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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話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東漢末年的白骨散落

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 罗周 18737 2018-03-13
“既然是要寫史的人,那麼……” 趙直一邊說,一邊用右手的食中二指憑空拈起一塊書簡,需要說明的是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習慣了這個動作——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倏忽而又自然地出現在他手上。簡上幾個清晰的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季漢書·昭烈皇帝紀》。 “這是我從未示人的史稿。”我抑制不住驚訝。 趙直揮手製止了我的疑問:“時間是很寶貴的,至少對你來說是這樣。因此,希望你盡量不要把時光浪費在對我所做事情的驚嘆與疑惑中。”他矜持而寂寞地一笑,“怪力亂神,子所不語。你只要相信,我所讓你看到的,是確曾存在過的'真實'。” 我當然不信,沒有正常人會一開始就對此深信不疑。 “寫史的人……”趙直再度用詠唱般的語調念出這幾個字,我沉浸在這個名詞背後的滄桑感中,一時沒有意識到這是對我的新稱呼。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使我無法無動於衷:“目前你還不大適合寫史。”無視我的憤慨,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季漢書》麼?其餘的兩個國家呢?”

談及歷史,我立刻忘了適才的奇詭之事,認真地和他辯論:“魏和吳的事情當然也要寫,不過國家可以有許多,正統的朝代卻只有一個。” “這就是我說你還不大適合寫史的原因。”趙直開心地笑道,“好吧,我忽然想到應該先帶你去看點什麼了。” “閉上眼。”……“可以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我見到的是戰場。 我面前至少有十五萬大軍,其裝束與我在成都見到的漢軍完全一樣,只是我可以明顯感到同樣的絳紅軍服包覆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軍魂。 成都的每一名漢軍都充滿了熱情與驕傲,他們堅信自己是漢王朝最後的拯救者與保護者,這種榮譽感壓倒了對功勳的渴望與對死亡的畏懼;而眼前這支軍隊卻散發出不受控制的狂亂氣氛:對鮮血和殺戮的渴求,對功業的慾望,以及發自內心的、對敵人的厭惡與畏懼……如果說成都的漢軍是火紅色,那麼這支軍隊便是血紅色。

趙直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身邊,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不久之後他證實,只要他願意,確實能洞察我每一轉瞬的心念。他說:“不用懷疑,這是貨真價實的漢軍,回過頭看看你,就明白了。”接著他補充:“別擔心,我們並不屬於這個時代,對他們來說,你只是戰場上揚起的一片塵沙。” 回過頭去,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對面軍隊,不,那並不能算做是一支軍隊,那是大約五萬名男女老幼雜亂無章地聚集著,手裡拿著棍棒鍬鏟,只有極少精壯男子持有刀槍。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額上的一抹黃巾。 看到這個湮沒近百年的標誌,我震駭地向趙直望去:“黃巾?!” “沒錯,'現在'是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這裡'是曲陽。”他似笑非笑道,“照'大漢'的說法,你該稱呼他們'蛾賊'才對不是麼?”

我專著於這傳說裡的場景,無暇理會他話裡的嘲諷。 面對殺氣騰騰的刀山戟海,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的黃巾軍非但沒有半點畏縮,人人臉上還帶了一絲傲意。漢軍若干傳令兵在大喊:“皇甫將軍鈞令,賊首張梁已誅,降者免死!”沒有一個人回答,漢軍中軍傳來一聲深沉的嘆息,鼓角聲起,十數万精銳迫向五萬殘兵。 這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最後數万人被逼退到曲水北岸時,漢軍放緩了攻勢。這一次,還沒等到招降的聲音發出,黃巾殘卒中忽然響起一腔子蒼老高亢的歌聲:“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剩下的黃巾軍不顧飢餓、疲勞與傷痛,一起應和著。於是迎著晨曦,伴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呼喊,在無數漢軍驚愕的眼光中,倖存的黃巾將士,不,是為了自由而戰的百姓們義無返顧地投入曲水的滔滔洪流之中。

接下來我只是呆呆看著漢軍打掃戰場,他們如同食腐的鬣狗一樣在黃巾軍與自己同袍的屍體上摸索,將財物搜刮一空。當赤裸的屍體越堆越高、以至完全遮住了我頭上的陽光時,趙直開口了:“寫史的人,你明白我想說什麼了麼?” 在我聽來,“寫史的人”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沉重。我定定地看著對面的趙直,感覺到他沒有使用任何異術,而是像個普通人一樣在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想你是對的。從黃巾軍、不,大漢的百姓喊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不惜捨命反抗的那一刻起,漢朝實質上已經滅亡了。我們的國家,只是這具腐屍上生出的新苗……之一。”這是我痛苦地拷問了內心後得出的結論。 趙直笑了,這一刻他的笑容不再是洞透世情的譏笑,而是燦爛的微笑,燦爛到極襯他這樣容貌的年輕人(?)。 “陳壽,看來你果真可以寫史呢。”他說。

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最高讚許。 譙先生亦多次與我談講同樣的寄望,用我的雙手接受與雕塑歷史,把它一代代傳給後人。 不過此時我毫無歡愉之心:“那麼我們漢國的百姓,是一直都活在謊言中麼?我們是在為興復這樣一個殘暴而腐朽的王朝而拼命麼?” “不不不。”趙直搖搖手,神色與語氣恢復了先前的玩世不恭,“用不著走到另一個極端。漢朝曾經強大富庶,它治下的百姓曾經過著愉快而平靜的生活——以後有機會,我會帶你去看看。你們想興復,不,應該說創造的是這樣的王朝。不過,這對於你,寫史的人來說卻不是重點。”說到這,他話鋒一轉:“你聽說過諸葛丞相病死在五丈原時上天的異象吧?” 當然,每個漢國人都聽說過,丞相去世時有赤色大星落入漢營,三投再起。這種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因此我也只是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不妨把黃巾之亂看作漢朝日落,之後神州便為黑夜籠罩。正是這無日無月的夜空給了群星閃耀的機會,無數星宿都在竭力自我燃燒,試圖照亮黑夜。你們的漢國何其不幸……又何其幸運,照耀它和它的人民的,是百年來最亮也是最後的一顆。”我相當懷疑在這個瞬間見著了趙直眼裡一閃而過的淚光,可他並沒有給我去定格、捕捉它的機會。趙直用淡淡的聲音繼續,“還沒到把'他'交給你的時候。很多時候,一個過於偉大的人能完全主導你們的思想和視野,以至巨星殞落後,再沒有足夠閃亮的軌跡來指引生者的人生,人們只有憑著記憶中的余光在慘淡黑夜中摸索。問題是,”他眸光一瞬,指住我說:“對一個寫史的人來說,只有這種視野是不行的。你要看到整個星空。”

我忽然想起很久前與譙先生的對話。 “先生,您既然認為我適合給諸葛丞相立傳,可為什麼從不和我談起丞相?何況,您與丞相常年共事,不是更適合為他立傳麼?” 先生不肯多解釋,只說:“就因為你沒有真的見過丞相,你才比我更適合做這件事。” 整個……星空嗎?廣袤無邊、絢爛奪目。不僅看見而已,我真的可以把住它,把它從遙遠的天際引入竹帛之上嗎?面對這浩淼蒼茫的責任,我又一次感到自身的渺小,而趙直向我點點頭。 我感激地沖他笑了笑。 ……這一笑,我忽然發現自己竟安安穩穩坐在斗室之內,手提一支未乾的狼毫,《季漢書·昭烈皇帝紀》平鋪在我面前的几案上,趙直坐在我身旁。這時,門被“篤篤”地敲響,譙吉在外面催促:“陳公子,該吃飯啦!”

“是,馬上就來。”我揉揉眼睛,“方才是夢嗎?” “你所見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趙直笑道。 “那麼,黃巾軍的四句歌是什麼意思?”我問。 “啊,這是個很好的話題!”趙直興奮起來,“很少有人知道'蒼天'的確切含義,他們膚淺地認為這是對漢朝的泛稱。早在漢順帝時,就有道士宮崇獻《太平經》,書裡說漢朝得火德。按照五行生剋說,火生土,取代漢朝的下一個朝代將是土德;而五行里木生火、木剋土,因此木興則漢行,木色為蒼,'蒼天'正代表著漢朝的氣運,'蒼天已死'是指大漢氣運將終……” “愛賣弄的人。”我嘀咕道,決心打擊一下他眉飛色舞的興致,“好了!收起那些鬼畫符的東西吧。實話告訴你,我的史書中沒打算寫五行志。”

“你……閉上眼。”他有點惱怒。 “我哪兒也不去……” 事實上他說出這三個字時我根本沒的選擇。 “……可以了” 我看到一位藜杖布袍、黃巾抹額的中年男子點燃了一張符紙,待其燃儘後,他小心翼翼地將紙灰收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溶在一碗水中。這顯然是五斗米教中人。漢國要地“漢中”,曾是五斗米教教主張魯的根據地。為了徹底驅除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的影響,先主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很費了一番功夫。我本想對眼前的一幕表示不屑,可看到那中年男子的信徒接過“符水”時虔誠的姿態時,諷刺的話竟難以出口。 “這就是……” “你說的鬼畫符。”趙直道。 信眾飲下符水,氣色竟一下子好了許多,趙直繼續道:“符沒什麼特別,水則是對症的藥水。問題不在這裡,我無意宣揚道法或者醫術。陳壽,太平盛世中為一己野心、假託鬼神、煽惑百姓的人是鬼道邪徒,而在民不聊生的末世裡,”他指指中年男子——張角,緩慢有力地說,“他給百姓的不是符水,而是希望。”從此我再未指摘過趙直的信仰,也決心真的不寫五行志,因為我的確搞不懂。

那段時間我頻繁穿梭於無法想像的各個時空,趙直像個好不容易才找到玩伴的頑童,以他突如其來的興趣為唯一準則——至少我認為是這樣,把我跌跌撞撞地拽來拽去,使我一次次錯過詢問譙先生時局的機會。先生說他要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我屢屢想與先生比肩去做這件事:哪怕還不知它究竟是什麼,而趙直總是自說自話地打斷我。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他十分自大地指出。 “別想把我當傀儡!”我頗為惱怒。 “是嗎?你竟會這樣覺得?”他抓抓頭。 “沒錯!還是個完全不必顧及其感受的傀儡!至少,以後你能不能事先告訴我要帶我去何時何地!”我抱怨道。 “哦。可是,”他很樂於看到我的窘態,“沒心理準備才比較有實感嘛!譬如這樣——” 這一次,連“閉上眼”也沒說。 哎,等等!這不就是……我認出了面前男子,他正是曲陽之戰中的漢代將軍:皇甫嵩。我曾認為他是漢末的名將與忠臣,是漢朝最後的柱石,可目睹了漢軍與黃巾軍酷烈的決戰之後,我只想在這個劊子手的臉上用力揍一拳。我全力揮出的一拳穿過皇甫嵩的頭顱,不,是頭顱的幻象,然後我整個人失了重心向前跌去。身後傳來趙直的譏笑:“想實實在在打一架的話,要事先向我申請。否則我們在這個時空裡就只是沒有實體的幻想。” “你把我帶到這來看這傢伙做甚?” “你要寫的史,”趙直淡淡道,“歸根結底,還是一個個'人',而人並不是單純的善惡符號。”他道出我的心事,“其實你不必有心理落差。皇甫嵩的確又是柱石又是劊子手。你聽過這歌謠沒?'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鎮壓黃巾軍後,皇甫嵩擔任冀州長官,他為官清正,守土愛民,老百姓因此編出歌來頌揚他。” “人人都會乾一些矛盾的事。”趙直蹙起眉,“可做出如此反向矛盾之事的人,內心多少會有掙扎,比如你的老師譙允南。然而這個皇甫……這個人的生命卻是純白而無垢的,他的內心也堂皇得令人吃驚。我從沒見過類似的人,也無法完全理解這類人的存在。你呢?你能試著解釋一下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先前我所知的是,黃巾賊是一群有意謀逆的暴徒,皇甫將軍鎮壓他們,是在維護漢朝安全,可最早我敬佩他,不只是因為這個。” “哦?” “有人曾經勸他造反。” “是嘛?”趙直被勾起興趣。 “皇甫嵩滌蕩了黃巾之亂後,手握軍權、名震海內。當時天下豪傑並起,漢王朝搖搖欲墜。漢陽人閻忠勸取天子而代之。以皇甫的名望實力來說,即便不能掌握整個天下,至少能把中央政權緊緊控制在手裡。可他斷然拒絕了閻忠,繼續做漢朝最後的忠臣,為無望的朝廷東奔西走……”我遲疑了一下,“你不覺得,這有些……像諸葛丞相嗎?” 趙直點點頭,嘆道:“我能明白你為什麼對他如此憤恨了。是被信賴、尊敬的人欺騙的感覺吧。” 他又偷窺我的思想了。我懶得多計較,繼續說:“我想,漢朝奉行的儒家的核心是'仁',也就是'關懷';仁的外在是'禮',也就是'秩序',沒有秩序就談不上關懷,黃巾軍不管有多正當的理由,畢竟是在破壞原有秩序,而身處原有秩序中的皇甫有責任維護秩序,所以他能毫不手軟地鎮壓義軍,又能毫不猶豫地拋棄個人野心、全力維護王朝。一旦秩序恢復,身為一個真正的英雄,民眾的疾苦自然會喚起皇甫內心的仁愛,因而為百姓奔走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就像諸葛丞相說過,唔,我聽說的,他是否真的說過?'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他說過。”趙直長長舒出一口氣,“是嗎?一直遵循最基本的正道行事,這才能保持內心的坦蕩光明,因而沒有任何迷惑。真是個動人的回答。這也是……”他笑了笑,“你能理解而我不能理解的。” 魘師與我,無論多麼親近,本質上還是活在兩種世界裡。 這時,一位戎裝的魁梧將軍帶著眾多隨從闖進皇甫嵩的屋裡。 “這個黑色的胖子是誰?”不經意間,我用到了趙直的說話方式。 “傳說裡的董卓。”他漫不經心以至輕蔑地回答。 殺氣騰騰的軍人們佔滿了屋子,董卓旁若無人地叉開雙腿坐下來,凝視了依然正襟危坐的皇甫嵩一會兒,拍手笑道:“老朋友,如今你可怕了我嗎?” 皇甫嵩的聲音淡然:“我怕你不走正道給國家添亂。” 我和趙直相視一笑。我相信與皇甫嵩相比,趙直更能理解董卓的處事,他倆在本質上頗有相通之處。因為擁有不同凡響的力量,所以放縱內心每一種慾望,正義與邪惡的區分在“力”的烘襯之下變得毫無意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西涼軍閥董卓都是漢朝的噩夢,他使鮮血在鼎鼐裡沸騰,使人頭滾動在熱湯之中。他放縱士卒糟踐煌煌的京師,他像捏揉仔雞一般捏揉年幼懦弱的皇帝,做了使忠臣志士無法容忍的事——罷黜天子,另立新君! “劉協該感激他還是該憎恨他呢?”趙直玩味地笑了,“倘若沒有董卓,恐怕輪不到劉協來終結有漢四百年,這可悲的重任會落在少帝劉辯身上。陳壽,”他沒再去理睬董卓與皇甫嵩的對話交鋒,他們在他眼裡儼然是還魂的死人用不著多瞥一眼,趙直說,“我親眼目睹劉辯之死,他被從天子座上驅逐下來、降為弘農王,卻還躲閃不掉死於非命的結局。我希望你能保有豐滿、歡樂些的心,因之暫時不打算叫你親歷死亡場景。董卓親信李儒把一杯毒酒放到劉辯面前,李儒說:'喝了它,可以驅邪避穢。'” 趙直的聲線異常平直,同時驚心動魄。 “天道易兮我何艱!棄萬乘兮退守藩。逆臣見迫兮命不延,逝將去汝兮適幽玄……”趙直道,“少帝臨終之時,唱了這樣一首歌。那年他十八歲。” 王朝結束在累累白骨之上。 董卓、皇甫嵩亦是白骨堆裡零落的一部分。 “他死於親信王允策劃的一場政治謀殺,我是說董卓,”趙直悠然道,“死後被暴屍於長安,人人恨不得吃他一塊肉……” “至少有一人例外。”我忽然插話。 趙直怔了怔,笑了:“沒錯,不料你連這都知道。” “太小瞧我了。”我道,“事實上,我有點困擾……” “什麼?” “該把蔡邕的傳附在董卓後呢,還是放在文士傳裡?”我試圖從趙直那裡得到一些建議。當人們爭先恐後對死去的董卓表示唾棄與憎惡時,大才子蔡邕偏偏撫屍號啕,極盡哀切之能事,他因此被認為是董卓一黨而被王允處死。 “株連,無端株連!”我嘆道。 “文士傳的話,你想把蔡伯喈(邕)與誰放在一起?”趙直手一招,憑空握住一壺小酒!這是極稀罕的。漢國多年來處於戰爭狀態,所有資源都被集中起來為統一戰爭服務,私人用糧食釀酒被嚴格禁止,而這種限制,對趙直來說,不過是一紙空文。酒香使我舔了舔唇。 我回答:“陳琳,王粲……” “滑天下之大稽。”趙直扔下酒壺,“你怎麼能把粉紅與深灰放在一起?” “你說蔡邕是粉紅色?”我感到不可思議,“你不是說我是黛色?” “哦?”趙直饒有興味地看著我,“你認為他也是個寫史的人?” 他說出這句話時,我竟剎那間置身在我所熟悉的書房裡,這使我能輕易從一堆古老的書簡裡翻出記載。 “你看,”我指點著,“這是當時人給他求情時說的話,都說不妨免他死罪,讓他像司馬遷一樣戴罪書寫後漢歷史……” “呵,陳壽,你的看法總是來自客觀,而我的確常用純粹的主觀來做判斷。”趙直微笑,“說說看,你眼裡的蔡伯喈是個什麼樣的人?” “蔡先生……”我謹慎地選擇著詞彙,“他是當世公認第一的書法家,音樂家和文學家,第一流的經學、史學家,後漢文人沒有比得上他的。他反對董卓的專權殘暴,可又深感董卓的知遇之恩,所以這才會做出撫屍而哭那麼、那麼不合時宜的事來吧。” “說得不錯。”趙直漫不經心,“這和他是個'粉色'的人並不衝突,你知道,我總會被華麗的生命吸引,蔡邕的才能相當華麗,可他把富麗文采用於交遊吹捧、孜孜不倦地為人歌功頌德。董卓招攬他,無非是想要修飾門面。蔡伯喈的一生,只是在裝點裝點別人、裝點裝點自己。這種人怎麼配執筆記錄群星閃耀?而殺他的王允,”趙直的語氣轉為凝重,這是在談到他無法俯視的人時的口氣,“是個剛毅的男子漢。” “他把誅殺蔡邕這件事看得很重,他拒絕了無數人的求懇,不惜背負'剛愎自用'、'嫉賢妒能'、'公報私仇'等罪名也要殺掉這當世第一的大名士,把這最顯眼的一抹粉色驅逐出亂世,徹底剷除重文章、輕節義的末世浮華,讓人們知道該去做些什麼,而不是說些什麼。對了,”趙直隨手丟給我個小酒葫蘆,輕鬆地說,“你可知道蔡邕還有個徒弟?” “唔?” “就是後來的東吳丞相顧雍。” 看著我一口酒全噴到前襟上的狼狽樣,趙直滿意地笑了:“想不到吧?” 那個顧雍?那個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往的顧雍?那個滴酒不沾,不喜宴樂的顧雍?那個埋首政務做了十九年丞相的顧雍?被孫權評價為“有這人在座,大夥兒誰也高興不起來”的古板傢伙,會是當世第一大名士的徒弟?的確讓人難以想像。 “其實'顧雍'的'雍'就是'蔡邕'的'邕',”趙直解釋道,“蔡邕認為這個學生最得自己音樂和書法的真傳,所以連名字都賜給了他,顧雍的字'元嘆',也是為了紀念老師的讚嘆而取的。蔡邕死後,顧雍棄絕琴書、專一政務,就成了大家所知道的那副樣子。” 原來如此。我不得不同意趙直的見解,粉色空洞的蔡邕確實不適合夾在男兒當有為的世界裡,不過可惜他的文章了。 “文章?”趙直又一次無禮地接過我的思緒,“他寫了什麼東西?” 我一愣。趙直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能應聲說出,正說明沒什麼了不起。傳世的只是'蔡邕'這個華麗的符號和一個能文的虛名而已。能承載時代的文字未必華麗,更未必出自文士之手,比如……” “《出師表》。”我搶著說。這三個字彷彿蘊藏了魔咒的力量,能讓漢國百姓全身充滿溫暖和希望。我並且堅信,這三個字代表的精神將超越王朝的盛衰興亡,融入整個華夏民族的靈魂。 “《出師表》……”趙直仰起面來,深深吸了口氣,“怎麼說呢,還沒到敘述與討論它的時候。我必須先把零散在我魂魄之外的東西交給你,確信你能載負我的期望時,再交給你長庚、紫薇、北辰,交給你所有使我不可自拔的光亮,那時你便能真正把握住整個星空的脈動,誕生、飛騰……隕落。” 他少有的迷戀、恍惚之色使我險些忘記我的困惑並未解決:“怎麼寫蔡邕啊?”我再度問。 “不寫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死得早,不是你三國史裡不可迴避的人物,這個問題就交給日後寫後漢史的人解決吧。”趙直黠黠眼。 雖然這是很不負責的辦法,但我並不介意在這個問題上偷次懶。 這時書房的門被推開,譙先生走入,向我與趙直點點頭,他看上去如此疲倦,我暫時把趙直撇在一旁,上前問:“先生已經做完那件事了嗎?”他仍無法放鬆身體地低聲說:“不,僅僅開始了而已。”我喃嚅著不知是否能問一問他究竟背負著怎樣的沉重、以及我能否幫他分擔,趙直卻輕輕笑出聲。 “要我告訴你嗎?”他直接問。 “不,不用。”我斷然拒絕。我感激他把過往的風塵漫漫展現給我看,卻抗拒他用奇詭的力參與目下的生活,那會使我越發感到人生的渺小荒誕,彷彿怎樣努力,都只是一場無可奈何的遊戲。 “讓趙先生說吧。”出乎我意料的是,譙先生揮揮手,“這也是應該告訴給承祚知道的事,不過,希望你聽聞之後,暫時不要問我任何問題,也別提出任何意見,那,”先生長吁一口氣,“不是我需要的。” 趙直簡直有點“安慰”地拍拍譙先生的肩膀。 他微笑道:“譙允南勸皇帝舉國投降。” 投……降? !我呆住了。沒錯,亡國無法避免,可忠貞不二、繼之以死不是先生教我的嗎?怎能勸說陛下向敵人彎曲膝蓋、低垂頭顱,把這片江山、這片由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一道開創、守護的江山,拱手讓人? ! “先生!”我激烈地喊道。 “受不了你……”趙直徑直把我帶離炎興元年的成都城,我不知道這一次他將把我帶到哪裡。 時間、人物、地點? 見鬼! “送我回去!”我掙紮起來。 趙直緊緊握住我的肩,我注意到他眉間浮掠的一絲哀傷。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嘆息著說:“你打算做什麼?勸譙周改變主意?這毫無意義。他已在廟堂之上當眾說出歸降的建議,開口前他做好了被屠戮的準備,很慶幸——當然在我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他活著回來了。又或者你打算義正詞嚴地斥責他一番?以一個守正不阿的弟子身份來指責道德缺失的先生?陳壽,真正的史家不會在尚不了解一個人之前貿然發表評價,所以太史公史評總是放在傳記後面。太激動了,陳壽,激動不好。” “我——我不願把先生寫成賣國之人!”我吼道。 “你用不著這樣寫。”趙直手掌的力毫不鬆懈,以製止我的憤怒,“他只是很不幸。譙允南知道'燦爛的漢國'是怎麼回事,他曾是治世裡欣然快意的人之一,現在卻要做亂世的哀悼者了。” “哀悼者”三字,趙直說得極為緩慢。 “放開我……”我道。 “……” “放開我,”我說,“我好多了。” “你可以站得更高。”說罷,趙直鬆了手。 我身軀一鬆,蹲在地上。 “我是個懦夫,”我的聲音輕輕的,混著無名的淚水,“居然慶幸在這種時候被你帶入另一個時空,以躲閃我本該承擔的悲痛與絕望。憑心而論,除了閃耀的傳奇記憶以外,漢國沒有給我任何惠賜,趙直你知道嗎?前兩天我甚至想,我並不會拒絕出仕敵國……當然我也盼望國家能有振臂一揮的人,那麼我會是應者云集裡的一員,興許我將與眾多勇士一起,憑藉亡國'契機',走入英雄誌中。這是否很可笑?”我從未把這些心思告訴第二人。 “捐軀?那是很慷慨的事。”趙直沒有笑,“可你讓我怎麼辦?我已沒有耐心再尋找第二人,帶他穿行於僕僕的風塵。所以,哪怕為了我,”他柔和地說,“也活下去吧。我所知的死亡已經太多、太頻密、太可恨。唉,長生其實很無奈,'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他吟出了王粲的《七哀》。我忽然記起他說王粲是灰色的。 “灰色是陰沉而悲哀的顏色。”大概是想快些把我從有關譙先生的事裡拖出來,趙直忙不迭就我一剎那的念頭展開敘述,“王粲也是亂世的哀悼者之一。可並非所有哀悼者都是同樣顏色,就像不是所有的史家都是黛色,我一直認為司馬遷是孔雀藍……把你帶到這裡,確實是有些東西要給你看看。我保證你不會後悔。那是獨一無二的、火紅的人生。” “他是……?” “你應該能猜到。” 他指了指不遠處一處府邸。 “司空大人可歇下了?”門前有一位古服高冠、儀容清雅的男子問。 門官知道,這位先生連夜求見,一定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不敢怠慢,連忙回話:“大人披閱公文至初更,方才用膳。”他一面開門,一面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男子身後兩位年輕人。注意到門官的眼色,男子隨口解釋:“這是新來投奔主公的兩位大賢。” 趙直一拉我的衣袖,我倆跟隨那三人走進府中。 闊大的廳裡沒有什麼陳設,一個瘦小的身影背對廳門,抱膝危坐在一張舊席上,面前案上橫放的酒壺口偶爾滴下一滴液體,顯見已是空了。 已然有幾分酒意的那人似乎並未感覺他人入內,他自顧發出一陣長嘯,聲音清越悠長,雖然是在十丈紅塵中,卻讓人感到撲面而來的一股子狂放野逸,忽而,嘯聲由高轉低,無比悲涼沉鬱。入內的三人正愕然間,那人左手一揮,將几上的杯盤餚饌拂落地面,右手除下右腳木屐,竟是擊案作歌:“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疆。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己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盪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曲調是漢武帝樂師李延年定制的喪歌之一:前半章《薤露》,歌詞卻大異於尋常輓歌。我蹙了蹙眉,兀自沉吟,這短短數十字道盡了黃巾以來、朝堂失序、奸佞亂政的末世景象。歌聲還在繼續,下半章《蒿里》比激奮蒼涼的前章多了些豪邁豁達,那人唱道:“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真高傲。”我禁不住嘆息,“高傲而鄙夷,鄙夷而頓挫。” “萬姓以死亡,”趙直重複,“是毫不掩飾的痛憫之情哩!我始終覺得,他與諸葛孔明有點像,儘管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歌聲停歇。 廳中一時靜寂如死,可人人耳中還迴盪著黃鐘大呂般的震響。 在我眼中,面前落拓枯瘦的人形竟似昂揚生長起來,直欲撐破這空曠的廳堂,直至頂天立地。 這時,廳裡跟進來的一位年輕人喃喃自語:“真吾主也。” 聽聞人聲,縱酒放歌的男子回過頭,見到三人,他眼裡閃過一絲驚喜,隨意踢開另一隻腳上的木屐,起身相迎:“荀君辛苦。這兩位便是荀攸荀公達與郭嘉郭奉孝吧?敢問,曹某適才為大漢末世所做的輓歌,二位以為如何?” 我豁然明白了:這人——竟是曹操! “曹操”,一個震懾了漢朝大地數十年的邪惡名字。 在漢國百姓從小所受的教育中,曹操與董卓一樣,是漢末一切災難的根源。他強大、暴虐、冷酷、狡詐、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屠殺反抗者,壓榨順從者,征伐敵對者,使皇帝在他的權威籠罩下瑟瑟發抖,命人揪著皇后的頭髮把她從藏身的夾壁裡拽出來殺害,他在實質上完全取代了徒有虛名的漢天子,卻又假惺惺不肯做皇帝。 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到“曹操”——昭烈皇帝平生大敵——之前不為人知、至少是不為我知的一面,我不由呆立當堂,半晌才喃喃道:“這首歌……真好……”細細咀嚼方才的歌詞,我忽然起了一種衝動,一種回到陋室將我所有文稿付之一炬的衝動!我絮絮叨叨數十年來滄桑變遷的萬言文章,竟不及眼前人酒後的百字哀歌! 他,居然是曹操。 “妄自菲薄。”魘師扑哧笑道,“你們的文字各有不同的意義,相互無法替代。” 作為歷史的記錄者,我比趙直更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可身為文人的敗北感仍然不斷地衝擊著我。 “是了,”趙直指指曹操,“幾乎所有人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平生所見,只有兩個人能這樣博涉百藝。在他們面前,幾乎所有人都會發現,自己的長才還比不上對方的愛好。不同的是,你我較為熟悉的那個人,他的才能給人不可思議的安全感。而這個人……則給人太強大的壓迫感。”他皺皺眉,“就像是火。” “火?” “對,火……張揚自由。一方面,它的破壞力與侵略性,多麼叫人畏懼;另一方面,它帶來的光明和溫暖,對寒夜裡的跋涉者又有無比的吸引力。於是大家聚攏來,試圖把火點得更旺。而有的人,”趙直衝剛才進來的三個人抬抬下巴,此時他們已結束了和曹操的交談,荀攸與郭嘉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堅定的神色,“甚至將自身也投入火中,成為它的燃料。” “燃料”是個很奇怪的比喻,可想想面前幾個人的人生,我又感到無法反駁。我問:“那麼'火'本身呢?除了對其他存在產生莫大影響之外,'火'本身又是如何?” 趙直臉上第一次出現“敬畏”之色,他慢慢道:“我根本看不透他。” “看不透”,我無法相信這三個字出自趙直之口。 “是啊,他正是一團火,在肆烈張狂地燃燒著人生。你可以想像嗎?他能不畏懼死亡的威脅在都城杖殺宦官的叔父,能在逃亡時僅僅因為'懷疑'殘殺故人滿門;一面求賢若渴、一飯三吐脯、一沐三握發,一面又挖空心思地找藉口殺害智謀之士;他剿滅了袁紹滿門,可他去哭奠袁本初這位故友時,沒人能說他不夠真誠;他一面說國家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一面堅定不移地登上王位,以至為此把多年的至交荀文若逼入幽冥;而方才那首歌……歌裡有道不盡的悲憫情懷,這並不阻礙他屠戮一座又一座阻攔他前行的城池。我知道——”我想插話,趙直卻毫不客氣地攔住了我,他繼續道,“一直以來,在世人眼裡,或者這正是他虛偽、殘忍的表現,所以人們認為'奸雄'這個詞,足夠拿來為他定性。然而在我看來,他在做所有這些事時,'心'都異常真率,是內心的真情推動他完成每一件事,而不存在什麼目的性,也許,他整個兒的人生都不存在'目的',就像是……” “什麼?” 趙直費了很大力氣,吐出兩個字:“天意。” “天意。”他長出一口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太陽不會因為堯舜便格外明亮,也不會因為紂桀而變得晦暗。人們只能徒勞地敬畏它、追隨它、推演它、詛咒它,卻不能無視或把握住它。”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趙直的神色越發迷惘:“在這注定要成為傳奇的時代裡,我能看到無數閃耀生命的軌跡與走向。關羽將軍會成為守護百姓的神明,諸葛丞相會成為士人千年的偶像……而這個人的生前身後,始終是一個無法剖解的謎團。” “這倒不是難事。”我沉思了一會兒,道,“對這個謎團,寫史的人有史家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做史家最基本的工作,把他的一生全面而客觀、盡量客觀地紀錄下來,也盡量避免去做任何評判。且把解讀這個'非常之人'的任務與權利交給後人,他們一定會熱衷於此,不是麼?” “我估計他們會熱衷讀解你書寫的一切,你若能聽到他們的種種解釋,不免啞然失笑。”趙直換上嘲弄的神情。 “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一問你。”我正色道,“你為什麼選擇跟隨諸葛丞相而不是曹操?我以為你只會追隨最強大的力。” 趙直搖搖頭:“我沒有說'火'是最強大的,我也並非如你所說,把'力量'作為裁定行為方向的唯一標準。” “那你更重要的標準是?” 他微微笑了,沒有回答我。 漢國將滅,這是路人皆知的事實。 諷刺的是,作為一名史官,國家滅亡的那一刻意味著我的人生正式開始。我所不知道的只是,到時候我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安坐在筆墨簡牘之中,繼續工作。因而我分外珍惜這段尷尬的平靜,滿足於眼看一行行小隸從我心內流上竹帛。我漸漸盼望在書寫時有趙直坐在我身邊,雖然對他的很多行止我頗為腹誹,可必須承認他是個絕佳的傾聽者乃至裁度者,潛意識裡感到,一部能使趙直滿意的史書,便是一部既不辜負來者、亦不愧對歸人的千古之作。 “有空麼?聽一聽好麼?”我揚了揚手裡的案牘。 他漫不經心地磨著指甲,輕輕一吹。 “是鄭玄!蓋代經學大師鄭玄的履歷。”我並不在意他懶散的態度,“很費了些工夫才整理好。” “越來越羅嗦。”他哼道。 我咳嗽一聲,才要開口,趙直已搶在我前面說:"自黨錮之禍後,鄭玄安貧樂道、潛心學術,屢屢拒絕朝廷徵召,最終貫通古文、今文經學,創立'鄭學',成為漢朝最偉大的學術大師。 中平二年(185)大將軍何進命令州郡官員強行解送鄭玄進京。鄭玄拒絕接受任何官職,布巾儒服,傲然與殺豬大將軍何進會面,次日飄然而去。 中平六年(189)董卓徵鄭玄為趙國相,不受。 建安二年(197),大將軍袁紹表鄭玄為左中郎將,婉拒。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徵鄭玄為大司農不就任。 ……直至建安五年(200),鄭玄以七十四歲高齡病逝,前後拒絕各個勢力的出仕邀請共十四次。 " “學問,這是學問和人品的力量啊。”我讚歎不已。 趙直嗤之以鼻:“有了自我代入感麼?冷靜下來想一想,鄭玄的人品與學問固然值得尊敬,然而事實上當政者之所以優容他,是因為大家都認可他並不屬於這個時代。鄭玄代表著亂世前的清高士人,清白而專注,為教化世道人心,不遺餘力;亂世需要有這麼一位純粹的君子來提醒士人——那些捲入了戰爭與殺伐的士人們原本的理想,所以鄭玄的遺世獨立終於被掌權者容忍了。而真正'生活'在亂世的學人,比如荊州的宋忠,也只好幫劉琮起草起草給曹操的降表而已。不光他,譙允南不也……” 我怒目而視,趙直旋即腰斬了他的下半句話。 “閉上眼。” “你個沒心沒肺的混帳……” “可以了。” 天地間的異象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漆黑天穹正中亮起一點黃光,彷彿一頭獨眼巨獸從沉眠中甦醒。很快,黃光越來越亮,拖出一道長達數十丈的白色彗尾,如同一條兇蛇蜿蜒扭曲地劃過天際,消失在地平線上。 “知道剛才那是什麼?” 我當然知道,“天文”是“史家”和“妖人”——我氣憤地在心中如此稱呼趙直——不多的知識交集之一。 “是傳說中的蚩尤旗。”我回答。 與黃帝、炎帝並稱華夏三始祖的“蚩尤”是上古九黎族的領袖,在與軒轅族的部落戰爭中敗亡。因為傳說他善於作戰並發明了金屬兵器,蚩尤被尊為“軍神”。自秦漢以來,出兵作戰之前,必定祭祀蚩尤以求勝利。而在星象學中,黃頭白尾的巨大彗星被稱為“蚩尤旗”,它的出現,標誌著天下將要大亂。 “完全正確。”趙直拍手道。 “不過據我所知,蚩尤旗上一次出現是在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之後漢朝開始對匈奴的大征討,莫非現在是……?” “不,是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趙直仰起頭,“一個刀兵的時代。” 一代名士:荊州刺史王睿凝視著屬下長沙太守孫堅手中的刀鋒,問:“我有什麼罪?”孫堅回答:“你的罪在於你不知道時代變了。”手起刀落。 公孫瓚把德高望重的幽州牧劉虞綁到柴堆上,說:“真有天命護佑的話,就讓老天下雨來救你吧。”他把火把扔向乾柴。 戎裝佩劍的司徒王允面對錯愕的董卓高呼“有詔討賊”,身後湧出無數全副武裝的士兵。 受縛的呂布喊道:“恭喜明公!有我呂奉先為您效力,天下可定!”曹操淡淡笑了:“難道要我做第二個丁原、董卓嗎?”白門樓掛上致命的套索。 ……一幕幕場景在我眼前掠過,刀兵的時代完全無視人們原有的身份,無論為自保或者為救世,都必須斬倒眼前的敵人。 “真無奈呵。”我不由感慨,“面對氣勢洶洶的人形虎狼,不持兵相搏就沒有生路……” “往好處想、往好處想,橫行一時的虎狼對士人進行了嚴苛的淘汰,活下來的都是有能力、有資格面對亂世的男兒。他們懷抱著實實在在的理想,我們因此才能看到燦爛的群星。而且……”趙直歪歪頭,“不只是被迫改變。士人能嗅到亂世將臨的氣息,他們放開襟懷,承擔並且更積極地去雕塑世界。比如……”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安寧的生活畫卷:一個普通的黃昏,兩個老人各自抱著孫子雍容地談話,意境逐漸高遠,老人也就任由兩個小孫子跑到一邊遊嬉去了。 “這是必然被載入史冊的畫面,”趙直插話,“那兩個老人是後漢末年以德望著稱的荀淑與陳寔。而在那裡玩耍的兩個孫子——在蚩尤旗下生活的兩個孩子,選擇了與祖父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們一個叫荀彧,一個叫陳群。” 荀彧協助曹操統一了中國北方。 陳群創立九品中正制,重建了中國的行政制度。 “難怪在我們的時代沒有留下任何關於蚩尤旗的記載。”我忽然道,“鄭先生果然不屬於這裡,因為他心裡沒有蚩尤棋。那預兆著動盪戰亂的彗星,在……”我按住胸口,“這裡。我想,促使士人將內在修養化為外在功業的,絕不是虛無飄渺的星像或天意,而是身為士人的責任感、使命感,心中飛揚蚩尤旗,心中便先自有了天下。”我頓了頓,口氣越發堅決,“趙直,我的史書裡也不會記錄方才目睹的天象,一部不列五行志的史書用不著孜孜捕捉某一種異動,那不是最重要的。群星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閃耀,把他們的自由意志歸結為不負責的天意撥弄,是對人的輕賤與對英靈的褻瀆。” “五丈原的彗星呢?”趙直笑吟吟問。 我略微一怔。星辰戀戀不捨的隕落對應了生命悲壯的淪亡,這簡直是太史公筆下的壯烈舞台。可以想像,如此書寫的史書,將多麼爛漫、瑰麗!可是……我低下頭,緩慢而輕聲道:“不,即便是五丈原的星光,也不必投映到我寫就的歷史裡。趙直,我們所仰望的,不正是一個無視天命功利、完全遵循著寶貴的'人'道行事的英雄麼?” “是的。” “他是……什麼顏色?”我禁不住問。 趙直用戲弄的眼瞥瞥我:“是否曹操鮮豔的火紅給你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你開始擔心孔明生命的色彩不如曹孟德的濃烈、醒目?”真是一語中的。 “擔心是多餘的。”他道,“一方面,不同的人生原本便用不著比較,而比較實在是評判者常常做的一件蠢事;另一方面,陳壽對孔明沒有信心嗎?哈哈,照我與孔明的交往得知,無論誰為他擔憂,他總會一邊客客氣氣表示感謝,一邊覺得這毫無必要。寫史的人呵,生命之色不像你瞳仁的顏色,並不是一降生便定了型,它需要不斷積澱、修煉、攪拌、捏揉……像精心烹飪一道菜餚。與其直接問味道可不可口,不如先去廚房看看它怎麼被一步步培植出來。” “帶我去廚房看看吧。”我笑道。 “閉上眼。”…… 趙直帶我見到目前我最想見的人物之一,也是我近期碰上的大難題之一。我無法在史書裡迴避這個人: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都曾寄寓其下,漢國對其人的記載卻少得可憐。他便是荊州牧“劉表”。 面前,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是典型的“信馬游韁”姿態,他雙手捧書,專注地閱讀,任由坐騎沿著官道緩緩前行。 趙直道:“'現在'是初平元年(公元190年)三月,劉表正在去荊州赴任的路上。” “這麼悠閒,真是幸運的人吶。”我道。 “幸運?你這麼以為麼?” “難道不是?他可是從中央直接被派到荊州來做最高長官的,而且一做就是二十年。” “看來這一趟是來對了。”趙直略帶嘲弄地說,“咱們往前走走。” 方才官道上的男子正對著一紙詔書發怔:“荊州牧?想不到我也成了董卓的眼中釘。” 趙直解釋:“本來劉表在中央做的是禁衛軍指揮,叫什麼北……” “北軍中候。”官銜的事,我比他更熟悉。 “對!董卓幾次拉攏他,可他不大合作,他是宗室又是名士,董卓不敢殺他,正好這時荊州刺史王睿被袁術部將孫堅所殺,董卓就把劉表流放到這個生死難知的險地,讓他自生自滅。其實董卓低估了劉表,他將劉表從視界中驅除,卻不想給了後者更廣闊的舞台。你看——” 趙直指向的景物再度變幻,我看到無數武裝的士兵在兩個人的率領下來迎接孤身單騎、臉上帶了一絲悠然表情的劉表。 “那兩個人是荊州大姓蒯越、蒯良兄弟。他們一向敬佩劉表。”趙直說。 “為什麼?” “黨錮之禍,你不會連劉表的出身都忘了吧。” 我這才恍然:東漢末年,清流士人堅決對抗專權宦官,又被宦官壓制、迫害,因此釀成“黨錮之禍”。當時有三十五名士人受到天下的尊重,號稱三君(天下宗師)、八俊(人中英傑)、八顧(德高位尊)、八及(導人向善)與八廚(仗義疏財),劉表正是“八顧”之一。他對蒯姓、蔡姓等地方實力派名士的影響是長期投身軍旅的董卓無法想像的。 宜城的簡陋縣衙里,決定日後二十年荊州命運的對話正在繼續。 劉表微笑:“你們看到了,我是個沒有兵的空頭州牧,接下來該怎麼辦?” 年長的蒯良說:“百姓、豪族之所以不歸附,是因為仁義不足,只要您施行仁義,各種勢力就會逐漸歸附,到時您何愁功業不成?” 年輕些的蒯越扑哧笑了:“太平治世時,躬行仁義自然不錯;可身處亂世,只能用權謀清除阻礙。沒有實力,談何仁義?” “實力和仁義,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麼?”劉表笑著嘀咕,同時做了個決定:“子柔(蒯良之字)的見解,利於長治久安;異度(蒯越之字)的看法,利於解決燃眉之急。”他頓了頓:“咱們就分這麼兩步走。”……於是,在趙直的引領下,我看著荊州牧劉表向大小割據武裝發了請貼,言辭極盡謙卑,宣稱自己力淺德薄,才不稱職,希望大家赴宴共商州事。他用來招待欣然來會的五十五家豪強首腦的盛筵,乃是蒯家的精銳宗兵。盛酒的犀角樽滿溢著豪帥的血,放肆橫行的強人被一夕滌蕩,舉州震驚! 我看著在區區一年內,劉表以蒯、蔡兩家的實力為後盾,靠著驚人的行動力與組織能力迅速收編當地武裝,組建了一支帶甲十萬、戰艦千艘的強大軍隊,將一盤散沙的荊州捏合成一塊鐵板,自己也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空殼子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一鎮諸侯。 我看著劉表游刃有餘地應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對荊州的覬覦,他擊殺前來攻城略地的孫堅,將袁術逐出南陽,平定曹操煽動的叛亂,先後招攬張繡和昭烈皇帝兩個善戰的軍事集團守衛荊州的北疆……目睹這些事時我情不自禁地熱血激盪,我為劉表在淡定之後的運籌感覺“驕傲”,很奇怪——正是“驕傲”,興許我始終把他視為“書生”,他每一樁勝利,都是我的同類:“書生”的勝利。做完這些事後,劉表緩緩放鬆了身體,他召來蒯良,點點頭說:“到你出場了,放手去幹吧。” 隨後近二十年,除了自衛平叛,劉表再未發動過任何戰爭。南接五嶺,北據漢水,數千里之地平安適意,不得不說,在動盪顛沛的後漢亂世,平靜的荊州是個奇蹟。百姓士人紛紛來此避亂,劉表周濟安頓流離百姓,設立學官招攬名流,天下紛爭發生在荊州以外,兵火最盛的二十年,百萬生靈在這裡被保全。 “好大一個廚房。”趙直讚歎道。是了,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丞相正是這百萬生靈裡的一員,他就在這些人中成長。 “你覺得,劉表是什麼顏色?”輪到趙直問我了。 “……金黃吧,麥穗的金黃:播種、耕作、收穫的顏色。” “嘩!這麼燦爛嗎?” “他的器量與才能的確有限,”我想了想說,“不是能縱橫天下的英雄,不過他在把能力發揮到了極限,牧守了一方平安。這種為政者,恰恰是亂世裡百姓最需要的。所以說,荊州與劉表,都是幸運的。” “是麼?而我認為劉表的幸運是:他的智慧剛好使他完成生前事,而不足以讓他看到身後事。”說著,趙直把手掌一攤,他掌心升騰起一團黯金色的煙霧,煙霧裡有個小小的劉表的影像正哈哈大笑:“三顧才得一見,三顧才得一見……”他一面笑一面咳嗽,顯然已經病入膏肓,“這就是與曹孟德並稱為天下英雄的劉玄德嗎?你經營七年,卻連一個小小遊士的心都得不到,又能靠什麼來奪取我的的荊州,還是老老實實看守北門罷!” 三顧!三顧! 我的心急促地敲起鼓點。 趙直在我耳裡輕輕放入一段對話:先是一個中年男聲的驚嘆:“先生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神人也!景升(劉表之字)竟不能用……” 一個溫和、散淡、包含年輕人特有自負的聲音回答:“君擇臣,臣亦擇君。景升公維護的局面將要結束了,接下來,請玄德公盡情馳騁吧。”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諸葛丞相的聲音。 “餵——餵!還有呢?接著……?之後?別小氣,給多點!”我拽住趙直,他居然順勢長輩般摸摸我的頭! “討糖吃麼?哈哈!”趙直大笑,“放心,我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在你能承擔這一切的時候。”“那是什麼時候?”想到也許有一天,他能帶我去見到諸葛丞相,我激動得渾身發抖。 “是這樣,”趙直眼眸裡閃爍著溫柔、盼望的光,“天際有無數星辰在運行,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星辰升騰,同時有舊的隕落。把天下比做星空的話,你還要指出隕落與升騰的軌跡。澄清混亂、重建秩序,是亂世每一個真英雄的宿願,他們怎樣用生與死建立起了秩序?你可以告訴我嗎?當你把住這種脈絡時,我才能進一步與你討論更集中、更閃耀的人生。” 我把自己關入書房整整七天。對這七天里外面發生的許多事,我充耳不聞。也許應該感激趙直,他給了我一個藉口使我暫時從亡國之痛裡逃亡,從對譙先生生死命運的關注裡逃亡。七天后,世界像被重新製造出來般安寧,無論多麼仔細側耳,也聽不到一絲聲響。是……大動蕩之前的靜謐吧。我扶著几案勉強起身,轉面銅鏡見到裡面有一張又疲倦、又興奮的臉。 “不要命的小子。”這時聽到一聲譏誚。是趙直,最初只是一個淡淡的霧也似的影子,隨後逐漸清晰,他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坐在我床邊。我上前握住他胳膊,他已是實實在在的了。 “怎麼這麼愛賣弄。”我道,“明明可以推門而入。” 他嗤笑著從袖裡取出一丸藥,遞給我:“就水服下。” “做什麼的?”我不大敢接受魘師奇怪的食物、當然包括藥劑。 “保命的。”趙直皺皺眉,“至少能提提精神。” “才不要……” “不要白不要哦。”他笑道。 “呃……”我伸手接過,沒打算服用。 他也不強求,望向案頭凌亂的文牘問:“到了告訴我答案的時候嗎?” “唔,我想,”我直奔主題,"黃巾以來的亂世大致可以分成這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完全的失序與混亂。董卓進京後,中央政權徹底崩潰,割據時代正式開始,天下都在武裝化,不適合戰亂的權力者無一例外地被淘汰,這一階段也是百姓最困苦的時期,活著成為奢望,觸目之處,都是死填溝渠。 而在第二階段,天下逐漸條理化,單單倚靠武力或可縱橫一時,然而決不能長久,單純而殘暴的武人:董卓,呂布,公孫瓚,李傕……在完成了他們的使命後走下了舞台。百姓也隨之輕輕舒出一口氣。 至於第三階段,“我輕快地說,”雖然也充滿了血腥與殺戮,可相爭的豪傑都切實安定了治下百姓,努力以自身理念導正世間。你知道麼?孫伯符(策)兼併江東時,敵人之一是豫章太守華歆。孫策沒有動用刀兵,他派人誠懇地對華歆說,您缺乏軍事才能,不適合做一方諸侯,為了您轄下的芸芸眾生,您能將這片土地交給我嗎?華歆當即開城出降,而孫策把他當老師一樣尊敬。趙直,你可以想像麼?在兩個敵人中間存在生死相託的信任,而這種信任是基於對蒼生甚至國家前途的共同認識。於是,其中一個把權位、生命乃至夢想交給另一個——給了自己的敵人。這是多麼……"我一時想不出讚歎的詞彙。 “閃耀。”趙直笑了。 “對,閃耀!相對於邪惡籠罩一切的第一階段與邪惡被逐一排除的第二階段,這第三階段沒有正邪之分,或者說大家都是正義的。如果說群雄各有野心的話,其野心也完全符合大眾的願望與時代的要求。趙直,這便是你所說的群星閃耀之時吧!” 我第一次看見趙直像個普通人一樣單純地為了一件事開心起來。 “可以了!”他急切地問,“你打算怎麼寫?” “我不打算明寫。”我說,“史家不會太直接地記載綱領性的認識,那會影響讀者自由思考的方向。不過良史能把個人看法隱藏在字裡行間,留給後世有心人。就像司馬遷,他把他的人格隱藏在《屈原賈誼列傳》裡交給後世。能讀出這些意思來的人,無疑是作者的知己。” “知己、知己……”趙直把這個詞翻來覆去玩味了好一會兒,才舉目向我,“魘師與史家原本是馳向兩個方向的生物種屬,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格格不入、勢同水火。曾經有一個人勸我試著扭轉二者的敵意,他說:我將不在國家裡設置史官,有勞你暫時肩負起歷史的重量,在恰當時候,找到寫史的人,把你身上的負擔交給他。陳壽,”他的眼閃閃發亮,“你不會使我失望吧?” “盡量不會。”我說。 顯然這個答复無法使他滿意。 我只好改口:“應該不會。” “很沒誠意似的。”他揮揮手笑道,“不過估計良史就是這樣,從不允諾沒有十足把握的事,哪怕隨口的允諾能給他帶來極大好處。陳壽,我想我們已經可以進入新的秩序。” “是指……?” “三分天下。”他一字字道。 我深深一震。 “你需要知道或者有興趣知道的,我都會給你看到、使你親歷;另一方面,我也有想告訴你的話,有一些……哦,是三個人,我想努力把他們完整地交給你,再由你交給後世。他們分屬不同的國度,具有截然迥異的色彩,致力於分道揚鑣的事業,我總覺得,他們才是被歷史遴選出來的……唔,”趙直吃力地想到一個詞,“真龍天子?哈哈。聽上去又忤逆又荒誕,卻是比較合適的說法。假如你像我一樣,把璀璨生命看成勝過一切權位的、最寶貴的財富,你會發現這個詞合適極了。寫史的人,我相信你一旦把住這三個人,就不但能把住鼎足的歷史,還能把住人類漫漫的生涯。” “他們是?”我簡直能聽到熱血在身軀裡煮沸的聲響,又簡直能聽到我身軀裡自動發出的沙沙的筆錄聲。 我好像……快要變成一支筆、史筆了。 “蜀國,哦不……漢國,”趙直遷就著我朝的說法,“的那一位,除了他還能是誰?”——嗯,諸葛丞相,諸葛亮字孔明。 “魏國的呢?” “呵……朱紫的人生。” “吳國的呢?” “唉……哀涼的忠順。” “名字,名字!”我突突躍動的寫史的魂靈呵。 有一瞬間,真像與趙直踐行著一致的脈動。 “叫做……” “打攪一下。”在這最不應該的時候,外面有誰敲了敲窗。 趙直手一揮,窗戶“吱扭”地開了。是譙先生。他扶著窗櫺,手指急劇顫抖,勉強想維持平靜、鎮定的語調卻完全失敗了。聽上去,他的聲音竟帶了些疲倦的哭腔。先生道:“很……抱歉。可事情,還是應該在第一時間告訴承祚。他回來了。” “誰?”我問。 “諸葛……”趙直搶先一步,瞇著眼道,“瞻。” 諸葛丞相之子諸葛瞻在綿竹戰敗殉國,敵將鄧艾派人將他的屍體以安葬王侯之禮送回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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