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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話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騰飛前的鳳凰涅檠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19597 2018-03-13
早在三十年前諸葛丞相亡故時,“季漢丞相府”已不復存在;可懸掛著“丞相府”門楣的諸葛宅,始終給國人溫暖的希望與支持。而今諸葛瞻的死結束了這一切。人們越來越惶惑不安,彷彿身軀裡最堅強的一根脊柱被抽去了。倘若丞相在、倘若丞相在……我不斷這樣想,簡直著了瘋癲。 “上來,寫史的人。” 招呼聲從頭頂傳來。舉目一看,趙直坐在破敗的丞相府的屋簷邊,晃動兩條腿,剝一個金澄澄的橘子吃。 “無法上去。”我笑了笑。 “你只是不相信你能上來吧。”他向我黠黠眼,“多數人不相信他們其實能飛,要我飛給你看嗎?” “不、不用。”我搖搖手,“能幫我上去麼?否則我們只好就這麼談話。” “一上一下地交談,亦風雅得很。”他笑道,“司馬德操(徽)與龐士元(統)就曾在桑樹上下聊了整整一下午。你想親眼見見嗎?那時,龐士元還沒有被亂箭射成一隻刺猬,他看上去很木訥,內心卻很敏銳,這一點與譙允南很像。”

當著學生的面,說他老師“木訥”,顯然十分失禮;不過禮節這種事,實在不能拿來要求趙直。 “上來吧!寫史的人。”他再一次說。 隨著他這一開口,我感到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一抬腳,竟平空而起,輕易走上高高的屋簷。 趙直拉住我,我坐在他身旁。 “那時龐統被稱為鳳雛,人們稱諸葛孔明為伏龍。”趙直撫摩著簷上的花紋,低聲道,“就是這座宅第的主人——伏龍。可惜你生得這樣晚,若能早生三十年,興許你也會是匆忙行走在這裡的官員之一。誰能忘記那些事呢?我常在這屋頂上睡覺,夢裡也能聽到年輕人的議論、爭辯、敘說,聽到他們發奮的聲響。陳壽,你能相信這行將就木的王國,也曾有過蓬勃、歡樂的時刻嗎?那時全國的青年都把能進來這里工作視為最光耀的事與畢生的夢想,像閃耀的星辰環繞、拱衛京都,支撐起整個國家。而孔明——你可知道?他竟知道我常把丞相府的屋頂當成床,他也竟允許我這樣做!孔明比任何人更熱烈,用沉靜、穩重的知性包裹著熱烈,我再未見過像他那樣美妙而……迷人的人。”

我一聲不吭地傾聽。 這都是趙直內心珍重的財富,敘述時他會陷入比常人更痴迷的狀態。他有多冷淡、多玩世,便有多執拗、多迷戀。我只需等待他“甦醒”。 “陳壽,我剛從綿竹回來。”趙直用這句話表示他已恢復常態。 綿竹?我的心重重一跌。 “你看到了什麼?”我問。 “沒什麼。”他掠起唇,“簡直叫人想不到就在那裡發生了蜀漢最後、最慘痛的一戰。沒有血、沒有殘斷兵刃,沒有哀痛,沒有覆蓋草木的悲愴之氣。一樣的血統,不能維持一樣的業績與英靈,真夠無奈。綿竹不是五丈原。” 五丈原是諸葛丞相隕落之地。 我很想去……我對趙直說,我很想去五丈原。趙直的笑容裡流溢了哀愁,他說他遲早會帶我去。 “然後,”他說,“那就是結束了。我樂於在那結束我自己。”

我驚了一跳。 “陳壽認為諸葛瞻是怎樣一個人?”這時他問我。 我說這正是我想問的。 “你先回答我。” 我無法立即告訴他答案,因為懷疑我脫口說出的,全是不公正的話。事實上諸葛瞻與我的關係一向不好。我認為他是個暴躁而又膽怯的人。不過我又認為他怎麼都不會死在戰場上,結果我錯了。可能多年來我對諸葛瞻的認知全是錯誤的,僅僅抱怨他為什麼無法聽完我的勸告,抱怨他為什麼把不屑一顧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抱怨他為什麼耽於與公主彈琴、畫畫,卻聽任國家一天比一天虛弱。除了抱怨我從未試圖接近、了解他。當然,出入諸葛家的全是達官貴人,以我這樣的身份,亦不能奢望與他深交。 “他……博學多才。”訥訥半晌,我只擠出這幾個字。

趙直哈哈大笑:“你怕什麼?怕我把你的評價告訴諸葛瞻的鬼魂嗎?怕鬼魂託夢劉后主,請他砍了你腦袋?後主自己也在戰戰兢兢地怕掉腦袋呢!你怕什麼?”他極尖銳地嘲笑我。 我說:“我沒有說謊。諸葛駙馬的確才華橫溢。” 他十七歲就娶了公主,婚禮鋪張、奢華。那一年我九歲,父親是刑餘之人,家境很困窘,這次舉國同慶的婚禮使我們家也得到了幾兩肉。母親仔細地把肉挑到我碗裡,道:“真該去謝謝人家。” 而他:諸葛瞻——皇帝的女婿、故丞相諸葛亮之子用不著任何人感謝。他一出生便承受了全國盼望的羨慕的目光,注定受到最好的教育,享受最正派的生活。諸葛瞻繼承了父母驚人的才智,我對趙直說:“我親眼所見,駙馬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數百字的文章,他看過一遍就能背誦。他精通樂律,擅長繪畫,聽說作戰圖本便由他親自繪製……駙馬的才情,真是難以企及。”

“沒錯,”趙直點點頭,“諸葛瞻在某些領域比他父親更有才,也願意鍛打與表現這些才華。他熟讀的典籍遠多過孔明,孔明不是個嗜書的人;孔明無法記下書裡的細節,他固然有音樂與繪畫的天才可卻與這些事越來越疏遠。據我所知,四十五歲後孔明沒有再認真畫過一幅畫,而他最後的畫作,亦出於政治上的考慮。然而,”他話鋒一轉,“諸葛瞻無法與孔明相提並論,是這樣吧?” 顯而易見。 “為什麼呢?”趙直又問我。 我斟酌道:“何必問為什麼?難道你認為天下還有人能與諸葛丞相媲美?” “他是不世出的,卻並不是無法比較。”趙直笑道,“無法判斷倘使孔明有像瞻一樣的出身,他會走得更高或者恰恰相反。所知的是,孔明在世時就曾對兒子表示過擔憂,他說中了。”

趙直閒散地張開手掌,他向我努努嘴,在他手心正中,綽約升騰起一股幻妙的青煙,煙霧裡搖晃著一個人影!他坐在簡陋的几案後,用一隻手撐起面孔,另一隻手輕輕拍打著膝蓋。 “新近給兄長的信裡,我提到了瞻兒,趙郎。”這個人說。 “這是……?”我瞠目結舌。趙直笑道:“那時我在五丈原,那時他一向稱我為'趙郎'。他天然懂得怎麼團結每個人,用你最喜歡的方式與你交往。我是否重複了太多'那時'?陳壽,也許我真老了。”此時我可顧不上安慰趙直的自憐。 ——是他!不用趙直解釋,我已可以肯定,這個人,便是諸葛丞相。 “瞻兒八歲了,聰明可愛,真擔心他過於早熟,成不了國之棟樑。”他繼續道。煙的飄渺令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想像他正微笑著蹙起眉,“趙郎以為呢?”

“倘若得您親自教導,我想他會是出類拔萃的。”這是多年前趙直的聲音。 “很可惜沒機會了。”他搖搖頭,“已回不去,是罷?” 趙直回答:“會帶您回去。” “多謝……” 突然趙直把手心緊緊一握!青煙破碎、飛散。 “竟說'多謝'!”他切齒道,“'多謝'甚麼!謝一名可以為他延壽十年卻不肯那麼做的魘師答應把他的屍體帶回故鄉嗎?孔明的愚蠢就像其智慧一樣令人費解。可惡!”他憤憤然起身。有一瞬間,他把我完全遺忘了。 “再來一次呢?”自言自語時,趙直臉上跌宕著狂熱的光,“我會救他嗎?他會接受我的營救嗎——真可惡!” 他豁然拽起我:“答應我一件事!” “好……”我有點怕,又想問問他給我看見的煙霧,是一種怎樣的幻術,記得之前在劉表事裡,也見到過。

“不是幻術,是'記憶',”他洞察我的心思,“人們不肯拋棄的記憶,都是'魂'的一部分。”趙直說,“答應我,待我把你帶去五丈原時,用這個——”他從懷裡掏出個純銀的小盒子,“威脅我。” “威脅?” “對!不能與過去或未來的自己見面,是魘師必須遵守的法則之一。三十年前,五丈原我寸步不離孔明,這意味著我無法進入當年的中軍帳,把他從死亡線上拽回來。但你可以做到。”趙直嚴厲地說,“你只要對當年的我說,我若不肯幫孔明祈禳延年,你就打開這盒子。” “這就行了?”我好奇地掂掂盒子,它輕得彷彿空無一物。拇指在邊緣摩挲,我感覺它閉合得併不緊。 “別動歪腦筋。”趙直哼了一聲,“閉上眼。”……“可以了。”

我迫不及待張開眼,眼前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晚風流散著溫暖、芬芳的氣息。我指著遠處平緩的山脈問:“是祁山嗎?渭水在哪?” “難道,”趙直故做煩惱狀,“你連一年四季也分不清了?” “呃,這是……春天?” “反正絕不是八月深秋吧?” 沒錯,這是個欣欣向榮的季節,和暖的氣流撓得人心裡癢癢的,使我感到,人生將要生出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新芽。此時不但不適合死亡,也不適合發生一丁點悲傷的事。 “我以為你打算在五丈原多住一段日子。”我喃喃。諸葛丞相最後一次北征,隔著渭水與曹魏對峙了百餘日。 “我沒帶換洗衣裳也沒帶帳篷。”他譏笑道。 “好吧,是我愚鈍。這是哪裡?”我問。 他微微笑道:“隆中。”

隆中,那麼我將見到十七至二十七歲之間的諸葛丞相了!很少有人知道諸葛丞相年輕時是怎樣的,我曾為此拜訪過馬秉——他是丞相好友馬良之子,拜訪過向條——他是丞相另一位在隆中便結交了的故人:“向朗”之子。時間使崇高的人物日漸高大,金光燦燦、輪廓模糊。向條、馬秉告訴我的與市井中流傳的丞相並無兩樣。他們說他勤勤懇懇、事必親躬,人人對他尊敬有加,因為大家都能看出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當然可以把這種說法全盤接受,這也是叫大多數人心滿意足的說法;可另一方面,我隱隱感到,會有一些事,是特別的。 “現在去見他?”我迫切問。 趙直手搭涼棚,瞇起眼睛望望太陽:“倘使你想看到孔明四仰八叉的睡姿,我們不妨悄悄潛入茅廬。嘿嘿,也不知黃夫人有否嫁入諸葛家,你說我們會在床上看見一個還是兩個人?” 我尷尬地咳嗽著。魘師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他對某個人、某件事既崇拜、迷戀,又嘲笑、揶揄。此時大約是辰時(7:00—9:00),要說丞相還未起床,不禁讓人匪夷所思。 “我聽說丞相每天只睡兩個時辰,”我疑惑道,“一般是從丑時至寅時。”即是說,卯時(5:00—7:00)一到,丞相府就隨著主宰者的醒來,開始了新的一天。 “是'丞相'諸葛亮。”趙直樂了,“他不是一生下來就當丞相的,也用不著一生下來就沒覺睡。有時我簡直懷疑他是在隆中睡得太多,後半生才得了失眠症。你知道嗎?”趙直有點神秘地說,“諸葛瞻也常常失眠。” 我不知道。我覺得諸葛瞻之失眠就像丞相之嗜睡一樣不可思議。丞相四十七歲時才有的諸葛瞻,他是諸葛家的希望,亦注定成為蜀漢的頂樑柱。我所經歷的:困乏、飢餓、羞恥、受過刑的父親找不到謀生差使、母親哀愁的臉、姐姐被嘲笑的簡陋嫁妝……全在諸葛瞻的世界以外。他這麼個被光耀籠罩的“膏粱子弟”,原諒我再度因個人情緒用上不夠客觀的語詞,怎會失眠? “你不了解他。”趙直說,他笑笑的目光裡流蕩了肅殺之氣,“陳壽啊,你可知比起一名真正的'史家',你最缺乏什麼?” 我心裡一緊:“公正嗎?” 趙直搖搖頭:“是'同情'。不是指'憐憫',而是設身處地地發現一個人,探索他內心的根由,探索他為什麼會以'他'的方式去做每件事,肩負或者放棄。陳壽,歷史前進到這一步,看上去像是被很多偶然事件串聯起來的,其實卻是被內心的必然性推動、成就的。”他戳戳我心口,“寫史的人若進不到人物的心,又怎能把真正的歷史交還給人間?陳壽,”他笑道,“比起孔明,興許我更該帶你去看看司馬遷。” 譙先生一直寄望我能成為第二個史遷,我一面為他的期許感動,另一面,在真正的心裡,我不認為我能做到司馬子長那樣。卑微的出身使我把人生底線壓得很低,亦不盼望要做得怎樣出眾。 “比風行的偽史寫得好就夠了,”我是這麼想的,“至少我寫得比他們好。” “哦,孔明的出身是比你好。”無論我在想什麼,趙直都洞若觀火,“他沒有個受刑的父親,沒人用髡刑把他父親的頭髮剃光。他十一歲父母雙亡,幸運的是,叔父諸葛玄人很好,拉扯著哥哥家的孩子,從死亡之地徐州來到較安定的荊襄。可孔明難道是掃把星嗎?他十七歲時,諸葛玄一命嗚呼。”趙直攤開雙手,“就這樣孔明成了一家之主,有權支配一個九歲的弟弟與十五畝田。” “那便是諸葛孔明的田。”他指向不遠處一片青蔥。 原來我們不知不覺,已走近諸葛家。 “進去吧。”趙直笑道,“居然能看到孔明睡著的樣子,陳壽你不但不虛此行,也不虛此生。” 他說中了我的心思。 諸葛丞相亡故時我是個兩歲的孩子,我很多次認為我真能記得他死亡消息傳到京城時,整座城池怎樣在一剎那……死去了。沒有呼吸、沒有思維、不敢相信、不能迴避;瞬間後它蘇生,做出大災難後的第一反應,跌坐在地、淚如雨下。我又很多次懷疑瀰漫的白色、震響的號啕完全出於成年後對記憶的重塑。我不斷幻想能見到活生生的他,記錄下每個有關丞相的夢。最近的一個就發生在昨夜:我身著朝服、站在慌亂的朝堂上。四周激盪著同一個聲音:魏軍偷渡陰平!完了、國家要完了!我在一片熙熙攘攘里高聲道:“有丞相在,國家便不會完!” 可笑的夢……諸葛丞相在定軍山的墳塋,搖曳著長長的白色艾草。 我低下眼睛,對趙直說:“國家……完了啊。” 趙直淡淡道:“忘記譙允南的話了嗎?天下沒有不滅亡之國。這一句話,最早倒不是他說的。” “是誰?” “不要急,是我將帶你拜訪的另一個人。”說著,趙直施施然走入草廬,我跟隨著他。 “那個人”果然還在睡。 趙直與我,只是這世界裡的一抹清風。 草廬的陳設極為簡單,也不像我想的那麼整潔。他仰面放鬆地睡在小榻上,呼吸很均勻。兩個男子“千里迢迢”跑來看另一個男子睡覺,這件事怎麼想都很滑稽。趙直譎笑著,用手指碰碰熟睡青年的眼。 “能知道他的夢。”他得意地說。 “太過分了。”我覺得,魘師的種種異能,是對他人的入侵。 “他不會不許我看。”趙直哼道。 我沒再與他爭辯。諸葛丞相!年輕時還未做上丞相的他,有一張線條分明的面孔,五官每一處都很清晰,照通行的面相學說,這是個果決、堅強的人。目光移到他手上,手指細長、指節粗大。我小聲問:“我有幸見過丞相《出師表》的抄本,表章說'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他果真親自耕作?” “孔明是個很好的莊稼把式。”趙直大笑。 我險些認為他要吵醒諸葛孔明了。 “我本該帶你去看另一些時候的他。”趙直翹起一條腿來,“一些可以被寫入史書的時刻,顯然你不會在《諸葛亮傳》裡寫孔明的睡姿,儘管這很有意思。我該帶你去看他怎樣與朋友談天說地、指點江山,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沒有你們以為、或者你們樂於相信的那麼受歡迎、被重視。與襄陽大姓子弟相比,他往往要付出五倍、十倍努力才能得到回報。因為把兩位姐姐嫁入有權有勢的蒯家、龐家,孔明還得承受'攀附權門'的惡名,這種情況直到他把黃承彥之女娶進門才有所改善。很可惜,你也不會在史書裡寫娶了門好親對一個窮小伙子來說有多重要吧,可這卻是真的。迎娶黃姑娘是孔明一生最明智的抉擇之一,另一個明智抉擇是他選擇了劉玄德(備)為主公。” 我不認為娶妻與出仕同等重要,諸葛瞻娶了公主不也只是……“差別很大。”他果然洞察我的想法,“黃承彥之女當然沒有皇帝千金聽上去氣派,可對孔明與諸葛瞻來說,地位貴重的妻子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我不是說娶一位門第高尚或富甲一方的女子為妻,便能減省多年的辛酸與發奮,關鍵在於,要明白那是不是你迫切需要的。” 黃承彥沒有通過媒人向諸葛亮轉達結親之意,他親自登門找到年輕人,直率地說:“我有個黃頭髮、黑皮膚的丫頭,才華與你很般配,你要不要娶她?”“求之不得。”諸葛亮回答。 後主派禮官向諸葛瞻傳達他有尚公主的榮幸,十七歲的諸葛瞻深深施禮:“小子何德何能?”來人笑容可掬地扶住他:“恭喜葛侯!”他的父親因為愛與般配,娶了素昧蒙面的黃家小姐;他身為父親之子,是最般配漢國公主的男性。 “也許孔明更希望兒子過上自由些的日子,可他知道這很難。”趙直說話時,諸葛孔明醒了。他忽然睜開眼,把我嚇了一跳,瞬間覺得他看見了我,因為他眼裡流動著輕盈的喜悅之色,像見到了個老朋友,在這明亮到明豔的眼神注視下,我手足無措。好在他很快把目光轉向窗外,彷彿想判斷一下是什麼時辰。接著他闔上眼,片刻後,青年人從榻上一躍而起,拍手道:“就這樣——好吧!”向門外走去。 趙直隨手拉住想要跟上他的我,笑道:“用不著陪他上廁所吧?” 我燥得氣血上湧。 “很正常,你這類人比樹上的葉子還多。”趙直譏諷道,“意識不到他首先是普普通通的,洗澡、吃飯、如廁,一樁都少不了,然後才是權傾一國、聲震宇內。若不肯承認他的平凡,就無法接觸其非凡。那麼,寫史的人,你直接把《戰國策》、《左傳》裡對鄭國宰相子產的讚美之辭抄下來,換上'諸葛亮'之名就好了。你打算那麼做嗎?” “不——我當然不會!”我叫道。 我的惱怒消散在暮色蒼茫的錦官城,隆中沒了、草廬沒了,諸葛丞相沒了,我仍坐在丞相府屋頂,感到一陣陣冷風侵入袖管。麻煩的是,趙直也沒了。我獨自坐著,猶如一隻孤單單盤踞在屋脊的螭吻。這樣子……我俯身下望:我該怎麼下去呢? “你怎麼下來的?”再次見到我,趙直大笑著問。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繼續抄寫譙先生要我謄錄的《漢書》。譙先生坐在一旁,這些天他比以往任何時候衰老得更快,然而在屬於老年人的憔悴、緩慢外,他也比之前更決絕,也更直率地發表心裡的話。之前,我知道他曾打算讓它們與身軀一道腐爛:倘若漢國能夠比他晚一步死亡。 “他們會說你是賣國賊子。”趙直上前與譙先生並坐。 先生揚了揚眉。 “想听聽後世對你的評價嗎?”趙直又道,“在你與陳壽都活不到的'後世',想知道他們把怎樣的文辭加諸在你身上嗎?” 這是個強烈的誘惑。儘管先生總用“莫管他人怎麼說”來教導我,可千秋萬代之名,實在是他不能不在意的。 趙直清聲吟道:“昭烈遺黎死尚羞,揮刀斫石恨譙周。” “還要聽嗎?”趙直一貫悠閒地殘忍著。 先生沒有說話,神色卻是肯定的。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千里江山輕孺子,兩朝冠蓋恨譙周。……譙允南,你將這樣恥辱地活在千百年後,當你說出勸主投降的話時,就該猜到這一點。” 先生點了點頭,一面義無返顧,一面痛苦不堪,他吃力地慢慢道:“話總要有人說,事總要有人做。思遠大人用死完成亡國的壯烈,我則用羞恥完成對國家的'守護'。那些傢伙都是瞎子、聾子嗎?”聲音漸漸顫抖,“竟勸陛下投奔江東、流亡南中!看不出江東也虎視眈眈想分一杯羹嗎?江東難道可以吞併魏國?恰恰相反!讓陛下一辱再辱,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嗎?低一次頭……就夠了!”同樣,照先生看來,南中也是不可前往的虎狼之地。南人貪婪多疑,即便諸葛丞相親征,也沒能使那裡得到徹底的安定。 我上前握住先生的手,他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我手上。 “我——我譙周算得什麼?”先生老淚縱橫,“只要陛下一聲令下,我也能披堅執銳,陷陣赴死!承祚你相信嗎?” “我相信。”我哽咽道。 趙直發出輕輕的嗤笑聲。 這使我憤怒,大聲斥道:“趙直,你是沒有心的人嗎?” 趙直怔了,剎那間他的臉色變得紙一樣白;可剎那之後,他像什麼亦未發生般,似笑非笑:“是嗎?我也需要為了這個行將滅亡的國家痛哭流涕、欲死欲生?你在要求一舉翼便是千里萬里的鵬鳥,去悲悼家雀之死?” 真是個驕傲到令人反感的魘師。 “趙直,你儘管輕視吧!”我說,“有一天你會後悔。多年後你將看見我寫的亡國史,就會後悔為什麼沒有認真目睹、陪伴國家的滅亡,你能任意穿行於時空,當然還能再回來瞧瞧,可我保證你會後悔,通過穿行重新經歷這一切,與伴隨著它發生、發展、衰敗、終結……是不一樣的!” 趙直扑哧笑了。 “敬請努力。”他把手掌按上我肩膀,我感到原本一腔子怨懣竟被他這一按所化解。我心裡空空蕩蕩的,有點虛無、極其平靜。 “你又做了什麼……?” “閉上眼。” 這是魔咒般的聲音,我來不及防備地照做了。 “趙直!我沒打算出行!”我吼道。 他微笑:“真抱歉,已經來了。” 我一挺身,他一把拽住我:“當心。”這才發現,我們坐在滔滔江水中央一塊滑溜溜的礁石上!又一個巨浪襲來,我沒法躲閃,被淋得渾身濕透,若不是趙直緊緊拉住我,興許這浪頭的力度,便要把我擊落水中、葬身魚腹。再轉面看他,神奇的魘師怡然自得,身上滴水不沾。 “送我回去!” “在這里呆一呆有好處。”他笑道,“沒必要一直被亡國之痛困擾,寫史的人。只有悲痛、沒有歡樂的史書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帶你來到這個青蔥季節,就像我帶你去過隆中。” “那也用不著坐在江心……”我心道。 “為了洗一洗。”他回答。 “什麼意思?” “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乾淨的、幹乾淨淨的人。所以我們必須先洗洗,沾染了末世的風塵去見他,很不恰當。污穢之人無法在他面前立足,就像奸佞之人倘若誦讀《出師表》,便會無地自容。” 不料趙直竟會對一介凡人做出這麼高的評價,他說“我們”必須“先洗洗”,即是,與“他”相比,自視甚高而有潔癖的趙直,也自慚形穢?我開始幻想一領不著纖塵的白衣、一張毫無瑕疵的面孔……奇怪的是,這一次趙直沒有嘲笑我,相反他輕輕道:“怎麼想像都不會過分,不過,怎麼也都想不到。” 浪頭越發猛了,一擊連著一擊。 濕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使我打了個冷戰。 趙直脫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說:“現在我們不妨來談談江東。” 原來這裡是江東。 與巴蜀之地相比,目前我對江東知之較少,也無緣接觸原始資料。有些從東吳來的朋友會與我談及江左往事,他們稱周瑜(公瑾)、魯肅(子敬)、呂蒙(子明)、陸遜(伯言)為“東吳四英”,把多數注意力:讚美的話語、神往的目光、怦然的心動……集中在周公瑾身上。首先說他是個少有的美男子,與太陽般熱烈的孫伯符(策)相比,他便是皎潔清朗的月亮,他們一次次為我描摹披髮為將的少年,怎樣手把紅旗、縱橫萬里,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接著被反复敘述的是他美麗如白珠的妻子小橋,據說她比姐姐大橋更楚楚動人。而背景——背景是赤壁的熊熊火光。人們說:周瑜開創了一個天下,隨後英年早逝。倉促的隕落也是周公瑾被津津樂道的原因之一,他把紅顏留在歷史裡,不見一絲白髮。 “難道,你說的'三個人'之一……”我脫口問,“是周公瑾?” “他還未夠格。”趙直把嘴一撇。 “我不喜歡你這居高臨下的評判姿態。”我說。 他笑笑:“可是我夠格。” “……自大狂。” “寫史的人,把周瑜與魯肅、呂蒙合為一傳,是多麼恰當!”趙直說,“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傑出的將帥,我無法想像沒有他們,江東會否存在。'三尺青鋒懷天下,一騎白馬開吳疆。'”他微笑吟道,“很久之後有人給周公瑾寫了一篇贊詩,其中有這兩句,我記得很清楚。” “合傳裡少了一個人。”我指出,“既然統稱'東吳四英',不免把陸遜之名列入其中。” “不免?哈哈哈!”趙直大笑,彷彿我剛剛說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你以為我把他忘懷了嗎?我不是那麼麻木不仁的人。走吧,陳壽,我們走!” 他走得風一樣快。越過江河、如履平地。 我被他握緊的手感到急迫的疼痛,他想早一刻見到“那個人”的迫切心情,也傳到我心裡了。 建安八年,江東轄下的海昌是這樣的:空氣裡流蕩著江水的潮濕,氣壓偏低叫人感到憋悶,與一望無垠的隆中不同,你無論站在哪個角落,都無法把目光向更遠處延展,這是一座規整得十分端正的小城,設計者在努力塞滿城市每個角落。去年海昌洪災氾濫,莊稼幾乎顆粒無收,天災的破壞力能使一座城池從生到死,不過海昌沒有死,這裡的人疲倦、饑謹、步履緩慢,卻都未曾絕望。 “官家開倉啦!”他們這樣說。 我有些吃驚。 趙直很能理解我的反應:“即便諸葛孔明掌國,開倉賑濟亦不是常見的事,何況江東,”他諷刺道,“是由盜匪建立的國度,又用匪徒與盜賊的手段去治理它。當然,正史不會寫得這樣直白。我得承認我之對它嗤之以鼻,是過分強烈的個人好惡所致。然而有些事沒法推搪。有一年,旱災連綿、百姓易子而食,會稽太守車浚、湘東太守張泳憐恤貧弱,擅免人頭稅。陳壽,”他問,“此事若發生在孔明治下,你以為他會怎樣處置?” “公開申斥兩位太守。”我沉吟道,“擅免賦稅,是在越權行事。隨後,我想丞相會鼓勵與拔擢他們,他從不肯放過一位可用之才。” “唔,孔明的申斥書說不定會這樣寫:你們對國家失去信任了?認為國家會眼睜睜放任百姓死難?還是想博取個人名聲、置社稷威望於不顧?為什麼不上書請求君王恩惠、反而斗膽越權?即便百姓因此受惠,這種事亦絕不能姑息。著令免去你們太守之職,閉門思過。”趙直信口的文辭,頗有廟堂之風,他繼續道,“用不了半年,兩位勇氣可嘉的官員就會被重新起用,孔明會把一方百姓託付給他們。可在江東……”他冷笑道,“車浚、張泳失去了這種機會。” 車浚、張泳的首級被懸掛在會稽、湘東,用來警告膽敢憐憫“草民”而損害國庫利益的亂臣賊子! “口賦、算賦、關稅、魚稅、酒稅、戶調……”趙直一項項數點。 “等等。”我打斷他,“有了口賦、算賦,怎麼還會有戶調一項?”一般來說,按人頭徵收現金的口算賦與按戶徵收實物的戶調是不能並行的,否則便是讓百姓承受成倍的負荷。 “官府有掠奪的決心。”趙直說。 我怔住了。 “所以建業邸閣竟能儲存280萬石穀物,這是200多萬畝農田一年的收成。”趙直道,“由多少人的飢寒換來?陳壽你計算得出嗎?” 我沒說話,禁不住懷疑海昌的開倉亦是一場騙局。 “這次是真的。”趙直看破我的疑慮,“我們更該去看看。” 我看見了。 府庫洞開,金燦燦的黍米流瀉出來,傾瀉著一地生機。領糧的人們秩序井然,逐次從一名年輕官員手裡接過食糧。年輕人眼眸裡閃爍著笑意與哀傷,他對每個人說:“請再忍耐一下。”好像他並不是施救者,而是在愧疚地希望接受者的原諒與支持。汗水順著他額角流下,蜿蜒唇邊,米粒夾雜著灰塵沾上他鬢髮,看上去有點臟。可又怎能用“臟”來形容他? “請再忍耐一下。”是柔和的吳儂軟語。 “真漂亮。” 趙直的讚嘆引發我一陣咳嗽。 “沒錯,是個文質彬彬的官員。”我道,“可又有多稀罕呢?我朝歷任丞相長史,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連、向朗、張裔、蔣琬之流?”趙直如數家珍,“確實是一時俊傑。我說陳壽,你那麼愛用孔明對某人的態度來判定其人之才嗎?孔明在與他,”他遙指賑濟鄉里的年輕人,“來往的書信裡,使用了一種特別的自稱。” “什麼?” “僕。” “僕”是極謙卑恭敬的字眼。據我所知,給皇帝的上書裡,諸葛丞相習慣用“臣”字;給朋友與下屬的信箋裡,他寫道“吾”:與“餘”或直呼己名的“亮”字相比,“吾”顯示出一種較傲慢的姿態,對諸葛丞相來說,我相信這不是傲慢,是他當然的驕傲與權威性,同樣理由,日常交談中他自稱“孤”,封侯者有權使用這種自稱,不過漢國坦蕩稱“孤”的臣子,自始至終,也只有諸葛丞相一人。 “僕”?我再度把目光投向府庫門前。 年輕人抽空擦了擦汗。 十根手指都散發黍香。 “他是江東官員。”我試圖解釋,“丞相對吳人都很客氣。” “是嗎?陳壽,換做是你,”趙直問,“你會對顛覆你畢生夢想的人很'客氣'嗎?會對把你半生知己逼上死路的人很'客氣'嗎?哦,也許你會吧。身為人子,父親被施加髡刑,你卻還能對行刑者懷抱熱烈的愛慕!哈哈,真了不起!” “可惡!” 我一拳揮向趙直!無法容忍他把我父親也納入嘲弄的範圍。 他隨意地握住我的拳:“再問問你,倘若、我是說倘若,有人發動致命一擊,使諸葛孔明身負重傷、一蹶不振,你會怎麼辦?” “不會放過他。”我想,“很可能此後生命裡最重要的事便是'復仇'。不把他擊敗,我不會罷休。”我豁然一驚!諸葛丞相做出了與我截然不同的選擇,這一點毋庸置疑;可……他怎能歇止了男兒的血性與怒火,與這樣的“敵人”鴻雁來往、自稱為“僕”! 我心裡亂極了。 趙直扶住我,耳語道:“他比孔明小兩歲,今年剛滿二十一。他,便是襲取荊州、擊潰昭烈的江東樑柱:陸遜陸伯言。” 陸遜向趙直與我招招手。 原來這一次,趙直使我們的“實體”參與到海昌賑災之事裡了。 “注意兩位好一陣子了。”陸遜捧著黍米問:“不要口糧嗎?” “我們不是海昌的農戶。”趙直回答。 “縱使不是本地人,需要的話,”他張開手指,黍粒從指縫滑入麻袋,又再一次把手指插入袋裡,摩挲著道,“亦可以領到一份。” “您太慷慨了。”趙直說。 “慷至尊之慨麼。” “至尊”是流行於江東的對孫權的尊稱。 “雖然呈遞了書奏,可孫將軍還未批复吧。不等上峰批复,便急著開倉賑災,伯言想過後果嗎?”趙直問。 陸遜笑了笑。 “後果絕不會比延遲賑濟更糟。”他回答,“晚一天施援,便多放棄了數條性命。因此……相信至尊不會降罪於議。” 此時陸遜還未改名,他本名“陸議”。 “倘使孫將軍沒有伯言想的那麼開通呢?”趙直饒有興味地追問。 陸遜略一沉吟:“您在問什麼?為人僚屬,忠勤己任,雷霆雨露,都該欣然領受,不是麼?” “啊……”趙直無奈地點點頭,“說得沒錯。” 他忽然一振衣袖,毫無徵兆地把他與我帶離海昌! “消逝”的剎那,我彷佛見到陸遜驚訝的臉。 “哈哈哈!”趙直拍手大笑,認為這是很爽快的事。 “無聊。”我隨手拖了張席子坐下。 此時他與我身處我寫史的斗室之內,墨盒掀開、燭光搖曳、狼毫尚未乾涸,簡牘平整擺放,面對這幅我再熟悉不過的場景,要說方才只是一場荒誕的夢境,也沒什麼不可以。 “對伯言而言,倏忽不見的你我,也是一場幻夢。”趙直悠然道,“只有認為是夢,才不至於驚駭。” 我沒搭理他洋洋的得意,自顧寫下“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傳”,漉漉筆鋒正要繼續,趙直手指輕輕一勾,麻紙輕飄飄浮起被他握入手心。 “陳壽你從不把我的話往心裡去嗎?”很少見他這樣憤怒,“伯言應該被單列一傳!” “那你來寫。”我索性把筆遞向他。 他手指一搓,整張麻紙竟散落成粉! “使魘師生氣的罪是很大的。”他緊逼我的眸光像在這麼說。 “我的星辰,要是我也有屬於自己的星辰在天幕上運行,”我毫不讓步,“它的軌跡,該由我、而不是你來安排。我不認為陸遜有與諸葛丞相一樣的資格。” “你知道什麼?” “你又知道什麼?!”我反唇質問。 “好大膽!”他用右手食指指住我,指尖微微顫動,我清晰看見他指端閃耀著銀藍的刀刃之光!簡直像被激怒到要對我痛下殺手。沒氣量的傢伙。 “別以為我不會……” 我瞪住他。 好一陣子,趙直深吸一口氣,垂下手指:“好吧。我不會。為什麼我們不能心平氣和地談論伯言?告訴我你認為他'沒有資格'的理由。” “一是因為個人情感。”我坦率地說。這句話進一步緩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眾所周知,修史時不該被個人情感左右,我承認這一點無異於某種反省。 “至少目前,我無法對一個大敗昭烈皇帝,挫傷漢國元氣的敵人大加讚賞。” “情理之中。二呢?” “二則,我尚未發現他超凌眾人之處。”我說,“他是勝了彝陵之戰,可當時吳、漢勢均力敵,縱然是至關重要的一戰,在我看來,亦未必勝過周公瑾之赤壁。倘若連公瑾都無法在史書裡獲得獨樹一傳的榮幸,為什麼要把這種榮耀給陸遜?聽著,”我阻止趙直插話,“常勝將軍很多,體恤百姓的官員也不少,史家若把他們一一單獨列出,史書將會怎樣蕪雜!倘若你覺得陸遜不適合被放入江東上將的合傳,我也不反對以他後來的丞相身份為據,把他與張子佈(昭)、顧元嘆(雍)合為一傳。”我最後的建議、或說折衷的辦法,依我之見,已是對陸遜最高級別的肯定。 “寫史的人吶。”趙直撥亮燈芯,很奇怪他沒有使用神怪之力,我感到他正試圖溝通我與他之間真正的平等交流,“合傳的標準,難道只是蓋棺定論、判斷其生前分量、死後哀榮嗎?” “不,還須區分……”我沉吟道,“類屬。” “類屬。”趙直點點頭,“所以當你有意把蔡邕與王粲合為一傳時,我反對說粉紅與深灰極不般配。” 他說得很對,我也接受了他的建議,把王粲列入“三國史”,而將蔡邕留給將在他人手裡完成的“後漢史”。 “你認為陸遜與張昭、顧雍是同一類人?”他問。 我想說“是”,卻說不出口。 “那麼陸遜與周瑜、魯肅、呂蒙是一類人嘍?”他繼續問。 我還是無法理直氣壯說“是”。 趙直笑瞇瞇的樣子活像贏得了一場大捷。 “不做肯定回答,只因我對他們缺乏深入了解。”我爭辯道,“我相信吳國有陸遜的'同類',至少我方才所見他年輕時的處事,沒什麼了不起。” “對。”趙直竟表示贊同,“這也正是我想告訴你的。話說陳壽,你所見隆中大夢初醒的青年,平心而論,又有什麼了不起?” 沒有,真沒有。 一個年輕人在很好的陽光下姍姍甦醒,是再尋常不過的。 “誰讓你只帶我去看丞相睡覺來著?!”我惱道。 趙直扑哧扑哧笑個沒完。 “嘿嘿,換了別的場面也一樣。”他說,“你想去我隨時奉陪,把你丟在當時的隆中過個一年半載也行。好吧,想像一下,他像多數農夫一樣開墾、灌溉,畢竟是士大夫出身,有時他要旁人幫助才能把農活做完,鄰居都很樂於幫他,有人甚至想招贅他做女婿,因為他真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心眼好、又懂禮貌。他發明的小玩意還能幫大夥兒省點力氣,譬如他改進了汲水機,使原本要三個人才能倒騰的東西,現今只要一個壯勞力就夠了。他讀書倒不像做農活那麼認真,弟弟在一旁溫書時,他會把書蓋在臉上睡一覺,那時——哎,這個你會寫入史書嗎?路過的姑娘會對他指指點點。當孔明迎娶了傳說十分醜陋的黃家閨女時,有不少女孩子躲在家咬牙切齒地罵他沒眼光。想像還真是件有趣的事。”他繼續道,“他感到與讀書人交往比與農夫交往辛苦多了,可卻不得不把大量時間花在這上面。娶親前,孔明很被荊襄望族瞧不起,他們認為沒落的外地士人之後,別想擠進荊州名士圈。好在他兩個姐姐都嫁入了大戶,孔明腆顏蹭坐在豪族聚會上時,尚不至於被趕出門。與他交好的士人朋友也大多是客籍人,石韜(廣元)、孟建(公威)、徐庶(元直)……他們對他匍匐在名流龐德公床下恭聽教誨的樣子很看不慣。年輕人背地裡都稱龐德公為'姓龐的'或者'龐老頭兒'。'管仲、樂毅會戰兢兢服侍那個老傢伙嗎?'有一次徐元直問孔明,因為孔明又一次抱膝仰面,把自己比作管、樂一流的人物。而他笑著回答:'誰說不會呢?'然後他指指在座的朋友:'你們呀!你們能做到刺史、郡守!'好像他是負責拔擢國家官吏的政要似的。'那麼你呢?'孟公威問。孔明搖搖頭——”這時,趙直用上了近於史家的筆法,“笑而不答。” “不一樣!是吧?不一樣!”我突然說,“丞相年輕時便懷抱遠志,自比管、樂。為什麼他不回答孟建的提問?”我興奮道,“只因他明白他將肩負更沉重的天下,而不是兩千石或更多俸祿,是——是一個新的漢國!趙直……”我住了口,只見趙直一臉似笑不笑的嘲弄。 “陳壽,我小時候以為我能做皇帝。”他說,“別惱火,不是戲弄你。”趙直擺擺手,“我真以為我能君臨天下,再不濟也是一方諸侯。我曾像劉玄德一樣指著鬱鬱蔥蔥的樹冠說,這是我的萬乘車蓋!哦,更過分呢,我將泥土捏成小人,用魘術使他們活動起來,向我三叩九拜。為了這,我把生父活活嚇死了。當然,他身體一向不大好。我是說,”他笑笑,“誰沒有過宏大的夢想?” “你無非白日做夢。” “沒錯。”趙直頷首,“是'志望'與'幻夢'的區別。想想吧,倘若'他'最終未能成為諸葛丞相,只是諸葛令、諸葛掾之類,年輕時的大言,無非是閒時的談資或笑柄。” 這是多麼冷酷的判斷,冷酷到使人無法反駁。 “所以……” “所以,”我接過趙直的話頭,“更該關注他怎樣孜孜努力使志望成真、使它不像幻夢般散落。單純津津樂道他'胸怀大志',實則毫無意義。” “唔,寫史的人。”趙直點頭,又問,“我知道你多年搜羅孔明的材料,依你之見,他為什麼能夠一鳴驚人、一飛沖天?” “他很……”我斟酌道,“認真。” “是麼?你這麼覺得?”趙直故意駁難,“與徐元直、石廣元、孟公威相比,諸葛孔明興許是做事最隨便的人。他們認真研讀諸子百家之學時,孔明總是隨隨便便把書翻過,手指翻書之快,像在與什麼人賽跑。最開始大家還讚歎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領,後來才知他壓根沒有細讀。” “粗粗翻閱的讀書習慣,終丞相一生亦未改變。”我說,“這與他對軍政案牘的字字計較形成鮮明對比。我說的'認真',是另一種。”我努力把感受到的表達出來與趙直分享,“我想他從未使內心鬆懈、散漫,無論看上去多麼漫不經心。丞相年輕時已對人間懷抱博大的愛與悲憫,如你所說,他目睹過曹操血洗徐州的場面,少年的噩夢勢必影響成年的行事。被血腥浸漬過後,有人變得殘暴、有人變得怯懦,丞相則變得……” “怎樣?”趙直迫切問。 每一個形容詞都很難擇定。諸葛丞相原本便不是能被輕易評判的人物。好比太陽,直接、長期凝望它不免使人雙眼刺痛。 “……哀涼。” “哦?” “是否差得很遠,這個詞。”我有點緊張。 “不。也許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趙直蹙眉慢慢道,“哀涼。他四十二歲時我與他初次見面,那時他患有嚴重的失眠症,間或的頭疼更使他不勝其擾。像曹操一樣,他常常把頭浸在用銀盆盛的冷水里減輕痛楚。為了治療頑疾,有一段時間我頻繁對他催眠。像這樣。”趙直扶正我的面孔,輕輕道,“看住我。” 我眨眨眼。 “請放鬆些,交給直就好。”他又說。 他第一次稱自己為“直”,估計潛意識裡他不是在對我、而是在對諸葛丞相施術,聲音輕盈、柔和有如三月飛絮。 我鬆鬆散散地望住他,不知何時,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既是他眼睛裡的,又是我魂魄深處的。一記又一記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叫你去!叫你還去!”我痛得想把全身蜷縮起來,可又硬著頭皮不躲不閃。父親趣青的頭皮在陽光下閃爍著森森的光,母親哭著想抱住我卻被父親粗魯地揮開! “別攔!叫你不長記性!說,還去不去?說!”姐姐在廚下生火做飯,一大鍋水里沉積著僅僅一把黍米。她像我一樣蜷成一團,她默默無語。 ——還去不去?說! ——哇……哇!去——要去的! “真固執。老頭子不許你去哪裡?”隨著趙直這一聲問,我恍然驚覺。 “你太可怕。”我呆怔了好一陣子才用力揉臉道,“諸葛瞻也曾師從譙先生,我與他有同窗之誼。父親禁止我去諸葛家。” 是寒門的自卑與因之而生的過分自重使然。 “別談我了,接著說丞相。”我把話題轉回。 “我做了充分準備,配備了至少十副可能洞開他心門的'鑰匙',大費周章地邀請一名魘師朋友,叫'倫斜'的來助陣。原以為涉足一國宰輔的思緒是一件危險的事,之前魘師界有過慘痛教訓,”趙直悠閒回憶,“於吉試圖干預孫策的'心',竟遭法術反囓致死。唔……結果大出意料,居然輕輕一推就開了。” “你見到了什麼?” “烏鴉。”趙直仰面,闔上眼,“成片飛舞盤旋的烏鴉,宛如黑壓壓的雲層,聒噪、爭奪。在遙遠的西方,烏鴉被視為智慧鳥;不過,他心裡的這些食腐鳥,與智慧無關。很快烏鴉開始攻擊我與倫斜這兩位不速之客,它們有尖利的爪喙,我險些被抓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來。” 想到這不可一世的魘師的狼狽樣,我失笑了。 而趙直,又一次把“記憶”幻化為煙雲使我看見。 一個頭髮與臉都濕漉漉的中年男子向我微笑著。哦不,他是在向當年坐在他身旁的趙直微笑吧。 “驚到了?”他問。 “還好……”是趙直驚魂未定之聲。 “甚麼還好?你方才還咒罵諸葛丞相來著。”這是個陌生的男聲。趙直笑著解釋:“是倫斜。” “聽說失眠源於焦躁,我的焦躁恐怕來自對死亡太深重的恐懼。”諸葛丞相這樣說,“不用開導說我還年富力強。死亡不是個體行為,是人人都要面對的。所擔心的亦不是我一個人的死難,是怎樣把不必要的亡故遏止在最低限度。趙郎聽過這首歌嗎?”他擊打著銀盆,用低沉的聲調唱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號。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腐肉安能去子逃!'” 在城南作戰啊,在城北捐軀。 屍體被遺棄在荒郊野外,有幾句話要說與烏鴉聽。 烏鴉、烏鴉,我的屍體將是爾的美味,請為我多哭號幾聲。 烏鴉、烏鴉,被拋棄的屍體得不到埋葬喲,請哭號幾聲再享用。 腐爛的肉身是跑不掉的,腐爛的肉身將埋葬在爾的腹腸之中……“確實與曹操有曲異同工之處。”這是我直覺的反應。 “嗯。”趙直說,“很多人認為曹丞相與諸葛丞相完全沒有交集,一個像徵著最強大的惡,一個像徵著最飽滿的善,一個狡詐奸險,一個開誠佈公,一個擅權不臣,一個忠貞不二……真可笑,這些浮於表面的辭藻!我是指,當它們被用來'囊括'兩位丞相之為人處事時,就像把大象塞進螞蟻的鞋子裡一樣可笑!人們若只懂得用反義詞修飾曹孟德與諸葛孔明,他們已錯過了真正的諸葛亮和曹操。陳壽,”趙直笑了,“他二人至少有一點本質上的相似,你應該了解吧?” 我點點頭:“同樣在貪婪吮吸血肉的土地上,盛開了生命之花。” 叫人驚嘆不敢相信的是,被濃稠的血與頻密的死亡洗禮過人,竟能那麼……溫暖。好像七月陽光直照下的高山,落英繽紛、芳草鮮美,誰能想到,山的內部,是怎樣冰冷堅硬的石塊。 他把最深的哀涼絕望留給自己,把“死”化成支撐“生”的力量,把安定的微笑給予天下。 “所以是無可企及的。”我發出讚歎,愈發相信“陸遜無法與諸葛丞相媲美”。 “陸遜這齣身江東世家的貴族子弟哪能了解亂世的真相?”我說。 “陸”、“張”、“顧”、“朱”並稱江東四大姓,在我看來,陸遜是長在溫室裡的植物,他的彬彬有禮源自他從未遭受猛烈的摧折,他所看見的是世界良善、被保護的一面,就像諸葛瞻。 “哦,我不怪你。”趙直一面說,一面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我不能要求你知道我在乎的每一件事,”他笑道,“然而,既然是寫史的人,這些事有必要使你見到。” 趙直叉開五指,我透過他指縫見到一個英姿勃發的青年人,他有太陽般熱烈的面孔,聲音輕悅、歡樂。 “請見陸太守。”他說。很快從內堂轉出來一個瘦小的中年人,潦草施禮道:“陸太守公務繁忙,孫校尉有何見教。職代為呈奏。”青年怔了怔,咧咧嘴:“無事。”拂袖而去。 “是孫策。”趙直解釋道。 “啊?”我一驚,“小霸王竟被輕慢至此。” “所以懷恨在心。”趙直笑笑。 “那個陸太守是?” “陸康,陸遜的叔祖。” 他把手指閉緊,關閉了數十年前的活劇。再一次張開時,“陸太守”出現在我眼前。他須白皆白,身形乾癟,看上去像一隻被曝曬了許久的甲蟲,奄奄一息。驚慌失措的侍女給他端來湯藥,藥湯順著他口角流下。 “兩年……”陸康顫巍巍道,“終於到頭了。你們,”他指指圍聚著的男子們,“別再以陸家子弟自居了……逃生去吧!” 男子大多露出“死也不放棄姓氏”的拒絕表情。他們個個面黃肌瘦,隨時都可能栽倒。破舊的衣裳盡量保持整潔,腰身是不堪一握的瘦癟。 “斷糧五天了。”趙直解釋時,兩個漢子抬了副擔架進來,上面有一具用白布遮蓋的屍身。坐在最靠近床榻位置的中年男子上前掀開白布,給陸康看了一眼死者的臉,老人顯出疲倦的哀痛。 “第十五個。”有人說。 “還未停止。” “陸家將要淪亡了……” “將淪亡了。” “陸公,”有人建議,“回吳郡去吧,廬江已經完了。” “我年過七十,”陸康道,“缺少的僅僅是一死。既然忝居廬江太守之職,決沒有棄城而走的道理。倒是你們——”他再一次說,“逃生去吧。” 屋內一片沉寂。第十六具屍體被抬入。 我閉上眼睛,不忍卒看,問道:“是孫策幹的?” “袁術攻打徐州時,獅子大開口,向陸康索取三萬斛軍糧,陸康不答應,”趙直說,“袁術派出孫策征討廬江。聽說孫策來攻,廬江城原本休假還鄉的小吏紛紛趁夜潛返,與陸康共守城池。兩年後,廬江陷落。陸康憤懣而亡。陸家宗族一百多人,流離失所,死者過半。” 平淡的敘述的話凝結了白生生的骨與鮮豔的血。 “那時陸遜在……?” “考慮到戰事一起,不免玉石俱焚,陸康先一步把陸遜和另一些晚輩送回了故鄉吳郡。”趙直說,“那一年他十二歲。” 十二?我禁不住把他與另一個人生命軌道做個比照。趙直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沒有立即告知答案,而是悠然等待我的嗟嘆。 “曹操屠戮徐州是在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吧?之後,興平元年(公元194年),他又一次攻打徐州牧陶謙,琅邪、東海一帶幾為廢墟。丞相便是琅邪陽都人,其時他十四歲。同樣是興平元年,陸遜被送歸故里,廬江之役一發不可收拾……兩年,唔,陸氏家族的滅頂之災是在兩年之後,則陸遜……”我驚道,“亦是十四歲!” “十四,要死……好不吉利。”趙直蹙蹙眉,“至少這一點一模一樣,十四歲時,亂世毫不掩飾地在他們面前暴露本相:殘酷、血腥、死亡、無可奈何。面對這一切,孔明與伯言都在心裡迫切呼喚著力量吧,想要得到一種強大的力來把握淼茫的人生。這兩個顛沛的孤兒呵。倘若我們在興平年間見到他倆,又怎能想像那弱小的身軀裡,正滋生著堅韌頑固的靈魂。” “我認為陸遜是個是非不分、缺乏原則的傢伙。”我潛意識裡仍在抗拒他,縱然其不幸的家世使人動容,“丞相之所以不出仕北方,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絕不會幫一個'屠夫'平定天下,他見到了曹操最'惡'的一面,並認為元元眾生在這個人的權威下生存,會很'不幸';而陸遜呢?陸康是漢朝任命的廬江太守,袁術是意欲盜國的亂臣賊子,孫策是叛逆者的爪牙。叔祖被附逆者逼殺,家族被強人剿滅,他竟不思家恥,報效孫氏!在仇人麾下兢兢業業、俯首稱臣;陸康九泉有知,也不會原諒這個侄孫哩!” “我的想法恰恰與你相反。”趙直很平靜,“你讀過《晏子春秋》吧?書裡說有一種植物叫做'橘',只能在南方生長;倘若把它移植去北方,便會長成又苦又澀的'枳';名門望族也是'橘',要諸葛家族從陽都遷至荊襄,是很容易的;可要陸家離開江東,則沒有可能。”他笑了笑,“了解這一點後,你便知道伯言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做了一個明智而痛苦的抉擇。 執掌陸門的本是陸康之子陸績,算起來他是陸遜的叔輩,卻被後者還小幾歲。 “倘若你我之間要選一個人綱紀門戶,”陸績問陸遜(議),“你覺得選誰比較好?”陸遜想了想道:“希望你能相信我。”“不錯,我是相信你的。”說罷,陸績把家主之位讓給十五歲的侄子,自己則一頭扎入星曆、算數之學。 “孔明已經夠現實、夠理智了,而在處置家族命運這一點上,伯言甚至有勝於他。”趙直嘆了一口氣,“他能改變'孫氏主宰江東'的事實嗎?若孜孜於舊怨,採取不合作的態度,陸氏勢必一蹶不振,泯然於諸姓之中。陸遜是在孫伯符死後才出仕的,這是很恰當的時機,一方面孫家急需大姓的支持;另一方面,至少他沒有直接獻媚於手握刀斧的那個人——小霸王,因而從道德上說,亦減免了一些非議;很多人相信孫權繼位會給江東帶來煥然一新的面目,沒錯,孫權做到了。所以,你說陸伯言臣事仇敵固然沒錯,可別忘了,他更是在臣事江東、臣事故土。赤壁戰前,孔明過江遊說孫權抗曹時說了這樣一句話:'孫將軍,江東不只是你孫家的江東。'” “還有一點相像之處。”趙直說,“寫史的人,豎起耳朵,閉上眼。”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朝登陽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採芙蓉,夜夜得蓮子。” “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是搖搖擺擺綿軟的歌聲。我睜開眼,趙直竟穿得紅艷豔的像個喜包。 “餵,你這……哈哈哈哈!”我大笑。他用一稈銀秤敲敲我頭:“笑甚麼,應景,應景!”我們赫然置身於一場盛大的婚禮上。 “女方媒人是張昭張子佈,男方媒人是顧雍顧元嘆,”趙直笑道,“多麼巧!你打算將這兩位合傳的,不是嗎?還想把新郎倌也加入這一篇合傳裡去呢!” 喜孜孜的侍女從我虛幻的身體裡魚貫而過。 蓮子、花生、紅棗、芝蘭、月桂飄香。 華堂首席,坐著個碧眼紫髯的青年。 “……孫權!” “沒錯。” “孫權之女?” “不,是孫權'侄'女。” 這是陸遜的婚禮。年輕的陸議與海昌時無甚差別,只稍微搽了點粉,更顯得面如冠玉。他臉上照例掛著溫文、禮貌的微笑,向每一個朝他道喜的人點頭致意,叫人感到無論多顯赫的家族,能招到這麼位新姑爺都是件很榮幸的事。在他身旁,蓮步款款的新娘滿面俏紅。 “要不要去鬧洞房?”趙直興致盎然地問。 “鬧鬼吧?”我哼了一聲。 “年紀輕輕,竟這樣沒活力。”趙直抱怨。 “我就不會答應這門婚事。”我直接道,“倘若我是陸遜。” “所以你不是。”趙直的回答也是一樣直接。 海昌賑災時後,孫權不但沒降罪陸遜,還把亡兄孫策之女嫁給他,這意味著孫家與陸家的往日仇怨從此一筆勾銷。然而,數十條性命的流轉死亡,真能勾銷掉嗎?陸遜與妻子朝夕相對時,會否從她身上看到小霸王的影子?沒有叔祖陸康多年的悉心教養、照顧,陸遜怕是早就夭亡了……親人、仇敵、君臣、夫妻。我嘀咕道:“怪怪的。” “伯言與孫夫人白頭偕老,極為融洽。”趙直道,“像孔明與黃夫人一樣,在締結婚姻之前,興許有來自感情以外因素的考慮,可一旦,當對方——那貴重的女性真正介入他生活,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時,她很快也成為他生命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想和睦的婚姻不但是出於責任,更是出於,”他詠詩般吟道,“……愛情。” “哎!”我忍俊不禁,“魘師也知道愛情嗎?” “歧視。”趙直咕噥,臉上隨之掠過一絲淡淡的寥落。 夜風吹熄洞房的紅蠟。 我把書房的蠟燭燃起。 “端點呵……”趙直嘆道。 “唔,端點。”我應和著。 這便是丞相與陸遜各自人生的端點:隆中和海昌。後漢有首流行的古詩,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是說人生苦短,轉瞬即逝,想成就一番事業,就要先佔據有利位置,快馬加鞭,否則不免一生困窘。母親常用它來鼓勵我,勸我去謀取一份更好的差事,說倘若我肯請譙先生向諸葛瞻提一提,倘若駙馬肯為我說句話……而我從未向先生開過口。說起來,丞相與陸遜,年輕時又何曾盤踞了多緊要的位置?雖然都娶了一門好親,然而一開始都未手握權柄、聲勢驚人,而且——我看他們也沒有為爭取權位刻意地做什麼。 “不爭是爭,”趙直輕飄飄的一句話傳入我耳內,“他們都站在最緊要的路徑上,難道你沒看出來麼,寫史的人。” 最緊要的路徑? 片刻迷惑後我為之恍然。沒錯,有哪一種財富比心的擁有更豐裕?有哪一條路徑比對自我明晰的認識更重要?亂世把動盪與悲憫植入心內,同時培植了心靈飽滿的、知性的力量。他們認認真真承擔起無可推卸的責任,一方面像海綿放入水里般汲取著世界的營養,一方面像陽光般努力給予、努力光照。用勇氣與智慧坦然面對每個岔口,做出不後悔的選擇,判斷、選擇都建立在堅定的信念之上,我已相信陸遜就像諸葛丞相一樣,一開始就明白他想走得多麼高、多麼遠,明白這漫漫的歷程中他必須緊緊抓住哪些機會、以及怎樣振奮、怎樣放棄、怎樣穩穩地前行。 “與之同遊……雖死無恨。”我喃喃道,心內燃燒著烈烈的嚮往。真可惜,我降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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