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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匹夫之勇(南北朝·陳)

黑龍潭異聞 田中芳树 11328 2018-03-13
終究無法愛上這片土地。 蕭摩訶滿懷惆悵,環視著他居住了十五年的并州四周。這是位於黃河北方,接近萬里長城的一塊黃土大地。風與大地都寒冷乾燥,沙塵滿天飛舞沖向天際。自十七歲從軍以來,蕭摩訶在沙場中度過了五十六年歲月。這當中的四十一年,都是在綠水青山的江南地帶。 曾為陳國猛將、立下無數傲人戰功的蕭摩訶,在陳國滅亡之後,隨即改從統一天下的隋朝。今日,他在距離故鄉二千里遠的地方,成為反對隋煬帝的叛軍之將。他是煬帝之弟漢王楊諒的部下。 時間是隋之仁壽四年(西元六○四年),蕭摩訶,字元胤,年七十三歲。 蕭摩訶生於梁國。父親雖為梁國將軍,但是在蕭摩訶幼年之時便已去世。南北朝時代雖是天下分裂、戰火不絕的亂世,但是在南朝梁武帝在位的期間,縱使經歷過幾次的對外戰爭,可是國內卻相當平靜。在社會極度的繁榮之下,文化也相當昌盛。

一舉打破這個盛世的是“侯景之亂”。一個自北朝亡命而來的彪悍野心家,以粗野的暴力,顛覆了慣於和平的梁國社會。為了製止其暴虐行徑,各地紛紛組織勤王軍隊與侯景對抗。十七歲的蕭摩訶也追隨養父從軍上陣,體驗實戰,而且還在最初的戰鬥之中,討伐了十名以上的敵人。 蕭摩訶從來不覺得自己強。反倒是他人的脆弱,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相當訝異。後來,梁朝被滅,陳朝開始,重臣侯安都成為蕭摩訶的上司,相當地厚待他。 這是與北朝的北齊軍隊,於鍾山交戰之時所發生的事情。 侯安都這麼對他說。 “卿驍勇有名,千聞不如一見。” 你的驍勇善戰非常出名,但是聽了千遍都不如親眼見過一次。平常的成語說法應該是“百聞不如一見”,不過侯安都顯然是有意誇張。蕭摩訶行了一禮回答道。

“今日令公見矣。” 戰鬥一開始,立刻陷入激戰。北齊的軍力原本就比較強,而且到目前為止,與南朝的戰爭從未敗過。察覺到的時候,侯安都的身邊全是刀光劍影及血煙漩渦,同袍士兵接二連三地倒地不起。 數支長矛同時刺中侯安都的鎧甲,令他從馬鞍上跌落。雖然一面在地上翻滾一面揮劍將矛頭擋開,但他也同時做好無力回天的心理準備。 已經死心的侯安都,突然聽見異樣的叫聲響起。血沫熱騰騰地滴下,好幾顆敵兵的頭顱在他左右兩側滾動。抬頭一看,人與馬匹錯雜混亂,逆光之中只見一群黑影快馬躍來。黑影之一正是蕭摩訶。 “殺!” 伴隨著吶喊之聲,巨大的偃月刀反射陽光,掀起一場血腥的風暴。頭顱飛起,手臂亂舞,人和馬一齊被斬倒,原本乾燥的地面一下子全化成了紅黑色的泥濘。不一會兒,北齊士兵便發出懼怕及挫敗的叫喊,並掉轉馬首四散逃逸。

勉勉強強站起身來的侯安都,全身都被染成朱紅的顏色。他本身幾乎毫髮無傷,身上全是敵兵之血。對於問候平安的蕭摩訶,仍處於半驚訝、茫然狀態的侯安都如此回答。 “我確實見識到,也確實明白了。” 返回京城建康之後,侯安都向朝廷上奏蕭摩訶的武勳。於是蕭摩訶亦二十幾歲的年少之齡官封巴山太守。 之後,蕭摩訶的上司由侯安都變為吳明徹。吳明徹出身於武官世家,祖上歷代皆為陳國大將。有一次,當他們在秦郡與北齊軍交戰的時候,敵軍中夾雜著西域出身的胡人。那些胡人擅長射箭,已經射殺了無數陳軍將兵。吳明徹在陣前向蕭摩訶大喊。 “君有關張之名,可斬顏良矣。” 你擁有足可匹敵三國時代關羽及張飛的勇名,應可像關羽斬顏良那般,將那些胡人一一討伐!吳明徹如此叫喊道。這顯然是一種挑釁,明白話中含意的蕭摩訶回答道。

“願為公取之。” 此時蕭摩訶所使用的是一種名為銑錕的兵器。後世稱之為鏢。樣子是一條長長的繩索,前端希著一支尖銳的鐵錐。 蕭摩訶單單一騎,快馬奔騰沖向敵陣,右手甩著銑錕。那兵器宛如風車般快速轉動,撕裂空氣,發出如不祥哨音般的咻咻聲響。敵軍、己軍以及馬匹全都屏息注視。冑甲上披著毛皮的胡人,手執樺樹皮所張成的強弓策馬奔來。雙方所揚起的沙塵越來越靠近。胡人搭箭上弓,就在即將放箭之際,蕭摩訶的銑錕已搶先一步,如流星般從手上飛出。 銳利的鐵錐刺入胡人的眉心、劃破皮膚、貫穿頭骨,尖端直達腦部。還來不及發出聲音,胡人的身軀便從馬上跌落。在撞擊到地面之時,應該早已死亡了才對。 看也不看落馬的胡人一眼,蕭摩訶繼續快馬衝進敵陣。剎那之間呆若木雞的北齊軍,這才彷彿回過神來似的,從左右一起以槍尖刺向蕭摩訶。數支槍尖閃爍著銀色光芒,在空中亂舞閃動,原來是遭到偃月刀的閃電揮斬。蕭摩訶坐騎一躍而起的同時,北齊將兵們也跟著噴出鮮血,慘叫著滾倒在地。

斬殺了五十餘騎,正以袖子抹去偃月刀上的鮮血之時,蕭摩訶倏然發現北齊的一名小將正騎馬向他靠近。華麗的銀色鎧甲,顯示出對方的身份,手上的長槍亦鑲嵌著珠寶裝飾。直直盯著蕭摩訶的那張臉龐雖然白皙而又秀麗,但雙眼之中卻毫無懼色。 “哼,匹夫之勇!” 苦笑著轉向那名小將,蕭摩訶向前猛衝。那人應該是北齊的皇族。 只須一擊就能將對方兵刃斷成兩截的偃月刀,竟然發出清脆的金屬響聲。 “啊”他一聲發出驚嘆的同時,小將的長槍已然呼嘯一轉向前刺出,正中蕭摩訶的冑甲。蕭摩訶大為震驚,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於對手的勇武感到驚訝。 雙方交手了三十餘回合,蕭摩訶始終無法突破小將的防禦。這場戰鬥為陳軍單方面的勝利,北齊軍在慘遭重創的情況下只好撤兵。小將也收起長槍,掉轉馬首離去。戰事結束之後,蕭摩訶向俘虜追問小將之名,得到答案是“蘭陵王殿下”。

“原來那個人就是蘭陵王啊?” 蕭摩訶不得不感到佩服。北齊的蘭陵王,姓高,名長恭。此人不僅具有皇族身份,更因為卓越的武藝及戰略而屢次擔任北齊軍總帥。傳說他因為厭惡自己過度秀麗的容貌,而曾經戴著面具上陣。倘若蕭摩訶能夠討伐蘭陵王的話,失去柱石的北齊軍就會瓦解,歷史或許就會完全改變了也說不定。 “下次碰面的時候,我一定要取得蘭陵王的首級!” 此時因戰功而受封明毅將軍的蕭摩訶在心中如此發誓,不過這個願望並沒有達成。因為不久之後,蘭陵王就因為個人武勳及名望遭到北齊王的妒忌而被毒殺。 失去蘭陵王令北齊軍的軍力大為減弱。與北齊爭霸華北的北周於是趁機大舉進攻,將北齊滅亡。北周雖然以實力佔領了北齊的廣大領土,不過垂涎著同一塊土地的陳也並未袖手旁觀。

陳的老將吳明徹率領大軍北上,攻占了國境地帶諸城。當然,蕭摩訶亦追隨麾下,在進擊之時大破敵軍,討伐敵將。 “無敵將軍”這個稱號,似乎就是在這段時間里傳開的。 在徐州迎戰之際,蕭摩訶向主將吳明徹呈上作戰計劃。北周軍隊在陸地上雖然強悍,但是卻毫無水戰的知識與經驗。因此蕭摩訶主張利用水路發動突襲,趁敵方大軍尚未完全集結之時,將其中樞一舉擊潰。但是這個意見並未獲得採納。 “深入敵陣斬殺敵將是你的任務,而長算遠略則是老夫的責任。” 吳明徹“奮髯”回答道。 吳明徹並不期待蕭摩訶能提出什麼戰略計劃,所以他告訴蕭摩訶:“別想那麼多,你只要好好地依照我的指示去作戰就行了。”這對蕭摩訶而言,想必是極大的打擊吧,“陳書”以“失色而退”來形容他的反應。雖然蕭摩訶對政治權利不抱野心,但是在作戰方面,他卻希望能以大將軍的身份掌握大軍的總指揮權。這在陳國第一名將吳明徹的眼裡看來,大概只是個笑話罷了。

蕭摩訶後來帶領了僅僅十二名的騎兵殺入敵陣,把所有遇到的人盡數砍倒,留下一片屍山血河的慘狀。似乎是把對於吳明徹的憤怒與不滿,全都發洩在北周軍的身上。數万名北周軍只因為蕭摩訶等十三騎而完全崩潰,直到退出了十里之外才勉強能夠再次重整。而蕭摩訶“無敵將軍”的名聲也從此深深地刻畫在北周軍的腦海裡。 北周軍將各地兵力集結在徐州,企圖大規模地將陳軍包圍起來。吳明徹雖決意退兵,不過是否是因為拒絕了蕭摩訶的戰略而感到後悔就不得而知了。蕭摩訶率領八十騎突破敵軍包圍,令後續的己軍得以逃脫,並因此大功敘任右衛將軍。 離開戰場之後,蕭摩訶因水訥寡言,待人又謙遜溫和,所以被形容為“恂恂長者”。他知道自己既無門第也無學問,所以經常傾聽部下的意見,對待士兵也相當仁厚。

以蕭摩訶的部將留名青史的有並稱“二陳”的陳智深與陳禹。兩人雖為同姓,但卻無血緣關係。陳智深擁有卓越的武藝及臂力,在陣前極為勇猛。而陳禹不但善於騎射,更精通兵法及各種學問,因此擔任蕭摩訶的秘書兼參謀職務。這兩人一生都跟隨蕭摩訶共同行動,直到年老。 蕭摩訶屢屢以刺史身份至各地掌管行政,並且總是能夠毫無大過地完成任務。其中的原因,除了他這個人不貪不求,對於弱者又能展現慈悲之外,最重要的一點想必是身邊有陳禹在幫他處理行政的實務才對。 蕭摩訶的一生爭戰不斷。三十幾歲的時候、四十幾歲的時候,以及五十幾歲的時候,他都是在戰鬥。雖說擔任刺史之時並未犯下大過,但那畢竟不是他的專長。倘若生於太平盛世的話,毫無武勳的蕭摩訶根本當不了刺史。騎著悍馬衝入敵陣,將左右兩側的敵兵全數撂倒,這才是蕭摩訶的人生。正史之中雖然提到他有妻子,不過卻沒有其他和戀愛相關的逸話殘留下來。

這段期間,侯安都因為恃功而驕,所以遭到皇帝憎恨而被誅殺。吳明徹則每年與北朝軍交戰,儘管武名響震天下,卻終有勝利不再的一日來到。 北朝的北周起用名將王軌,在彭城之地與吳明徹決戰。王軌為了讓吳明徹的水軍無法自由行動,所以事先在周邊的水路投入木材,先癱瘓了軍船的航行之後才發動包圍攻擊。在陣中病倒的吳明徹,因氣力耗盡,於是便命全軍後退,然而水路受阻無法脫逃,以至於成為俘虜被護送至北周京城長安,並於長安病逝。時值陳之太建十年(西元五七八年),吳明徹享年六十七歲。 吳明徹死後,蕭摩訶之上就再無其他的上位者存在了。對此感到欣喜的蕭摩訶其實不該被責怪,他只是對於自己能夠站在統帥全軍的地位擁有擁有一份自負吧。事實上,為了收復吳明徹敗北所失去的土地,陳軍屢次北上,並以蕭摩訶總帥,帶兵出征,但總是“無功而返”,換句話說就是未能順利地交出戰果。 倘若批評蕭摩訶不具備統帥大軍的將才,那就太過殘酷了點。因為北周的國力原本就遠勝於陳,兩國的實力一開始就有懸殊的差距。 此時北周忽然為重臣楊堅所篡奪,隋王朝成立。在此混亂之際,北朝無暇南侵,而陳的宣帝也於此時崩逝而由後主即位。 後主為宣帝的長男,本名陳叔寶,而宣帝的次男始興王,則名為叔陵。宣帝共有四十二個兒子,所有兒子的名字當中,都有一個“叔”字。始興王計劃在宮中謀害剛即帝位的兄長。 皇帝身旁,向來不許任何持有武器的人靠近。不過御醫們為了削切各種藥材,都會隨時準備藥刀。始興王悄悄地拿了一把藥刀靠近後主,後主對於弟弟是一點戒心都沒有。在若無其事地來到哥哥後方之時,始興王奮力揮起藥刀,朝著哥哥的頸部砍入。 一聲慘叫傳出,後主倒臥在地。鮮血飛濺,帝冠飛向空中,模樣相當淒慘。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後主似乎仍無法置信,像是喘氣般的聲音中,驚愕的感覺多於恐懼。不過當他再次遭到砍殺的時候,恐懼的慘叫霎時響徹整座宮殿。 女性們的表現可謂相當勇敢。柳太后為宣帝正妻,也就是後主的生母。一看見自己的兒子身陷險境,老婦人立刻跑到始興王身邊,激烈地拉扯他。始興王乃先帝寵妃彭妃之子,並非太后的親生兒子。 “別煩啊,老太婆!” 破口大罵並將太后制伏在地上之後,始興王握著藥刀砍了幾下。但是太后依然激烈抵抗,而且由於身上衣服的阻擋,所以只受了一點輕傷。 緊接著,後主的乳娘吳氏也跑了過來,從後方抓住始興王的右腕。始興王雖然奮力揮開,但吳氏卻死命地摟住他不放,怎麼都甩不開。始興王於是改變姿勢,跨過太后的身體伸出左手,抓住了後主的衣服。披頭散發滿身是血的後主再次發出慘叫,同時在地板上滾動,好不容易才避開致命的一擊。 直到此刻,終於有男人出現。此人為宣帝的四男,也就是後主與始興王的異母弟長沙王叔堅。長沙王與始興王扭打成一團,在激烈格鬥的最後,終於搶下藥刀。接著,他脫下自己的上衣,將衣服捲成長條狀替代繩索,把始興王捆綁起來。 捆綁之後,正想請示後主裁決之時,卻不見後主身影。原來後主在疼痛與恐懼之下,早就哭著逃入寢宮,正躲在棉被裡不停地發抖。 沒辦法,長沙王只好前往兄長寢室詢問。 “逆賊已經束手就縛。是要立刻處死,還是打入大牢等侯它日另行發落呢?” 但是後主根本無法回答,只是在棉被當中一個勁兒地發抖而已。 就在這段期間,始興王拼命扭轉身體,掙脫了長沙王的縛綁。他踏上馬匹離開皇宮,逃回自己封地所在的東府,並且懸賞重金,張貼佈告,大舉招募武裝將兵。雖然打算募集三萬人左右,但實際上卻只集結了三千人。 要是長沙王當場將始興王殺死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只是對於長沙王而言,他實在不便擅作主張,殺害自己的異母兄長,最後朝廷決定出兵討伐始興王。 不過朝中遲遲沒人肯接下任務。因為大家都相當害怕,自暴自棄的始興王不知道會不會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抗。由於長沙王也拒絕受命,後主於是聽從朝臣司馬申的意見,命蕭摩訶出兵。 蕭摩訶與二陳率兵進攻東府。始興王膽戰心驚,還兩次派遣使者企圖說服蕭摩訶。 “只要你歸順於我,我便封你為宰相。” 話雖如此,但蕭摩訶又怎麼會加以理會。殺死使者之後,他率兵殺到東府城門。 勃然大怒的始興王奔入府內,王妃及他的六名愛妾都在那裡。 “殉死吧!” 在如此大叫之後,始興王首先將王妃拖到內院,丟入井裡。接著再把哭泣叫喊的愛妾們一個個丟入井裡。 把七個不幸的女人全都丟入又深又暗的井底之後,始興王右手拔劍出鞘,左手抓住酒瓶,搖搖晃晃地走出府邸。雖然殺了在他前方的兩名士兵,但那兩人並非敵人,二十不知道該逃向何處的己方士兵。 醉痴於血與酒之中的始興王走出王府,在地上坐了下來,不知不覺地開始環視著圍繞在周遭的敵兵。抬起被他人的血和酒染得通紅的臉,始興王開始大喊道。 “本王乃先帝次男。汝等卑微的臣下竟敢犯上,加害皇族?” 收到這句話的嚇阻,陳智深回頭看著蕭摩訶。 “怎麼辦,大人?要將他生擒回京嗎?” “沒有必要。” 蕭摩訶冷冷地搖頭。 “別理會那個逆賊的胡說八道。只要他還活著的話,就一定會再次逃走。快點將那禍根剷除掉!” 接獲嚴令地陳智深,無言地舉起長矛,向前刺出。始興王在地上發出抗議及痛苦的大喊,不過片刻就停住了。 始興王的首級被送往建康。後主安心地喘了口氣,開始論功行賞。蕭摩訶被封為車騎大將軍,陳智深為巴陵內史,長沙王則以司空身份掌理國政。 後來長沙王因為受到兄長後主的妒嫉而失勢,還被冠上專橫及叛逆謀議等不實的罪而逐出宮廷。成為庶民的他與妃子二人在民間經營酒樓生意,直到隋朝建立,才又為官擔任遂寧郡太守。這個人的一生簡直是一篇小說的最佳題材呢。 後主的統治只延續了不到七年。興起於長江以北的隋王朝,逐漸統一了天下的大半邊。接下來只要再滅陳的話,就能完成自晉朝滅亡以來,闊別了二百七十年之久的天下統一大業。 後主是個典型的亡國君主,只知道對人民賦以重稅來滿足自己的奢華生活,對政治及軍事連一點興趣都沒有。就這樣到了禎明三年(西元五八九年),隋發動六十萬大軍,從北方及西方渡過長江向陳進攻。 蕭摩訶曾幾度向後主呈報作戰方案。他主張應對正在渡江的隋軍從側面發動攻擊。或是將已經渡江上岸的隋軍引入內陸,從後方加以阻斷。然而這些戰略都未能得到後主的認可。 後主隱身簾子後方,聽著蕭摩訶的極力請求。之時當他終於出聲之時,說話的對象卻是站在簾子前方待命的一名大臣袁憲。 “別理他。那群武官都只曉得樹立自己的功勳,以便將來能夠耀武揚威,根本就不會替朕著想。隨他們愛怎麼樣就怎樣吧!” 說完之後,一個女性的柔軟笑聲傳了出來。原來後主正懷抱著寵愛的張貴妃,蕭摩訶嘔心瀝血的報告完全被當成了耳旁風。蕭摩訶因絕望而感到眼前一陣昏暗,整個人就這麼跪伏在簾子前方無力起身…… 陳朝有位女性名叫樂昌公主。所謂公主,乃是皇帝之女,不過這位樂昌公主乃宣帝之女,後主之妹。她與一名年輕的朝臣徐德言成親,夫妻倆的感情非常親密。 徐德言在朝為官,眼見後主無能朝中腐敗,對於國家的前途深感絕望。徐德言並無嚴厲勸諫後主的勇氣,也沒有降敵倒戈的決心。他只能一味地感到痛心,尤其對妻子之事感到憂心。 徐德言將妻子心愛的鏡子斷成兩半,把其中一片交到妻子手上。 “另一半我會收著。如果我們因為亡國而離散的話,千萬不可以將彼此手上的鏡子遺失。要是你已經安頓下來的話,就把鏡子拿到市集上去販賣。如果我也還活著而且能找到那半面鏡子的話,我們就一定會再度重逢。” 兩人於是相擁而泣。也許他們不應該如此浪費時間,趁這個時候趕快逃走說不定還來得及。只是三百年來第一次成功地渡過長江作戰的隋軍的進擊速度實在太過猛烈。 儘管未得後主的命令,陳國將領還是各自率領部隊與隋軍對抗,只可惜一個個都遭到擊破,敗逃四散。惟有魯廣達一人相當善戰,阻擋住了隋軍的一部分,只可惜誠如字面所述,僅僅是一部分而已,總計六十萬的隋軍將兵宛如冑甲的洪流般地吞沒了陳的國都建康。 蕭摩訶被隋的大將賀若弼俘虜。據“陳書”所述,當時的蕭摩訶已經“力無可用之所”。士兵們四散逃逸,根本連仗也打不成。丟下偃月刀,挽著手臂就地站立的蕭摩訶,就這樣被隋軍士兵群聚著包圍起來,套上繩索。 蕭摩訶被帶往建康,後主也遭到俘虜,與後主相對而立的蕭摩訶,以雙手被縛綁在身後的狀態屈膝跪地,放聲哭泣。陳的舊臣以及隋的將軍都因為明白蕭摩訶的心情而沉默讕言。 惟獨隋的行軍副元帥楊素一人,冷冷開口:“哭泣之前為何不大戰一場?別無其他能力的庸才不如早點退出戰場算了。” 然而賀若弼對蕭摩訶相當同情,不但解開他的繩索,還視他為賓客加以禮遇。再說,當隋軍攻入皇宮之時,後主還與寵妃兩人躲在井中。不想為這樣的君主賣命死戰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這是賀若弼的想法。 隋文帝看過賀若弼的報告之後,對於蕭摩訶這個人亦頗有好感。 “此人堪稱壯士。像這樣的人,絕對有任用的價值。” 於是文帝授予亡國俘虜的蕭摩訶開府儀同三司的地位。簡單的說就是如重臣般被禮遇的將軍。南朝一百七十年曆史當中最強的猛將,受到了文帝的禮遇。 文帝非常疼愛末子諒,因此賜其漢王的封號,令他統治大隋帝國的西北五十二郡,防衛北方國境。由於北方開始出現另一支強大的騎馬游牧民族“突厥”,所以漢王的責任相當重大。 毫無實戰經驗的年輕皇子必須有老練的人才加以輔佐。文帝所選中的人才正是蕭摩訶。 漢王帶領部下前往領地并州(後來的山西太原)赴任。蕭摩訶也隨同前往。此時陳智深與陳禹雖自願同行卻未獲許可,因此蕭摩訶將妻子也留在京城,隻身一人啟程前往北方。 大體上還算平穩的十五年過去了。北方的騎馬民族突厥固然強大,但是隋的力量卻更為強大,總是能壓制突厥,阻止他們侵擾國境。 變動是發生於國內。 仁壽四年七月,文帝崩逝由皇太子楊廣即位,是為隋煬帝。由於文帝之死相當突然,令人困擾的疑點又甚多。因此“皇帝為太子所弒殺”的流言開始不脛而走。況且在即位前後,身為煬帝之兄的前任太子才無端遭到殺害,所以大部分的人都相信流言的真實性,漢王也相信。 “父親及兄長皆為新帝所殺。下一個恐怕就是輪到自己了。” 滿懷恐懼的漢王身邊,出現了一個煽動叛變的聲音。此人為漢王的親信王頍。 “就這麼放手不管的話,豈不是只能坐以待斃。”在這樣的唆使之下,漢王決意叛亂,連蕭摩訶也未能阻止。 王頍原本是南朝人士。他就是曾經侍奉過梁武帝與元帝的勇將王僧辯的兒子。 由於王僧辯早到競爭對手陳霸先的殺害,王頍只好亡命北朝改仕於隋。至於蕭摩訶這邊,由於他一向忠於陳霸先及其子孫,倘若單就南朝的歷史而言,兩人可謂是互為仇敵。然而現在兩人皆為隋朝臣子,而且還將一同張起反叛隋朝的旗幟。 與王頍不同的是,蕭摩訶並不認為這次的起兵能夠成功。漢王雖然不是個惡劣的主子,但是他一向受到雙親溺愛,從來不知道何謂人間疾苦。這次他僅僅是逼於無奈而心生反抗之意,並非真有殺兄而奪取天下的覺悟。 生涯的最後一戰竟是一場敗仗嗎?想到這里之後,蕭摩訶聽見漢王在對他說話。內容是詢問他,事成之後想得到什麼樣的獎賞。 蕭摩訶行禮之後,如此回答。 “殿下成就大業之際,老夫希望能返回江南。” “就這樣而已嗎?” “老婦惟一的願望就是死於故鄉,僅僅如此而已。” “還真是無欲無求啊。” 漢王不自然地發出笑聲。他只是想在部下面前展示他的大方而已。當然,這裡面肯定也有包含著以酬賞來吸引部下的心態才對。老臣蕭摩訶的這種反應,看在漢王眼裡,肯定是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吧。 正如蕭摩訶的觀察一樣,漢王完全沒有覺悟。漢王以“剷除專橫奸臣”的名義起兵,而且目標不是煬帝而是重臣楊素。相對於此,煬帝則以楊素為討伐軍的總帥。 楊素性好陰謀,又懂得玩弄權力,為人處世向來只求目的而不擇手段。在歷史之上雖以奸臣之名廣為人知,但他不論是身為宰相、大將軍或是文人,其才能都相當卓越。尤其是面臨狀況時的決斷力與行動力,簡直優於漢王有千倍之多。面對漢王的十萬大軍,楊素僅僅率領五千騎兵出征。 當然,這五千騎兵絕對是隋軍之中最精銳的部隊。除此之外,楊素還挑選出兩名猛將作為戰鬥指揮官,這兩人分別是麥鐵杖和楊玄感。楊玄感為楊素的長男,一向有“項羽再世”之稱。 “聽說漢王起兵的目的是為了討伐我。既然如此,我就到漢王的面前去讓他瞧瞧吧。” 楊素對兒子這麼說,楊玄感愉快地點頭同意。 “我可以親手殺死漢王嗎,爹?” “暫且讓他活著,皇上自會處置。” “我知道了。對了,聽說漢王麾下有個無敵將軍蕭摩訶。那個人的武藝如何呢?” 楊素若無其事地回答道:“出身江南之人,似乎不飲長江之水就會乾枯匱乏。就連無敵將軍也不例外。況且那個人不過空有匹夫之勇罷了,今年到底有多少歲數了呢?” “聽說已經七十三了。” “嗯,不過,到了這把年齡,也無須再珍惜生命了。” 出征的前一刻,楊素與住在自己宅邸之中的寵姬們大開餞別宴會。他的私生活極為豪奢,寵姬人數最多之時曾經超過千名,而且全都過著奢華的生活。 心情愉快地沉醉在酒、樂曲、歌舞之中吟詩作樂的楊素,忽然注意到一名寵姬消失不見。她的名字是樂昌公主。那是楊素擔任行軍副元帥滅陳之時,文帝所賞賜給他的美女。在那個時代裡,身在滅亡國家的宮廷中的女人,都會被當成勝利者的戰利品。 在楊素的命令之下,家臣們立刻在極為壯闊的宅邸中分頭搜索。其中一隊在廚房後方發現樂昌公主的身影。她與一名裝束貧困的男子手牽著手,正準備從楊素的府邸脫逃。不軌的私通行為恰巧被逮個正著,兩人立刻被抓了起來,拖到楊素的面前。 這個男人就是樂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陳國滅亡的十五年來,徐德言一直四處流浪,好不容易來到長安。走在市集之時,徐德言發現路邊的攤販竟然在販售一塊只有半面的破鏡子,而且那半面鏡子和自己保存了十五年的一半完全吻合。原來是樂昌公主委託出入楊素宅邸的商人,請他把那半面鏡子拿到市集去販賣。於是徐德言抱著必死的覺悟潛入楊府,終於與妻子再會。 “原來如此,這當中竟然有這麼一段曲折的故事啊。” 聽著故事頻頻點頭的楊素,有片刻的時間,陷入了思考當中,但兩眼隨即發出銳利光芒。 “不知好歹的女人!枉費我供你過著這般安逸的生活,你竟然忘恩負義,偷偷與昔日的丈夫私會。我再也不想見到這張臉了。快給我滾出去!” 楊素如此咆哮之後,隨即讓家臣將樂昌公主和徐德言押出府外。接著又命令侍女到樂昌公主的房間,把他送給她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收拾好拿來。 樂昌公主與徐德言就這麼被趕出門外,兩人互相擁抱,正要為十五年來的重逢再度落淚之時,門扉忽然開啟,楊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把手上的巨大棉布袋,粗暴地往街上一扔,大聲說道。 “污穢私通的女人的物品,絕對不能留在這個宅邸之中。誰想要的話就撿去吧!” 說完之後,大門又再度關閉。 樂昌公主與徐德言互看對方一眼之後,小心翼翼地拾起棉布袋,發現它出奇地重。打開一看,過去楊素贈與樂昌公主的金銀珠寶,竟然塞滿了整個袋子,簡直都快溢出袋口。那這些拿去變賣的話,這一輩子就不必再為生活煩惱了。 樂昌公主與徐德言這才領會到楊素的用意。兩人對著楊府門口一再拜謝,之後才手牽著手離開京城。 由於一面破鏡而使得分離十五年的夫婦再次重逢。回到故鄉江南之後,兩人一直過著平靜的生活,不過據說他們每天都會對著遠方的楊素朝拜。 這就是“破鏡重圓”的故事。 過去滅了蕭摩訶的祖國陳,現在又將討伐蕭摩訶所追隨的漢王的楊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穿上光輝閃耀的鎧甲,漢王出征了。只是出征之後,他開始感到迷惘。漢王並沒有一套根本的戰略計劃,也尚未決定該如何調度十萬軍隊。 蕭摩訶向年輕的主人進言。 “若王爺想奪取天下的話,就必須全軍西進,直指京師。若只想割據一部分天下的話,就應該全軍東進,確保山東到河南一帶的地盤。王爺可依照自己的意思做出抉擇,惟獨不可分散兵力。” 漢王點頭同意,但表情卻並不友善。也許他希望聽到的是更戲劇性的作戰方案吧。而其他親信幕僚滿足了漢王的慾望。他們把兵力分成六個方向,打算同時攻下軍事要地。 通過間諜得到這項情報的楊素發出冷笑。分散六路的兵力,每路最多不過二萬而已,這豈不是各個擊破的最佳機會嗎? 楊素下令全軍急進。 第一個目標便是漢王部將紇單貴的軍隊。在強烈的側面攻擊之下,全軍幾乎潰滅於一瞬間,而紇單貴也被楊玄感所殺。接著漢王部將趙子開也遭到擊破,並被麥鐵杖砍下首級。 驚恐不已的漢王雖然將分散的兵力集結起來,但是已無與楊素正面交鋒的氣力,所以便帶著全軍逃回并州。 楊素在後方急起直追,終於在清源之地追上漢王軍隊。蕭摩訶立於陣前眺望遠方,在不斷逼近的敵人前鋒,發現手持長矛的楊玄感的身影。 那就是我呀。蕭摩訶心想。四十年前年輕精悍的自己的身影,彷彿與楊玄感的英姿重疊在一起。 戰爭開始的同時,楊玄感也騎著黑馬衝入漢王陣中,四面八方揮舞著長矛擊倒敵兵。在寬廣的戰場之上,楊玄感所到之處紛紛捲起鮮血的漩渦,但是他的做法也立刻就被看穿。 那種程度的拼命與勇猛,為的就是讓敵兵害怕要是被殺傷了該怎麼辦?他只是在利用那種心理而已。在指揮著士兵、勉強地維繫軍心免於崩潰的同時,蕭摩訶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年老的蕭摩訶在年輕的楊玄感身上,看到了自己毫無結果的人生。 蕭摩訶的最後努力,終於在漢王被恐懼驅使而逃離本營之時一舉崩潰。 自己要是再年輕個三十歲就好了。徒然地叱喝著士兵,蕭摩訶感受到更深刻的空虛。自己若是再年輕三十歲的話,就能以楊玄感為對手,演出一場震撼千年、令天下人矚目的單騎對打。 漢王的軍隊潰敗,而且是慘敗。戰死者超過一萬八千,而存活者則幾乎全部四散逃逸。 蕭摩訶遭到逮捕。一領悟到自己無法阻止士兵的逃亡之後,他彷彿憑藉著某種力量似的繼續向敵軍前進。正打算向楊玄感提出一對一的挑戰之時,忽然有數騎敵軍向他靠近,以長槍將這位老將從馬上擊落,痛打一頓。一方面被無名的騎兵擊落,一方面亦是因為身上冑甲的重量,蕭摩訶連起身都做不到。 漢王雖然棄同伴於不顧地徑自逃逸,但最後還是放棄逃亡,選擇投降。楊素將漢王監禁於陣中,並向煬帝請示處分。 “漢王罪不至死,但須帶回京城幽禁。” 對於煬帝而言,漢王恐怕連處死的價值都沒有吧。但是漢王身邊的親信卻不可饒恕。 首先被斬的是王頍,接著輪到蕭摩訶。他雙手被綁在身後,帶到楊素面前。這是兩人的第二次見面,兩次楊素皆以勝者身份,冷眼看待遭到縛綁的蕭摩訶。 麥鐵杖亦在現場,他似乎對蕭摩訶感到惋惜似的背過臉去。麥鐵杖原本是陳國盜賊,在亡國之後,因為勇武獲得楊素的賞識而成為將軍。大概是因為素來景仰蕭摩訶的名聲,所以不忍心看到他現在的模樣吧。 凝視著這個彷彿已經精疲力竭的垂老敗將,楊素開口說話。 “你若於十五年前,以陳的忠臣身份死去就好了。” 蕭摩訶無言地回看楊素,但眼神卻無精打采,似乎連楊素之話是同情還是揶揄都無法分辨。兩膝著地,蕭摩訶彷彿喃喃地說了些什麼話!不過誰也沒聽見他的聲音。劊子手大刀一閃,滿頭白髮的頭顱就此落地。 行刑終了,楊素正在書寫給煬帝的報告之時,楊玄感來到父親本營,告知有訪客前來。 “那個人名叫陳智深,是蕭摩訶的舊部。他特地來請求,求您務必讓他將屍體領回去加以厚葬。” 由於蕭摩訶是以逆賊的身份遭到處刑,所以連安葬的權利都沒有。倘若硬要以禮下葬的話,就必定要有接受刑罰的覺悟。然而楊素聽完之後,卻乾脆地回答道:“把屍體交給他吧,蕭摩訶有個好部下呢。” “可惜沒有遇上一個好的主子。” 楊素沒有回應兒子的話,僅僅再次提筆書寫報告。而楊素遭到煬帝忌避,被逼含恨而死是在此刻的兩年之後…… 關於蕭摩訶,“陳書”給了他如下的評語。 “蕭摩訶氣冠三軍,當時良將,雖無智略,亦一代匹夫之勇矣。然口訥心勁,恂恂李廣徒歟!” 李廣為西漢名將,以“射石飲羽”的故事聞名,但最後卻與武帝疏遠而自殺身亡。蕭摩訶生前亦曾被喻為關羽、張飛。連同李廣在內,個個都是稀世罕見的勇者,然而卻沒有一人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想到此處不禁令人感慨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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