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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黑道兇日之女(唐·中唐)

黑龍潭異聞 田中芳树 10574 2018-03-13
唐之李愬,字元直,為李晟之子。父子二人皆是對唐王朝忠心耿耿的名將。由於父親厥功甚偉,所以不論是“舊唐書”或是“新唐書”都未替兒子單獨立傳,而是以附加於父親傳記的形式加以記載。 元直自幼喪母,從小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父親李晟因出戰吐蕃大軍將之擊潰,並幾度平定國內叛亂等等立下無數功勳,而受封西平郡王。在這個時代,只要父親飛黃騰達,兒子便不乏加官晉爵的機會,然而元直卻連一官半職都沒有。原因是李晟為人潔身自愛,對於重臣之子毫無功績只憑著父親名聲加官晉爵之事相當厭惡。不過朝廷還是相當關照,賜予元直銀青光祿大夫的地位。 元直的父親在他二十一歲的時候死去。那段時期,他經常離開京城長安到各地遊歷。他所到達之處都是各個藩鎮的所在地。所謂藩鎮,雖是由朝廷在各地所設置的軍團司令部,但因為坐擁強大的兵力,所以經常不聽朝廷命令,對民眾施行苛政,並起兵叛亂引起天下騷動。以半獨立的地方性軍事獨裁政權來形容,應該會更容易明白吧。李晟為了壓制藩鎮暴行而不遺餘力,所以,或許是他命令兒子前往各地探察藩鎮狀況也未可知。

這是發生在德宗皇帝貞元十七年(西元八○一年)之事。二十九歲的元直,騎馬沿著黃河下游的北岸前進。 西方除了朦朧的青綠山脈之外再無其他屏障的平原地帶就是魏博藩鎮的管轄地。此時距離著名的安祿山之亂已經過了將近五十年的時間,但是朝廷的威令仍然無法到達此處,只能任其淪為無法可管的地帶。 魏博擁有七萬大軍,勢力極為強大。朝廷若想加以討伐,至少得有十萬以上的兵力才夠。不過就算募集到足夠的兵力,也還是缺乏指揮大軍的人才。令天下藩鎮畏懼的名將李晟早已去世,在那之後,官軍等於是毫無堪當大任的將才存在。 岸邊有一片廣大的楊柳樹林,元直打算在那兒讓馬匹休息。然而就在馬匹進入樹林的瞬間,前方立刻出現一幕與休息無緣的光景。大約十名的士兵聚集在林間空地。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隸屬藩鎮、目無法紀、殘害人民,被稱為“驕兵”的一群人。

一名少女被驕兵團團包圍,年齡大約才十五六歲,一身旅行裝扮,左手還提著一個圓形的大包袱。驕兵們心浮氣躁地攻擊少女,眼看著就將達成不軌的目的。 元直承襲父親風骨,是個俠義之人。對於弱者或女性的危難絕不會置之不理。當他抱著以一敵十的心理準備正打算靠近之時,林子裡忽然響起一個野獸的咆哮聲。 雖然不及老虎的勁力,但是那兇猛威嚇的聲音,卻已足夠讓驕兵們在一瞬間畏縮退卻。元直也冷不防地感受到一股來自背後的壓力,而忍不住環視周圍。毫不猶豫展開行動的是那名少女,白皙纖細的手快速地在懷裡進出。 少女的手上多了把短劍,只見白光一閃,立刻有一名賊人慘叫倒地。血的花瓣撒向空中,少女輕輕一躍向後避開。 除了少女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動也不動地呆若木雞,一回過神來之後,驕兵們立刻發出怒吼撲向少女。短劍閃耀後鮮血飛濺的情形再次重演。

少女的身體這次朝著上方跳躍,兩手攀住樹枝一個旋轉,整個人便已立於樹枝之上。身手敏捷的程度簡直不下於猿猴。 驕兵們在憤怒與狼狽的夾擊之下取出弓箭,打算向樹上射擊。元直飛快地躍上馬背,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繼續袖手旁觀。 元直亦是個騎射好手,一面策馬奔馳,一面取弓搭箭。拉滿弓弦一箭射出,隨著弓弦的震動,一個男人跟著倒地不起。少女和驕兵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向箭矢飛來的方向。 就在此時,元直仍然繼續策馬奔跑,並且重新搭箭上弓,再次射倒一人。在樹木枝葉遮蔽視線的情況之下,這實在是絕妙技巧。 驕兵們開始膽怯,光是少女一人就已經難以應付,現在又多了個強力的幫手出現,這樣的形勢讓他們不由得害怕了起來。儘管如此,決斷似乎仍難以做下。突然,一頭豹從樹木的縫隙一躍而出,將一名士兵撲倒在地,其他人終於爆發尖叫地落荒而逃。

元直與豹都未追趕上去。在少女棲息的樹木之下,人與野獸形成互相睥睨的對峙狀態。 元直取出第三支箭,豹也做出準備跳躍的姿勢。就在此時,樹上傳來一個喝阻之聲。當豹子解除警戒地坐在地上的時候,少女也宛如鳥兒飛舞般地輕盈降落在它身旁。 放下弓箭的元直再次看著少女,發現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唐代特別崇尚豐滿艷麗的女子,楊貴妃就是最佳的代表。相較之下,這個少女的美顯然屬於苗條纖細的類型,堪稱六朝型的佳人。眉與鼻的輪廓相當分明,雙眸中溢滿光彩。 自己明明較為年長,但元直卻有種被凌駕的感覺。心中微微有怠懈的存在,元直報上自己的姓名官位之後,詢問了少女的性命和身份。 鞠躬之後,少女爽快地回答:“我姓聶,名隱。父親名叫聶鋒,是魏博的都知兵馬使。”

所謂的都知兵馬使,可謂是藩鎮之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手上握有數千至數万的指揮權。內心充滿警戒,元直忍不住開口詢問:“既然是這麼一個權勢人家的女兒,怎麼不帶隨從?來這種地方又是做什麼?” “我正要回家,五年來的頭一次。” 實在是奇妙的回答。元直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催促少女繼續說下去。於是少女坐在豹的旁邊,開始敘說。 聶隱出生於父親是地方大官的家庭,從小備受珍視關愛,度過了一個安穩平靜的幼年時期。 在她十歲的那一年,一個年老的尼姑前來家中造訪。看著風塵僕僕一身貧苦裝扮的老尼姑,父親聶鋒雖然困惑,但仍拿了不少銀子請她離開。沒想到老尼姑竟露出奇妙的微笑,說她不要銀子。 “那麼,我讓下人幫你準備些食物或衣服好了。”

“多謝您的好意,貧尼想要的是其他的東西。” “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就是府上的千金。令千金天賦異秉,老尼很想收她為徒,好好地調教一番。” 聶鋒起先感到驚訝,接著便爆發怒火。儘管命令家僕將老尼姑趕出府邸,但是隔天一早少女還是不見了。想必是在夜裡遭到誘拐,眾人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卻怎麼也遍尋不著。 聶隱被老尼姑牽著手在風裡雲裡奔跑,最後被帶到老尼姑的住所。 “那是位於某處的一座深山之中。常常大半年都看不到一個旅人或獵人的踪影。” 聶隱如此說道。繁茂地長滿松樹和長春藤的山中,有一道溪流流過。那裡有一個巨大的石窟,也就是老尼姑的棲身之所。完全見不到人影,只看得到猿猴和鹿而已。老尼姑讓隱娘服下各式各樣的密藥,教導她武藝,甚至還要她修煉仙術。聶隱從未有過逃跑的念頭,因為修煉雖然辛苦,但是其他的一切卻讓她相當快活。

密藥的效果讓她的身體一日比一日輕盈,不但能比猿猴更快速地攀爬上樹,還能夠毫不費力地在樹枝之間飛躍移動。短劍方面,不論是拿著揮舞或投擲出去,都能夠一擊刺中虎或熊的要害令其斃命。能與豹、鷹交談,互通意思。對於藥草及毒物都能運用自如,行使仙術之時,就算從他人眼前橫過,也不會引起注意。 過了四年之後,老尼姑對著聶隱說。 “我已經沒什麼可以教你了。事實上,我之所以傳授你武藝,目的就是要你去對付那些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獸。” “什麼是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獸?” “就是披著人皮的衣冠禽獸呀。” 老尼姑告訴少女一個住在清河郡的大官名字,命令少女取回那個侵占公款、欺壓民眾、只知道求取榮華富貴的男人的首級。

聶隱到了清河郡後,先確認那位大官欺壓民眾的事實,然後才悄悄潛入官邸,一刀將他的頭顱割下。鎮守官邸的三百名私兵根本沒人能夠加以阻攔或是將她捉拿。 確認過聶隱帶回去的首級之後,老尼姑點點頭說了聲:“合格了。”並將一把裝飾著珠玉的寶劍交給她,要她回家。不過在回家之前,她必須取得另一個危害百姓的大官首級。成功的話必然會引起騷動,因此不必回去報告。既然聶隱並無其他的謀生之道,將來就以剷除那些披著人皮的猛獸,用他們不當奪取的財富的一部分作為生活所需。說完這些話以後,老尼姑便將她送到村里。聶隱則接受老尼姑的命令殺了那位大官,現在正朝著回家的路途前進。 “難道你成了刺客?” 在元直難以置信的追問之下,隱娘默默地點頭承認,回頭看著那隻豹離開了一會兒,不久之後又折了回來,把叼回來的布包袱放在地上。

聶隱抓著包著圓形物體的布的一端,用力一甩,滾出來的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那是一顆半白的頭髮披散,充血的雙眼圓睜,嘴角發生痙攣的男人頭顱。 “這是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的人頭。” “……什麼?” 元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吳少誠不就是幾年前公然反抗朝廷,恃武力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的那個男人嗎?數日之前,他的陣營似乎出現某種異樣的騷動,之後他的軍隊便慌慌張張地撤回了根據地蔡州城。原來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吳少誠在陣中被少女所殺。 “你為朝庭立了一項大功呢。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如跟我一起回長安城吧。皇上一定會重重賞賜你的。” “我沒興趣。” 語調雖然溫和,但是話中的內容卻相當辛辣而無情。 “我在森林的時候,什麼朝廷等等的,簡直比吹過的風還要遙遠。再說,當藩鎮和驕兵橫行霸道、為害百姓之時,朝廷又做了些什麼呢?世間之所以惡行瀰漫,難道朝廷就沒有罪嗎?”

“這……” 元直不知該如何回答。身為朝臣,元直理應對聶隱的直言不諱感到憤怒才對,但是他卻無法不認同聶隱所說的事實。 “朝廷並不打算袖手旁觀啊。等到養好兵將之後,朝廷一定會對藩鎮加以抑制的呀,只不過這還需要一些時間。”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就只好靠我們這些人盡量除掉人間的猛獸了。” 少女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元直的臉龐。表情在透過枝葉撒落的陽光底下變得甜美柔和了起來。 “師父曾經跟我說過。要是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喜歡的男人的話,就絕對不能放過。正因為長遠的結合無法實現,所以更要珍惜短暫的邂逅,你願意接受我嗎?” 多麼大膽而又唐突的求愛,而且還是女追男。簡直不知違背了幾重的儒教禮法。然而元直從一開始就被這個不可思議的少女深深吸引。所以他握住少女伸出的手,說了句連自己都覺得滑稽的台詞。 “我的馬應該不會被你的豹給吃了吧?” 少女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像朵巨大的牡丹花一樣綻放開來,將元直團團包圍…… 翌日早晨,一醒來就不見少女的踪影,連豹也消失無踪。由於已有某種程度的預期心理,所以並未感到驚訝。只覺得像是被一陣風吹醒了的夢境一樣,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也許永遠都不會再相遇了吧,想著想著,元直騎上馬,踏上返回長安的道路。
經過十六年。 憲宗皇帝元和十二年(西元八一七年),元直已邁入四十五歲的壯年。官職為左散騎常侍暨鄧州刺史。身為朝廷高官的同時,他也是最前線的司令官。 元直為討伐淮西節度使吳元濟而來到淮西。所謂淮西,就是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淮河上游一帶,距離東部洛陽相當近。吳元濟與其父都未獲得朝廷許可而自稱節度使,並且仗恃著強大的軍隊任意妄為。總之在這三十年來,官軍一直都無法踏入淮西之地。 吳元濟向民眾徵收稅金中飽私囊,強奪地方運往長安的物資,並向四方出兵併吞土地,掠奪殺人無所不為。宰相武元衡決定討伐吳元濟,卻被吳元濟的盟友李師道所派出的刺客暗殺成功。他在離開府邸前往皇宮上朝的途中,遭毒箭射中身亡。 發生這樣的事情,對朝廷而言,吳元濟已不容再姑息下去。因為姑息只會讓吳元濟和李師道等人更加妄自尊大。說不定還會造成比較順從朝廷的其他藩鎮對朝廷心生蔑視。事到如今,再也沒有妥協或讓步的餘地,為了避免大唐帝國瓦解,吳元濟勢必得加以討伐。元直就這樣接受了討伐得敕命。 元直主要的部下有李佑、李忠義、丁士良、吳秀琳、田進誠、牛元翼等人。這當中的李佑、李忠義、丁士良、吳秀琳原本是叛軍武將,被元直以奇謀生擒之後,他們都抱著必死的覺悟。沒想到元直不但赦免其罪,還奉還武器、給與士兵,將他們視為武將加以禮遇。他們相當感激,所以對元直宣誓效忠。 元直和部下們進行討論,一步步地完成討伐吳元濟的準備。然而吳元濟的兵力為元直的十倍,而且他的根據地蔡州城更是個聞名天下的堅城,想要攻陷絕非易事。 元直來到前線赴任是今年一月的事情,而現在都已經進入十月了。農曆十月的此時不但早已入冬,而且這年的冬天還格外嚴寒。連日以來,大雪不斷地從鐵灰色的天空降下,連沼澤及池塘都凍結了起來,不利於戰爭的狀態一天天地持續著。 “絕對不能就這樣拖到過年,在年底之前討伐吳元濟的準備都已經完成了呀……” 元直回想起這十個月以來的辛勞,打了好幾場的勝仗,也抓了幾個有力的敵將勸其投降,但是吳元濟這個人還是不容輕忽大意。出奇未必能製勝,但元直不得不採取這樣的做法。 “李愬只是個無能的男人,全是靠亡父李晟的名聲才能扶搖直上,打過幾場胜仗不過是運氣好罷了。手下將兵的主力全是投降之人,根本毫無戰意,要是吳元濟一站出來,恐怕立刻就嚇得四散逃逸了呢。至於官軍就更不足以畏懼了。” 不但散播這樣的謠言,還在沒有戰略意義的戰鬥中故作敗逃之狀。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拉攏民心。吳元濟是個仗恃武力驕奢無道,毫無慈悲心的男人,百姓對他而言不過是被支配與榨取的對象而已,所以民眾全都期盼著官軍勝利。據說連吳元濟部下的士兵們都無法忍受他的任意驅使和苛待。從這些點來看,戰鬥時機早已到來,可是天候卻始終站在吳元濟那一方。 如果攻擊行動拖延到春天的話,這段期間,恐怕只會讓蔡州城的防守越來越堅固吧。再說,支持吳元濟的其他藩鎮,比方說李師道等人會不會得意洋洋地趁機策劃什麼陰謀也未可知。朝廷的命運,可說是完全系在元直能否戰勝吳元濟這一點之上。想到這裡,元直簡直連胃都痛了起來。 大半天的時間都悶在自己房裡盯著地圖直看的元直,因為感覺到一股寒氣而縮起脖子,原來是從敞開的窗戶所吹進來的夾雜著雪花的風。站起身來,打算將窗戶關上的元直停下腳步。 窗邊站著一個女人,腳邊蹲坐著一頭豹,正以金黃色的眼眸仰望著元直。她的名字完全無需過問。 聶隱今年應該已經三十一歲了,可是看起來卻不超過二十五歲。彷彿依照六朝樣式所雕刻而成的象牙雕像一樣,即纖細又優雅,臉上還泛著嬌豔的微笑。身邊的豹是否仍為十六年前伴著她的那頭豹,這點元直就無法判斷了。 “好久不見。” 元直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而聶隱只恭敬地行了一禮做為回應。 “李將軍此次是率領官軍前來討伐淮西的吳元濟吧?一聽到這個消息,縱使未蒙邀請,我環視決定儘速趕來,希望能幫得上忙。” 聶隱的話令人意想不到。 “十六年前,我雖然殺了吳少誠,然而結果卻只是由其弟吳少陽承繼了他的地位而已,吳元濟是吳少陽之子。今日,吳元濟之所以能夠大發淫威,一半的原因其實應該歸咎於我。”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不過這是我們官軍所應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不願為朝廷效命的才對。還是你的想法改變了呢?” “正如我從前說過的,我對朝廷並沒有特別的忠誠之心。縱使打著官方的旗幟,只要是為害百姓之人,我還是會持刀相向,做個反賊。” 滿不在乎的說出這番話,讓元直不知該如何回應。 聶隱繼續說道。 “我聽說你成了將軍。不但分送糧食給民眾,對於傷兵還親手煎藥來治療他們,實在令人敬佩。” “你過獎了。” 勉強回應的元直,話中充滿了苦澀。 “負傷或者生病痊癒的士兵們,最終還不是得跟著我一起上戰場去送命。這樣的罪孽豈不是更加深重?士兵們的家人一定非常憎恨我吧。” 聶隱無聲地笑了笑。 “話雖然是這麼說,但實際上卻是大錯特錯。反正終須一死所以冷酷對待就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世上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德政和仁慈了。” “說的也是……” “或者,你根本就想成為一個聖人,而不是成為武將對吧?” 由於聶隱的口吻和少女時代一點都沒改變,所以元直不但毫無不悅,反而像是接續起中斷的夢境似的沉醉載一股幻妙的氣氛當中。 元直甩了甩頭。連士兵家屬的怨恨都畏懼的話,又怎麼擔負起將軍之職呢?重新整頓好表情之後,元直向這位不可思議的女子說明情況,向她尋求軍事上的建議。 “該用的策略都已經用盡,接下來就只剩下一舉突破蔡州城這個步驟了。只可惜今年的冬天來得太早。如果要等到雪融的話,攻擊就得拖延到百日之後了。” “吳元濟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一定是的。” 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元直再次看著聶隱。聶隱的話中之意,不就是要他在這段誰也料想不到的期間裡,毅然而然地發動奇襲嗎? “對呀,而且今天正好是黑道兇日呢。” 所謂的黑道兇日是黃道吉日的相反,是個最壞的厄日。碰上這種日子的時候,最好什麼也別做,靜靜地等待這天過去。若要大出敵人所料,這個日子豈不是展開行動的最佳時機嗎?元直眺望著下個不停的雪勢,大大地點著頭。 一轉過頭,聶隱和豹的身影,早已無聲無息地消失不見。事到如今,已經不容元直再繼續浪費時間下去。但是出聲喚來部下,對著急忙趕到的他們,做出要士兵們武裝集合的指示。部將們均大驚失色。 “可是,今天是黑道兇日啊。” 縱使是生於千年之後的人們,依然對日子的吉凶相當在意,對生在這個年代的人而言就更別提了,兇日起事簡直是觸犯大忌的行為。惟有元直毫不介意地,下令全軍立即出動。這天是十月十五日。 官軍的兵力共有九千,元直將之分為前、中、後三軍。前軍三千的主將為李佑、副將為李忠義。後軍三千的主將為田進誠、副將為牛元翼。中軍三千由元直親自指揮、副將為丁士良,吳秀琳則擔任全軍參謀。穿上足夠的御寒衣物,為了暖身環特地帶了酒。 究竟該朝哪個方向出擊呢?面對疑惑的將兵們,元直僅僅如此回答。 “向東前進!” 這十個月以來,元直已經和將兵們建立起深厚的信賴關係。到底有什麼計劃呢?或許是要前往別處與其他官軍會合也說不定。將兵們暗自想著,同時默默地在下個不停的雪中前進出發。 在一絲不苟的行軍之下,傍晚時分便已抵達第一個目的地。 這是一個叫做張柴村的地方,原本只是個極為平凡的農村而已,但由於是官軍攻打蔡州城的必經之地,所以吳元濟將居民全部趕出村莊,並派遣自己的部隊在此設置柵欄,建築狼煙台進行守備。吳元濟的部隊完全沒有註意到,官軍在大雪之中已經來到極近的距離。 “一個也不能放過。” 元直下了一個堪稱無情的命令。若是讓任何一個敵兵逃走的話,蔡州城就會得到急報,而這次的奇襲也將會功虧一簣。官軍將村莊完全包圍,由李佑領軍衝入敵陣。首先襲擊狼煙台,將駐守在那兒的敵兵一一殺掉。從積雪被血液溶化成為泥濘的情形,就可看出戰況的慘烈。所有打算逃脫之人都在包圍網的阻擋之下遭到殺害。元直的命令被完全執行,一個敵兵都沒能逃出去。 戰鬥結束之後,元直給了將兵一段休息和吃飯的時間,並下達入夜之後還要繼續向東進軍的命令。 李佑、李忠義、田進誠、丁士良等人低聲討論了一會兒之後,全體來到元直的面前,要求清楚地告知目的地。此時元直終於回答。 “接下來我軍將直擊蔡州城,生擒判將吳元濟。” 元直的一句話,令“諸將失色”,這是“舊唐書”中的敘述。就連勇猛的他們都難以想像,主將竟會有如此大膽的想法。 儘管大驚失色,但他們卻立即有所覺悟。在這樣的暴風雪之下,想將全軍撤還已是不可能之事。再說,若非元直的話,自己哪能留住這條性命呢? “誓討吳元濟!” 李佑一喊,其餘諸將也跟著附和。 風雪越來越強,九千官軍們在狂暴地呼嘯聲中再次前進。官軍抱著拼死的覺悟行動,這是自從聲望卓著的名將李晟死後的頭一次。 田進誠從很久以前就是元直的部下。當雪中行軍展開之時,他不禁懷疑李佑是吳元濟所派出的間諜。會不會是他誘使主將做出這種輕率舉動呢?田進誠在多年之後追述往事的時候,說出了這個想法,會有這樣的懷疑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然而當時的田進誠亦抱著與元直共生死的覺悟,所以他也鼓勵著士兵繼續前進。 不久之後,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大概是幻覺吧,官軍的前方竟然出現一名騎著豹的女人的身影,而且還對著他們頻頻招手。擔任前軍指揮的李佑不知該如何決定,只好派遣士兵至中軍向元直尋求指示。 “好好地跟著那個女人,她一定會帶領我們到蔡州城去的。” 元直的指示不容置疑。李佑和李忠義於是以騎豹的美女為目標策馬前進。全軍亦跟隨在後,踏雪前進。彷彿無所依靠的行軍,就這麼持續了一整夜。 “新唐書”以“凜風偃旗裂膚”來形容當時的天候。幾乎豎不起軍旗的強風讓大雪狂舞。馬匹倒地,人也倒下,連伸出援手的餘地都沒有,部隊只能一心一意地向前邁進。全軍損失了大約一至二成的人員,應該全部都是凍死。縱使在如此苛刻的天候下行軍,但將兵們卻始終沒有一句不滿之言,或是對於總帥的埋怨,這個事實,應該是元直身為一名成功統帥的最佳證明吧。 官軍的慘烈執著,終於得到回報。風勢減弱,雪也停了。就在天色將亮的時候,蔡州城的城牆也出現在眼前。 彷彿要將結凍的睫毛化開一樣,將兵們的眼中盈滿淚水。自己終於成功地達成戰史上無與倫比的行軍任務,在這樣的想法之下,疲憊就像是受到陽光照射的薄冰一樣消失不見,戰意也越發顯著地昂揚起來。 元直在吳秀琳和丁士良的陪同之下,前往幾乎被錯認為湖泊的巨大壕溝的岸邊,偵察蔡州城的情勢。 壕溝不知運用了什麼方法升高水溫,所以並未凍結,水面浮著一片黑壓壓的影子。花費不少的時間,總算看出那個影子其實是一群睡眠中的鴨子。看樣子恐怕有好幾萬隻的鴨子呢。 丁士良與吳秀琳感到憂心。不悄悄發動攻擊的話,奇襲便無法成功。但如果這群鴨子一有騷動的話,敵人豈不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嗎?然而元直卻相當欣喜,因為他想到了一個策略。 “雖然對這群鴨子感到抱歉,不過還是得向壕溝投擲石頭。必須讓它們一起飛起來才行。” 命令即刻被執行,士兵們拿著石頭或雪球朝著壕溝扔去。起初只有微弱的水聲而已,不過在被驚醒的鴨子們開始動作之後,狀況立刻在轉瞬之間起了激烈變化。 難以形容的聲響爆裂,百隻、千隻、萬隻的鴨群一起向空中飛起。只有白色和灰色的世界之中,充滿了無數黑色斑點亂舞,所捲起的漩渦將人們的視線完全遮蔽。 數万隻鴨子鼓動翅膀和鳴叫的聲音響徹天地之間,守城的士兵們全都摀住耳朵,連帶著隆隆的馬蹄聲和冑甲的聲響也都聽不到。他們就這樣摀住耳朵,看著亂舞的鴨子群,完全沒有留意到湧向前突襲的官軍身影。等他們終於察覺之時,數十具的梯子早已架上城牆,滿臉拼命神色的官兵們也已經跳躍而上。 在茫然之中被亂刀砍死的守城兵,一個個地倒在雪與冰之上。 “有敵人,是官軍!” 守城兵的叫喊依舊被鴨子的振翅聲湮沒。儘管狼狽不堪地舉劍迎戰,但是戰鬥意志的差距實在太大。把雪融化、將冰染色的幾乎都是守城兵的血。 彷若暴風般的振翅聲,把城內的居民都吵醒了。起初對事態感到不安的他們,在一得知事情真相之後,全都起而呼應官軍。打倒暴君吳元濟的日子來臨了。他們不斷向守城兵投擲石塊或雪球,為官軍指引方向。踏著血和雪,官軍終於殺到吳元濟的宅邸。 吳元濟今年三十五歲。雖然勇猛而具有霸氣,但同時也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完全沒料到官軍會發動突襲的他,目前正在溫暖的臥房里和女人們尋歡作樂。他與衝進房裡的部將之間的對話,都被記載於《新唐書》中。不過記述者似乎刻意強調出舞台般的戲劇效果。 “大人,敵人攻來了!” “別開玩笑。敵人怎麼可能在大雪之中來到此地呢?一定是百姓們打架鬧事吧。等天亮之後抓幾個人來斬首示眾就行了。” “大人,敵人真的入侵到城裡了。” “別說了。想必是新來的士兵們吵著要酒和毛皮裘的配給吧。別理他們。” 一支酒瓶被扔了過來,部將倉惶地奪門而逃。他並無為主上殉死之意,反倒是迷惑著不知該逃向何處才好。 吳元濟繼續在床帷裡做著甜美的夢,不料帳帷竟然遭到斬落。寒氣灌了進來,令吳元濟因酒色而渾沌的腦子霎時冷卻。 朝向帳外一看,吳元濟看見一名穿著如北方胡人般的御寒戎衣的女子,身後跟著一頭豹。女子的美麗吸引住吳元濟的目光,但是紅唇之間所逸出的聲音卻毫無半點柔媚,而且還以尖銳嚴厲的言辭鞭打著吳元濟。 “你要背叛朝廷倒無所謂,然而你越是掌握權勢,老百姓的災禍也就越大。這三年來,你應該已經隨心所欲地做夠美夢了吧,差不多是該起床夢醒的時刻了。” “別胡說八道!你這妖言惑眾的女人!” 在怒吼之中,吳元濟一把抓住置於枕邊的大劍,拔劍出鞘。數日以來,他雖耽溺於酒色之中,不過在面臨險境之際卻並未喪失鬥志。 從床上一躍而出,無視於半裸女子們的哭泣騷動,對著身穿戎衣的女子一劍砍去。女子消失無踪,大劍只斬斷了空氣。一個影子般的東西掠過吳元濟的身體,忽然左腳劇痛無比,吳元濟不由得倒在地上翻滾。 女子的劍,在閃光之中切斷了吳元濟左腳踝的肌腱。倒在地上的吳元濟想要起身卻做不到,只能滿是痛苦和屈辱地左翻右滾。女子冷冷地俯看著吳元濟,收劍回鞘。 “反正也是死罪之身,在這兒把你殺了的話,還可以免除將來的麻煩呢。只可惜有人希望你接受正式的審判。” 女子的聲音和一縷青煙重疊在一起。彷彿是什麼東西燒焦了似的臭味流竄進來,整間宅邸被人縱火焚燒。 根據史書記載,這把火為田進誠所放。由於吳元濟始終未從宅邸出來,所以田進誠打算用火將他熏出來。就這麼置之不理的話,吳元濟可能就會被燒死了吧,但女子卻抓起他的領口將他拖到房門之外。發現吳元濟身影的田進誠立刻和士兵們奔跑過去,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那個時候,女子早已不見踪跡。 三十年來一直蔑視朝廷、橫行霸道的淮西藩鎮吳氏一族終於在此滅亡。元直的作戰行動,有好幾點都打破了中世紀的軍事常識。一是在黑道兇日起事,二是強行於大雪之夜行軍,三是在奇襲之際積極地製造巨大聲響。由於這場戲劇性的勝利,元直於是以奇謀之人而名留青史。不過也如史書所寫的“僅只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使用過任何奇襲戰法了。 蔡州城外雖然還有二萬名吳元濟的兵馬,但是他們都懼於官軍的武威所以不戰而降。除了吳元濟之外,元直對於所有人都施以寬大的處置。抓住吳元濟後,他並沒有再殺害任何一名敵兵,這點尤其受到“舊唐書”的大力讚揚。 將所有戰後事宜都處理完畢的元直,在臨去蔡州城之前,獨自一人環視著城內,喃喃自語:“這次應該是真正的離別了。”這件事情,就連他的忠實部將都無人知曉。 “淮西吳元濟滅亡了。” 這份捷報傳遍天下,對擁兵自重的各地藩鎮可謂是澆了盆冷水。這讓他們真正地感受到朝廷的決意以及官軍的強悍。 緊接著元直又率兵討伐平盧的藩鎮李師道,一方面為遭到暗殺的宰相武元衡報仇雪恨,另一方面亦是斷絕各地藩鎮的反抗念頭。藩鎮們並無賭上性命與朝廷一戰的骨氣,他們純粹是仗恃武力反抗朝廷,對百姓任意榨取的暴徒罷了。藩鎮們一一降伏朝廷,雖然為時短暫,不過總算讓朝廷得以重拾威信。 元直獲得了唐朝中興名將的最高讚譽,後來更高居同中書門下平竟事,也就是宰相之位。 縱使身為宰相,元直的生活和從前依然毫無改變。為人質樸而愛好讀書,外出之時也只帶著一名隨從而已。他的書齋相當樸素,僅僅在東面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委託宮中畫師繪製的大型圖畫而已。那是一幅騎著豹,手持短劍的美女圖,因此非常惹人注目。 這究竟是何人之畫?被問及此事的元直起初不願回答。後來禁不住深入的一再詢問,他才回答那是一幅黑道兇日之畫。詢問的人皆感到愕然,對畫作提出不祥的意見。 但不管別人怎麼說,元直總是笑而不答,從未將圖畫取下。騎豹美女圖就這麼一直裝飾在元直的書齋裡,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據說在他去世的翌日,家人到書齋一看,美女的身影亦從圖畫中消失不見。不過這段最後的插曲,似乎有點畫蛇添足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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