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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蕭家兄弟(南北朝·梁)

黑龍潭異聞 田中芳树 11875 2018-03-13
蕭家的七男和八男,兩人之間的關係非常惡劣。這樣的情況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就連當事人和周遭之人也早已毫無印象。對於老七而言,或許是打從這個小自己一歲的弟弟出生開始,就非常討厭他了也說不定。 蕭家為梁國皇族。南北朝時代,世間戰亂源源不絕。梁國雖屬於南朝而屢受北朝侵略,卻依然國力富庶,佛教文化昌盛,享有四十年以上的和平與繁華。若要將這些功績都歸於一人的話,最值得稱頌之人必定是身為皇帝的武帝蕭衍,其在位期間大約四十八年。武帝因為篤信佛教,戒葷茹素,世人稱之為“皇帝大菩薩”。 樑的國土涵蓋了中國大陸的南半部,包括整個長江流域在內。國都所在的建康,就是後來的南京,地處長江下游的位置,若從東西長達四千里(約二一○○公里)的國土整體來看,似乎略為偏向東方。因此在長江中游的江陵,以及上游的成都這兩大都市分別安排了有力皇族進駐,以負責民政及軍事。

梁之大同三年(西元五三七年),武帝的七男湘東王蕭繹以三十歲之年齡受封為鎮西將軍兼荊州刺史,被派往江陵赴任。在此同時,二十九歲的八男武陵王蕭紀亦受封益州刺史,前往成都。 “這樣也好。希望這輩子都不用再見到那傢伙的臉。” 兩人似乎都有同樣的想法。江陵與成都之間相隔了一千六百里的距離,就算想要見面,也不是一時片刻就能辦到之事。兩人就這樣佯裝無事遵守禮儀,寒暄互道再見。 湘東王是個獨眼之人。原因似乎是幼年時期所罹患的眼疾所致,但究竟是左右哪隻眼睛看不見,史書上並未記載。不過,他看著弟弟的那隻眼睛裡充滿了冰冷的寒光卻是毋庸置疑的。 時間就這樣過了十一年。 太清二年(西元五四八年)所發生的侯景之亂,幾乎震動了梁國上下。

侯景是來自於北朝的亡命之徒。這個時代雖然被稱為南北朝,但實際上卻是三分天下的局面。南朝只有梁國而已,但北朝卻分裂為東魏與西魏二國。侯景在東魏的權力鬥爭中失敗之後,便拋棄家人獨自亡命梁國。梁國原本打算接納亡命的侯景,但是後來又改變心意棄侯景於不顧。於是遭到追擊的侯景,像是變魔術般地組織了十萬大軍包圍樑都建康,並於攻陷建康之後,將垂老的武帝幽禁起來,令他衰弱至死。 侯景之所以能夠在一時之間成功地引發大亂,全是因為梁國的有力皇族以及將軍們無法同心協力討伐侯景之故。由於彼此相互牽制按兵不動,侯景才得以利用這個消極性將梁軍各個擊破。儘管如此,身處江陵的湘東王還是決定為父報仇,並號召成都的武陵王加入,不過卻只得到冷笑回報。

“七官是個懦弱無能的文人。怎麼有辦法平定叛亂呢?” “七官”指的是“排行第七的兄長”之意。武陵王一向以此稱呼湘東王。 湘東王確實是個文人。不但愛好文章書籍,更愛惜富有文采的文人。他在江陵城內的王府所收藏的古今書籍,總數多達十四萬卷。這在印刷術尚未發明的那個時代實在是極為難得。不過若要以武人之名來論斷的話,至少武陵王就從來沒聽說過湘東王在這方面的名聲。 事實上,武陵王可謂是廣大而富強的蜀之王者。不但和遠方的天竺有貿易來往,還擁有足以睥睨北朝的十萬大軍,實力與北朝相比毫不遜色。武陵王不解救父親危機,也不出力協助兄長,而只在一旁觀察形勢。這樣的行為不免令外人猜想他懷有野心。也許有人認為武陵王打算自立為蜀王,不過武陵王的野心並不僅止於此。因為在大寶三年(西元五五二年)四月,武陵王終於向天下宣告:“除本主之外,無人能取代父皇成為大樑天子。”

武陵王就這樣在成都即位,將年號改為天正,而積極擁立武陵王自立的長男圓照被冊封為皇太子,其他的兒子亦全部封王。圓正為西陽王,圓滿為竟陵王,圓譜為譙王,圓肅為宜都王。另外,宗族之內的蕭翻則封為秦郡王,敘任征西大將軍兼益州刺史。 在一片的恭賀聲中,惟有武陵王府的司馬(參謀長)王僧略,以及直兵參軍(護衛隊長)徐枰對即位之逝持反對意見。 “兄弟之間應該齊心協力,討伐逆賊侯景才對。現在即位的話,不但無法獲得群臣支持,還會被視為對父皇見死不救、陷兄長於危難的卑劣小人,在後世遺留惡名啊。” 被激怒的武陵王立刻將二人處斬,並將首級懸掛於成都的城門示眾。 剛剛受封為秦郡王的蕭翻,雖然有心製止對王僧略二人的處刑卻力有未逮,只能偷偷地暗自嘆息。

“奇業尚未成就,卻先殺害國之基礎的善人。如此怎能不自取滅亡?” 儘管預見了武陵王的敗亡,但蕭翻卻不打算棄而不顧。在整編軍隊,籌備糧食與武器的同時,他決定默默地盡到自己分內的責任義務。 蕭翻自武陵王進駐成都以來,一直在他手下負責內政事務。以農業和西方貿易為兩大支柱,把蜀地經營得富庶豐饒,足可蓄養十萬大軍的大功臣就是蕭翻。正因為認同蕭翻得功績,所以武陵王任用他為實質的宰相,不過感覺上似乎又和他有些疏遠。 武陵王於即位後立刻起兵,打算順長江而攻打江陵,討伐兄長湘東王。他留下三萬兵力,命宜都王蕭肅與秦郡王蕭翻鎮守成都之後,自己便率領其餘軍隊“御駕親征”。這一切全是出自“皇太子”圓照的安排。此刻的圓照儼然是以握有天下權勢的軍師自居。

七萬蜀軍搭乘大大小小共一千五百艘的軍船順流而下越過三峽。三峽由西向東分別是瞿塘峽、巫峽以及西陵峽,長度為三百里(約一五○公里)。長江的水道到此明顯變得狹窄,而且速度也特別湍急。兩岸絕壁聳立,上空有云層堆積,絕壁之間還有霧氣形成的漩渦流動。雖然自古以來都為水運的險處,不過不論水道如何地狹窄,還是足以容納三艘軍船並排行駛。就是這樣的壯闊程度,使得長江自成一個宏偉的水的世界。 武陵王乘著一艘格外壯麗的軍船,在隨軍而行的美女們的載歌載舞之中舉起酒杯,為讚頌三峽絕景而吟詩作對。 “即便在文采方面,我也不輸給七官啊。”武陵王心想。 他們的父親武帝,雖然以武力登上帝位,但是武帝卻好文勝於好武。武帝的長男,也就是湘東王和武陵王的長兄昭明太子蕭統,亦以“文選”的編者身份留下不滅之名。不過此人早在其父之前,於二十年前就已經去世。總之,梁朝皇室中的“文”的血統可謂是非常濃厚。

峽谷中吹來的風尤其強勁,將船帆刮得激烈作響。士兵們逐漸地嘈雜起來,一團黑霧被風吹來,包圍住武陵王的座船。那幅情景宛如是一條黑龍將船隻負于背上,在水里遊走一樣。 “啊,這是吉兆啊!我軍必勝無疑!” 如此大叫之人正是“皇太子”圓照。全軍歡聲如潮,一千五百艘的軍船破霧乘浪,快速地穿越三峽。 天下轟隆作響。明知南朝正處於危機之中,北朝卻無法立刻掌握機會。東魏將侯景放逐之後,一再地發生政變,最後由丞相高洋以二十二歲的年少之齡篡奪王位,建立北齊。高洋不論在政治或軍事方面都極具才能,但是只要一喝起酒來就會兇性大發,甚至還會親手殺人。東魏的二千餘名皇族全被他一一殺害,宮廷內外充滿恐怖氣氛,人們只能屏氣忍耐等待風暴過去。高洋本身亦把焦點放在北方,希望將騎馬的游牧民族完全掃滅。

在這樣的情勢下,成為武陵王討伐目標的湘東王,一得知武陵王起兵的消息,就忍不住地大吐輕蔑想法。 “對父親見死不救,還出兵討伐兄長,他難道想奪取帝位嗎?對,他一定想得要命。那個人從小就是這副德性。光是蜀一個地方就已經超出他分內應得的了,居然還貪心不足地越來越放肆。” 湘東王在江陵府的樓台之上,一面眺望著長江的洶湧水流,一面在腦海中思索對策。 事到如今,湘東王不但得繼續向東追擊侯景,同時還必須應戰從西方而來的弟弟。雖然面臨了東西夾擊之勢,但幸好侯景和武陵王之間並無聯繫,雙方只會各自出兵而已。 “就採取各個擊破的策略吧。目前只差一步就能剿滅侯景了呀。要是弟弟早半年起兵的話情勢可就危急了。”

湘東王這麼想。只不過,萬一武陵王的行動太過迅速的話,對於一切的計劃將會十分不利。為了爭取時間,湘東王送了封親筆信函給弟弟。 “我倆不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弟嗎?兄目前正在討伐父皇的仇人逆賊侯景。幸而戰況有利,侯景的滅亡就在眼前,無須再藉助弟之兵力。請速返回蜀之封地,抵禦北方大敵西魏。” 接到親筆信的武陵王雖然對信函的內容嗤之以鼻,但還是下令全軍停泊在三峽東邊的出入口,不一口氣沖向江陵,而打算先觀察一下東方的情況再說。這是個致命的錯誤判斷。 梁之大寶三年四月底,侯景之亂終被平定。這是一場將南朝貴族社會連根毀壞的大亂。 侯景在遭遇到陳霸先、王僧辯等人所率領的湘東王麾下的正規軍時連連戰敗,到後來甚至被趕出陸地。據說侯景搭乘著僅存的幾艘帆船逃往海上之時,仍然計劃要東山再起。然而卻不幸地在海上,為梁朝已故名將羊侃之子羊餛,字子鵬,所剿滅而結束生涯。

侯景的屍體被交給王僧辯。王僧辯先將頭顱砍下,命人送往身在江陵的湘東王手上。接著又將雙手切下,送給北齊天子高洋。因為侯景最初就是與高洋之兄發生鬥爭才會亡命南朝。 王僧辯正是被武陵王所處死的王僧略的哥哥。湘東王為犒賞王僧辯所立下的大功,於是承諾在近期之內幫他逃回殺弟之仇。 此時,一個名為王偉的人物和侯景的頭顱一起被送到江陵。這個人是侯景的軍師,相當富有文采。湘東王打算赦免王偉之罪,讓他在自己手下做事。 群臣紛紛表示反對。 “王偉是教唆侯景發動叛亂的人啊。將這種大逆不道的主謀無罪釋放,豈不是太沒道理了?” “本王是因為愛惜人才。” 這是湘東王的回答。 “王偉的文才,遠比當世之人都來得出眾。這樣的文才正是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呀。王偉確實犯下重罪,因此赦免其罪才更能顯示出身為帝王的器量不是嗎?” 群臣面面相覷。不久,一名官員恭敬地走上前去,將一冊書籍呈給湘東王。書中匯集了王偉這三年裡所創作的詩文。接過書籍的湘東王在翻閱之際,表情也驟然一變。 因為他看到一篇以“湘東一目”為題的文章。 那是一篇揶揄湘東王只有獨眼之事的文章。 湘東王將書籍扔在地上,命人將王偉帶到座前。深信湘東王會饒恕自己性命的王偉面帶笑容地來到湘東王的面前,一接觸到湘東王憎惡的眼神,便嚇得呆立不動。企圖辯解而張開之口,被士兵以短劍刺入。舌頭被切斷,鮮血從口中湧出。看著發不出聲音、痛苦掙扎的王偉冷笑了一陣子,湘東王這才命人將王偉斬首處死。 “願意饒恕大逆不道的罪人,卻無法容忍對自己口出惡言的人。這就是所謂的帝王風範嗎?” 群臣皆皺起眉頭,但卻沒人敢出言規諫。因為他們都目睹了王偉被割斷舌頭的過程。誰都不願意落到像那樣的死法。 侯景之亂被平定一事,也傳到了陸續在三峽東側布陣的武陵王耳中。一確定那並非虛報或誤報之後,武陵王從船上將酒杯扔進長江之中。倘若他趁著侯景在東方作亂之時,急下江陵發動攻勢的話,事態不知會如何演變。 就在武陵王為後悔與不安所苦,不知該如何做出決斷的時候。 “把蜀讓給北朝吧。” 湘東王做出如此決定。這是個可怕的決定。因為蜀是佔據梁國全部國土的西方三分之一的廣大土地。 “分散各地的侯景餘黨仍然握有勢力,況且就這麼坐視武陵王的暴行不管的話,結局難保不會失去一切。一旦得知蜀內空虛,北朝應該會出兵奪取他的領地才對。這個時候,不如以蜀為餌讓北朝攻占武陵王的根據地,比較有利。” 聽到湘東王這個決定的群臣,都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為了對抗武陵王而必須仰賴北朝的兵力。這豈不等於是為了把狼趕走而引虎入室一樣呢? 對於所有的反對聲音,湘東王一概予以漠視,同時立刻準備好親筆書信,命人送往北朝的西魏朝廷。使者從江陵出發乘舟溯漢水而上,繞過秦嶺,終於抵達西魏的京師長安。 西魏的皇帝並無權力。實權全都掌握在相國宇文泰的手中。這一年,宇文泰的年齡為四十八歲。 根據後世文獻,宇文泰是個被形容為“功業足可與曹操匹敵,樣貌則酷似劉備”的人物。他的樣貌確實是身材高大,耳大手長。只不過像曹操一樣的人物實在沒什麼趣味可言,所以鮮少有逸聞傳出,這正是他毫無漏洞之處。宇文泰所支配的領域,地處中國大陸的西北部,也就是一般所知生產力最差的地方。然而這個地方卻也掌握了西方世界與內陸貿易的樞紐,交流遠及波斯與大秦,所以財政相當富庶。最重要的是,宇文泰的私生活非常樸實,軍政及軍紀亦端正廉明,對於瀆職官員刑罰嚴厲,所以民眾在生活以及心理上都非常安定。 宇文泰的樸實,並非出於刻意要求。他最華麗的一套絲綢衣裳,也只是進宮時所穿著的相國朝服而已。在自己家裡的時候幾乎十幾年來都穿著同樣的棉布衣服,就算上面有補丁也毫不在意。他也不愛喝酒,雖然偶爾會看看美女的歌舞表演,但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比起所有的一切,他最熱愛的就是政治與軍事,舉凡與國家建設有關之事,他都充滿了熱情幹勁。 在長安宮中看過湘東王的書信之後,宇文泰腕起他那過長的手臂陷入深思,最後終於苦笑著喃喃自語。 “事到如今,南朝居然還在上演兄弟鬩牆的鬧劇……” 不論是湘東王也好,武陵王也好,兩人的眼中都只看得到梁國而已,完全忘記北方尚有虎視眈眈的強敵存在。腦海中只有不願將帝位交予兄弟這個念頭,這是何等狹隘的視野啊。那樣的愚蠢固然可悲,但是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的話,自己豈不是比那對兄弟還要愚昧? “一口氣奪下蜀地。那個地方正當空虛。” 宇文泰的決斷相當迅速。他將心腹的文官武將召至相國府內,出示湘東王的書信徵求意見。持慎重態度的言論佔大多數,理由是,西魏與北齊的抗爭日益激烈,此時實在不適宜再捲入南朝的內亂之中。 只有尉遲迥一人闡述了積極的論調。 尉遲迥是宇文泰姐姐的兒子。精通武略,深得舅舅信賴,年僅三十就敘任大將軍一職。在他死後,其孫女因蒙受隋文帝的寵愛而遭到獨孤皇后的嫉妒並殘忍殺害,這段插曲在歷史上相當有名,不過就這個時點而言算是遙遠的未來之事。 “蜀與中國已經隔絕了百餘年。” 尉遲迥所謂的“中國”,在此指的是北朝。 “蜀人太相信他們的土地是天然要塞,因此在防守方面難免會有所疏漏。只要以少數精銳鐵騎發動快攻的話,必定能取得勝利。末將願意擔任進攻的指揮官。” 宇文泰面露會心的表情點了點頭。 “就依薄居羅的辦法進行吧。” 薄居羅是尉遲迥的字,這樣的字給人一種完全不同的印象。這也正是北朝皇族或貴族出身於北方游牧民族的證明之一。 宇文泰調派出最精銳的一萬二千名騎兵給他信賴的外甥。尉遲迥將之分為六隊,立刻從長安出發南下。先鋒部隊的將領名為侯呂陵始。這個人絕對是牧馬游牧民族出身,侯呂陵為其姓氏,始是名字。 尉遲迥一舉突破北方國境,朝蜀地進攻。他的用兵技巧固然出色,不過這次成功地軍事行動完全來自於事先已經知道蜀的空虛狀態。不理會零散的抵抗,全速通過幾乎無人的原野,尉遲迥僅僅花了十日的時間就抵達成都。 兩軍於城外展開正式交戰。由於尉遲迥所率領的西魏騎兵隊擁有壓倒性的堅強實力,所以蜀軍一敗塗地,景欣及超拔扈兩名將軍也因而陣亡。三萬的士兵當中,只有不到一萬人勉強討回成都城內,緊閉城門堅守陣地。 過去曾為蜀漢與成漢國都的成都城牆果然堅固無比,難以攻陷。圍攻行動持續了五十日之久。期間,蜀軍雖然曾八次出戰,卻都一一敗退。由於西魏軍的進擊太過緊迫,而城內又缺乏糧食,鎮守成都的宜都王圓肅以及秦郡王蕭翻終於精疲力竭,只得以不傷百姓為條件開城投降。戰意拳拳的西魏諸將皆主張不接受投降而攻打到底,但尉遲迥卻搖頭否決。 “勝利已定,沒必要再導致無謂的流血。再說,為了永續統治蜀地之考量,還是避免為日後留下積怨為佳。” 尉遲迥接受了圓肅的投降。當開啟城門的圓肅在門前叩拜之時,尉遲迥立刻伸手將他攙扶起來,不只饒恕他的性命,還約定視他為西魏貴族同時加以禮遇。對於部下,尉遲迥也嚴禁掠奪及暴行,只沒收了武陵王的財產分配給士兵們,民眾沒有流過一滴血。僅僅一日的時間就讓成都恢復平靜。 尉遲迥將圓肅及蕭翻留置在各自的住所中保護,並派出使者,向長安的舅舅報告佔領成都的消息。 “薄居羅果然是個真正的名將啊!” 宇文泰的這句話,充分地展露出他對外甥的功勳以及正確的戰後處理的滿意。他下令讓圓肅及蕭翻以開府儀同三司的身份移居長安,尉遲迥則加封益州刺史,繼續駐守成都。 將蜀地合併一事,令西魏的農業生產力及人口大幅躍進。這同時也意味著西魏的軍事力量及宰相宇文泰個人權勢的顯著增強。 從大分裂邁向再次統一的歷史如波濤般地持續翻滾。西魏不久之後便被宇文一族所篡奪而成為北周,而北周又被楊氏一族篡奪而成為隋,空前的繁榮即將籠罩整個大陸。只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免不了要經歷一場龐大的流血戰亂。 布陣於三峽的武陵王,在六月接到成都陷落的消息之時,大驚失色。 “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沒有事先預料到呢?就算是疏忽也應該有個程度啊。一想到七官的喜悅表情我就一肚子火。” 武陵王一再斥責“皇太子”圓照。以軍師自居的圓照只能白著一張臉,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圓照的心腹劉孝勝安慰武陵王,極力強調目前仍有七萬大軍健在,好不容易才取得武陵王的點頭認同。現在想動卻動不了,武陵王只能帶著七萬大軍滯留三峽,陷入虛度時日的窘境。 進入十一月,湘東王於江陵即位,成為梁朝皇帝,改元承聖元年,史上稱之為元帝。 元帝稱呼其弟武陵王為“蜀賊”,向群臣嚴格下令。 “只要蜀賊仍活在這個世上,爾等的功績就不可能得到認同,那個人必須除掉!就在今年之中。” 元帝召了一位畫師進宮,為武陵王花了一幅等身大小的肖像。然後他親自拿起鐵鎚,在畫中所描繪的武陵王面孔上釘入粗釘。由於這件事情發生在群臣面前,所有旁觀之人都感到一陣寒涼。 扔掉鐵鎚之後,元帝命人將湘州刺史王琳從牢獄中釋放出來。 此時的王琳雖然只有二十八歲,卻已是身經百戰,擁有猛將稱譽而受到士兵及民眾的愛戴。後來梁國為陳霸先篡奪之時,王琳還擁護皇族亡命北朝,為了梁之再興而繼續奮鬥了二十年,是個相當出色的人物。 王琳之所以身陷牢獄,全是被上司王僧辯所陷害。王僧辯雖以討伐侯景、奪回國都建康而立下大功,但是那個時候,他所率領的士兵卻在建康城內任意姦淫擄掠、殺人放火,仍以戰場上的心態極盡暴虐之能事。正規軍的聲望全失,所以王僧辯對於承擔責任一事相當憂心。 不過更令他擔憂的是手下最驍勇善戰、連敵我雙方都讚嘆不已的王琳,對於自己地位的威脅。於是王僧辯想出一個一石二鳥之計,把殺人擄掠的責任全部推給王琳,並將他五花大綁,然後附上“應判處死刑”的意見送往江陵。 元帝並未明快地處死王琳。一方面是因為有人主張王琳無罪,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王琳在宮中的姐姐們為弟弟請命之故。最後,元帝命令王琳討伐武陵王,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對於王琳而言,未能洗刷清白雖令他心有不甘,但他還是接下敕命立刻出戰。 王琳率領八千精兵從西方進入三峽。採行陸路,在得以俯視長江水流的絕壁上向東前進。他的策略是從武陵王軍隊的後方給予威嚇的一擊。 由於蜀地已遭到西魏的佔領,因此這項行動必須在他們毫無所覺得的情況下進行。若非王琳的話,這次的作戰指揮根本不可能如此完美。 長久以來一直不知所措的武陵王,終於派遣度支尚書(財政大臣)樂奉業至江陵謁見元帝。事到如今,他仍抱著求和的希望。 “弟認同兄之即位,亦準備撤兵。因此懇請依循往例認同對蜀地的支配權。” 聽到這樣的請求,元帝只給了一句評語。 “所謂自私自利,這個就是最佳的寫照了。” 元帝的嘲諷是理所當然之事。跪伏在御前的樂奉業,一面觀察著元帝的表情一邊開口說話。 “蜀軍的糧食已經用盡,死亡的人數也相當多,存活之人早已戰意全失。全軍的崩潰就在眼前。所以才不得已到此求和。” “這事還用得著你來說嗎?” 元帝責罵回去,以閃亮的獨眼瞪著樂奉業。 “你跟隨蜀賊作惡,取得了尚書地位,事到如今竟想在此搬弄口舌,賣主求榮?看了就討厭,給朕滾出去。” 渾身發抖的樂奉業,立刻逃出江陵。一旦受到元帝憎惡的話,將來不知道會如何慘死,先前的王偉就是個例子。當然,樂奉業也沒有回到武陵王的身旁,他就這麼從江陵、從歷史消失了。 一直在等待樂奉業返回的武陵王,接到了一個壞消息。由蜀東入侵的王琳,在三峽西部的出入峽口發動攻擊,僅僅一日就攻陷當地,並殺死守將公孫晃。軍隊進而向西進入三峽,目前正朝著武陵王的背後逼近。 驚惶失措的武陵王,命令部將侯睿帶領七千人馬折返西方。侯睿的部隊分乘百艘軍船前往迎戰,由於是從三峽的下游逆流而上,所以速度自然相當緩慢。才只前進兩日,就在途中遭遇到沿著絕壁的狹窄道路急進的王琳部隊。 對此意想不到的遭遇,王琳固然也感到驚訝,但仍立刻下令,從絕壁上對蜀軍發射火箭。 火箭如大雨般從蜀軍的頭上傾盆而下。侯睿大聲地激勵士兵,除了下令滅火之外,還命令士兵對著絕壁上的敵人射箭反擊。一時之間,長江的峽谷之中充滿了軍船起火燃燒所產生的火和煙。被火焰包覆席捲的船帆隨風飄揚,宛如成群的鳳凰在空中狂舞一樣。 百艘軍船燃燒殆盡,蜀軍的死亡人數超過三千。侯睿在逃出燃燒軍船的時候,被敵人的箭射中,連船帶人在火焰的包圍中沉入江底。 看見三峽上游之處所漂來的大量煙霧以及眾多屍體,位於下游的蜀軍便明了戰況如何。事到如今,蜀軍已然陷入腹背受敵的狀態了。 武陵王在軍中攜帶者大批財物。以一斤(將近六○○公克)的黃金所打造而成的薄板,每百片裝成一箱,共有百箱之多。而同樣形狀的白銀則多達五百箱。 這究竟有什麼用意呢?武陵王讓全軍知道自己擁有那麼多的金銀財寶,卻完全沒有將財富分給士兵的打算。故鄉被西魏軍佔領,被夾在進退兩難的困境中的蜀軍弟兄之間,開始升起一股不安與不滿的情緒。 “有了這些黃金和白銀,就算能夠再集結十萬大軍,可是,光鎖在箱子裡面,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懇請王爺有效利用!” 如此向武陵王進言之人是寧州刺史陳智祖。武陵王看起來相當不悅地背過臉去,回答道。 “這些是為了攻陷江陵時所準備的開銷。用不著你多事。” 然而陳智祖卻流著眼淚一再說服,武陵王終於忍無可忍地叱喝陳智祖退下。 這樣的事情自然是全軍皆知。武陵王像個守財奴似的,而且氣量狹小。這些認知讓將兵們大為震驚,戰意也明顯地喪失。 在此同時,平定侯景之亂的正規軍也全力向西移動,為討伐武陵王而完成集結的準備。 王琳所率臨的特勤部隊在討伐侯叡之後,繼續追著殘餘勢力向三峽東進。 接獲戰報的武陵王聽從“皇太子”圓照的意見,命陳智祖率領三千名士兵迎戰王琳。默默領命的陳智祖立刻出陣,僅僅半日便與王琳的部隊發生激戰。 陳智祖立於最前線,帶兵向前殺進。看見陳智祖身先士卒這種舉動的王琳,為這個人物感到惜惋,因而收起長槍向他喊話。 “陳寧州(寧州刺史陳智祖),棄劍投降吧!蜀賊不值得你為他效忠啊!” 明知道王琳的厚意,但陳智祖依然怒吼著揮劍刺出。 “忠誠豈能以價值論斷呢,小子!” 迫不得已,王琳只好重新舉槍應戰。互擊二十餘回合之後,陳智祖的劍被彈入空中,緊接著白光一閃,右肩也被刺中。按著鮮血狂噴的傷口,陳智祖跪倒在地。 “別逞強了,投降吧!” 陳智祖以悲愴的笑容看了一再向他勸說的王琳一眼,突然轉過身去,從絕壁向長江的水面一躍而下。 無暇悼念陳智祖,王琳繼續從三峽的北岸向東急行。 陳智祖之死以及部隊潰敗的消息,經由逃逸的士兵被帶回來呈報給武陵王。面對著愕然的武陵王,“皇太子”圓照和劉孝勝相繼提議。 “就算王琳有多麼驍勇善戰,他的兵力尚不足一萬,在全軍之中不過是一根分枝罷了。只要我軍攻陷江陵,從樹根讓大樹枯萎的話,分枝自然就會掉落了。此刻我軍應該全力以赴,攻陷江陵才對。” 武陵王點頭同意,急忙下令大軍出發。一千四百艘軍船一駛出三峽,便在長江的水面向左右兩側寬廣地散開來。而梁軍的軍船早就在前方等待。 在蜀軍士兵的眼中看來,那根本不是軍船,簡直是一座水上的城塞。全長有約二十丈(約五十九公尺),幅寬亦有四丈左右。船體兩側都裝置有直徑約兩丈的巨大外輪。那些輪子正以猛烈的氣勢旋轉,在激起大量的水花的同時也不斷地向蜀軍靠近。其速度之快,就像實在平原上疾馳的馬匹一樣。 樑的軍船因為靠外輪移動行駛,所以並沒有架設桅杆及船帆。船樓一共有四層之高,除了設置有箭弩與石弩之外,每一層樓都擠滿了武裝士兵。船首部分裝飾著張開大口的獅子頭雕刻,塗成朱紅色的雙眼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 在將近五十年前,樑的水軍曾經在淮河迎擊北朝八十萬大軍,並且在水與火的波濤當中讓對方全軍覆沒。那場戰役叫做“鍾離之戰”。當時的實力至今仍未衰退。在這個時代裡,就算是造訪遙遠的西方世界,這隻船隊應該都稱得上是人世間最強的水上部隊。 唯一的缺點就是船身太過巨大,無法溯三峽之水向蜀前進。所以指揮水軍的游擊將軍計劃將蜀軍船隊向東誘出三峽,在廣大的水面上將之一舉殲滅。而蜀軍也確實中計。王琳的精銳部隊不斷地由西方迫近,逼得蜀軍不得不向東前進。結果,一切都在梁軍的主導下發展。 “有什麼好怕的?敵方只有二十艘軍船而已。快將他們包圍起來,用火箭攻擊。幸好我方位於上風處。” 在劉孝勝的叱喝之下,一千四百艘的船隻立刻在水上展開行動。本來應該要排出堅固的水上陣容才對,但武陵王卻發現,配置於後方及左右兩側的軍船正一艘艘地相繼逃走。 “快阻止他們逃走啊!” 彷彿聽見了武陵王的哀嚎似的,二十艘的外輪船就在此時衝入了蜀軍之中。僅僅受到船首的衝撞而已,蜀的軍船便隨著大浪翻覆,將士兵們拋入水中。由船樓的箭弩射出的箭化為銀色的雨不斷降下,蜀的軍船也一艘接著一艘變成了屍體載運船。外輪船進一步以強力大弩,從遠距離射出火箭,讓蜀的軍船接二連三地起火燃燒。 武陵王對著一面大喊“沒希望了”、一面脫下冑甲的士兵們怒聲咆哮。 “快戰鬥啊!你們為什麼不捨棄性命為本王而戰?” 士兵粗野地揮開武陵王之手,冷冷嘲笑。 “因為王爺對金銀比對人還重視呀。王爺何不將那些金銀打造成士兵的模樣,叫它們與敵人戰鬥呢?” 武陵王氣得大叫,正要拔劍之時,只見士兵早已身手矯健地從船舷跳入長江游泳離開。 這一戰令蜀軍徹底崩潰。戰死及淹死者有八千人,被梁軍俘虜者有二萬,其他人全部四散逃逸。軍船方面,沉沒的有五百艘,焚毀的有三百艘,火煙像是撫摸著長江水面般地瀰漫飄流。 只有武陵王的座船好不容易脫離包圍,朝下游方面的江陵直奔而去,梁軍當然是緊迫在後。過了不久,武陵王的座船離開長江本流,進入支流。由於支流混雜著濕地與淺灘,大型的外輪船應該無法駛入才對。 沒想到梁軍亦換乘百艘以上的輕舟,執拗地繼續追擊。因為只要一天未能取得“蜀賊”之頭顱,他們的功勳就不被認可。不久後,武陵王的軍船就被追上。 武陵王打開裝滿黃金的箱子,親手抓起金餅,一片片向外丟出,在淺淺的水面濺起水花。武陵王扯開喉嚨,對著敵將樊猛大喊。 “這裡有黃金一萬斤,白銀五萬斤。這些應該足夠僱用你了吧?請你護送我到七官的身邊。” “你說的七官是誰啊?” “就是身在江陵的湘東王啊。” “湘東王早就不存在了。他已經即位成為天子了。你若想乞求保全性命的話,就應該稱他為皇上才對呀。” “皇上……” 武陵王低聲呻吟,開始顫抖。 “七官是皇上……那、那種人也配稱為皇上嗎?” 猛烈的衝擊令軍船劇烈晃動。 原來是軍船的船底撞擊到河的底部。 軍船開始進水,人們紛紛跳船逃生。所有的人都從淺灘朝著蘆葦叢生的濕地亂竄。一枝枝的箭瞄準了往被水打濕、滿身泥濘的人們射去。由輕舟躍下的士兵們亦手持槍劍對著逃亡的人猛撲而上。鮮血飛濺,尖叫四起,失去頭顱的身體倒入泥濘之中。 武陵王的末子圓滿,不慎被泥土絆倒。追擊者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拖了起來。 “父王、父王……” 極其悲痛的哀嚎變得格外高亢,之後便沉寂無聲。不滿十歲的“竟陵王”就這樣失去生命。 身為父親的武陵王,應該聽見了那聲叫喊吧。他的頭冠不知道飛向何處,披頭散發地企圖逃入蘆葦之間,一名士兵舉槍射出,槍尖正中武陵王的腰部。就在他搖搖晃晃,即將向前撲倒之際,樊猛也一劍砍下。 “蜀賊已死。國之大害終於除掉了!” 舉起滿是鮮血和泥巴的污穢首級,樊猛高聲宣布。 陷入恍惚狀態的“皇太子”圓照和一名叫做陸法和的人物一起被捕。他與父親、弟弟的首級一同被送往江陵,而“武陵王之亂”也就此結束。時間是梁承聖一年(西元五五三年)七月,也就是武陵王僭越稱帝的一年三個月後。 元帝於江陵處理戰後事宜。他將武陵王及圓滿的首級懸掛於城門口,剝奪武陵王的姓氏,並將他的存在從正式文獻之中完全抹殺。 劉孝勝亦被抓而成為俘虜,原本以為會遭到殺害而顫栗不已,沒想到元帝竟然赦免其罪,理由是愛惜劉孝勝的文才。與王偉不同,劉孝勝由於不曾對元帝作出人身攻擊,所以救了自己一命。 武陵王兒子之一的圓正雖然短暫地逃脫,但最後還是被抓到而送往江陵。 元帝賜給這位不幸的侄子劍、絹布及毒酒,希望他選擇其一,自行了斷。然而圓正只是一味哭泣而不願意自殺。 聽到報告,元帝不禁咋舌,命人將圓正送進江陵城內的牢獄之中。遭士兵們強行押解的圓正,在途中遇見了正要被送往同一牢獄的哥哥圓照。圓正哭著對哥哥蒴。 “皇兄,你為何要煽動父王起兵作亂呢?我們今日的下場,全都是拜你所賜啊!” 圓照轉開蒼白的臉龐,只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是我算計錯誤。” 圓照與圓正分別被關在地下的單獨牢房。由於得不到食物及水的供給,兩人在飢餓的折磨之下,甚至淪落到咬破自己的手腕飲血止飢的慘狀。入獄十三日後,武陵王的兩個兒子幾乎在同時因虛弱而死。 原在長安的宇文泰,收到武陵王之亂被平定的消息。他同時也接到元帝餓死兩名侄子卻赦免主謀之一的劉孝勝的報告。沉默了片刻之後,宇文泰開口說道:“梁主(元帝)用法無度,草菅人命。這樣下去國家遲早不保。” 元帝應該是打算技巧地採取寬大及嚴厲並用之策。然而實際上卻只是恣意地濫用過度的寬大以及不必要的殘忍而已。宇文泰清楚正確地看穿了這點。 經過侯景之亂與武陵王之亂,梁國基礎已受動搖,幾十萬人喪失性命,直到目前為止,所積蓄的財富也幾乎用盡。梁主不但未能以公正的戰後處理來安定人心,反而還一副沉醉在滅亡兄弟及競爭者的勝利之中的模樣。 宇文泰環視著部下們下令。 “明年就派遣大軍進攻江陵,滅了梁國。在那之前先好好地休養生息。把這話傳給薄居羅吧。” 身在江陵的元帝遭到西魏大軍包圍,親手縱火將十四萬卷書籍燒毀而後遭到殺害,是在弟弟武陵王死後一年五個月的承聖三年(西元五五四年)十二月時之事。 這個時候,江陵城內的牢裡囚禁了數千名人犯,元帝下令連同輕罪者在內全體處死。由於江陵城在大規模的行刑之前被攻破,這些人犯也因而獲救。然而在紛飛降下的大雪之中,眺望著熊熊燃燒的宮殿的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麼,史書卻是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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