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27章 第二十二章龍歸大海,劉備藉機回荊州

幾日的大雪後,地面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華棟屋宇一派粉妝玉砌,屋簷下掉著一條條亮晶晶的冰凌。 劉備往窗外瞧去一眼,變小了的雪粒搖曳著隨風蹁躚,昏暗的天空開了眼,漏出暖烘烘的陽光,儘管還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裡的僕役忙忙碌碌,有的執帚掃雪,有的在門楣和柱子上裹紅布。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活泛起來,即便一冬寒冷,仍擋不住人們過年的熱情。 也不知荊州怎樣了,每年的元旦,無論在哪裡,無論有多窘困,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大筵僚屬。去年元旦,雖尚在爭奪荊州的戰事中,他還是臨時設了一筵,那天,他、關張趙、諸葛亮……許多新老僚屬聚集一堂,觥籌交錯間,滿是喜慶,那一張張臉上都洋溢著興奮而憧憬的笑容。

因為赤壁大勝,曹操敗走,荊州舊土空懸,正是他們揮戈擴土的大好時機,好事臨近比好事到手更讓人興奮,那是一種追逐快樂的充實幸福。 多少年了,劉備已經忘記了幸福的感覺,那彷彿是屬於別人的一頂華貴的帽子,他只能在遙遠的角落裡欣賞著、羨慕著,並奢望著。直到某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戴上那頂帽子,不僅佩戴,還能擁有,並傳至後代,還有什麼比能擁有夢寐以求的東西更幸福呢。 他是真的很想回荊州,猶如嬰兒痴戀母抱。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撲倒在荊州濕漉漉的土地上,呼吸著荊州潮冷的空氣,唱楚歌吟楚辭愛楚女痴楚人,一輩子捧著腳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極致的大快樂。 可他現在被困在一座軟玉溫香的牢籠裡,他成了身披華衣的金絲雀,享用著人間最奢華的美食美服,日日飲下醇美的甘露,心裡卻在漸漸乾涸。

自從他來東吳迎親,數月之間,東吳為了招待他這個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異寶將他供養起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東重臣或吳地英才伴酒,說不得的聲色犬馬、奢靡狂縱,可劉備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楚,明里是東吳盛情款待,其實是他被東吳軟禁了。 人人皆以為他過慣了戎馬征戰的顛沛生活,乍有這等富貴榮華、賞心樂事從天而降,還不得縱情聲色,把那些個英雄大業統統拋開?及時享樂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軟的女人、甘冽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魚貫之僕,於劉備只如放在手邊的一捧鮮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卻最終會棄之而去。他的心在天下廣袤山河間,他夢寐中也忘不了自己從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蓋車,以巡天下。 和羽葆蓋車相比,女人、美酒、金屋、僮僕皆如粉塵,把軟玉溫香放在男人的雄心裡稱量,總顯得太單薄,太容易被遺忘。

但他身在屋簷下,不得不裝出痴戀溫柔的浪蕩模樣,遊手好閒,雄心壯志從不放在嘴邊,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調笑,便是出城去打獵。宴席上暢飲不拘,喝多了還故意胡言亂語,顯出一派沒胸襟沒抱負的窩囊廢姿態,像是巴不得一輩子在江東待下去,甚或連墳地也尋好了,那一日指著京城外的一處山丘慨然道:劉備日後埋於此地! 江東上下都在拿他當笑話,皆道聞名天下的劉玄德原來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來了。這麼個沉溺淫靡放縱的窩囊廢,竟然被稱為當世英雄,連跋扈的曹操也敬他為不可小覷的敵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劉備聽得見這些嘲笑,他覺得可笑,也覺得可悲,他這輩子都在裝窩囊廢,以前在曹操面前裝,現在又在孫權面前裝,什麼時候能雄邁豪壯一次,再不用夾著尾巴做人,真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劉備從遐想中回過神來,遲鈍地回過頭,半開的妝奩邊,一面菱花銅鏡映著孫夫人年輕美麗的臉。 孫夫人捏著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給我戴上!” 劉備接過玉簪,輕輕插在她挽好的髮髻上:“這樣好麼?” 孫夫人不滿意地搖搖頭:“不好!”她把簪子拔下來,自己又重新別在發間,嬌嗔道,“笨死了!” 劉備看著這個比他小了三十歲的妻子,還有種做夢的恍惚感。他覺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個女兒,也許孫夫人也有嫁了一個父親的錯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彷彿不可逾越的鴻溝,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愛也彌補不了。 成婚行禮的那天,當劉備看見孫夫人青春姣好的臉,彷彿剛結了苞的雛菊,嬌嫩得不勝狂風。他簡直不忍心去碰這個少女,心裡頗以為孫權殘忍,竟捨得把自己年方妙齡的親妹妹許給年近半百的父輩,他若是有妹妹,別說是嫁給父輩,便是大過十歲也會心疼而不許。

孫夫人也盯著劉備出神,她還不到十九歲,滿心裡裝著青春少女的古怪念頭,她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包括對劉備這個丈夫。她不討厭他,能夠嫁給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實是欣喜的,雖然年紀大過了兩輪,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習武,自認為若策馬疆場,不輸鬚眉,她不喜歡文縐縐的書生,她讚賞的是縱橫捭闔的沙場英雄,恰好劉備是後者,這倒合了她的心願。 私下里,她常常對劉備伯伯叔叔地亂喊一氣,壓根兒不管什麼夫妻相處之道,她雖已為人妻,卻不懂得溫良賢淑的婦道。她把劉備當作活玩偶,彷彿一把有年頭的古劍,劍上浸出的蒼色是歲月刻下的絢麗痕跡,他飽經磨難的滄桑令她著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麼?”孫夫人歪著腦袋看他。

“沒想……”劉備心不在焉。 孫夫人把手裡的香囊擲了過去,直丟在劉備的額頭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著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兒的女優,這種貨色你也喜歡麼?” 劉備哄孩子似的說:“沒有沒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孫夫人瞪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實!”她伸出足尖點了點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著嘴,“撿起來!” 劉備越發覺得自己娶了個驕橫的女兒,以往他身邊的女人,糜夫人、甘夫人都溫柔敦厚,從不拂逆他,處處為他考慮,隨他東西無定,遷徙播越。即便被他數次拋舍,也通情達理,沒有絲毫怨言,彷彿是他背後沉默的影子,心甘情願地守著他天長地久。 他彎腰撿起了香囊,遞給了孫夫人,便是這一撿一遞之間,他以為自己變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僕。

孫夫人半威脅半玩笑道:“你可別做對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劍捅破你的肚子!” 這一番女孩子的威脅話聽著便好笑,可劉備笑不出,目光緩緩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風的催促下紛紛撒落,那遙遠的不能望見的地方是荊州麼?在結了薄冰的長江邊上,會有他熟悉的人影麼? 遠遠地,有人緩緩走來,穩穩的腳步烙下了整齊劃一的腳印,似乎是趙雲。 這一個多月以來,劉備耽於享樂,趙云無所事事,整日領著隨從親兵在京口一帶山野周遊。孫權還時時給他們送去美酒,樂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著劉備在江東享受得不知世事變遷。 “主公!”趙雲在門首呼喊。 劉備走到門邊:“有事麼?” 趙雲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語調說:“主公,兄弟們有些小事,想討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見一見兄弟們?”

劉備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他回頭道,“夫人,我與子龍去辦些要事!” “你早些回來,哥哥今晚要宴請我們!”孫夫人在房裡提聲道。 “好!”劉備應著,隨著趙雲穿過門庭,迤邐從院牆角門走出,一直走到趙雲等親兵侍從暫居的別院。 二人進了內堂,趙雲緊緊關上了門,劉備立即肅了顏色,問道:“怎樣?” 趙雲壓著嗓門道:“收到消息,荊州水軍已向東開拔,如今已快行至夏口。” 劉備輕輕撫掌:“好,這邊準備得怎樣?” “船已備好了,不知主公何時動身?” 劉備沉吟著:“不要急,且先過了元旦,東吳上下慶祝大節。元旦那三日,孫權會大宴賓客,趁著他們疏忽之時,我們再動身。” 趙雲應諾,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訴主母?”

劉備沉思有時,他嘆了口氣:“帶上她吧,我去告訴她,只是,暫時不能說實話。”談及這個小妻子,心情竟像被陰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開了花,粉碎的竹沫衝上天空,結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蓮花,和繽紛的雪花一起墜落。整座京城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聲聲爆竹和城闕上的新年鼓聲彼此呼應,彷彿一粗一細的兩副嗓門在對歌。 江東公門的宴席已擺了三日,這兩年江東喜事不斷,去年赤壁大勝曹操,江陵重地歸東吳所有,孫策殞命後留下的基業不僅沒有受損,反而漸成恢宏之勢,這番欣欣向榮的景象皆有賴主公孫權經營有方,難怪孫策臨沒時將基業傳給孫權,稱道:“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識才,托舉稱人。本還對孫權這位少年君主有些顧慮的江東僚屬,而今見得江山穩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為這五分的喜悅和五分的欽佩,宴席上大小僚屬皆爭相敬酒祝壽,倒把孫權灌得大醉酩酊,連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暈得不認人,指著張昭喊公瑾,指著魯肅喊子佈,還是張昭心細,吩咐兩個侍從將孫權攙回後堂休息,他卻暫代主人,招呼賓客盡歡。江東上下自孫權始都是豪飲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飲,甚或獨抱酒壺,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勁噴著熱火沖上來,有的扯領口,有的脫外衣,卻還在一迭聲地要酒,張昭看得直皺眉,卻莫可奈何。 正是熱火朝天之時,卻見呂範急匆匆地跑進來,因跑得太急,粒粒熱汗貼著俊朗的面孔只是流淌。與周瑜一樣,呂範也以姿容之美名傳江東,私下里有人還稱他為小周郎。 呂範左右看了看,急問道:“主公呢?” 周圍盡是一派說胡話的酒鬼,只有張昭出來說話:“主公大醉,已退於後堂歇息。” 呂範焦慮地嘆了一聲:“出事了!” “什麼事?”張昭的心懸了起來。 “劉備跑了!”呂範幾乎是在吼,那聲音大得像炸開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張昭驚得手上一顫,酒爵“噹啷”掉了下去,他瞧著殿堂內醉得東倒西歪的江東文武僚屬,幾個武將喝高了,扯著手互訴衷腸,竟抱著哭成一團。 張昭不由得又是氣又是急,喝令道:“來啊,給各位大人醒酒!” 他也顧不得了,攥著呂範便往後堂跑,半醉的魯肅卻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也跟著衝了出去。 內堂裡孫權正睡得香甜,鼾聲如雷,睡夢中還在蹭蹬拳腳,彷彿在和誰暢快淋漓地划拳。三人也管不了什麼君主臥榻不可擅闖,徑直衝入了孫權的床邊,倒嚇得一眾侍從想攔又不敢攔。 張昭哪兒還顧得上忌諱,兩隻手死命地搖晃著孫權:“主公,主公!” 孫權正在酣睡中,還道是夢裡有老牛頂腰,煩躁地舉手拍了拍,索性一個翻身,把臉朝向裡。 張昭被逼上了刀尖,他把衣袖一撥拉,大聲令道:“取水來!” 侍從戰戰兢兢地遞來一卮水,張昭一把握住,先是用力將孫權翻過來,高舉銅卮,一下子將杯中水潑向孫權的臉,這一下好比飛瀑直下,激蕩的水波敲在沉默的寒潭里,孫權打了個冷戰,一骨碌坐了起來。 他登時勃然大怒:“混賬!” 張昭忽地跪了下去:“主公,請恕張昭無禮,實在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不得不喚醒主公!” 雖然被激醒,孫權的意識還陷在不甚清爽的泥潭里,他扶著頭,機械地轉動脖子,渾噩的目光看見三個交錯分離的人影,恍惚是張昭、呂範、魯肅。 侍從捧來微酸的蜜餞給孫權醒酒,他一面飲湯,心裡的渾濁感覺在逐漸消散,一面問道:“什麼事?” 呂範忙不迭地說:“主公,劉備趁主公大宴群僚,乘船離開京城,秘密返回荊州!” 孫權驚愕:“他不是說元旦佳節,攜夫人乘船出遊麼,如何變成潛回荊州?” 呂範懊惱地說:“主公,我們被他騙了!他登船之後,溯江行了五六里,靠岸接上了趙雲等人,一行人並不停留,徑直往西而去,儼然是要潛回荊州!” 孫權把碗重重一頓,怒道:“大耳兒安敢有此險惡機心,孤待他不薄,他何以欺瞞孤!” 呂範緊追著說:“主公,劉備此去不遠,即派水軍追擊,定能將他拿回,請主公下令,呂範願率軍劫劉備而歸!” 孫權還在思謀,魯肅卻搶道:“主公不可!”他近前一步,“劉備今日潛回荊州,應是深思熟慮,謀劃多日,肅猜想荊州水軍或會順江接應。若是我方率軍追擊,兩方水軍起了爭持,刀兵交錯,陡燃戰火,豈不誤了大事!” “難道就放任劉備回去?”呂范質疑道。 魯肅不退讓地說:“劉備本來也留不住,我江東將他留了數月,寶宅美服,珍饈旨酒,哪一樣不足以移情易性?可他仍一意歸巢,可知此人不貪尋常享樂,不圖目前富貴,若強留不放,劉備心有不慊,荊州也會問我們要人,禍端從此肇也!” 孫權垂首想了想:“子敬以為該當如何?” 魯肅諄諄道:“莫若順水推舟,劉備要走,我們便放他走,如此,盟友情誼尚在。” 呂範著急地說:“劉備,梟雄也!子敬與敵為善,這是放虎歸山,日後必為我江東大患!” 魯肅鎮靜地反駁道:“請問子衡,荊州劉備和北方曹操,孰為我東吳強敵?我東吳北有強曹,合肥襄陽兩線數起戰事,若再自造一敵,頭足之傷未癒,腹背再生創痛,可乎?” 呂範被問住了,可他是不甘心的,想著好不容易把劉備困在江東,成了江東可以任意處置的泥鰍。而今泥鰍脫掉桎梏,入海變成蛟龍,龍還能束縛得住麼?但他辯不贏魯肅,只好去看孫權。 孫權又把蜜餞捧起來,捏著小勺子攪動了半晌,卻長久地沒有飲下,俄而,一聲長嘆:“子敬此言有理,只是劉備倉促離京,到底於禮不合,於情不通,總不能白白看他離開。” 魯肅知道孫權已鬆了口,但還心存顧慮,劉備這一跑,跑掉的是江東的顏面,他小心地建議道:“主公可速速出行,趕去送劉備一程,以表我江東待客之情。他日論起來,江東對劉備仁至義盡,是劉備不領情,那背信忘義的罵名他如何洗得掉。” 孫權好歹有了一絲笑意:“罷了,就依子敬之言!”他翻身下床,趿著鞋走了兩步,大大地伸了兩個懶腰,眼角眉梢像緩緩展開的一朵花,綻出譎詐的笑,彷彿喘氣吐泡的魚。他從微開的唇裡吐出一個個清晰的字眼兒,“劉玄德,終有一日,孤要汝連本帶利償還乾淨。”
冬天的長江是沉酣的巨龍,江面的灰霧是揚起的龍鱗,蜿蜒萬里的龍身在彎曲的臥巢間匍匐不動,江上起了浩浩之風,如龍吟般彌遠清越。 劉備在甲板上久久站立,眼望著霧氣中綿延無盡的長江,彷彿哪個垂暮英雄拋出去的腰帶,把那一生的豪氣灑在江水里。 天太冷,淺水處還結了薄薄的冰,船行的速度不快,劉備卻是歸心似箭,冷風刀子似的拍在臉上,他堅挺著紋絲不動。趙雲幾次催他進艙避風,他偏生不肯,彷彿只有站在船頭,看見長江,便會在一步之間跨入荊州。 “主公,進艙吧,風太大,外邊冷!”趙雲再次請求。 劉備堅決地搖頭:“不冷,讓我看看……你說,誰會來接我們,是雲長,還是孔明?” 趙雲勸不動他,正要再搜幾句話,卻見孫夫人從艙裡鑽出來,臉色很不好看,像被墨染了般黑。她對劉備沒好氣地說:“你過來,我問你話!” 趙雲“噌”的一下閃開了,劉備不得已,和顏悅色地說:“夫人何事?” 孫夫人的聲音帶著怒氣:“你要把我帶去哪裡?”她不等劉備辯解,自己先嚷開了,“你說帶我乘船出遊,走了這一日,越走越遠,這是出遊麼?” 船上的士兵聽見女人吵鬧,都探頭探腦地看熱鬧,劉備慌忙將她推進了艙,孫夫人一邊掙扎,一邊叫喊:“你做什麼,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她狠狠地甩開了劉備的手。 劉備嘆了口氣,他知道遲早也會有這質疑,莫若早撕開早輕鬆,誠實地說:“回荊州!” “回荊州?”孫夫人愕然,“為什麼要回荊州?” 劉備平靜地說:“我是荊州牧,荊州是我的屬地,不回荊州難道在江東一輩子待下去麼?” 孫夫人彷彿被丟進了夢裡,兀自還尋不到頭緒,她搖著頭說:“回荊州……既然是回荊州為什麼哄我?” 劉備無奈地說:“實在是不得已,你兄長將我軟禁江東,我若實言相告,他必定不放我回返,只好行此欺瞞之策,請夫人體諒!”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孫夫人雖瞧他誠懇,那火氣卻也壓不住,她是不肯被算計的剛強性子,誠摯的道歉和貿然的犯錯比較起來,前者彌補不了後者造成的傷害。她登時又怒起了聲音:“我不懂什麼軟禁不軟禁,你騙我便是不該,要回去便回去,何必做出這等欺瞞之舉,讓人好不難過!” 劉備剛要再解釋,猛聽見外邊喧囂一片,他哪裡顧得孫夫人,慌忙衝出艙門,卻見一艘三桅大船壓著水波急速從後面駛來。那船上飛起一面旗幟,碩大的一個“孫”字招搖得彷彿一張年輕的面孔,意氣風發,不肯遮掩。 劉備跺跺足:“唉!” 大船漸漸逼近,一個嘹亮的聲音隨風盪來:“玄德,何故走得如此之急!” 是孫權! 劉備此時是躲不得了,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大步走至船頭,朗聲道:“歸心似箭,不得不急!” 孫權大笑:“我還道玄德吟賞江東風物,自此不捨得歸家,原來玄德之心,從未忘荊州!” 孫權的一句話便戳破了劉備幾個月以來的偽裝,劉備卻不驚慌,他反而笑了一聲,他猜想孫權也許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演戲,他們不過是唱雙簧,一個心知肚明,一個裝腔作勢。 大船已行到眼前,兩艘船堪堪一碰,那微微的震動讓兩船之人皆為戰栗。孫權穩穩地站在船邊,風扯著他華貴的錦袍,彷彿是臨風的一朵紅蓮花,他笑開了聲音:“玄德既要走,也得讓我為你餞行方可,不然失了賓主之道!” 劉備揚聲道:“欲歸之人,不過一舟一馬,便即足矣,何敢勞動吳侯餞行!” 孫權笑道:“玄德何必推辭,我可是率江東群英為玄德餞行,玄德若不肯赴宴,豈不傷了群英之心!”他將身一讓,那船上走出張昭、魯肅、秦松等十餘人,皆對著劉備款款行禮。 這陣勢讓劉備又驚又疑,他瞧著孫權那在風裡看不清情緒的笑臉,彷彿面對一個解不開的機關。 “玄德無憂,我不會在酒裡下毒!”孫權爽聲大笑。 劉備竟也一笑,他拱拱手:“既是江東群英之意,盛情難卻,劉備不得已從之!”他把那猶疑捏得粉碎,毅然踏上兩船之間的舢板,登上了東吳大船。 孫權一把挽住他的手,領著他踏步走入艙中,艙內果然已擺好了酒宴,兩人分主賓東西而坐,侍從捧來美酒為賓主斟滿,彼此祝壽對酌。 劉備捧酒上壽:“多謝吳侯盛情,劉備在江東叨擾多日,幸得吳侯照拂,如今別過,當真捨不得。” 孫權意味深長地笑道:“既是捨不得,莫若多留些日子?” 劉備心中跳起了一顆石子,他不動聲色地說:“江東風物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我還是想回荊州,老馬眷槽而已。” 孫權輕輕地含著酒爵,那酒水在他唇邊緩緩蕩開:“左將軍竟如此眷戀荊州,不知荊州比之江東強在何處?” 劉備和氣地一笑:“荊州之於江東,各有千秋,江東好不好,吳侯自知也,何必問劉備,至於荊州好不好,吳侯也自知也。不然赤壁一戰之後,吳侯何以遣兵攻略江陵,周公瑾又何以牧民南郡?” 孫權把酒爵挪開,兩人互相對望,彷彿兩隻藏著陳釀酒糟的瓦罐,外邊卻粗糙不著眼,彼此拿捏著聲音笑起來,笑聲也不盡情放縱,都還要埋下五分心機。 “將軍做孫權妹夫,尚還愜意否?”孫權問道,眼底是促狹的笑,像個窺了成人隱私的童兒,手心裡攥住了成人的把柄,不肯掖住,卻要得意洋洋地展露出來。 劉備乾脆地說:“甚好!” 孫權笑吟吟地說:“我那妹子素性頑劣,不好紅妝,偏愛舞刀弄槍。她如今做了將軍的妻子,將軍可得好好管教她,休得寵著她!” 劉備平淡地說:“夫人奇女子耳,剛烈有男子之風,劉備甚為欽佩,何須我來管教!” 孫權作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卻忘了,將軍馭人有術,諸葛孔明這般不世大才也為將軍驅走。我原還想留下孔明,奈何他卻為將軍帳下心腹,不好挖將軍牆腳。只是孫權心中憂慮,將軍不怕如此大才有朝一日生出異心,棄將軍而歸他主麼?” 劉備笑得極妥當地說:“周公瑾文武籌略,萬人之英,顧其器量廣大,恐不能久為人臣耳。然吳侯寵信有加,不枉猜忌,吳侯能信周公瑾,我何能不信孔明!” 兩人互相譏諷挑撥,誰也不讓步,誰也不服輸,笑裡藏著刀,背後燃著火,各自都想打壓對方的氣焰,卻如同勢均力敵的兩把刀,誰也贏不了誰。 正說話時,艙外有士兵報導:“主公,荊州水軍逼近我船,大小艨艟戰艦二十餘!” 孫權被酒意醺紅的臉膛微沉澱了墨色,他用力一掐酒爵,骨節“咔”的一聲響,眉峰繃著一彈,不陰不陽地笑道:“將軍歸家好大陣勢,荊州水軍竟傾巢出動!” 聽說荊州水軍到來,劉備一直忐忑的心找到了暖巢,沖天豪氣膨脹起來,聲音也洪亮了幾分:“不敢,我離開荊州太久,小子們性急而已。”他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多謝吳侯款待,劉備不可多留,告辭了!” 孫權忍住那勃勃憤恨,到底送了劉備出艙,果見江面上行來數十艘艨艟戰船,“關”字大旗彷彿逐漸磨得鋒利的鋼刀,一片片割開遮擋視線的大霧。 劉備踩著舢板回到舟上,他回身對孫權拱手行禮:“保重!” 孫權也回了一禮,卻看見孫夫人立在船頭向他張望,他不禁心中傷感:“妹子,你是隨我回江東留幾日,還是隨左將軍回荊州?” 孫夫人看看孫權,又看看劉備,她向前踏了一步,忽地,彷彿捕著芬芳的蜜蜂,抓住了劉備的胳膊,她仰起臉,聲如金磬地說:“我隨他回荊州!” 蒼茫霧色從女人堅韌的眉間淌過,孫權長嘆一聲,悵悵地說:“妹子出了嫁,便是別人家的人,由不得了。” 嗚咽號角從荊州水軍的戰船上響起,一聲聲高亢暢快,彷若歸家的歡歌。江面的霧褪卻了濃色,明亮的陽光從遙遠的盡頭自由地湧來。
薄薄的一片竹簡臥在書案上,案角的炭盆裡燃著灼眼的火,火星子爆出來,跳在竹簡上,把自己毀滅了。 周瑜重重嘆了一口氣,敲了敲案上的那封信,輕薄竹簡像把匕首,割得手背一陣刺痛。 “劉備回公安了。”他不甘願地說,目光像染了霜的茭白,“士元,你知道麼,這是放虎歸山,主公太仁慈了!” 龐統正蹲在炭爐邊,用小鏟子挖掉盆裡的積灰,語氣淡淡的:“劉備英傑也,豈能久居江東?縱然主公強留他,他也會謀劃離開。” 周瑜鬱悶地拈著那封信:“本想把劉備留在江東,將他與諸葛關張諸人分開,待得時日長久,諸葛等人群龍無首,必生禍端。我們便可趁亂南下,把荊南四郡收歸我有,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讓他跑了!” 龐統微抬起頭,卻笑了一下:“將軍何必惆悵,諸葛亮何等人,他怎會讓荊州群龍無首?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將劉備撈出來,將軍當初設此一策,本也如賭局一般。” 周瑜向後一仰,無奈地說:“罷了,就放過劉備這一遭吧!”他抱著手臂沉吟著,“劉備數次向我江東討要江陵,我真擔心主公一時心軟,把江陵讓出去,我江東北出長江的要隘怎能許給劉備!劉備得隴望蜀,貪得無厭,好不讓人厭煩,到底要想個法子應付他!” 龐統道:“若是能將荊南四郡收歸我有,則荊州南北相連,善莫大焉。但劉備怎可輕易讓出四郡,唯有一戰方能定大局。可江東北有強曹壓境,合肥一線屢起烽煙,南面不能再交兵,目下只能不讓他再討要江陵,拖得一時,待得北邊烽煙暫歇,再奪四郡囊入轄內。” “正是這話,北面曹軍逼迫日甚,我江東正與曹操爭奪揚州北岸要隘,此時不能與劉備陡起刀鋒,但不以兵相壓,何以震懾敵方?我真擔心劉備哪一日揮師北上強取江陵。旬月以來,關羽水軍頻頻出沒江上,最近時距我江陵水寨不過一里,叵測之心防不勝防。” 龐統靜靜一笑,笑容裡像掖著鋒芒:“若以戰止戰呢?” 周瑜立起身體:“請言其詳!” 龐統鏟起一塊新炭,輕輕掂掇:“我聽說諸葛亮曾在隆中為劉備建下天下三分之策,先奪荊州,次奪益州,而後鼎足中原。劉備為何屢求江陵?其一是想得此長江要隘,溯流入川,踐行隆中之策,可知益州為劉備勢在必得。若是我江東作出西入長江,攻取益州的姿態,劉備會怎麼做?” 周瑜的眼睛亮了,他是睿智的聰明人,龐統不用說得透徹,他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歡快地稱讚了一聲:“妙!” 他彷彿覺得不過味,撫掌道:“明為假途滅虢,實為圍魏救趙,兵不真交,而江陵得保,龐士元高才也!” 龐統淡漠地笑了笑,又埋下了頭,把那塊新炭放入炭盆裡,他撥了一撥,火燃得更旺了,藍盈盈的火焰彷彿吐著信子的毒蛇,扭曲著升了起來。 周瑜盯著恭默的龐統,腦子裡突發奇想:“士元為孔明故交,為何不助孔明,反而助我?” 龐統的聲音淡得沒有情緒:“孔明為我舊識,卻非故交,此其一;劉備非龐統心中明主,此其二。” 周瑜朗聲大笑:“好,有此二者足矣,人道'臥龍''鳳雛'得一則安天下,劉備得一'臥龍',江東得一'鳳雛',這一場龍鳳之爭當真有看頭!”他又是一嘆,“士元為我郡下功曹,太委屈了,待得江陵之事處置,我定向主公舉薦,必要委以重任!” “多謝將軍。”龐統淡淡地說,他對周瑜所謂的舉薦沒抱什麼希望。他在周瑜帳下待了快一年了,數次出謀劃策,周瑜有時聽,有時也不聽,他便一直任著功曹這個不高不低的職位,既成不了周瑜的心腹,也不能在江東謀臣間佔據重要席位。 周瑜太自信,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旁人的諫議只是可用可不用的參考,他若下定了決心,沒有什麼能扭轉他的自信,頂著“鳳雛”名號的龐統也不能改變周瑜的決斷。若是龐統的謀劃能作為江東處理內外事務的決策,又將把周瑜放在哪兒呢? 周瑜是江東第一大將、第一謀臣,誰也不能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孫權心目中猶如泰山般巍峨,有了周瑜珠玉在前,龐統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孫權毫無保留的重用。因為他要的是一個君主全心全意地信服他、聽從他,這一點孫權做不到。 那麼,誰能做得到呢? 龐統迷惘了,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一場赤壁之戰,讓周郎名傳天下,多少齎志抱負的士子慕名拜在周郎門下,連他龐統也不能免俗,他義無反顧地奔赴江陵,渴慕將畢生所學傾囊相報。可現實卻那樣令人沮喪,周瑜把他當作那些寄食門下的清客,根本不能盡其才,也許,一顆太耀眼的星辰,往往容不下另一顆星辰和自己爭輝。 他要做照耀天下的星辰,卻找不到一個足夠廣闊的夜空容納他的璀璨。 龐士元啊龐士元,你何時才能翱翔蒼冥,鳳凰翱於九天,若沒有凌雲之風,垂天之翼不能展開,飛天之夢便真的只是一個夢。 龐統覺得哀傷,他把臉埋在跳躍的火光裡,眼角酸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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