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28章 第二十三章鬥智勝龐統,賭命贏周瑜

昨夜一場小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直到天亮才停了。微晴的天空放出了白晃晃的陽光,地上積的潦水還未乾,亮晶晶地照見匆匆行走的人影。 諸葛亮抱著一扎卷宗,穿過一樹又一樹花木,風“沙沙”吹動,葉面蓄積的雨水滴答掉落,粘著他的純白衣衫。隨著他行走,雨滴從肩上飛起,淚水般四散分離。 “先生,當心!”修遠緊緊跟隨,不時提醒諸葛亮注意地面的積水。 諸葛亮卻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門口,手未捫門,已看見黃月英抱著諸葛果站在門廊下,一面逗引女兒一面觀覽垂在天邊的雨後彩虹。 黃月英見諸葛亮來了,握著諸葛果的手招了招:“果兒瞧瞧,這是誰來了?” 諸葛果向諸葛亮伸出手:“爹爹,抱抱!” 諸葛亮笑起來,他把捲宗交給修遠,將諸葛果抱了過來,親著她的小手:“果兒,果兒,又是一個月沒見,想爹爹沒有?”

諸葛果抓著父親的白羽扇,捏著扇柄,“啪啪”地打在諸葛亮的肩膀上:“爹爹不想果兒,果兒不想爹爹。” 諸葛亮登時大笑:“臭丫頭,敢和你爹講條件!”他擰了一把諸葛果水嘟嘟的臉蛋,“好,爹爹想果兒,果兒該想爹爹了吧。” “嗯!”諸葛果快活地答應了一聲,抱住父親的脖子,賞給父親一個的吻。 “爹爹,”諸葛果嘟嘟囔囔著,“阿斗、阿斗呢?” “阿斗在他娘那兒。”諸葛亮捏著她的小手,“果兒想見阿斗嗎?” 諸葛果把腦袋晃了晃:“想、想。” 諸葛亮回身對黃月英道:“你若得了閒,可帶果兒去拜訪主母,不好失了禮數。” 黃月英道:“還用你說麼,我早去拜訪過了,只是,”她微微皺了眉頭,為難地說,“這位新主母,真怪。”

孫夫人自隨劉備來到荊州,荊州僚屬便在私下議論,說她跋扈不通人情。那一次劉備和臣僚舉會商談大事,她中道裡著人喚劉備回去,劉備自然是不肯,她便不依不饒,連遣人來喊了七八遭,劉備當時的臉色就黑了。聽說回去後,夫妻大吵了一架,劉備當晚也沒在家,去張飛府上留宿了一夜。這些雖說是私下里的傳聞,可僚屬們捕風捉影,都看出主公夫妻不合的蛛絲馬跡,加上孫夫人對荊州僚屬一向不甚搭理,大節時從不給僚屬派發賞賜,眾人不免惦記起以前的主母。 其實,以往糜夫人、甘夫人在時也不覺得有多好,如今來了一個凶悍的孫夫人,卻都懷念起甘、糜二位夫人的種種好處,當真是失去了才知道那不在了的珍貴。 這些事諸葛亮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從不拿君主隱私當談資,叮嚀道:“這是私下的話,出去萬萬不可說。”

黃月英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是嚼舌根的閒婦人,你放心就是。” 諸葛亮點點頭,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便在廊下一面逗女兒,一面和黃月英閒話。 “軍師!”庭院裡有人呼他。 他抬頭,是劉備身邊的侍從:“什麼事?” “主公請軍師速去!” 諸葛亮知道是有大事,他將諸葛果抱給黃月英,便隨那侍從拐出門,一徑裡走到荊州牧府上。 此時議事的正堂內,已來了數位荊州僚屬,卻都正襟危坐,陸續還有人進來,各自尋了席位落座,偶爾小心地交頭接耳片刻,也不高聲喧嘩。這番與會的嚴肅和昔日那任意嘈雜的喧囂大相徑庭,自諸葛亮頒布十二教令,數年以來,劉備帳下群僚從起初的反抗和不習慣,直到如今的風紀肅然。 “主公到!”門口的鈴下高聲道。

眾人起身參禮,劉備點著頭,走到南面主席坐下,才剛落座,他便開口道:“有戰況,東吳要越過荊州,攻打益州,而今戰船已開至巴丘,北岸江陵守軍也在集結,東吳來信,讓我們讓開道路!” 底下響起了低低的嘩然,前幾日荊州風聞東吳欲遣兵攻克益州,還道是謠傳,孰料今日舉會,竟然拋出這麼一段燃著火的干木柴,著實讓人驚駭不已。 張飛最是忍不住的急脾氣,當即道:“這分明是假途滅虢,不能放他們過去!” 眾人皆紛紛附議,其實當劉備說出此事,“假途滅虢”這個詞便閃電般飛過眾人心裡。雖然長江北岸要隘是東吳控扼,可是通往益州的秭歸一線卻為劉備掌握,東吳若向西進益州,必然會途經劉備管控的荊州疆域。滅蜀非強兵不能,一旦大量戰船聚集在荊州管轄的長江水面,萬一東吳揮師南下,荊南四郡岌岌可危。

“這是誰出的餿主意,剜人腹心,好不歹毒!”簡雍啐了一口,雖然教令嚴禁與會不得非禮,他卻仍是一副我行我素的率性模樣,端坐時膝蓋也晃晃悠悠。 孫乾道:“定是周公瑾,他想撕開荊州臟腑,趁機獲利。”他思索著對劉備道,“主公,便是撕破臉,也不能放東吳入蜀!” 劉備沉沉地嘆了口氣:“諸君皆知東吳是為假途滅虢,我又何嘗不知,只是他們的理由擺得充分,說是曹操對益州早有覬覦之心,一朝略定,荊州憂矣。莫若我們自家規圖益州,有益州做輔,可抵禦曹操,還讓我荊州為東吳西進先驅,說得動聽,居心卻極險惡,奈何!” 張飛的火躥上了腦門:“為他東吳做先驅?呸!大哥,你便答應他們,讓開一條道,我率軍隨他們入蜀,路上把他們的腦袋一顆顆斬了!”

劉備斥道:“意氣用事!” “主公,”主簿殷觀清聲道,他是容長臉的君子,說起話來,面上的表情都往下走,統統聚集在下巴上,“絕不可為吳先驅,若進未能克蜀,退又為東吳所乘,即前後相違,大事去矣。” 劉備頷首:“是此理,可該如何應對呢?” 殷觀顯出成竹之色:“觀以為可讚其伐蜀之策,但自說新據諸郡,未可興動。我屯守要隘不動,東吳必不敢越我而獨取蜀,他們雖有假途滅虢之圖,若途不得借,則滅虢之圖不得成也!” 劉備在心下掂掇著,他其實已認可了殷觀的諫議,卻像是為了找到支撐理由的依靠,下意識地去看諸葛亮。 諸葛亮讚賞地說:“孔林此議甚好,主公可納之。”他輕輕地搖著白羽扇,話鋒微微轉變,“不過,亮在思謀,江東忽有西進之圖,意欲何為?”

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劉備心中的疑惑,但他當務之急是要應對東吳借道入蜀,此時急務暫得解決,疑慮便跳了出來。 諸葛亮垂下羽扇:“江東欲西進以取益州,也當知我不肯讓道,如此大張旗鼓興兵伐國又能得到什麼好處?亮所思者,是為此事發生的時機蹊蹺,正當主公向孫權討要江陵之際,江東卻突然興兵,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劉備像從大霧中撥出了一輪太陽,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阻我討要江陵。” 諸葛亮蹙著眉點了點頭:“江東興兵,欲穿我腹心而過,我若應允其伐蜀之謀,則將為其先驅,強兵在外,荊南四郡空懸,江東可趁此席捲南下;我若不應允,江東與我刀兵對峙,唯有求和,求和事須各自讓步,我則不能再要江陵,此為第一層意圖;第二層,此為江東暗示,西入益州,北進襄陽皆當自江陵開拔,如此要隘,斷然不可轉手;第三層,”他微微停頓,“是為捋龍鱗,探探我們能忍到何等限度,摸出青紅皂白來,為日後謀算!”

劉備登時咬牙道:“好個歹毒之計!” 諸葛亮嘆息一聲:“好深的謀算,適才憲和質問誰人出計,亮也很想知道是誰,此人一策而藏三謀,猶如花中開花,非絕世楨幹不能謀此計!” 劉備道:“既是知道江東機心,目下該如何化險為夷。” 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便依孔林之策,虛以應諾,而實則防備。主公寬心,不過一二月,東吳會主動退兵。”他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曹操正在揚州集結,欲再出巢湖,待得北方戰事驟起,著急的是東吳,不是我們。”
風捲起兩片槐樹葉,彷彿兩聲口哨,隨風飄飄蕩盪,帶著低沉的嘆息聲在空中劃過迂迴的弧線。周瑜呆呆地瞧著兩片落葉翻飛如蝶,驀地,像被厲鬼噬了魂,渾身打了個寒戰,冷汗從鬢角滲出來,暈眩感像沙包砸在頭頂上。他覺得自己正在下陷,頭上的沉重感有增無減,腳底踩著的沙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他幾乎掙扎不出。

他從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城,走到夏口便覺得身體不適,起初以為是傷風,也沒在意。孰料越發地體乏力弱,時不時地冒冷汗,便是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棉褥裡,那汗也像湧泉般汩汩地流淌,嗓子發著煙,一說話便咽喉疼,像是說出的每個字都是紮肉的針,每晚總要發燒,額頭燙得連他自己也覺得可怕。他心裡有些發慌,胡亂抓了藥來吃,卻不見絲毫起色,他又怕耽誤正事,硬生生地挨著撐到了京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把那遮蔽視線的陰翳撥開了,裝成沒事人一般,靠著一股倔強的氣撐住軟綿綿的腰板,進屋時看見孫權的腦袋像是水里倒映的一顆雨花石,有些淡淡的暈染影兒,他用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後脊梁骨,把力氣拍了出來。 “主公!” 孫權倦怠地答應了一聲,他像是多日不眠,眼袋很深,像掛在眼瞼下的兩袋黑沙,藏不住的憔悴從額頭流到下顎。

“曹操陳兵揚州,欲再出巢湖。”這是他見到周瑜的第一句話。 周瑜並不驚異,合肥至巢湖一線是為東吳和曹操的勢在必得之地,曹操滅東吳之心無日不有,東吳欲北入合肥挺進中原之心也不曾消亡,這兩年來,不是曹操來,便是東吳往。 “主公毋憂,兵來將擋,曹操欲從巢湖入江,我們屯守要隘,他未必討得著好處。” “曹軍南來,氣勢洶洶,我們或許該全力應對,公瑾以為呢?”孫權試探著說。 周瑜還在籌劃如何抗曹,沒聽出孫權的深意:“是該全力應對,然也不必擔憂,巢湖至長江一線為丘陵水網,路途竭蹶,輜重難運。我江東堅壁清野,堅守而不戰,時日長久,曹操當會北退。” 孫權見周瑜沒明白他的意思,他覺得總掖著很累,坦白道:“公瑾,有曹操壓境,西邊那塊兒是不是該撤回來了?” 周瑜瞬間清醒過來,這是要把率水兵進逼劉備的奮威將軍孫瑜撤回來。自從東吳向荊州提出越境奪益州之意,劉備自然是不肯,手書給孫權表示抗議,甚至稱道若東吳奪益州,他則披髮入山野。當此之時,兩邊陳兵江面,劍拔弩張,互不相讓,誰都知道,最先讓步的一方便是這場角逐的輸家,只看誰咬得最死,堅持得最久。 因此聽孫權這一說,顯然是想讓步,頗讓周瑜不解,他遲遲疑疑地說:“主公是說調回派往荊州的水軍?” 到底是明白了,孫權鬆了口氣,卻反問道:“公瑾以為不可麼?” 周瑜不想妥協:“瑜以為對付曹操自有餘力,不需要調回奮威將軍。奮威將軍控扼長江要道,鎖死劉備北出西進之路,使他不得覬覦江陵,如此關頭,似不可撤回水軍。” 孫權按捺住性子說:“可北面曹操壓境,我們卻與盟友針鋒相對,此不是給曹操以可乘之機?” 周瑜耐心地說:“我江東北出長江要隘,一為襄陽江陵一線,一為合肥巢湖一線,東西兩線皆不可丟,如今爭東線而棄西線,得不償失。” “為小爭而失盟友,公瑾以為能償所失?”孫權的語氣強硬了。 周瑜噤了一下,他望了一眼孫權沉甸甸的臉色,一股寒氣撲了過來。他到底是孫權麾下臣僚,即便他周公瑾名聞天下,連曹操也為之忌憚,可在孫權面前,他只是一個俯首聽命的臣僕,他越是固執己見越是在威脅君主的權威,他把語氣放得輕柔了:“主公若以為不妥當,不知該當如何?” 孫權揮揮手,不容置疑地說:“把仲異調回來吧。” 其實周瑜很想爭辯,他費了偌大的力氣才把劉備逼到今天進退維谷的困境,再拖得一些時日,待得劉備撐持不下去,江陵將會永在江東掌握。可孫權不同於孫策,對孫策,若有異議,他可以據理力爭,也不擔心孫策會因此生忌。他和孫策是可剖肝膽的刎頸之交,彼此互為知己,毫無遮掩的信任是他們之間多年的默契。但面對孫權,周瑜卻退縮了,他的自信、驕傲、強硬、勇氣都在瓦解。孫策是開創基業的亂世雄主,孫權卻是坐擁巍巍宮殿的帝王,帝王之心,是森寒的井,沒人知道井裡埋著什麼。 “是。”周瑜說,那字音順著咽喉滑下去,在心上敲出一個流血的洞。 孫權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語氣也輕鬆起來,又露出那慣常的莫測微笑:“公瑾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周瑜行禮告辭,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主公,江陵重地,望主公慎重守之。” 孫權微愕,他從喉嚨口拔出一聲似是而非的答應,再想說點什麼時,周瑜已走了出去。門半開著,周瑜的一抹衣角飄了過去,像一縷失了依傍的遊魂,被鎖在重重關山背後,滿目風月間竟再也尋不到那孤單背影,彷彿是消失在輝煌落日下的一聲春曉。俄而,涼風悠悠,殘了的落葉飛了進來,在門口久久駐足,宛若黑暗來臨前最後的一點兒顧盼。 孫權忽然有種悲痛欲絕的傷感,他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
馬良本來想叩門,卻停住了,脈脈如水流的琴聲從房中傳出來,曲聲是半開的花瓣,在悵惘的風中盪著漩渦,飛往天涯海角。琴聲裡牽起了染滿淚花兒的哀傷吟哦,那像是一場匆匆的相逢,匆匆的訣別,年華在東風中已悄然轉換,故人卻在等待中蒼白了華髮。 “嘣!”似乎是琴弦斷了,未完的餘音顫抖著久久不息,而後是一聲幽幽的嘆息。 馬良竟覺得愁腸百結,難以消解,他緩緩地平息著心境,輕輕扣門,裡邊應了一聲,他方才輕輕步入房中。 “孔明兄,”馬良把懷裡的捲宗放在書案上,“我聽說周瑜在巴丘病故了。” 諸葛亮清朗的面上顯出戚戚之色:“我也剛剛知道,他從京城返回江陵,途經巴丘竟一病不起,方三日就救不活了。” “真突然呢,”馬良嘆息,“到底是什麼病?” 諸葛亮拈起斷開的琴弦,輕輕捋著續起來:“季常可知曹操兵敗赤壁,除了周郎智略深遠,還因為士卒染病,士氣低落。” 馬良坐下去,埋著頭想了一會兒,他忽地像是警覺般小聲呼道:“周公瑾莫不是染了瘟病?” 諸葛亮撥了撥已續好的琴弦,也不說是不是:“天妒英才,公瑾方才三十六歲,大好年華,可嘆可惜可痛!” 馬良見諸葛亮頗有憐惜之情:“孔明兄,周公瑾亡故,於江東是損失,於我們卻是少了一個對手,孔明兄何故怏怏不樂。” 諸葛亮撫著琴長久無聲,他忽地一嘆:“知音難求。”他一撥琴弦,一聲悲愴之音從指尖顫顫地吐出,淚水般四散分離。 馬良懂了,他默默地整理著文書,輕聲道:“周公瑾亡故,也不知誰會替代他督守江陵。” 諸葛亮篤定地說:“不用猜,一定是魯子敬。” 馬良驀然喜悅:“那江陵豈不能為我所有!” 諸葛亮慢慢地綻放出很淺的微笑,他把古琴挪了挪,取過羽扇輕輕一晃:“江陵遲早會為我所有,只是,我此時卻在想一個人。” “誰?” “龐士元!” 馬良將手中的文書一擱,他忽然想起諸葛亮曾經說過要和周瑜賭命,這一場沒有正面衝突的搏局,諸葛亮在不動聲色中大獲全勝。他用崇敬的眼神盯著諸葛亮,彷彿觀瞻著神秘的符咒。 “士元兄會來荊州麼?”馬良不甚確定。 白羽扇彷彿飄落胸前的鳳翎,在諸葛亮的胸口久久不動,他許久不言,透亮的眼睛裡有看不穿的情緒在緩緩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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