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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唐使眾人獄內受苦老婆羅門幻術惑眾

天竺熱風錄 田中芳树 11032 2018-03-13
天竺的監獄與中國並無太大差異,王玄策等人被關進廣闊的牢房,空間足以容納所有人。天花板、牆壁和地面都用原生石塊製成,並且提供一疊布麻作為寢具使用,地上相當骯髒,有些地方甚至有積水。 王玄策首先觀察鐵欄杆,雖然欄杆已經老舊生鏽,但是並沒有細到可憑人力折斷的地步。 牆壁上有兩扇鐵窗,大小足夠讓人身通過,可是窗口設有鐵欄杆阻擋,可以看見窗外景色固然是件好事,但是由於窗口外就是濕地,因此會有蚊子飛進牢內,濕地後方分出左右兩條道路,兩邊都設有白色的高牆,從牆邊望去,可見數座尖塔與屋頂,以及天竺菩提樹的樹梢,看來監獄的位置是在王宮內側,牆邊的道路則有數位士兵在巡邏守備。 王玄策並非出家人,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打死停在自己臉頰上的蚊子,然後轉身叫喚一位出家人。

“智岸師。” “是的。” “你剛剛說的話很讓我很在意,你提到夢的內容,那是什麼意思?” 智岸臉色一白,但是想到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便下定決心合掌說道: “我會說明一切。” 於是,王玄策等人才得知玄奘法師在使節團離開長安前所作的惡夢。 語畢,王玄策、蔣師仁、王玄廓三位幹部隨即陷入思考,反應最快的是彼岸,他捉住低著頭的智岸衣襟叫道: “智岸,你應該沒有隱瞞了吧?” “我已經將知道的都說了。” “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將這件事告訴貧僧呢!” “對不起。” “真是的,要是貧僧早點知道這件事,一定可以用不輸舍利弗的智慧免掉這場災難。” 舍利弗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號稱智慧排行第一的高僧。換句話說,自大的彼岸是譬喻自己有與舍利弗同等的智慧。

“這次的事並不是智岸師所策劃,沒有必要責怪他,況且他的立場本來就不應該在出發前說觸霉頭的話。再說也是我太過輕率,根本沒有認真思考尼泊爾國王給予的忠告。” 使節團本來可以先停留在尼泊爾國境,私下調查曲女城內外的情勢之後再做打算,可是因為王玄策的決策失誤,使眾人陷入困境,讓他不禁自責。 “大哥,你別自責,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我們不可能正確預知戒日王逝世,也料想不到新國王會做出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行為。” “是啊,沒有人猜想得到新國王是如此無法無天,會對代表國家的使節團舉刀相向,然後強奪其貢品後將人押入大牢,請您不要責怪自己了。” 蔣師仁認真地說道。王玄策也知道不能一直為往事後悔,於是他點頭回應士兵們依賴的視線並回答:

“我已經看清阿祖那的器量了,他不是講道理就會通的人,但是如果這樣下去,我們就會被這個不講道理的人殺掉。” 王玄策向眾人重新說明狀況,大家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彼岸臉色大變,慌忙問道: “他、他真的會殺我們嗎?” “他會的。” “怎、怎麼可能?” “有什麼好懷疑的?現在已經有四個人被殺,而且他也沒有理由讓我們活下去。” 王玄策等使節團一行人不但是阿祖那惡行的受害者,同時也是證人。因為他們親身體驗與目擊阿祖那犯下殺人、搶奪、威脅等罪行。 只要殺害王玄策等人並且妥善處理遺體,將來就死無對證,數年後就算大唐派新的國使前來追問下落,他也可以推託: “使節團根本沒有來過。他們不是在赴往天竺的路上遇難全滅,就是鬼迷心竅私吞貢品逃亡了吧,總之我們不知道這件事。”

重點是阿祖那幾時會察覺這件事?只要他一發覺,危機就會到來。 “處、處理遺體……他、他會如何做……?” “殺害之後丟進恒河就好了,鱷魚會把我們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鱷,鱷魚……!” “另外,如果他懶得殺我們,只要把我們放到老虎面前就夠了。” “喔,對了!天竺也有獅子喔。” 王玄廓和蔣師仁聯合嚇唬彼岸。儘管如今情勢不利,只要調侃一下彼岸心情也可以愉快一些,雖然智岸看穿這點,卻故意不說出來。 “好啦,別開他玩笑了。” 王玄策制止道。 “聽起來有點矛盾,不過我想阿祖那目前似乎沒有理由刻意殺我們。” “原來如此,您說的對啊!” 彼岸熱心地點頭附和。 “我們並不是捨利弗,無法在一時半刻想出辦法,不過……”

王玄策邊說邊故作開朗地鼓勵眾人。 “只要阿祖那沒有打算立刻殺我們,那我們就有許多思考的時間,大家一起商討對策吧。” 事實如同王玄策所說,思考時間要多少有多少,使節團只是被關起來,並沒有被強迫勞動,所以也只剩下思考跟議論可以消磨時間。 智岸跟彼岸兩位佛門弟子除了念經之外,也有參與討論如何逃離監獄。 王玄策倚著牆,雙臂交叉胸前閉目養神。身為領導者,即使想不出妙策,至少也要擺出冷靜鎮定的態度。 王玄策心中千頭萬緒,他開始運用自己至今累積的知識加以思考。 戒日王逝世之後,天竺會變得如何? 不論是英雄還是聖人,人都有會面臨死亡的一天,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如果想濫用權力忤逆天意,只會像秦始皇與漢武帝那般為江湖術士所欺,並弄臭自己的名聲。

賢明的王者懂得建立健全的宮制與法制,培育優秀的繼任者,讓權力和平地交替,可是要做到這件事絕不簡單。筆者之前提過,就算是唐太宗這種英雄人物,也不免要為繼承人問題心痛操煩。儘管如此,唐太宗至少是在生前就決定皇太子人選,讓這場混亂僅止於朝廷,不至於擴散到天下民間。 戒日王又如何呢?他原本是在有生之年就征服天竺大半領土的人。天竺雖然是不輸中國的占文明國家,可是在宮制與法制的製度上還不及中國,國家可說是仰賴戒日王的政治手腕與聲望而存。 “話說回來,天竺的眾臣竟然會讓阿祖那這種非王族的野心家篡位,到底都在幹些什麼啊?不是我要說……” “成天拜佛也不是辦法啊”王玄策沒說出口,因為這句話是不該說的。

這時隔著鐵欄杆的牢房外側傳來聲響,辛香料的味道隨風飄入,有人將餐點運來,看來阿祖那沒打算餓死使節團。餐點內容是天竺風的麵包與大碗裝的褐色濃稠熱湯,天竺沒有使用筷子的習慣,都是直接用手,而且只用右手,絕對不使用左手。 “這件事我怎樣都無法習慣。” 蔣師仁說出大家的心聲。 王玄策可稱得上是男子漢大丈夫,而蔣師仁也不遑多讓。他們的身高相近,但是蔣師仁的體格更加壯碩。 選蔣師仁擔任副使的是朝廷,不過推薦人卻是王玄策。蔣師仁看起來孔武有力,聲音宏亮,說得一口好梵語,可謂智勇雙全。如果王玄策發生萬一,那他就必須代理王玄策為大唐帝國統率使節團。 另一方面,族弟王玄廓也相當有才幹。王玄策與他自幼相識,可是因為彼此是親戚,反而不好舉薦,因此王玄策希望讓他累積赴往天竺的經驗,未來藉此引薦他擔任公職。

當眾人打算食用簡單的餐點時,一位士兵看到窗外景像後叫喚王玄策,王玄策於是站起身從鐵欄杆向外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支軍隊捲起沙塵,在赤色的大地行軍。從王玄策的角度來看,他們從右至左沿著高牆前進,隊內有肩上扛著槍的步兵、穿著赤色或紫色衣服的騎兵、以及象兵部隊,道路沒有寬闊到可讓象兵並進,因此他們整隊為一列,一頭接著一頭擁擠地前進。 “正使,您覺得他們數量有多少?” “看來至少有三萬人吧。” “他們是要去打仗嗎?” 王玄策沒有立刻回應智岸的疑問,皺眉繼續觀察軍隊。他看過無數次出征的軍隊,也實際看過不少中國史上留名的將軍,儘管他只是個文官,卻懂得判斷軍隊的士氣與編成有無破綻等。 “看起來不像是要實戰,比較像是在演習,也有可能只是在示威。”

蔣師仁聽到王玄策所說,一同站起身看向窗外,可是因為窗戶不大,王玄策的頭又擋著,能見範圍很小。 “是在示威啊,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 “大概是怕不用軍威打壓民眾,自己的地位就會不保吧,他打算什麼事都用武力解決。” 阿祖那有相當的手腕,讓他可以趁著戒日王逝世前後的混亂篡奪天竺王權,可是他卻殺害及拘留大唐使節團,而之所以會做這種有害無利的事,純粹只是仰賴大唐與天竺距離遙遠,絲毫沒有考慮事後的對策。由此來看,他不能算是深思熟慮的一代梟雄。 “他只能威風一時,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因為不管怎麼想,他都沒有分清楚該做與不該做的事。” 王玄策問道: “那麼大哥,請容我問一個怪問題,你覺得阿祖那該如何做才對?”

“我們在不知天竺的情況下遠道而來,他只要偽裝成戒日王的正式繼承人,熱烈款待我們就夠了。” “嗯,說得有理。” “他從我們手上接到皇上的國書之後,地位就等同受到大唐天子承認,未來只要慢慢肅清國內的反對派即可,而且那是天竺的內政問題,我們根本沒有立場插手。” “原來如此,你說的對。可是他就算不那麼做,只要關住我們,事態都還是相同吧。” 王玄廓指謫的這點很有道理,王玄策也明白他是代替士兵們提出心中疑問。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在十天內逃出監獄,然後募集兵力討伐阿祖那以雪恥,也為死去的士兵報仇。” 王玄策一本正經說道,王玄廓目瞪口呆地註視族兄問道: “你打算到哪兒募兵?我們不可能從大唐調兵,就算要在天竺募兵,他們也不會理會異國人的我們。” “兵力就近在眼前。” “你到底是在說哪兒?” “尼泊爾。” 王玄策的回答簡單扼要且充滿自信,眾人屏氣凝神看向正使。 這時王玄策告訴大家他和尼泊爾國王私下的談話內容。 “尼泊爾國王曾經跟我約定,在碰上困難時一定會助一臂之力,因此我打算到尼泊爾調度兵力。” “那隻是口頭約定,真的可以信任嗎?” 王玄廓謹慎問道,蔣師仁則將雙臂在胸前交叉開始沉思。 “我認為可以。” “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我在跟尼泊爾國王的私下對談當中,了解到他想要賣恩情給大國,所以我只要親自去求助,相信他一定會藉兵力給我們。” 王玄廓繼續追問: “如果尼泊爾國王改變賣恩情的對象怎麼辦?說不定大哥去借兵,他反而將你抓起來交給阿祖那以圖利!” 王玄策笑著回答: “二弟啊,如果你是尼泊爾國王,一方是非正統且沒有人望的篡位者,另一方可得到大唐天子的感謝,你會選哪邊站?” “好吧,我了解了。” 王玄廓總算放心,隨後將手按到腹上說道: “能決定方針就好,那我們安心的進食吧,餓成這樣吃什麼都是人間美味。” 眾人總算開始用餐。 團內兩位廚師的任務,是負責在露宿時為大家製作料理,但是他們並非抵達天竺就無所事事,因為他們還身負重要使命,要將天竺先進的製糖技術帶回大唐。 就算是監獄粗糙簡單的餐點,他們也用舌頭細心品嚐並且交換意見,不愧是能被選為使節團的一員。 反而是士兵在監獄無事可作。牢房雖大,卻沒大到可讓士兵演練武藝,儘管他們運動身體以備隨時逃出監獄,不過也只有第一天而已,因為餐點一天只會送來一次,如果過度運動,肚子就會餓得受不了。這樣說有些失禮,可是他們為了消磨時間,只好無奈地聽智岸和彼岸說法,智岸的說法一本正經,而曾經博得文成公主歡心的彼岸卻是能言善道,士兵也比較喜歡聽彼岸說法。 陰曆三月到五月是天竺最炎熱的時節,且濕氣也重,倘若使節團是在這個季節被關入監獄,那可能一晚就會被熱死,所幸現在已經是九月,氣候逐漸轉為清爽乾燥,當然這裡指的清爽乾燥是指對天竺而言,不過至少眾人在夜晚可以安穩入眠。 王玄策等人決定要在十天內逃亡,他們日夜研討對策,然後機會在三天后以意想不到的形式造訪。 王玄策等人集體被關在寬廣的牢房,原因或許是要避免他們和其他犯人接觸,因此沒有其他犯人被關進牢房,但是這天午後,守衛拉扯某樣事物走進牢房。 “快給我進去。” 鐵欄杆發出聲響並且被打開,接著有個茶色的骯髒物體滾進牢房,看起來像物體,不過其實是個人。趴在地上的他是位會讓人聯想到蜘蛛的老人,儘管天氣炎熱,他卻身穿皺巴巴的長衣,可是從袖口及長衣露出的手腳卻乾癟如枯木,茶褐色的皮膚宛若皮革,唯獨雙眼散發著黃金色的光芒。 王玄策發現他是老人之後無法坐視不管,下令士兵扶他起身,於是有兩位士兵從左右扶起老人,然而一靠近老人時,他們不禁同時攢眉蹙鼻,因為老人身上散發出難以形容的臭氣。王玄策等人從關入牢房以來就沒有入浴,但是身上的氣味還是遠遠不及老人。 老人看起來相當怪異,如果肩上長著樹的話,就和傳說中的大樹仙人沒兩樣。王玄策雖然對老人沒有好感,不過還是協助老人靠在牆邊以舒服的姿勢坐下,接著詢問其姓名。老人沒有表示一絲謝意,只是挺起胸膛回答: “老夫叫做那羅耶那斯瓦玟。” 寫成漢字是那羅延娑婆寐,不過這還真是相當難唸又難寫的名字,王玄策似乎也這麼認為,於是擅自縮短他的名字。 “原來如此,你叫做那羅啊?” 他認為全名這種東西只要在必要的時候記在公文上即可,雖然是非常不遜的想法,不過天竺人的名字對外國人來說本來就相當難記。 “不管你們是外國人還是邪教徒,敬重老人的心意都頗讓人感動!你做得不錯。” “我問你,你幾歲了?” “今年兩百歲。” “喔,那還真是看不出來啊。” “老夫看起來很年輕吧。” “是啊,感覺頂多只有一百八十歲。” 王玄策的部下一同發出笑聲,智岸則是忍住笑意,但是彼岸卻捧腹大笑,只見老人揚起如同白色毛蟲般的眉毛不悅地說道: “老夫可是有浩瀚的神力,瞧不起老夫,你們會後悔的。” “你若真有神力,怎麼不快點從這破爛的牢房逃出去?” 王玄策諷刺道,而一旁的蔣師仁也附和: “是啊,說的沒錯,最好順便把我們也弄出去,我會視你為大恩人,叫後世子孫都感謝你!” 老人嘆道: “唉,不服信仰的人真是悲哀。老夫是天竺唯一的婆羅門,深得聖典精髓的人,你們卻有眼不識泰山。” 婆羅門指的是在天竺階級最高的聖職者階級,亦指信奉天竺遠古流傳至今的多神教婆羅門教僧人。如果此事屬實,老人就算貧窮,應該也會受到士族與平民尊敬,然而從守衛的態度看起來絕非如此,說不定老人根本就是在說謊。 老婆羅門對彼岸問道: “你是沙門嗎?” 沙門指的是與婆羅門對立的佛教僧人。 “是的。” “哼,原來是被佛陀的無稽之談欺騙人魔的邪教徒啊。真是礙眼,給老夫閃邊去。” “你胡說什麼?沒口德的老頭。” 彼岸皺眉罵道。 “你這誹謗佛法的天魔、佛敵,我看你就是忤逆佛陀的的眷屬。貧僧要替天行道!” 彼岸怒火中燒,企圖毆打老婆羅門,智岸於是趕緊從背後架住他,王玄策則冷眼旁觀,沒有出手製止,因為他不想涉入宗教鬥爭,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覺得這場爭吵太愚蠢了。 老婆羅門與彼岸鬥得氣喘吁籲,彼此都住手後,王玄策才詢問老婆羅門: “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事被關進來?” “你問老夫?那你們又是做了什麼壞事?” “我們是無辜被關的,才沒做壞事!” 蔣師仁憤怒答道,老婆羅門聽了之後嗤鼻一笑說道: “那老夫也一樣,硬是要找理由的話,就是老夫太有才華了,所以受凡夫俗子嫉妒。那些自稱長老又沒有神力和人望的傢伙陷害老夫入獄。” 智岸聽到老婆羅門的豪語不禁看向彼岸。 “智岸,貧僧臉上有什麼嗎?” “不,我只是覺得,原來天竺也有跟你一樣的人啊……” “餵,智岸!就算貧僧是修行之身,也不能容忍這句話,別把我跟那糟老頭混為一談。” 老婆羅門無視兩位僧人,繼續與王玄策交談。 王玄策回答老婆羅門的疑問,說明使節團的遭遇,接著老婆羅門理所當然地點頭說道: “戒日王確實是位賢君,但是這幾年天竺治安惡化,盜賊越來越多,刑責也變重了,執行死刑的次數也逐漸增加,真不知道老天到底有沒有在眷顧世間。依老夫所見,八成是天上眾神已經決定結束人世的業障了吧。” 王玄策打斷老婆羅門的演說說道: “先不說這些。我問你,關於阿祖那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老夫才不知道。直到戒日王逝世為止,老夫根本沒聽過這名字。” 老婆羅門不屑一顧地答道。看來他對阿祖那並無好感,但是這答案也幫不上什麼忙,王玄策只能無奈地交叉雙臂,這時外頭傳來腳步聲,有人影出現在鐵欄杆外,是另外一位守衛,只見他轉頭朝向後方,對老婆羅門低聲說道: “餵,老頭子!東西我拿來了,快把銀幣交出來。” “嗯,辛苦你啦。” 老婆羅門故作威風點頭回應,然後將宛若枯枝的手指伸進骯髒的發結裡,拿出一枚預先藏起的銀幣,用手指彈給守衛。銀幣在空中飛舞,穿過鐵欄杆掉落在守衛的手掌上,銀幣看起來相當老舊,由於戒日王執政時極少製造貨幣,因此都是沿用古時既有的成品。 守衛點點頭,將另一手所持的物品拿過鐵欄杆放進牢房內,然後緊張地離去,老婆羅門將那個骯髒的小麻布袋收下。 “中國人,別看到可以買通守衛就高興。收買也有程度之分,如果只是想叫他們拿東西到牢內還沒問題,但若是想叫他們放人,那是不可能的。” 王玄策遭他這麼一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悟地說道: “原來還有這個方法啊!” 老婆羅門見狀高聲咋舌,自作主張大聲宣告: “真是群無可救藥的傢伙。跟你們這種不信神的人說法都是浪費時間,乖乖見識老夫的神力,然後悔悟吧!” 世上有一句無視神佛的俚語: “枯燥的極樂天堂,不如變化無窮的地獄。” 使節團在異國被迫成為俘虜,儘管幹部苦思對策,士兵卻不禁感到無聊,這時老婆羅門出乎意外地闖入牢房,於是士兵注視他,暗中期待他會變出一些把戲。 老婆羅門將宛若枯枝的手指伸進麻布袋,翻動一會兒之後抓出一些東西。老婆羅門抓出的物品繁雜,有繩子、銅幣、筆、碎布等,可是他只留下銅幣跟筆,其它又全部放回袋內。 銅幣特別巨大且厚實,那是老舊的天竺銅幣,筆則是中國的細竹筆,老婆羅門雙手各持一物,然後環視使節團並故意嘆氣說道: “觀眾不是王侯貴族,也沒有美女,盡是一些下賤的傢伙,但是老夫今天就行行好,特別露一手。雖然你們上不了極樂天堂,不過到下地獄前都還可以把這當作話題津津樂道。” “廢話少說,要做什麼就快做。” 蔣師仁毫不尊敬地說道。 “不付觀賞費卻還大呼小叫,真是群欠天罰的異國人啊!看老夫這招把你們嚇得魂飛魄散吧!” (插圖4) 老婆羅門用左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捏住銅幣,右手拿起竹筆,隨後將筆尖靠近銅幣,眾人屏氣凝神觀看老婆羅門的動作與表情,然後過了一會兒…… 老婆羅門奮力一喝,聲音在監獄的牆壁間迴盪,當眾人受到驚嚇時,他兩手快速動作,然後誇耀般地叫道: “看到沒有,這就是天竺流傳五千年神力的證明!就算你們有眼無珠,也該有看見這技巧吧!” 老婆羅門得意洋洋,挺起瘦得像薄板的胸膛,只見王玄策見狀不發一語,緊緊皺眉,蔣師仁則是目瞪口呆地凝視眼前光景。 竹筆刺進銅幣的中心部位,可是筆尖卻沒有從另一側刺出。 “拿去親手確認吧。” 蔣師仁有些遲疑地接過老婆羅門遞來的竹筆與銅幣,他將竹筆與銅幣拿至與雙眼同高的位置,從各種角度觀察,竹筆確實刺進了銅幣中心,牢內士兵不禁讚歎。 可是,這些讚歎聲卻被某人潑了冷水。 “什麼嘛,真無趣。” 說話的人是彼岸,老婆羅門跟王玄策同時將視線轉向他。 “去你的,沙門,你胡說什麼?” “你的把戲很無趣。” “哪、哪裡無趣?” “竟敢拿那種三流騙術出來行騙,還自稱懂得神力或魔法云云,那明明就只是老套的騙術罷了。” 彼岸一邊替遭蟲咬傷的左手搔癢,一邊訕笑。 老婆羅門怒火中燒,從蔣師仁手中拿回插著竹筆的銅幣,接著他在長衣下動一動手,不知何時,銅幣與竹筆兩者已然分離。 “真是不可理喻的邪教徒。你敢說大話,那應該有本事辦到相同技巧吧?” “喔,我當然行啊。婆羅門的魔法算什麼,貧僧可是有佛祖的庇護和連舍利弗都會吃驚的智慧。” “彼岸這傢伙,一聽到沒有生命危險就囂張起來,真拿他沒辦法。就算我阻止他,他也不會聽,就讓他丟臉算了……” 彼岸可不管智岸心中所想,只見他自信滿滿地走向老婆羅門。 老婆羅門似乎察覺不妥,將手收至背後,但是彼岸比他快了一步,一手搶過竹筆與銅幣,然後退後兩步與老婆羅門拉開距離,臉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隨後彼岸故意朗誦意義不明的咒文和做出誇張動作,然後在眾人眼前將竹筆刺入銅幣,眾人看得啞口無言。 “嘿,智岸你看到了沒?” “真厲害。彼岸,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莫非你也有神力?” “非也非也。智岸啊,你不要被對方的言行舉止迷惑,而是要誠心誠意地觀察萬物的本質,如此一來就能看清真相。來,你看。” 智岸照彼岸所說看去,然後幾近顛狂地叫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啊……銅幣中心內部有洞,不、是有小發條可以開關的小洞……!” “沒錯。你看,這邊則是一般的銅幣。他發出怪叫吸引觀眾注意,然後在一瞬間替換假銅幣,可以說是最初級的騙術。餵,你說話啊,欠天罰的老頭。” 老婆羅門還來不及反駁,鐵欄杆外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剛剛將麻布袋交給老婆羅門的守衛出現在門外。 “餵,這是啥……” 守衛將剛剛接下的銀幣用力砸向老婆羅門。 “竟敢給我假銀幣!這只不過是漆成銀色的銅幣而已,你竟敢欺騙我!” “不,不可能!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老婆羅門大驚失色,剛才的意氣風發消失無踪,他驚慌地觀察守衛的表情,一副想逃跑的模樣。不過在監獄裡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使節團看到他狼狽的樣子,不禁失笑。 “中國人,把那老頭子交給我。” 守衛不打算走進鐵欄杆內,因為如果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囚犯挾持成為人質,老婆羅門則是拼命辯解: “老、老夫也以為那是真的銀幣啊,老夫也被人騙啦!” “少羅唆,快把真正的銀幣給我,我這回就放過你。” “我已經沒有銀幣了,那是最後一枚啊。” “喔,這樣子啊……” 守衛露出兇惡的表情,伸手穿過鐵欄杆抓住老婆羅門的手臂。 “沒關係,我等會兒去跟典獄長報告,然後抓你拷問一番,給我過來!” “老、老夫可是婆羅門啊!跟你們的身分不同,如果你敢胡來的話……” “胡說什麼!你明明就是個四處被寺院和修道場踢出門的傢伙,還不快給我過來!拖延我時間只會讓你挨更多鞭子而已。” “守衛,你等等。” 說話的人是王玄策,他露出一副強忍笑意的表情,將一樣東西交給守衛,只見守衛掌上有一枚真的中國銀子,之前他一直將其藏在鞋子內。 “我給你銀子,放過這個老人吧。” 守衛看見銀子,眼神發出貪婪與猜疑兩種光芒。 “中國人,為什麼你要出錢?” “因為敬老是中國的傳統美德,就算素昧平生或是有罪在身,我們都不忍心看老人受到迫害,我想你的目的也不是欺負老人吧?” “……哼!也罷,反正不管是誰出的錢,金錢的價值都不會改變。” 守衛從王玄策手中拿走銀幣,然後作勢嚇唬一下老婆羅門,隨後轉身離去,牢房內緊張的氣氛也隨之消失。 “中國人,老夫不會跟你道謝,是你自願出錢,老夫可沒有拜託你。” 王玄策面對虛張聲勢的老婆羅門,只能無奈苦笑,並且心想自己平白浪費了銀子。 “老頭子,你不必跟我道謝。不過我看你是個沒見慣金錢的人啊,竟然分不出銀幣的真假。” 牢內一同傳出笑聲,老婆羅門沒有回話,似乎是冷淡地在思考,等到老人再度開口,已經是接近傍晚的時候。 “中國人。” “幹嘛?” “你如果平安回到中國,會去晉見皇上嗎?” “當然。我必須向皇上覆命。” “也就是說,你會當面見到他羅?” 老婆羅門強調問道,王玄策則點頭回應。 “那麼中國人,我們來打個約定。” “什麼約定?” “帶老夫去中國的首都,然後讓老夫服公職奉侍皇上。” 王玄策不發一語地打量老婆羅門,搞不清這個奇怪的老修行者在說什麼。 “在天竺住了兩百年也已經厭煩了,聽說中國的首都比曲女城繁華廣大許多倍,老夫想到那裡展現神力。” 王玄策諷刺地回答: “對你來說是好事,但是這對我們來說有任何利益嗎?” “老夫可以讓你們逃離監獄。” 儘管老婆羅門的語氣嚴肅,卻沒有受到任何人敬重,眾人都覺得他是個騙子,回話的王玄策也不抱一絲期待。 “你要怎麼做?” “老夫跟你們這種菜鳥不一樣,受過數次迫害,曾經多次進出這間監獄。” “這有什麼好炫耀的?” “先聽老夫說完。老夫有在空中施了些技倆,可以隨時離開這個煩人的地方,剛好老天也助老夫一臂之力,讓工程成功了。” 王玄策等人面面相覷,接著老婆羅門很威風地命令道: “遲鈍的異國人,還不快找幾個人站到鐵欄杆前面!如果守衛過來,就立刻打信號給我們知道。” 於是王玄策命令五位士兵站到鐵欄杆前,而老婆羅門走到牢房的角落,牆邊的地是濕地,飄著帶有濕氣的異臭,還有蛞蝓在爬行,是所有囚犯都不想靠近的區域。 只見老婆羅門用衣袖擦乾地上骯髒的水氣,彈扣手指出聲。 “餵!快來幫忙,讓老夫一個人做事算什麼敬老啊。” 王玄策感覺到內有玄機,於是命令士兵協助老婆羅門,此時已經沒有任何人揶揄老婆羅門的行為,智岸緊握雙手,彼岸則是屏氣凝神看著老婆羅門,兩人還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合掌念佛。 老婆羅門率領眾人搬起石塊,部分地板就此掀開,隨後露出一個大洞,大小比一尺四更大一些,帶有濕氣的風從底部吹起,讓人感到不快。 “不要出聲!” 王玄策低聲囑咐眾人,彼岸急忙搗住自己的嘴,接著王玄策用帶有殺氣的目光重新看向老婆羅門問道: “這個洞穴通往何處?” “通往外面的濕地,如果沒有牆壁阻擋的話,走三步路就到了,出口是在泥沼區,有雜草做掩護,不會輕易被發現。” 王玄廓看向窗外低聲報告: “大哥,濕地外側的道路上有十位天竺士兵,不時會注意這裡,我想現在不適合行動。” “嗯。” “不可能所有人都逃出去,頂多只能讓一到二位逃亡吧。” 王玄策點頭附和,然後追問老婆羅門: “既然有這種逃脫路線,為什麼你自己不使用呢?” “老夫罪狀輕微,了不起十天就會被釋放,但如果為此逃獄,下次再被逮捕時肯定會是死刑。除非山窮水盡,否則老夫沒有打算使用這條通道,畢竟只要用了一次,就無法再使用第二次,老夫現在把這機會讓給你們,算是夠有情有義吧。” 蔣師仁露骨地用充滿懷疑的眼神看向老婆羅門問道: “你該不會是想欺騙我們吧?” “老夫騙你做什麼?中國人,這樣下去你們會撐不住監獄的生活,接二連三的衰弱而死,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拿出最後的勇氣,跟老天搏一場。” 王玄策迅速在內心分析情勢。如同蔣師仁所說,這有可能是圈套,可是現在陷害使節團又有什麼好處呢?頂多是老婆羅門可以密告逃獄一事,藉此拿些獎賞罷了。不過這麼一來,老婆羅門在牢房內挖掘洞穴一事就會曝光,或許老婆羅門本來就是觀察使節團的密探,但是王玄策很清楚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機會難得! 王玄策下定了決心,如果現在放棄逃獄機會,使眾人在獄中接二連三死去,到時他將會悔不當初。 “好吧,如果一切順利,我就向大唐的皇上推舉你。” 王玄策說的話讓老婆羅門臉上浮現滿足的笑容,蔣師仁與王玄廓雖然一臉驚訝,但是沒有加以反對,因為他們也明白使節團沒有選擇的餘地,智岸與彼岸則是沒有更佳的替代方案,所以就算內心不甘願,也只能全權交給王玄策處理。 士兵聽王玄策說明情況之後,彼此討論了一會兒回答: “我們對天竺人生地不熟,語言也不通,如果正使大人不救我們,那我們一定無法活著與家人再會。” “請您務必要平安領兵回來救我們,如果婆羅門老頭敢背叛我們,我們一定不會讓他活命。” 雖然他們不過是默默無名的士兵,卻也是從長安出發到抵達天竺為止,毫無一人抗命或逃亡的勇士,對於指揮宮王玄策,他們抱有絕對的信任。 決定要逃獄之後,王玄策下一步要思考的就是要選擇誰同行。如果只有王玄策一人逃獄,萬一不幸被捕或遭殺害的話,一切都將徒勞無功,因此必須要找夠分量的人,能夠代替途中死亡的王玄策說服尼泊爾國王,借兵回來救人,而且因為旅途危險,同行者需要會足夠武功才可自保。 換句話說,人選是蔣師仁或王玄廓其中之一。 “蔣副使,你跟我一起去吧,二弟留在牢房統率各位。” 王玄策做出抉擇。 雖然兩人的力量與信賴感都在伯仲之間,可是以王玄策的立場不能選擇王玄廓,因為王玄廓是他的親戚,如果這時王玄策選擇和王玄廓逃獄,可能會引起剩下的人做出不適當的聯想。 “正使會不會捨棄我們,打算跟親戚逃走呢?” 其他人勢必會如此懷疑,縱使信賴感再深厚,人心一定會如此反應,而只要信賴感一度崩潰,團結就會瓦解,連帶引發反感與爭論,最後分成兩、三個派系互相鬥爭,這樣一來,就不可能達成“率領全部人回長安”的目的。 王玄廓一口答應,他是個清楚族兄的顧慮和自己立場的男子漢,二話不說就接下這個不討好的任務,毫不抱怨。 “二弟,交給你了。” “放心吧,大哥,我不會讓牢房內的人少任何一位的。” 王玄廓的回答非常可靠。 “不過,我最多只能撐一個月,超過期限我就沒有自信能支持下去,所以請你儘早回來。” “放心吧。” 王玄策估計耗費天數是去程十天,說服尼泊爾國王以及調度兵力十天,回程十天,總計三十天,當然他也打算盡可能縮短日數。 就這樣,王玄策等人當晚觀察守衛的動靜找機會逃獄,牢房內的士兵靠上鐵欄杆,妨礙夜裡巡邏守衛的視線,王玄策與蔣師仁待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小聲搬動石塊,輪流進入洞穴,然後再度蓋上洞口,讓王玄廓躺臥在上方。 王玄策與蔣師仁是否能平安逃獄抵達尼泊爾呢?欲知結果,請期待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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