,允南。”天子道。
“臣……”
“你擔當過太子家令吧,”天子笑了笑,“據說太子不懂的經文,都勞你釋講。太子生性溫良,昨天他帶頭說出'誅殺譙周'之議時,朕很吃驚。”
天子製止了譙先生惶惑的叩首,道:“允南你起來說話。”
先生股戰得無法起身。他為什麼這麼怕?我不敢相信這真是我的先生譙周,又不能不信。
駭人的靜默瞬時又攢住了他二人。
終於是天子開口:“曹氏人多勢'眾',魏國幅員廣'大',天下將要'會'聚於曹魏;先帝諱'備',是'具備'之意;朕名'禪',是'授予他人'之意;所以說,把一脈山河拱手相讓,乃是天命所歸,這便是允南說的'命'吧?”
大冷的天,譙先生額角一滴滴滲出汗水。
怎麼會!怎麼會!先生從未與我說過這些話! “這十二字的讖言,是去年,也即景耀五年(公元262年)題寫在柱上的。”趙直無聲解釋。去年?敵軍尚未進犯,他已生出這蕭索降敵的情味了?我死死瞪住譙先生,眼眶欲裂的疼。趙直握住我的手上使了些力氣,安慰著。
“先帝在看著……”天子慢慢道,“還有丞相。朕相信亡者有靈,朕不想辜負先人,不辜負……那就該聽從太子、北地王之言,奮起一擊,天子死社稷,是麼?”他每一個字,說得都吃力而慎重,“卿大夫死位……允南你是願死於戰事,還是願死於鴆毒?”
“陛下!臣請陛下量力而行!”譙先生顫抖著高聲道,“知道得到了什麼,卻不知該丟失什麼;知道生存之道,卻不知滅亡之理,都算不上……聖人!歸降,乃是……無可奈何!”
“奈何——奈何!”天子變色,一擊扶手,長身直立!
有一種慷慨的情愫在我身體裡激盪、迴響,我禁不住脫口呼道:“先生錯了!國之將亡,君子殉之,豈能苟且。”
話音未落,只覺胸口像被重重擊了一悶棍,我眼前一黑。
不知過了多久才甦醒,胸口隱隱作痛,叫人安心的是我正趴在斗室裡的小几上,手邊整整齊齊擺放著削改的史書。我揉揉額角,定睛一看,趙直歪在一旁,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我推推他,他軟綿綿的一動不動,瞬間我幾乎疑心他……死去了。 “餵、餵……”試探的呼喚無濟於事,我去把他翻轉,面朝上安置,只見他臉色有如金紙,一縷鮮血掛在唇邊,我戰兢兢去試他的呼吸,還好,儘管微弱,卻還有點熱乎勁。 “接著該掐人中嗎?”我這麼想。一個聲音游絲般道:“……不……用……”
“啊?”
“……驚到你……了?”趙直緩緩張開眼,表情十分複雜。像是有點想笑,又在忍耐著痛苦,想抱怨,又無法說出責怪的話。這時我把竄到嗓子眼的心徐徐放落,暗道:這傢伙……才活轉來,竟又刺探我的心念。
“不是說別說話的嗎?”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用來總結這一次意外。趙直倚靠在案幾旁,把手掌展開又握緊、握緊又展開,好一陣子才舉目向我微笑道:“我說……出了些問題。”
“怎麼?”我心下一緊。
“好在是窺視一位末代帝君,否則還沒這麼幸運。”他說,“此後半個月,我沒有力量帶你去見你需要的場面。”
“之後呢?會痊癒嗎?”我急著問。
“十之八九,這種事誰都不能保證。”看上去他比我悠閒,“也好。寫史的人,這半個月你總算能專心致志寫史了;我也正好過過'正常人'的日子。”
“……對不起。”必須把致歉的話當面說出。
他吃了一驚,旋即失笑,自然而然地伸手摸摸我的頭:“不客氣。”
暫時失去法力的魘師趙直在隨後的半個月裡盡量裝出輕鬆適意的姿態,卻以失敗告終。他像一種懶洋洋的動物蜷在我書房裡,我每寫完一段,他便會急著拿去看,彷彿小孩子拿到一件盼望已久的玩具;不過,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放縱任性地與我折辯,即便是那些我認為寫得很不好的章節,他也都是默默看完,點點頭遞還我,不置一詞。我想趙直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太倚賴魘師的力,一旦失去,不免對自身產生動搖與懷疑。這是無法被勸慰的狀態,幸虧他能漸漸好起來,想到這,我覺得擁有不被批評、嘲笑、否定、揶揄……的十五天也挺不錯。然而到第十一天,趙直有點忍不住了。
“你一臉不忿一整天了。”他湊過頭來看,“原來是子桓(曹丕之字)。”恍然大悟地笑了。
“明白了吧?”我索性放下筆,“這是我討厭做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這個人誰都繞不開,可他給人的感覺真是……非常之……厭惡。”
“厭惡?”
“對!暫且不說他篡漢自立之事,你看他:陷害有才的弟弟曹植,毒殺勇猛的弟弟曹彰,靠賈詡、吳質等一批小人的陰謀繼承父親的事業,卻根本沒有勝任皇帝這一位置的才能與器量,伐吳失敗、大興土木、枉殺忠臣……私生活也極不檢點,絲毫沒有留給後人稱讚他的餘地。”
“沒錯,”趙直唇邊掠起一抹笑意,“子桓確實缺乏開國皇帝的自覺。”
我注意到,他極少見地只用“字”來稱呼一個人,之前享受過這種殊遇的,只有諸葛丞相與陸遜兩人而已。
“孔明也是用字來稱呼曹丕的。”趙直臉上湧現了一種“懷念”的神色,有如一個“人”在談論他的老朋友。
“別說你所謂'三個人'的最後一位……是,”我苦著臉,“曹丕?”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話,反而問:“寫史的人,你覺得司馬遷筆下李將軍的傳記與衛青、霍去病傳,哪個更好?”
我認真想了想,回答:“李廣將軍的列傳更勝一籌,這不在於文采上的差別,而是由主角個人魅力之高下所決定的。”
“是嗎?我以為只有我這種人會這麼想。”趙直舒展開眉目,“你們不是一向以成敗論英雄的嗎?”
我嗤之以鼻:“成敗當然是議論英雄的要素,但不是全部。衛青、霍去病的名字完全依附於他們藉助傾國之力所取得的功業之上,相反,李廣一生不曾積累到足以封侯的軍功,他本人也有許多缺點,比如挾私報復,殺掉曾經欺凌他的人;可李將軍身為失敗者,卻留名於青史,正說明,他的人格魅力不完全依附於功業而存在,他有……唔,遠在一時成敗之上、足以流傳後世的東西,缺點則使他更為真實,也反襯出他生命裡別的閃光點的可貴。李廣與衛、霍,某些時候就如同丞相與司馬懿,誰更有魅力,不是一目了然嗎?”
我一口氣說完,看到趙直含笑點頭的表情,才意識到似乎中了圈套。
“你說曹丕也……?”
“我說不出那一套大道理。”聽上去趙直的身體還很虛弱,“不過總覺得……子桓不同於尋常的帝王將相,他具有超拔於皇帝的功業才略之上的價值。至於在你眼裡,這些'不同'是否值得一寫,我可就不知道了。”
“告訴多一點吧?”我沒有急著與他爭辯。多日相處,我知道他雖然率性、輕狂,卻並不信口開河。
“嗯……”他略一沉吟,憑空做了個“拈筆”的動作,這一次沒有任何怪異之事發生,他失落地笑了,我把紙筆遞給他。
“多謝。”趙直緩慢寫下幾行字:“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
我把它默讀出來時,手裡像捧著了一堆炙熱的炭火!短短五十字閃電般擊打在我心內,把我鬱結的心事說得又深切、又哀涼。尤其是“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我算什麼人,哪能壽終正寢?我只是亂世飄遊的一葉枯黃,寂寂歸死,默默零落……昂葬的身軀被一棺黃土掩埋,倘若沒有能傳給後人的道德文章,那與死去一隻蟲豸,又有甚麼兩樣?
我幾乎掉下眼淚。
“怎樣?”趙直唏噓著問。
“……好……誠摯……啊。”是拋開一切矯飾,直指人心深處的誠摯。
“是子桓寫給王朗書信裡的文辭。”趙直輕輕道,“我不打算為子桓辯解,你也盡可以保留你對他的看法。我只是說,或許他開創了一種獨特的精神境界,使人們意識到內心深處的自我,這與道德、心術完全無關。哎,我若能給你看到……試試吧!閉上眼,陳壽。”
他難道又要……不怕死的傢伙!我用力張大眼,可我的力量與他相比,即便是與一個疾病困頓的魘師相比,仍是微不足道的。
在我眼前,皚皚白雪化為鬱郁青草,零星紙錢搖落在草叢中。這是一出葬禮。奇怪的是,來弔唁的客人排列得雜亂無章,大都身著常服:從參與者的衣飾看來,去世者定然很不尋常。另一點古怪是,弔客們不全都斂手肅立,有人大剌剌張開雙腿隨意坐著,人們臉上帶著不做作、不節制的哀傷。極為哀痛卻不合於禮節,這是我對面前葬禮的直接印象。
這時弔客群裡緩緩走出一個青年男子,對大家說:“仲宣(王粲之字)生前喜歡聽驢叫,我們一起來喊一嗓子,送他最後一程吧。”
說罷,他帶頭“啊哦、啊哦”地學起驢鳴。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葬禮在一片驢叫聲中結束,靈堂青草又化做書房白雪。
“這是……?”
“是子桓在他生平好友王粲葬禮上的表現。咳咳……咳咳!”趙直的劇咳裡含了笑意,真叫人擔心他會把肺腑震碎,“很遺憾……暫時無法給你看到更多。沒錯,”他肯定道,“他便是諸葛孔明、陸伯言之外的第三人。我從世界裡選出他,有我的道理,即便不為你認同……隻請求你一件事。”他第一次用上“請求”這個詞。 “我無權干預你怎麼寫子桓,然而,請你把他的傳記放一放,以後再寫,可以嗎?”
我點點頭,道:“你不會把自己折騰死吧?”
他笑了笑:“還不至於,說過要死在五丈原,到時希望你為我準備一副棺槨,並在墓碑上題道:'魘師趙(魘卿)直之墓'以及'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還有……”
“有完沒完。”我打斷了他話。
——原本很不屑趙直不可一世的傲慢,然而比之他消沉的脫力,我寧可見到他的傲慢。這天下第一的魘師真會像他屢屢所說,在五丈原結束漫漫長生之旅麼?我不願做這件事的見證人,有時我想:他正該永久活下去,接受我的史書,把我埋葬,隨之埋葬整個三分。
興許是過分逞強,使我目睹葬禮之後,趙直遲遲不能複原,不過他多出一件娛樂:把三國人物的書信默寫給我。 “這無關魘術。”趙直沾沾自喜,“我有超強的記憶力!單憑這個,也能在孔明身邊謀取一官半職!”一面說,一面又把一張麻紙遞給我。 “是王朗寫給許靖的。”
王朗,官至魏國司空。
許靖,官至漢國司徒。
紙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隸叫人眼睛發花。
“可你為什麼會記得這個?”我揚揚麻紙,好生奇怪,依我對趙直的了解,這兩位位居三公的貴人,都不是能打動他的類型。
“那我該記得什麼?”他笑著反問。
“比如,”我想了想,“王朗給丞相的原信,你可曾看過?”
趙直毫不遮掩眼裡的興奮,這是一種“被認同”、“被理解”的快樂。他坦率地道:“沒有。”
“哦……”我有點失落。
數天前我極為幸運地接觸到諸葛丞相致魏朝公開信的原文,稍顯褪色的筆跡十分遒勁、流暢,每一筆都顯示出執筆者堅若磐石的意志——至少我是這麼看的。那是建興元年(公元223年)的事。先帝駕崩,今上新立,丞相領益州牧、封侯開府、總攬政治。魏國重臣華歆、王朗、陳群紛紛致信,勸他舉國投降,丞相不曾一一回复,寫了封公開信昭告天下,說不要搬弄口舌,有本事就到戰場上一決勝負。
“我給那封信起了個標題,”我道,“《正議》,怎樣?堂堂正正的正朔之議!”忽然想到,就是在這封信裡,丞相稱曹丕為“子桓”:“子桓淫逸,繼之以篡”……我失笑了,“可惜裡面沒有隻字片語涉及來信內容。”
“因為他根本沒看。”趙直乾脆地道,“那時大小事務都要孔明決斷,他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哪有功夫看那些沒營養的東西?魏國來信總是交由長史拆閱,他聽聽節略匯報而已。”
“難怪。”
“說不動孔明,王朗還不死心,又頻繁致信許靖,說起來,這兩個老頭子還挺襯的。”趙直譏笑道,“一對'豬頭'。”
“呃……”居然用這種字眼。
“用來祭祀的供品'三牲',不就是羊頭、豬頭和牛頭嗎?”趙直哈哈大笑,“'三公'與'三牲'差不多,都是高高放著、用來看看的。對了,有關王朗,還有個有趣的傳聞。說他看到《正議》後,羞愧得一病不起。你知道,王朗正巧死在建興六年(公元228年),也就是孔明初次北伐的同年。謊言愈演愈烈,變成王朗想在兩軍陣前說孔明倒戈,反倒諸葛丞相活活罵死,哈哈……”趙直放縱的笑聲因為我緊蹙的眉目而停止,“不好笑麼?”
“不大好笑。”我說,“難道是史家的秉性嗎?我認為這種誣構的故事就像把丞相說成一個裝神弄鬼的妖道一樣不能容忍。”
趙直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把魏國同時代的三公:華歆、王朗、鍾繇合為一傳,”我說,“我猜你是因為想推測王朗給丞相的信箋內容才留意他給許司徒的信的。這些人都是凡人,其功業或人格都達不到'耀眼'的程度,當然無法吸引你。可在我看來,他們是做到了極限的凡人。華歆、王朗、鍾繇都曾是亂世的一方諸侯,卻完全沒有被野心迷惑,把更多百姓捲入征戰。他們在認清形勢與自我能力之後,將夢想交給別人,退出逐鹿。他們的天資談不上絕高,可人人好學修德,忠君盡職,一點點積累聲望,最終成為一國名臣。趙直,”我收拾了幾卷案牘,“我沒有扭轉時間的力量,卻能用另一種方式帶你去看看他們。我想你有足夠的想像力把'文字'化為'場面'吧。”
“文帝罷朝,謂左右曰:'此三公者,乃一代之偉人也,後世殆難繼矣!'……(鐘)繇有膝疾,拜起不便。時華歆亦以高年疾病,朝見皆使載輿車,虎賁舁上殿就坐。是後三公有疾,遂以為故事。”
(魏文帝退朝後,對左右的人說:“國家三公都是一代偉人,後世怕是難以企及。”……鍾繇膝蓋有毛病,跪拜、立起不大方便,當時華歆也因為上了年紀、身體不好,魏明帝便允許他們朝見時乘坐輿車,讓虎賁軍抬著上殿就坐。從此後,三公患病,都照此行事。)
“三分時代雖然湧現了無數天才,可天才是無法仿效的,所以魏國建立後,最尊崇的三公位置用了三個凡人,也是告訴更多凡人,他們該向什麼方向努力。”說到這,我停了一停,把思路向更遼闊處擴展,“可惜的是,”指出另一方面的缺漏,“任何時代都不缺少這樣的榜樣,其正面事蹟也因缺乏個性,難以獨立流傳。他們的個人形象完全附麗於王朝,如果王朝被人們認為是'好'的,他們也是'好'的,否則……”
“否則便會產生'武鄉侯罵死王朗'這一類謠言。”趙直接口笑道,“你啊,你之所以能這麼'大公無私'地為魏之三公張本、正名,只因他們雖然與孔明有不同立場,卻根本沒資格做諸葛丞相的對手。倒希望在評論孔明平生大敵:司馬仲達(懿)或陸伯言時,你能有類似的輕鬆心態。”
最後一句“希望”,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是了,到時,我還能這麼冷靜超脫麼?
史家的工作不僅是撰寫,把趙直的幫忙先撇下不談,我要做的是:第一步,收集資料。漢國沒有設置史官,所幸譙先生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原始材料,托先生的福,我偶然也能進存檔的府庫裡去看看奏章原本。更多史事來自長者的“記憶”或流傳的“故事”,這使第二步“甄別”變得尤為重要。就像趙直指出的,“神化”有時在主人公還未死亡時便開始了,遑論人生結束後數十年,從一個人的嘴里傳到另一個人的耳朵裡,又從第二個人的嘴里傳到第三個人的耳朵裡……這種傳講將衍生多少謊話。我不能保證筆下每件事都是“真”的,卻應該負責任地說,我寫的每個字,都是我相信的“真實”,具有強烈的“真實”的“可能性”。第三步“理解”、第四步“整理”、第五步“書寫”、第六步“核查”……我好像在風浪顛簸、諱莫如深的汪洋裡行船,生命隨著竹帛時而昂揚,時而流暢,時而低徊,時而艱澀。身為“正常人”的趙直安安靜靜地關注這一切。他不是史家,可論及面向歷史的姿態,我想比大多數史家更值得欽敬。
“自董卓以來,豪傑並起,跨州越(?)……並(?)……啊,是'連'!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眾寡……唔,少了一個'而'字,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經過十遍以上的梳理,趙直把我最需要也最熱望的一份史料默寫出來,是——《隆中對》!
“……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趙直滿足地把筆一丟。
“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一番晤對時,再沒有第三人在場。寫史的人啊……”他微笑,“你大可以加上'屏人'(屏退旁人)二字。我也是悄悄去看過好多次,才能把他二人的對話記個八九不離十。話說,”他把眉一挑,“不道謝嗎?”
“啊……多謝!多謝!”
在我看來,這份史料比生命更珍貴,單單的“多謝”,是怎樣輕飄!惟有拿一部煌煌史冊來報答。
“我毫不懷疑你能為孔明寫一篇出類拔萃的傳記,可是,”趙直流露出輕微的不滿與擔憂,“別人呢——譬如說,借重水的力量成龍的——'魚':那位出身小手工業者的開國皇帝。”
昭烈皇帝曾說:我有了孔明,就像魚有了水。
昭烈皇帝年輕時與母親販履織蓆為生。
我感到一陣臉熱,《昭烈皇帝紀》確實寫得不夠如意。
“你仿的《史記·高祖本紀》吧?”趙直尖銳地問。
“這你也能看出來?”
“有什麼看不出?開篇先說些沒營養的小道消息,比如天生異相,祥瑞頻現,有妖人術士連連讚嘆:啊,這孩子貴不可言……”
我苦笑起來:“四稿了。仿照《高祖本紀》的寫法,只因我不大看得清昭烈皇帝。”在他面前承認無能不是一件丟臉的事。 “就所掌握的史料來看,昭烈皇帝很平凡;然而,無論從直覺還是從道理上講,這個人都不該如此平凡。他和漢高祖在某些方面很相似,又好像有很大不同。我想沿著《高祖本紀》的敘事脈絡去抓住一些東西。”
“哦?”趙直來了興致,“說說看?”
“坦白說,昭烈皇帝與漢高祖才能都很有限,他們其實都是……”我斗膽道,“因人成事。當然,君主不必事事親躬,他只要善於運用眾人之智,把人才放到合適的位置上。漢國歷來也不宣揚昭烈皇帝有多英明神武,被一直強調的是他的深仁厚德、知人善任。這從邏輯上也完全能解釋他為什麼能開創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國度,可是……”我遲疑著,“總感到有點不對頭。”
趙直哈哈大笑:“好!好個不對頭!陳壽,哪天我想收弟子,一定會先考慮你。”
“……”聽這口氣,病彷彿好得差不多了。
“來來來,閉上眼,一起去看看昭烈皇帝的'深仁厚德'吧!”……“可以了。”
“士元!”
我被這個帶了八分醉意的中年男聲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昭烈皇帝劉備半臥半坐地倚在杯盤狼籍的几案上,訓斥面前長身而立的男子。
“你這是什麼話!當年武王伐紂,不也載歌載舞地誇耀功勳、慶祝勝績嗎?難道他也不仁、無道嗎?如今我們旗開得勝,大家一起開開心心,有什麼不可以?掃興!出去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趙直解釋道:“這是劉玄德攻伐西蜀劉璋之時。他們攻克了涪城,置酒歡慶。玄德喝得酩酊大醉,說:'今天可真快樂!'謀士龐統勸他:'我們攻略別人的地盤,本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還這麼開心,很不仁義。'玄德就發了這麼一通火。”說著,趙直狹促地眨眨眼,“真是酒後吐真言哩。仁義嗎?”
“算不上。”我坦承道。
說話間龐統退下了。我注意到,他沒有遵循禮節,面向主公一步步向後挪出,而是掉頭直接往外走去。這是頗為無禮之舉,他卻做得自然而然。龐統轉身面對我們時,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或者失望,而是一絲苦笑:就像父母看到自己憊懶的幼子般的神色。
沒來得及品味這個表情,眼前場面又變換了。
還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兩個倡優在用來表演歌舞的中庭處互相嘲罵、廝打,以樂座上賓客。席間諸人:包括正中的昭烈皇帝,都笑得前仰後合,只有三個人是外:其中兩個一臉尷尬,第三個是諸葛丞相,他的表情與方才的龐統一模一樣。 “真沒法子……”丞相像在這麼說。
趙直用發問開始了引導與解釋:“你可知道,漢國肇造時主要的典章禮制是誰制定的?”
“許慈與胡潛,兩位躲避亂世、遷居益州的學術大師。”我恍然道,“莫非就是那兩個……?”
“對!”趙直指指臉上要滴下苦水來的兩人,“就是那對衰人!他們卯足了勁地辯難經義,互不相讓,以至於鬥毆廝打。劉玄德於是讓伶人在宴會上模仿他們吵鬧的場面,供大家取樂。”
“厚道麼?”趙直揶揄地問。
“不……”豈止不厚道,明明是刻薄。
“對啦!”趙直手一揮,我們旋即回到我本該在的年代。
我長長舒出一口氣:“你完全痊癒了嗎?”這一去一回,端的是瀟灑利索。
“還差一點。”真懷疑他這麼說是為了博取憐憫,趙直解釋道,“穿越時空去'瞻仰'帝王比去偷窺普通人簡單得多——只要你假裝自己的目的是'瞻仰',我總覺得亡故帝王的靈魂,仍在盼望被仰視!好吧,”他拍拍手,表示結束魘術的技術性話題,問,“怎樣?”
“你總給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嘀咕。
“明明都很有趣。”趙直笑瞇瞇的,“還不光這些。蜀漢昭烈皇帝劉備,”他直呼先帝名諱,並用上“蜀漢”這種不合於正統、卻更冷酷地直指真相的詞彙,“是個缺點很多也很明顯的人。”
“除了不夠厚道以外,他不愛讀書,喜歡玩樂:漂亮衣裳、美人、佳餚,都能使他目不轉睛。他不會打仗經常敗到隻身逃竄,他不重親情幾次拋妻棄子——這些都與他沒法確認的先祖劉邦如出一轍。老實說劉備的才略眼光不及漢高祖,終其一生,他本人的能力經歷的確像是敵人用來貶低他的那個詞:'老革',一個連名將都算不上的老兵。”說到這趙直稍做停頓,他明明是在對先帝做反面評價,言語間偏偏流露出親近與信任,“再說仁義。劉備也談不上仁義,你該知道之前世人是怎麼稱呼他的?”
答案是“梟雄”。
“梟”是啄食母親的惡鳥,很多人既承認昭烈有雄霸之志,又諷刺他在亂世裡先後依托公孫瓚,陶謙,劉表……而不與寄主共存亡,最終奪取同宗劉璋的基業,建立起一個新的國家。
“真是……不大光彩。”我喃喃道。
“寫史的人,”趙直用上了他特別的自傲語調,“你們常常被細節的是非善惡迷惑,從而失去整體的判斷力。想知道我眼裡劉備的顏色麼?”
“是什麼?”
“土黃。”眼裡閃動堅定、熱烈的光,“大地之色。”
大地既不華麗也不完美,有的地方肥沃、有的地方貧瘠,有崇山峻嶺,也有荒漠沼澤,就是這樣的大地,承載著所有人的生活、希望以及……夢想。
“你該注意到,陳壽,”趙直道,“被昭烈皇帝的'缺點'傷害到的,從來沒有無辜百姓。昭烈始終盡可能保護他們,同時他選擇那些懷有同樣崇高夢想的人們,讓他們在自己手下——君臣關係只是一種形式,就如他與孔明那樣——最大程度地發揮才智,完成理想。昭烈可能是這一時代意志最堅定的男人,沒人像他這樣經歷過那麼多的失敗,可他依舊在迷茫與挫折裡奮鬥,只因……”趙直仰起頭,“我想,他知道有人需要著他。”
那些渺小無望的生命。
那些寄託於外力得以生存的黎庶。
那些用祈禱代替憤怒與抗爭的人。
在亂世裡顛沛流離如轉蓬,需要棲息之地,需要被擔負。
“用不著理會當道的豺狼、錦衣的枯骨:公孫瓚,呂布,陶謙,劉璋……他們怎能折服如此偉大的靈魂?想想有多少心懷天下的英雄把自己的夢想交給昭烈,再想想天下百姓是怎樣看待他的。”
曹操曾以極貴重的禮儀厚待與昭烈離散的關羽將軍,可一旦得知先主消息,關將軍立即留書辭行,千里奔投。
當陽之敗,為了給先主爭取到多一點撤退時間,張飛將軍帶上二十多兵將,橫矛屹立,阻擋曹操數千騎兵。
身負血仇的馬超將軍寄寓張魯麾下,聽說昭烈正在圍攻成都,連忙派人傳話,有意歸附。馬超一到,成都洞開。
黃忠將軍歸降先主之後,才閃耀出奪目的光。定軍山一役,金鼓震天,歡聲動谷,黃將軍力斬夏侯淵,賜爵關內侯。
趙雲將軍離開公孫瓚時,先主拉住他手,依依惜別。趙將軍回答:“絕不會辜負您。”昭烈歸於袁紹後,趙將軍來投,效力昭烈而非袁本初。 ……龐統、法正、糜竺、孫乾、簡雍……交付給先帝的不只是錢財、身家、性命,更是想擴張到廣袤天下的志望之夢!
可以為之生,可以為之死。
生死託付時,是志士慷慨剛烈的一笑。
諸葛丞相《出師表》道:“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多麼好,胸口激揚的丈夫氣使我也耐不住了。真好!能坦坦蕩盪、義無返顧地把自己交出去,投入一件燦爛的事,建設一個燦爛王國。與意氣同時誕生的還有厚重的安全感,這對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黎庶來說是怎樣重要!所以,曹操南下時才有十數万百姓寧可捲入生死莫測的沙場,也要跟隨先主,一旦他在荊襄站穩腳跟,又有數万人從東吳治下的廬江跑來投靠。
“成就大事,必以人為本,無論情況多艱險,都不能辜負眾人的仰望與信賴。”趙直慢慢道,“面對百姓疾苦,昭烈總說'我不忍棄他們於不顧'……正因為這一點,不少人把他想像成一個懦弱的人,認為他的眼淚太廉價。寫史的人,你可明白,為芸芸眾生、而不是為自身福禍所流下的眼淚,是何等貴重!當他在孔明面前淌下熱淚,孔明……怎能拒絕!”
趙直把手掌一張。
裊裊的煙雲裡,先主正襟危坐,把上半身微微前傾,道:“漢室傾頹,奸臣當道,君主蒙塵。我不顧才德有限,想要在天下伸張大義,可惜東奔西走,一無所就。不過,我還未放棄努力的心,請問先生我該怎麼辦?”
在他對面,二十七歲的青年——諸葛孔明的神色,由淡淡的客氣轉為熱烈的專注,他雙手扶起劉備,堅聲道:“劉左將軍,倘若您真的相信我,請允許我與您一道努力。”
一次相遇、一次交談、一次攜手、一次承諾。
趙直雙手合什,神奇的煙氣從他指端徐徐散去。
“記得我說過有如天意一般的曹操麼?他為什麼會把各方面才能都遠在他之下的劉備稱為與自己並列的英雄?就因為'天'與'地'是完全對等的存在。”趙直這樣總結。
聽說江東張溫出使漢國,曾與秦宓大人進行過一次有關“天”的折辯。張溫問:“天有姓嗎?”秦宓應聲回答:“有!”“姓什麼?”“姓劉。”“何以知之?”“天子姓劉,天——必姓劉也。”是擲地有聲的答复。天子……天子!昭烈之子後主,便是“大地之子”了……然而,有消息說,面對進入平原、屯紮去成都不遠的雒縣的鄧艾大軍,“大地之子”將要屈膝投降。目睹過天子對先生之責難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就連趙直亦說:“假不了。”
“愧疚與不甘是一回事,偷生與苟且是另一回事。後主不是英雄,也用不到要求他做英雄。”趙直輕描淡寫道,“譙允南沒告訴你嗎?昨天后主再度傳他進宮,劈頭蓋腦第一句話便是:'敵人離國都已經很近了,此時投降,對方會答應嗎?''大喜過望'的譙允南,”——他用上了一個嘲諷意味十足的詞,“回答說:東吳還未臣服,魏國肯定會擺出寬容懷柔的姿態善待陛下。倘若他們輕慢陛下,老臣我就親自去洛陽與他們擺一擺道理。'哎,”他笑笑道,“'象牙寶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
我摔下手中的筆,平靜地望著他,準備與他大吵一場。儘管感情上不能認可先生投降的主張,可知性告訴我,先生的人品不容懷疑與詆毀,他不是為了個人之榮辱而勸陛下做出這麼痛苦的抉擇。
“我沒有惡意。”趙直連忙擺手,躲閃著與我的不快,“趙直,”我慢慢舒出一口氣,“我正在寫另一位老臣、江東'仲父'張昭的傳記。赤壁戰前,張子佈力主降曹。為什麼同樣是主張降伏於強大的敵人,譙先生在受惠的國家中被鄙視,而張子佈在幾乎被自己毀掉的國家裡得到尊重?”
“是啊,為什麼呢?”魘師笑著提問,“你可知道孫策託孤之事?”
“聽說過,我認為可信度不高,立傳時也沒有採信。”據說孫策死前曾把他打下的江山與弟弟孫權一同託付給張昭,說:“如果仲謀(孫權之字)不成器,你就取代他來治理江東。”孫策還說,形勢需要的話,可以歸附中央政權。我一直以為這是吳人仿照我國白帝託孤而編造的故事。
“事實上這是真的。”趙直確定地道,“這是否對你有所啟發?”
我沉吟了好一會兒,道:“那麼……解釋可能是這樣的。張昭與孫策本就是半師半友的關係,張昭在孫策開創基業的過程中功勳卓著,江東百姓都把他當成春秋時齊國的管仲一樣尊敬。他本身對東吳便有一定的處置權。孫策的遺囑更使他在面對危機時,不但有權力、更有義務在判斷集團的走向。所以無論君王或者百姓,即便懷疑他的判斷也不會否定他的人格。”
“而他判斷錯了。”趙直微笑。
“錯誤的判斷更顯出他本心的可貴。”我嘆息道,“眾所周知,江東選擇了與昭烈皇帝聯合,大敗曹軍,那一戰決定了時代的走向。人們也發現,明知有力量而主張不抵抗的張昭是不想因為少數人的榮華把百姓推向戰火。直至東吳建國後,他始終坦蕩、嚴格地繼續勸諫人主,匡正得失。”
“相比來說,譙允南沒有這種功績與地位,所以他的所作所為更像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陳壽啊……譙周也是將被你寫入史書裡的人物,你可有書寫他的勇氣與覺悟嗎?以及,記下這一年吧。”趙直的聲音轉為低徊,彷彿這個“妖人”也對漢國懷有真切情感,“炎興元年,漢降於魏。”
“你所面向的,是多麼壯烈密集的一段時光。”他道。
說得沒錯。
若以黃初元年(公元220年)曹丕稱帝為“三分天下”的開端,它距離今日不過40餘年,若以黃巾之亂的肇始: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為我史書的端點,時間也僅僅流逝了80個春秋,在這麼短:一個長壽的人便能從頭至尾看個周全的歲月裡,熙熙攘攘著無數豪壯的生命,也同時誕生了無數覆蓋在真相上的謠言,好像敷衍在英雄臉孔上的顏料——先生會被塗上什麼顏色?黑的?白的?紅的? ——使接近先輩、走入真實變得很不容易。我想,就連為先生立一份公道的傳記亦不簡單,何況其餘?這還只是個開始。縱然我能按照個人的判斷力區分真偽,也不可能就此結束真偽之辯。在我之後,會有更多謊言被津津樂道、流布四野。
夜以繼日的工作是用來掩蓋身為漢國人的屈辱感的最好辦法。我更多地活在80年縱橫向的編織、交錯裡,活在生氣流蕩的各類人物中:英豪、智囊、梟雄、懦夫、仁人、劊子手、儒生、戰士……出於對司馬遷的推崇,我試圖採用《史記》般的體例,不過,有一部分撰寫困住我了。越是兢兢業業,越是思緒混亂。我煩躁地在屋裡打轉,地下是一堆廢稿。
趙直一招手,紙屑全都有生命般跳起來,在他手中還原成一張張麻紙。
“嘿嘿,看來完全好了。”他好奇地念出,“遊俠傳……”
“不要看!不要看!”我惱怒地揮揮手,“寫廢了。”
“第八次了吧?重寫八次都不滿意,真難得!”
我頹然坐下:“與太史公的《遊俠列傳》沒法兒比,怎麼也讀不出那種抑揚頓挫的豪氣。莫非……莫非三分時代的俠客遠不如前漢的有魄力?”
“哈哈哈哈……”趙直笑得喘不過氣,“真有你的。這種藉口都想得出!走,我帶你去看個俠客。”
我眼前的男子長身勁裝,跨坐高頭大馬,身負弓矢,神色豪邁,正在我心目中標準的豪俠形象。他用馬鞭一指面前的一囷糧食,對一旁置身馬背的青年道:“公瑾,此三千斛米,便送與你。”
“餵!趙直,你沒騙我吧?”我有些不滿,“這個故事我還是知道的。”當初周瑜缺少糧食,去找魯肅借米,魯肅二話不說,把家裡一半糧食送給了他。
“騙你什麼?”
“贈米者是魯肅啊,他怎麼可能是這個樣子?”
“你覺得魯子敬該是什麼樣子?”
我徒勞地張張嘴。我從未設想魯肅的音容笑貌,不過……本能地感到,他與遊俠沾不上邊。
“不難為你了,再換一個場面看看!”
趙直詭笑著,衣袂輕揮。 ……倘若方才見到的男子的確是臨淮東城魯子敬的話,這便是魯肅更年輕些的時候。他身材魁梧,雙眼炯炯發亮,箕坐在山中一棵大樹之下,穿一身簡易的麻布衣裳。身邊圍坐了二十多個年歲相仿的少年,個個腰懸長劍,身背強弓,一任二十多匹駿馬在山間閒散踱步。
“中原大亂,賊寇橫行,”魯肅開口,“淮、泗之間既不是建功立業之地,也不是安居樂業之所。我聽說……”他唇邊浮起一抹開懷盼望的笑容,“江東沃野萬里,民富兵強,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去處。你們願意跟我一道去江東,坐觀天下,以待其變嗎?”
“子敬兄去哪,咱們就去哪。”少年們熱烈響應。
“好!”他拍手大笑,“事不宜遲,明日此時,大夥兒在城東碰頭!”
“魯氏世衰,乃生此狂兒……”趙直微笑喃喃。
“什麼?”我沒能聽清。
他笑道:“是鄉里長老們的話,說:魯家世代衰落很久了,這才生出這麼個輕狂大膽的小子!走吧,”他拉住我手,“我們隨他走一路。”
魯肅率領了一支300多人的遷徙隊伍,向江東迤儷而行。老人、婦女與孩子在隊伍的前端,像他一樣的青壯年則在後面押陣。不經政府批准便擅自遷移,這是違法亂紀之舉,很快,州郡士兵氣勢洶洶地追來了。
“要怎麼辦?”我不禁發慌。
“真是為古人擔憂……”趙直扑哧笑我。
魯肅手一抬,出人意料地吩咐:“緩行!”
他帶上十名膀大腰圓的少年策馬馳到隊伍末端,拉滿強弓,一字排開,截住追兵。這氣勢剎那鎮住了一眾州兵。
“諸位,”魯肅在馬上拱手,“你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該知道時局。如今天下動盪,有功勞也得不到獎賞,有罪過也不會被追究。你們為什麼對我輩苦苦相逼?”隨後,他從旁人手裡接過一面皮盾,隨手一丟——它穩穩地紮立在土裡。魯肅掉轉馬頭,縱馬數十步,豁然回身,拉弓放箭!這一射,竟洞穿皮盾!
“嚯……”追兵、從人無不嘖嘖讚歎。
“怎麼辦?”追兵互相竊竊道:——是個勇猛豪壯的男兒啊!
——好久沒聽見這麼直率的話。
——強大的臂力。
——估計也阻攔不住吧?
——就算勉強能攔住,又何必那麼做?
“那麼……就這樣吧。”一通商議後,為首的州兵向魯肅點點頭,撥馬折返。其餘人也都打馬而去,逐漸消失於塵土飛揚之中。
“就這樣,魯肅把這三百餘人平安帶到了江東。”趙直親善地笑道,“這難道不是豪俠所為?”
“唔……”不能不承認確實充溢著俠士之氣,然而……我小聲道,“我所知的魯子敬並不是這樣的,難道他後來轉性了?”
“你所知的是怎樣?”
“他是個忠厚長者,在昭烈皇帝困難時伸出援手,把諸葛丞相引薦到東吳,盡心盡力為孫權著想,為人十分厚道,一直竭力維護赤壁之戰後隨時可能破裂的孫劉聯盟,人緣好到出奇,從諸葛丞相到周瑜將軍與他都是好朋友。本身沒什麼大本事,因為與周瑜的私人關係好,加上性情穩重,才被推薦領兵……”
趙直扑哧扑哧的笑聲使我無法繼續下去。
“誤區嗎?”我問。
“多聽一聽當年的聲音吧。”趙直一副無話可說的表情。
他一揮手,一個中正平和的男聲響起在我耳邊:“孫將軍,魯肅年少輕薄,狂妄無禮,不可大用。”
“這是?”
“是張昭在魯子敬投靠孫權後不久對他的評價。”趙直解釋:“因為這個。”
聽得出,隨後是魯肅飛揚、振奮的聲音:“孫將軍,漢室早已沒了復興的希望。現在不是避嫌之時。你應該趁著北方戰亂不休,沿長江而上,擊破黃祖、攻取荊州,坐擁長江天險,稱王稱帝,伺機一統天下,完成漢高祖般的輝煌大業,老想著做稱霸一方的齊桓公,有什麼出息?”
——“這是張昭看不慣魯肅的原因,也是孫權看中魯肅的原因。”
我也不由翻了翻白眼,一見面就勸人造反,“忠厚”到這地步的人還真少有。 “繼續聽。”趙直笑吟吟的。
(這應該是魯肅剛與先帝及丞相見面的時候。)
“吳巨糧少兵微,是個連自身都難以保全的庸才。”聲音裡滿是輕蔑,“使君您說要去投奔他,若這是假話,可就把我瞧小了;若這是真話,那便是把您自己瞧小了。孔明,我是你哥哥諸葛瑾的朋友,你若信得過我,就隨我去江東走一趟。”
(接著是赤壁戰前,孫權對是否開戰舉棋不定時。)
“孫將軍,張子佈那些人,包括我在內,人人都可以投降,惟獨將軍你不能投降。想想看,我們屈膝,還不是一樣在人手下當差,只要肯賣命,還不是高頭大馬,錦衣玉食;你若是俯首稱臣,再怎麼努力,車不過一乘,隨從不過數人,想要再南面稱孤,比登天還難。”……“怎樣?”趙直問。
我脫口道:“好有膽魄。”
“當然,”趙直大笑,“他這傢伙!在萬人敵的關羽面前都敢厲聲罵人呢!”
“不僅是膽魄。”我補充說,“我多少能夠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傑出人物都與他交好了。豪爽、痛快、見事明白,言語間對任何人、乃至所臣事的君主,都帶著一種稱量斤兩的態度。被這種人瞧不起是一件很不爽的事吧,所以大家只好拋開一切待人接物的'技巧',與他真心相交。”想到遲遲未能開頭的《遊俠列傳》,我遺憾地嘆氣,“這樣的人……心懷天下、膽智過人、敢作敢當,當然很有俠氣,只可惜他最終走上仕途。”
“'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這外在的狀態哪能給生命本身定性?”趙直不以為然,“陳壽你又在斤斤計較身份。像我一樣看看本質吧!什麼是俠客?你說說什麼是俠客?”
“簡單地說,就是能救人於困厄之人吧。”
趙直點點頭:“沒錯。無論怎樣的太平盛事,總有不容於國法、而合於情理之人,是以西漢初年才會有朱家、郭解這一流人物,不做官吏,甘願做市井的布衣匹夫之'俠',本著天理人情行事,不惜觸犯法網,救人於困厄。然而,”他語意一折,“天下失序、宇內大亂之時,就是說,像後漢末年的時代,處處有不平,人人皆困厄,哪裡是遊蕩在江湖之遠的俠客能一個個救得過來的?奮身捨命,為四海撥亂反正,才是俠者所為。此時,”口氣越發堅決,充滿了嚮往,“'俠之大者'都在廟堂之上!寫史的人呵。”又是教誨者的口吻,“你盯著布衣當然找不到。”
這番侃侃而談,使我再度拜倒下風。一面禁不住想到另一個人,一個被趙直嘉許而我仍有異議的人。我沉吟著:“依你之見,臨危受命、把東吳從飄搖風雨裡拯救出來的陸遜,也是'俠之大者'嗎?”
本以為趙直會露出“孺子可教”之色,不料他竟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搖頭說:“……未必,或者說:不、不是。”
“我寧可把孔明歸入大俠一類,也不認可伯言的俠士身份。”趙直這樣表態,並且及時制止了我的不滿,“當然,諸葛丞相不是俠,差太遠啦!可惜語言這東西啊……拿來表達某種直覺時,總是失之單調、無力,我只能盡力而為吧!”他一面整理思緒,一面徐徐道,“先秦時,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將俠定義為'五蠹'之一,就是社會上五大敗類之一,他說:俠以武犯禁。暫且不評價韓非對俠的貶斥,我想,至少應該承認,當俠的人生理想與法律規章發生衝突、抵牾時,豪邁的俠客會毫不猶豫地踐踏既定的規矩,向著自己的目標大踏步邁進,而不是反躬自省,改變、調整自我使之順應公開、公認的律令。換言之,'俠'與'臣'在這個時代固然不對立,可本質上還是有所不同,倘若說前者是忠義,後者便是……”
“忠貞。”我不無興奮地接口。
“乃至'忠順'。”趙直說,“忠貞是適合拿來形容諸葛孔明的詞,而忠順,更適合陸伯言吧。”
“忠順”,這是趙直第二次用這個詞來描述陸遜,我咂摸著它。
趙直自顧往下說:“像子桓、孔明一樣,人們通常以為的江陵侯陸遜,與我所了解的陸伯言,很不相同。無論詆毀或讚美都可能扭曲真實,史家與魘師都是艱難的職業,一方面,倘使對'對象'缺乏真摯的愛與體諒,便無法接近他們;另一方面,倘使被太強烈的感情控制、左右,又很可能偏離初衷,得出不切實際的答案。”
“你認為被扭曲後的陸遜與其真相最大的差別是?”我善解人意的提問能使趙直談興更高。雖然我迄今為止對陸遜尚未產生特別的興趣,這適當的發問,就當是感激他為我默寫了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