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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騎豹女俠(唐·中唐)

黑龍潭異聞 田中芳树 9791 2018-03-13
時值唐的憲宗皇帝御宇期間。 距離安祿山之亂已經過五十年,朝廷權威低落,諸方軍隊呈半自立狀態且殘暴無道,這些割據四方的軍隊稱為藩鎮。憲宗的治世就在外有藩鎮內有宦官的戰爭中開啟而又結束。 話說元和四年(西元八○六年),這年可說是風風雨雨的一年,一月德宗皇帝崩逝,順宗皇帝即位。不料順宗皇帝因風疾腦出血所引發的全身癱瘓臥病在床,在這段期間當中,重臣與宦官在朝中的抗爭也越演越烈。進入八月,順宗退位,成為太上皇,由長子承繼帝位是為憲宗皇帝,年號也由貞元改為永貞。二十八歲的年輕皇帝勵精圖治,從整肅朝廷做起,將奸臣一掃而空。過年之後,年號改為元和,朝廷內部好不容易終於平靜下來。 但是有個地方不但尚未平靜,而且還正要開始動亂。那就是蜀,或者稱為劍南,也就是後世所稱的四川省一帶。

一月,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劉辟舉兵反叛朝廷。他之所以到處宣稱“蜀應為劉姓者所支配”,似乎是因為他自認為是三國時代的劉備再世。因為知道他素有謀反之心,所以當他來到京師長安之時,朝中不乏乾脆將他處斬的聲音。由於亦有反對者存在,就在眾人意見尚無法一致的情況下,讓劉辟逃出長安回到蜀之成都。從那時開始,他便公然地大張反叛旗幟。 事情發展至此,憲宗也明快地作出決斷。他一方面撤換掉反對處斬劉辟的高官,另一方面則派出討伐的官軍。進入九月,官軍已經向成都的北面迫近。 二十多歲就科舉中試,四十多歲便成為節度使,由此可見劉辟其實是個相當優秀的官僚。不過以成都為中心的蜀之居民都覺得他是個“有點令人害怕的人”,麾下將兵姑且不論,就連百姓們也不見得歡喜甘願地跟隨於他。只因為無法公然反抗,所以心裡一直期盼著官軍能前來抓住劉辟。他們並不是仰慕朝廷德政,而是因為朝廷至少遠勝過劉辟,就是這樣而已。

據“酉陽雜俎”所述,這個時候在劉辟根據地的成都,有個姓陳名昭的男子。年齡約在三十五歲左右,職位是成都府的孔目典,也就是負責處理文書的官吏。此人雖為劉辟部下,卻不是家臣,所以他並未參與叛亂,也不打算生死與共。每天在整理土地、租稅、訴訟等相關文件的時候,他都是縮著脖子期盼風暴快點過去。 某天,當他執勤完畢正打算返回宿舍之際,突然被上司叫住,原來是某些公文必須於當天之內裁決,所以他必須到節度使內衙去取得簽名。 由於當時天色已晚,這個命令對於陳昭而言自然不怎麼樂意。況且在今日這樣的時勢下,節度使的署名還依然有效嗎?想歸想卻不能拒絕,陳昭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著公文到劉辟的內衙去。 這一陣子,成都城裡出現了一個奇妙的傳言。也許是對於世情混亂以及人心動搖的一種反映吧,不過深夜的道路上有一名騎豹女俠出沒之事,對於停留在劉辟內衙訪問未歸的十多位客人,或是對陳昭而言絕對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終於抵達目的地,陳昭躊躇了半晌才向門房請求通傳。由於有先到的訪客,所以陳昭被領著穿過一條又長又曲折的迴廊,來到獨立於竹林旁邊的書房。

領路的士兵一離開,陳昭本想敲門卻忽然改變心意,他走到側面的圓窗悄悄窺視室內。陳昭看見一名像是客人的男子,與劉辟面對面地坐著。燈火搖搖晃晃地,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在一股奇妙的預感之下,陳昭以左手摀住了口。萬一發出聲音就不好了,他心想。陳昭就這樣屏住氣息,繼續偷窺室內的光景。忽然,客人搖晃著身體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視線並未離開劉辟的臉,感覺上就像是劉辟以雙眼吸住客人的雙眼一樣。 客人的身體向前方撲倒,以兩隻手撐在地上。客人發出聲音,那聲調不禁令人聯想起被拖到市場上的羊羔。 維持著奇怪的姿勢,客人朝劉辟前進。左手仍然捂著口,陳昭以右手揉了揉眼睛。劉辟的嘴上下張開,他的下頜不斷下降,一直到腰部左右才停了下來。客人的頭部伸進那張嘴裡,頭部消失,脖子消失,手腕消失,客人就這麼完完全全地被劉辟的嘴吞沒。

宛如大蛇吞食兔子一樣,劉辟把一個人吞下肚子之後,就像是孕婦般地撫摸著鼓漲的腹部,再次將下頜閉上。在一陣滿足的嘆息之後,劉辟的臉慢慢轉動,從正面直盯著陳昭。 “看見了吧!” 劉辟是否真說了這句話就不得而知。也許劉辟只是氣勢驚人地張口閉口罷了,不過在陳昭的耳中聽來,卻彷彿是打雷的聲音一樣。陳昭的勇氣及忍耐全在瞬間煙消雲散。口中發出了連自己都認不得的尖叫聲,陳昭拔腿就跑。 看著沒命奔跑在迴廊之上的陳昭,站哨士兵不禁對其投以疑惑及奇怪的眼神。陳昭身後的書房門被打開,劉辟的身影出現。他的腹部已無一絲鼓漲的跡象,大概是已將獵物消化完畢了吧。 “別讓那個人逃走!無需審問!格殺勿論!” 接獲劉辟命令的士兵們,像是彈起來似的立刻出動。矛尖在燈火之下閃耀著青光,怒喊的聲音不斷地擊向陳昭背後。

對於那些“站住”的叫聲,陳昭自然是不與理會,繼續在迴廊上奔跑。他的前方,忽然跳出數名手持長矛的士兵。宛如向前撲倒似的停下腳步,陳昭轉向身後。追過來的士兵已經越來越近,陳昭不顧一切地翻過欄杆,跌跌撞撞地從迴廊逃進夜間的庭院裡。 庭院裡擺飾著大大小小的岩石、樹木、以及泉水。 “別讓他躲進暗裡,趁機溜走了,快去拿火把過來”的指示聲音傳了過來。不知什麼時候變成兩手兩腳跪在地上爬行的陳昭,一面從岩石的陰影移向樹木的陰影,一面從建築物朝著圍牆前進。接下來若是翻得出圍牆的話,應該就有辦法逃走了才對。 想到這裡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兩隻腳。嚥下唾液,偷偷地抬頭仰望,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將矛尖向下刺的士兵姿態。陳昭縮著脖子,閉上眼睛,等待著從未體驗過的激痛來臨的一瞬來到。

一個淒慘的叫聲揚起。再次抬頭仰望的陳昭看見士兵下頜插了根短劍,正劇烈搖晃著向後仰倒。地面砰然一響,士兵就這麼倒了下來。 驚惶失措的陳昭半站立起來。無數的火把光線搖曳,怒吼及腳步聲紛然擁至。 “不是,不是我殺的。”好幾支矛同時刺向如此叫喊的陳昭。清脆的刀刃之聲連續響起,被砍斷的矛尖在夜空裡亂舞。 地上有一個影子在舞動著,那是個持劍的人影。劍光宛如地面上的流星一樣,每一閃耀,就會有斷矛和火把飛出,以及痛苦的叫聲響起。血腥味竄入陳昭的鼻子裡,令他再次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領口忽然被抓住,陳昭雖想拼命扭動抗拒,可是手腳卻並不聽使喚地動也不動。 “到這邊來!我可沒工夫照顧你呀。” 在刻意壓低的斥罵聲中,陳昭就這麼被拖著走。遭到僅僅一人的闖入者亂砍,士兵們為尋求支援而紛紛跑開。趁著這個空檔,闖入者拖著陳昭,攀上掛在圍牆上的繩索順利逃脫。

在距離內衙二里遠的一處竹林裡,陳昭總算能好好看清楚這個救他脫困之人的真面目。 “你無須恐懼,我不會加害無辜之人。”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說道。 陳昭在拼命調整呼吸的同時,看見了聲音的主人。確實是個年輕女子,而且還擁有宛如冬天月亮般清澈剛硬的美貌。年齡應該在二十歲上下吧,高度幾乎和身為男人的陳昭一樣高。頭上裹著頭巾,做男裝打扮,脖子上圍著領巾。身上背著一把長劍,還攜帶了一副彈弓。 在半月底下確認了這些事情之後,陳昭突然感到一陣困惑。這名女子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救他呢?他只想安安穩穩得過日子而已,沒想到竟捲入瞭如此不可思議的事情當中。想著想著,陳昭先行報上自己的姓名,接著才詢問對方的姓名。

“我姓聶,名隱。” 如此回答的女子,其聲音之中透露著一股對於自己姓名的驕傲。只不過她的口音對於出生成長於蜀的陳昭而言,實在有些難以辨認。大概是出身於北方某處的人是吧,陳昭心想。 “非常感謝你救了我的性命。但是,你怎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呢?” “為了殺掉劉辟。” “殺、殺掉劉使君!” 使君是對於節度使的尊稱,不過名為聶隱的這個女子卻冷冷地加以指責。 “在叛逆的同時,劉辟應該已經被褫奪了所有官職才對。根本沒必要稱呼他為使君。”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殺了他吧……” “哦,難道你寧可被他殺掉嗎?你的想法如何我是不知道啦,不過只要劉辟還活著的一天,他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陳昭徒然地張開口又閉上。 事到如今,宿舍也不能再回去了,回去的話肯定會遭到殺害。惟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的妻子現在身在漢州,劉辟無法立刻對她下手。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你想幫忙嗎?” “當、當然。” “那麼,你能夠照我所說的話去做嗎?” 女子開始說話。就算殺掉劉辟一個人,但如果放任其麾下大軍不管的話,總是難保不會有其他的野心家出現來取代他的位置。而引發無益戰火的話,又會使得百姓受害。所以這個時候,不但要除掉劉辟,還必須連同他的軍隊一併剷除。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陳昭膽怯地問道:“你是站在朝廷那一邊的嗎?” “我不支持朝廷,但我是劉辟的敵人。”

女子措辭嚴厲,絲毫不容許任何異議存在。儘管如此,陳昭還是不得不提出另外的疑問。想要殺掉像劉辟這樣有大軍加以保護的實力者,並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去年我才殺了韋皋呢。” 這番乾脆的回答,讓陳昭說不出話來。 韋皋是劉辟的前任,統治蜀長達二十一年,並且曾以卓越的兵法持續抵擋吐蕃的侵略。韋皋因為這項功績而受封南康王,獲得朝廷重用,然而他的統治卻只能以苛政二字來形容。為了賄賂身在長安的宦官,並提供部下將兵奢華的生活,韋皋課徵重稅令民眾苦不堪言。據說在他摔死之時,許多人都在暗地裡歡欣慶祝。話說回來,韋皋死亡是前年之事,當時六十一歲。死因並未公開。 “你、你殺了南康王……朝廷的重臣……” 陳昭忍不住全身發抖。 “管他是王公還是貴族,凡是為害百姓之人都不能苟活。誰叫那個老人做了該死之事。” “你是奉了什麼人的命令做這些事情的呢?” “那麼韋皋又是奉了誰的命令來荼毒百姓的呢?是朝廷嗎?” 女子的聲音之中蘊含著痛切的迴響。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朝廷就是為害百姓的惡賊,根本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不論多麼卑微,陳昭總是個官吏。對他而言,聶隱這個女人比起劉辟,似乎是個更加危險的叛逆分子。當然,這樣的感想他絕對不敢說出口。 “我並沒有折磨韋皋,而是一刀將他送入黃泉,他應該很感激我才對。只是,我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沒想到他的繼任者,竟是個如此的妖人。” 女子的聲音中多了一份苦澀。陳昭回想起剛剛看到的畫面,顫抖得更加利害。不似人類、暗紅地張開的劉辟之口。如果不是被這個女人救了的話,自己說不定已經被那張大口從頭到腳吞了進去,正在劉辟的肚子裡呢。就算聶隱這個女人再怎麼對朝廷不敬,她始終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過話說回來,就這麼貿貿然地出面相助的話,將來不知道會被捲入什麼樣的事態之中呢。 “如、如果劉使君戰勝官軍該怎辦?” 陳昭一說出疑問,聶隱立刻滿不在乎地一笑。 “自古以來,我只聽過因妖術而亡國的事,從未聽過有妖術興國的例子。再說,劉辟所走的原本就不是條康莊大道。就算贏得了一時的勝利,也絕對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 “怎樣?還想幫我嗎?” “我……這個……實在……” “這樣啊,那我也沒辦法了。” 女子的聲音和表情都沒什麼變化。 “那麼,我就在此告辭了,今後你想怎麼做都悉聽尊便。” 女子以兩根手指頭按住淡紅色的嘴唇,發出一記尖銳的口哨聲。一團風,彷彿劃破夜晚般地刮了過來。某種比人體還要巨大的物體,躍入聶隱和陳昭之間。 金黃色的毛皮上有著黑色斑點。明白那是一頭豹之後,不知是今晚的第幾次了,陳昭又再一次地被嚇得渾身無力。成都城裡所流傳的謠言是真的,那名騎豹的女俠就是聶隱,而她所盯上的目標自然就是劉辟了。 輕盈得有如羽毛飛舞一樣,聶隱躍上豹的背,看也不看陳昭一眼。就在她即將奔出之時,陳昭發出哀嚎。 “等等,你就這麼丟下我嗎?” 聶隱坐在豹的背上,回頭看著陳昭。 “我已經救過你一次了不是嗎?況且,你也沒有意思要幫助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非得幫助你不可呢?” 這番話毫無惡意,女子彷彿打從心裡感到不可思議而發問。陳昭無話可答。聶隱確實沒有幫助自己的義務,他既非無助的幼兒也不是病人,對聶隱又無半點幫助。如此要求別人來保護自己,未免太過厚臉皮了。 “好吧。我會照你說的去做。” “你是真心的嗎?” “請你相信我,要是你不管我的話,我一定必死無疑啊!” 凝視著如此回答的陳昭,聶隱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忽然有馬蹄聲靠近,兩人立刻在竹林裡躲藏起來。一名身穿鎧甲的黑髯牙將(士官)朝著劉辟內衙的方向奔去。向陳昭詢問那名牙將的姓名之後,聶隱喃喃自語。 “嗯,那個男人似乎還不錯,並不是什麼彪形大漢。” 為了討伐劉辟而從長安出發的二萬名官軍,已經南下越過秦嶺。這個地區自古以來都稱為漢中,在這個時代,是隸屬於東川節度使的管轄。朝廷所任命的東川節度使原本是個名為李康的人,但是他敗在劉辟的軍隊之下而成為俘虜。 攻入東川的官軍擊敗了劉辟的心腹盧文若,所以盧文若逃往成都與劉辟會合。李康雖被救出,但是卻不幸地因為戰敗而遭到自己人問斬處死。 此時指揮官軍的是一個名叫高崇文的人物,官職為神策行營節度使。他的副將是李元奕。這兩人率領著二萬官軍,眼看即將對蜀發動攻擊,然而迎戰的劉辟卻高傲地絲毫無半點懼色。 “我軍有三萬,而且又精通地理。抱持著自南康王以來的厚遇之恩,士兵們應該會奮勇作戰才對。” 南康王韋皋確實對將兵們相當厚待。士兵結婚或死亡的時候,都會贈與豐厚的金銀或布帛,並以酒肉宴請款待。那些都是剝削自蜀地百姓的財物。韋皋在任內將蜀的官軍私有化,把他們變成榨取百姓的寄生蟲。目送蜀軍出戰的民眾,眼裡都清楚地寫著,“輸了最好,輸吧”的期望。 官軍穿越北部山區進入平原。蜀之盆地的廣闊程度,讓人在平原之上根本就看不到環繞於周遭的山影。而且土壤肥沃,水源豐沛,是塊足以自成一國的沃土。進擊的官軍規模雖小,卻已經四度擊敗劉辟的蜀軍,並攻下六處要塞,目前正勢如破竹地朝成都迫近。此時,路上忽然出現一名穿著滿是塵埃的官服的男子。 “卑職為成都府的孔目典陳昭。有些關於叛賊劉辟的消息想呈報大人,懇請准許卑職謁見大人。” 等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陳昭終於見到了高崇文。高崇文一開始就沒有抱持著什麼期待,直到陳昭開始說起在劉辟內衙中目擊到的那幕情景之後,才咋舌打斷他的話。 “什麼,原來是個瘋子啊?自古以來,吃人的故事總是形形色色屢見不爽,不過一口將一個大男人吞食之事,若非幻想就是虛言,根本不足以採信。給我拖出去斬了。” 只因戰敗之罪就將李康處斬,由此可見高崇文為人的苛刻。從座位上站起來發出怒吼的舉動,被副將李元奕安撫下來,而陳昭也暫時被收押於陣後。 就這樣,二萬官軍和三萬蜀軍在成都東北方約五十里的平原上,形成對峙之勢。此時雖為日正當午的時辰,但是厚厚的雲層卻將天空完全遮蔽。就在兩軍擺好陣形,正要開戰之時,蜀軍的陣前忽然出現了奇妙的動作。 在劉辟的命令之下,士兵們抬出十多個巨大的竹簍。每個竹簍裡都裝滿了簡直快溢出似的白色圓形物體。士兵們將那些東西從竹簍裡拿出來,開始一個個地排在地上。不明就里地眺望著這幅情景的官軍士兵們,紛紛發出恐懼及厭惡的呻吟。因為他們終於明白那些白色圓形物體是什麼東西——那是人類的頭蓋骨。 高崇文和李元奕兩人也只能愕然地在馬上看著一切,想要對士兵們發出命令,卻喊不出聲音來。蜀軍終於在地面上完成所有頭蓋骨的排列,數量為九的九倍的九倍,也就是七百二十九個。 就在此時,空中的雲層變薄露出太陽,不過天色並未完全放晴,所以整片天空就像是披上了一層灰白色的紗幕一樣。高掛在正中央的太陽散發出銀白色的渾沌光芒,看來宛如滿月一般。這在多雲多霧的蜀地而言,並不是什麼稀有的光景,然而看在來自長安的官軍將兵的眼裡,卻帶著一股異樣的恐怖。 在這樣的太陽底下,騎著馬的劉辟將鎧甲丟在地上,右手上下左右地一邊移動一邊唸咒。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排列在地上的七百二十九副頭蓋骨居然無聲無息地開始飄浮起來。向上飄浮的頭蓋骨彷彿正牽引著下方的某種東西,先是頸骨,接著是胸骨,之後全身的骨骼全浮出地面之上,而且手上還握著矛或劍等等各式各樣的武器。 劉辟在風中披散著頭髮用力大呼一聲,七百二十九具的白骨便高舉武器,朝著官軍猛衝而來。官軍將兵一個個像是麻痺似的呆立不動,直到某個人發出高聲尖叫向後開始逃走,全體才跟著效法。高崇文和李元奕好不容易發出聲音,大叫著“別逃、戰鬥”,可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在白骨後方,三萬蜀軍亦一起將矛頭指著前方奮勇前進。形勢化為單方面的追擊戰,不到日落時分官軍便已敗退了五十里之遠。 蜀軍頂著勝利的驕傲歸陣之後,高崇文和李元奕才騎著馬四處奔走重整殘兵。直到午夜為止,終於尋回了一萬五千名士兵。戰死者雖有二千人之多,不過從戰場上脫逃之後卻不再返回營地的人數也相當多。 “明日若是再發生同樣的事情的話,全軍恐怕將會潰散再也無法重整啊。該怎麼辦呢?” 高崇文和李元奕雖然商討了半天,但是問題卻不是用兵就能夠解決的。由於一直想不出好辦法,兩人只好將陳昭叫來。 “先前實在太失禮了,不知你可有破解那妖術的方法呢?” 事到如今,高崇文和李元奕也只能向陳昭求助。此刻的陳昭,其實大可以將功勞全部攬在自己身上,只不過他生性耿直,所以也老實地告訴二人,那是他人所傳授的策略。高崇文和李元奕原本就不是無能之人,在聽完陳昭的策略且認同其正確性後,便立刻決定採用。 “實在太感謝你了。待誅滅叛賊之後,你就跟我回長安去,好好地接受賞賜。” “多謝大人的美意,卑職只想回到故鄉,和妻子共度安穩的日子。” 他並不想勉強地接受功名,以免它日再被捲入政爭或叛亂之中。得知陳昭的心意,高崇文和李元奕都點頭默許。這麼一來,他們就能將功勞佔為己有,這對二人而言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在劉辟面前,一名叫做李燕的牙將傳回報告。官軍因為前日的慘敗而導致內部分裂,半數之人認為毫無勝算,所以主張撤兵返回長安。另外一半則認為撤退的主意太過荒謬,應該火速派使者回長安請求支援,並且在這段期間當中固守陣營堅持下去。兩派激烈對立,形勢混亂,不過堅守派似乎打算於近日中派使者回長安…… 在成都城內聽到這個消息的劉辟,看著心腹盧文若,露出一個兩邊嘴角高高揚起的笑容。他命令盧文若悄悄地派兵前往監視官軍的陣營。 一天晚上,一騎的身影離開營地,朝著北方長安的方向前進。當他從平原進入山區的時候,十騎左右的影子緊跟了上去,亮出兵刃蜂擁上前。 “我是劉使君的牙將李燕。把密函交出來!” 這聲叫喊,使得吃驚的官軍使者踢著馬腹,更加拼命地奔跑。由李燕帶頭的蜀軍騎兵也立刻加以追趕。 使者在月下的山路上胡亂奔逃了一陣,最後像是放棄似的,把懷中的密函扔下懸崖,接著又再度策馬奔逃。 “你們去找出那封密函,我去追那個傢伙,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 對部屬下了命令之後,李燕獨自一人向使者追趕而去。經過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好不容易找到官軍密函的士兵們才一發出歡呼之聲,李燕也正好回來。根據他的說法,他已將使者殺死,並且把屍體丟棄到山谷之中。 密函就這樣被送到劉辟的手上。一看之下,劉辟大為驚訝。 “什麼,另一批官軍已經來到梁州了嗎?那豈不是只剩下五日不到的行程?倘若讓他們會合的話,情況就危急了。這下子可得趕快擬出對策才行。” 劉辟當場提筆寫信。他假冒來到梁州的官軍主將的名義,寫了封信函給高崇文,內容是預定於九月二十五日會合,在那之前要他暫且按兵不動。他把這封信函交給方才奪回密函的李燕,要他偽裝成官軍使者,把信送到高崇文的手上。當李燕回來復命,報告任務已經完成之時,劉辟彷彿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 到了九月二十四日夜晚,劉辟率領全軍離開成都城。他打算對期盼在翌日會合而靜靜沉睡的官軍發動夜襲。 照例由白骨部隊打頭陣,全軍在吶喊聲中衝入敵陣。但是,敵陣卻空無一人。正當眾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突然,四面八方全都化為一片火炬之海。原來官軍都躲在營地之外,正等著對蜀軍來個甕中捉鱉。 連白骨部隊也喧騰不已。官軍將兵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不過是穿上了描繪著白骨圖案服裝的蜀軍士兵而已。劉辟的妖術純粹是為了令官軍們產生幻覺罷了,他根本無法操縱真正的白骨。 因為眼前荒謬至極的真相而大笑不已的官軍將兵們克制住笑意,滿懷著受騙的怒氣,兇猛地對蜀軍展開攻擊。 “可惡,中計了。” 大聲咒罵的劉辟左右升起血煙,同時還伴隨著怒吼及兵刃的迴響。戰鬥很快地成為單方面的殺戮,蜀軍一個個被砍倒在地。 蒙受韋皋的恩惠、向來暖衣飽食的蜀軍士兵,根本沒有捨棄生命戰鬥的意願。一個個接二連三地拋下武器,連冑甲也脫下來減輕負擔,然後朝著四面八方逃散離去。 三萬名蜀軍當中,戰死者有五千,投降者有一萬五千,剩下的全都逃逸無踪。留在劉辟身旁的只有心腹盧文若等不到千人而已。一行人原本打算先逃進成都城里而策馬疾馳,但是官軍的追擊實在猛烈。在四度被追上,人數也在一次次的討伐之下越來越少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抵達成都城門之時,僅僅剩下五十餘騎。 由於天色未亮,城門仍舊緊緊閉鎖,大聲叫喚著開門之時,馬蹄的隆隆聲響也於身後湧現,官軍的尖兵已越來越近。迫不得已只好斷了入城之念,快速地從門前離開。城門一開,官軍便蜂擁而入。不流一滴血,成都便為官軍所佔領。 無法進入成都的劉辟於是向西奔走,此時的他仍然未放棄抗戰意志。 “只要能逃入三城之一的話,就還有希望。” 所謂三城,指的是位於成都西方的松城、維城以及堡城三座城塞。位置正好在與吐蕃的交界之處,是蜀之邊防要塞。只要能佔據三城之一再與其他二城練成一氣,同時與吐蕃結盟的話,就能擁有足夠的力量與官軍抗衡,這正是劉辟的考量。必要的話,向吐蕃投降稱臣,成為其東方的總督也無妨。勝負才正要開始呢。 此時為農曆九月,時節已進入深秋。成都西方,往吐蕃的方向連綿延續的山頭早已蓋上白雪,正如杜甫“西山白雪三城之戍”所誑歌的光景一般。 天色已經大亮,一行人馬依舊吐著白色氣息不斷地奔馳,然而就在來到了洋灌田這個地方的時候,突然,一騎的士官突然慘叫地向後仰到。就在鮮血撒向空中的同時人也落馬墜地。失去騎士的馬匹則繼續跟著其他馬匹向前奔跑。緊接著又是另一騎在血煙之中被砍殺落馬。手握淌血之劍,牙將李燕驅策馬匹朝著盧文若一躍而上。 “餵,你幹什麼啊?” 大聲叫喊的盧文若,由於脖子遭到劍身的猛力一擊而眼前昏暗,從馬上跌了下來。目擊到這幕景象的劉辟,以可怕的神情叫喚道。 “李燕,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你對我並無恩惠呀!” 如此回答的李燕聲音驟然一變,變成個年輕女性的聲音。右手仍然握著劍,鬍鬚和眉毛一拔掉後,出現的是一張充滿武威神情的美女臉孔。 “真正的李燕早已經在地下等候著你的光臨呢。可別讓他等太久呀。” “可惡,原來是官軍奸細!” “你錯了,就算是死,我也絕對不食朝廷之粟。我叫聶隱。前年,讓韋皋一刀斃命之人就是我。” 說完之後,聶隱忽然朝馬鞍一蹬飛向空中。劉辟躍馬砍下的一刀僅僅劃破了空氣而已。 士兵們一陣喧嘩,因為聶隱在著地之前忽然一轉,不知騎上了什麼東西的背。拋開頭盔,黑髮迎風飄逸的聶隱所騎的是一頭豹,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豹,以猛烈的咆哮嚇退馬匹,然後便載著聶隱,直往劉辟的方向奔去。 馬的體型比豹高大。騎在鞍上的劉辟低頭俯視女子,劍斬落。女子亦以劍擋住攻擊。三次、四次,藍藍紅紅的火花四散飛濺。由上而下斬落的劍勢雖然較為有利,沒想到女子手腕一翻,劉辟的劍就這樣離開主人的手飛入空中。 手無兵刃的劉辟猛然張開大口。超過人類極限所張開之口,正企圖將聶隱的頭吞食進去。士兵們皆發出恐懼的叫聲,掉轉馬首逃離。 聶隱將左手伸入懷裡,取出一根長約一尺的鐵棒,將左手伸入不斷迫近的大口之中。鐵棒在張開之極限的劉辟上頜與下頜之間,像柱子般直立撐起。 半刻之後,追上來的官軍一隊,只看見背對背被縛綁在一騎的劉辟和盧文若的身影。劉辟的嘴因為鐵棒而無法闔起,所以唾液不斷地從他的口中流出。士兵們早已逃逸無踪,連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雖然相當詫異,但官軍環視為了這莫大的收穫而欣喜不已,立刻拖著兩名叛賊一起回去。誰也沒有註意到,在附近的懸崖之上,有一名騎著豹的女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一切。 劉辟和盧文若被關在囚車之上送往長安,並於長安斬首處死。 “劉辟之亂”不滿一年就告平息,蜀地也暫時回復平靜。高崇文和李元奕二人都獲得豐厚的賞賜,尤其是高崇文,不但接收了劉辟在叛亂之前的所有官位,還受封郡王。 事件過了之後,陳昭雖然沒有特別的飛黃騰達,卻得以在蜀地安穩地終其一生。有一回,他因酒醉而說起了騎著豹的美麗女俠之事。不過當他醉醒之後,再次被問及同樣事情的時候,他卻同時搖頭揮手地否認其事。 劉辟使用妖術,以及食人的故事雖然極為詭異,卻同時明確記載於“舊唐書”卷百四十,以及“新唐書”卷百五十八兩份文獻之中。這似乎是相當有名的一則故事。另外,關於女俠聶隱的傳說,在這段期間之中的唐朝各地都有殘留,甚至在“太平廣記”之中亦有收錄。據說許多為害百姓的權貴人士,都是死在她的手上。不過這一切事蹟究竟是史實或是野史,就無從論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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