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一章劉玄德渡江娶新婦,諸葛亮籌劃脫身策
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蒼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調塗抹,滿世界只聽得見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凌厲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呼嘯滾湧。 門窗都關得嚴實了,爐裡的燒炭嗞嗞地跳著火星子,紅得發亮的炭一塊壓著一塊,紛紛的灰沉下去,藍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爐上架了個支架,上面有一隻銅釜,汩汩的熱氣從釜嘴繚繚升起。 修遠蹲了身,將案頭已變冷的水倒在一個唾盆裡,捧起爐上的銅釜重新註入了熱水,將水杯輕放在案頭。 案後的諸葛亮卻對周圍一切置若罔聞,也不知案頭的一杯水已是第三次換了,熱水繚繞出的輕薄熱氣氤氳著他微蹙的眉目,猶如流過彎月的一抹淡雲。 右手長時間地持著毛筆,手指變得冰冷僵硬,他並不抬頭,目光定定地落在翻開的捲宗上,只是用左手輕輕搓動右手,將硬邦邦的指頭揉得軟一些,再搦筆下書,一筆一畫並不見滯澀生硬。 “嘭嘭嘭!”敲門聲從躁急的風雪聲後透出,修遠擱了銅釜,起身抽出門閂。手才搭在門上,那門就被風吹得大開,一陣迷了眼睛的霰雪撲了進來。 “軍師!”張飛雷霆般的喊聲將厚重的風雪一把撕開,他一大步邁了進屋,順手便將斗篷朝門後的巾櫛架上一扔,後面跟著的關羽也將斗篷舉手一擲,兩個人的動作甚是連貫默契。 修遠冒著狂風暴雪將門死死頂住,好不容易才將門閂插上,回身之時,關、張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鋪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張飛一把抓起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乾淨。 諸葛亮擱了手裡的筆:“二位將軍冒雪前來,有緊急事麼?” 張飛嘴快,搶道:“大哥去江東一月有餘,始終不見回返,我們心裡著急,去信問他,他要么不來信,要么含糊其詞,只得帶了信去問子龍。今日子龍回信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面嚷嚷,一面讓關羽將信取出,急忙忙地放在諸葛亮的案前。 諸葛亮鋪開那信,不過寥寥數行,趙雲行文很謹慎,既不會詆毀君主,也不會自評其事,只有簡單的事實陳述,若無著意思量,也許竟看不出什麼深意: “上覆二位將軍:主公安好,大禮已成。吳侯特闢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以彰兩家盟好,雲手泐。” 張飛用力戳著那信,大聲道:“什麼叫特闢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這不是溫柔鄉麼?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寶迷了心智,困在東吳出不來了!” 諸葛亮有片刻驚訝,張飛居然還有這樣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隱藏的秘密。果然張飛只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順,然其智謀並不見得卑弱。 “軍師,我們需得想個對策,大哥再不回荊州,諸事起變,倉促間難以應對。而且我擔心這是不是東吳設的美人計!”關羽愁著眉目說。 諸葛亮望著關、張,剎那間,竟生出一陣喜悅,關、張雖性子暴烈,然斷事並不糊塗,一事突發,也許當機之時驟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後,便能得明斷。其既為萬人敵,當也有超拔謀識與之相配。 他從案首取過羽扇,輕輕一搖:“二位將軍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十萬火急的地步!二位將軍所憂,亮也無日不思,然主公定不會貽誤大事,最長一二月內,他必將回返!” “他在新媳婦的臥榻上折騰呢,還捨得回來?”張飛大剌剌地張嘴就蹦,也不管這話糙不糙,讓略知人事的修遠聽得紅了臉。 諸葛亮也自皺眉,但他知張飛是擔心劉備安危,情急之下口沒遮攔,他也不見責,卻還欣賞張飛的率性,他鄭重地說:“二位將軍,主公並非不想回來,我想他也一定歸心似箭,只是有不得已之事,脫不得身。” “是什麼?”關張異口同聲地問道。 諸葛亮把趙雲的信推了一推,輕輕磕擊著:“子龍來信中稱特闢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翼德適才說這是溫柔鄉,誠也。主公並非貪戀溫柔之人,他是被東吳困住了,亮猜測東吳設關置卡,往來荊州的書信也被東吳掌控,子龍故而不敢詳言!” 張飛一拳頭捶在書案上,震得硯台裡的墨傾出來:“碧眼小兒!他竟敢軟禁大哥,我立即發兵征討東吳!” 他是說到做到的性格,話還沒說玩,已跳將而起,用力咬著鋼牙,便想立即殺奔東吳搶回劉備。 諸葛亮慌忙止道:“將軍休怒!”他站起來,白羽扇搭上張飛的肩膀,勸道,“不可急躁,當從長計議。” 張飛急得跺足:“從長什麼,我急得睡不著了,再從長計議,東吳若是對大哥動了歹心,我們兀自在這裡空弄唇舌,大哥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便自刎以謝!” 關羽忽地兩隻手一伸,將張飛用力摁下去:“張翼德,給我坐下聽軍師說!” 張飛被關羽強摁住,手腳卻不老實,螳螂似的一伸一縮。 諸葛亮嘆了口氣:“將軍寬心,東吳軟禁主公,卻不會動歹心,況有子龍在主公之側。子龍機變多智,當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語氣:“二位將軍可備艨艟戰船,分為兩隊,一隊扼守公安,北窺江陵動向;一隊從公安逡巡夏口一線,準備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內主公仍不見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辦!”張飛急不可耐,硬生生掙脫了關羽,跳蹦著衝了出去。 他疾走之際也沒關門,狂躁的風雪被他甩了進來,將炭爐裡的火吹得奄奄一息。關羽瞧著他的背影直嘆氣:“這莽漢吃了炭火,燒得慌!” 諸葛亮體諒地說:“關心則亂,翼德關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來,一面披外衣,一面說道,“雲長,分撥水軍一事,尚需謹慎,翼德心躁,怕會出差池,你我速去水軍兵營。” “好!”關羽披了斗篷,和諸葛亮急急出了門,外面正是風狂雪亂,地面積起了兩寸厚的雪,兩人騎了馬,也不敢疾走,馬蹄雖裹了草,卻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彷彿被碩大的灰白簾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來,沒有了邊界。城市的輪廓似被水墨浸染,變得淒迷模糊,屋簷下皆垂著長如劍的冰凌,在淒厲的風雪中紋絲不動,路上的行人都埋著頭趕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將骨頭跌折了。 “好大雪!”關羽呵了一口白氣,“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諸葛亮搓著手:“但聽雲長所言。” 兩人拐了個彎,從兩條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後簌簌落下,像無處不在的感傷宣洩。 關羽望瞭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鬱鬱地說:“過兩日是元旦,大哥或許來不及回來和大家過年。唉,這許多年來,每年元旦都和大哥一起過,今年缺了大哥,心裡空落落的。” 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會回來,此次縱有危難,也當化險為夷。” 關羽低低一笑,甩了甩斗笠上厚重的雪粒:“軍師,若是元旦無事,和我一起去翼德家吧,大家一處熱鬧。可別和張老三客氣,他欠了我多少頓酒了,你還別說,老三媳婦做得一手好菜,這莽漢卻是好福氣!” 諸葛亮知道張飛的妻子是曹操族弟夏侯淵的妹妹,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將,這段姻緣成得極怪異,但他並不反對,樂意地說:“好,我求之不得!” 關羽正要說話,卻見前邊路口不斷有人退出來,還有馬車掉頭,因路太滑,車馬轉彎很難。車夫拉著韁繩,使出吃奶的勁,方才將原地打旋的馬扯向後,卻是人力竭,馬也勞苦。 有人一路罵一路滑地退出來,回頭啐了一口:“憑什麼堵著路!” 關羽看得奇怪,他在馬上向一個行人喊話:“父老,前邊走不動麼?” 那人捂著口鼻,擋著劈啪亂飛的風雪,嗡嗡地說:“可別提了,有人把路堵了,這一日了,不放一人過去。” “是誰堵路?”關羽一听就來了火氣。 “還有誰,公子劉封唄,人家甚麼人,堂堂荊州牧公子,說堵路便堵路!” 關羽驚愕,劉封是劉備的養子,豪勇能戰,屢立戰功,雖非親生,卻最得劉備喜愛。他仗著劉備的寵任,一向在荊州僚屬前橫行無忌,素日連諸葛亮也要讓他三分。 “公子為何堵路?” “聽說是為和那幫達官貴人賞雪景,府中擺不下,偏要挪至當街。剛剛有兒子送重病的父親尋醫,死活不肯通融,人命關天視若兒戲!”說話的人越說越氣,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關羽氣得一抓韁繩,罵道:“孺子!”他猛一拍馬,也不顧道路積雪難行,攜著一身怒火殺往前方。 諸葛亮眼見要出大事,慌忙催馬跟上,奈何坐騎比不得關羽的追風赤兔,馬蹄在雪地裡行得極滯澀,幾度左右顛躓,險些把他跌下馬背。 關羽已沖得老遠,前方果然圍起了褐色步障,搖曳的火光映在幔帳上,彷彿開在水面的睡蓮。離步障十步外,立著一排持刀的親兵,青松般頂著風雪。 領頭的親兵見有人騎馬馳來,因風雪迷眼,也沒看清來人,走上前將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關羽大怒:“鳥!”他俯下身,單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將那親兵的腰刀生生奪下,刀把子直撞過去,將那親兵擲出去一丈遠。 眾親兵見頭領被打,抽著刀逼近,關羽怒不可遏,將奪來的腰刀一拋,刀鞘倏地飛了出去,那刀像剝了皮的巨蟒,噴著凌厲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馬昂揚地嘶鳴一聲,關羽吼道:“擋我者死!” 這一聲雷鳴的呼喝蕩開了風雪,眾親兵終於認出了來人,莫大的畏懼和大雪一起落在他們的肩上,眾人竟連拿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天下皆知關羽為萬人敵,於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對付幾個三腳貓功夫的親兵,猶如踩死一群螞蟻,輕易間便能斷人頭顱。 關羽輕蔑地掃視他們一眼,一甩韁繩,赤兔馬如閃電掣雲,直沖向步障,一陣掃雪飛盪而起,那垂地的幔帳被沖得飛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來。 步障內本是熱火朝天,劉封邀了一眾要好的荊州僚屬,一面烤全羊,一面看倡優說唱,一面飲酒說閒話。其實這街背後便是劉封的府邸,他嫌府中窄小,玩樂起來不舒暢,便大開府門,把酒宴從府邸一直擺到當街,在街面上搭起了臨時的擋風棚子,以供賓客坐臥,又嫌路人過往觀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傢伙少了拘束,玩樂得忘乎所以。 一撥人正在看倡優演角戲,劉封突發奇想,在地上擺了一排炭爐,讓倡優半裸身體,背著手跳火爐,一面跳一面唱曲兒。倡優們又想哭又不敢哭,忍著嚴寒酷冷,發著抖嗚咽唱曲。 眾人卻看得興起,有的拍手,有的頓足,葷段子、臟段子不間斷地飛出來,更博得陣陣大笑。 本是樂得顛倒世事,卻聽見外邊吵成一團,劉封還來不及問個究竟,那擋路的步障竟“呼”的一聲飛起來,而後幔帳下飛出一騎,手上鋼刀一劈,光芒扎得那駘蕩的歡樂頓時萎靡,嚇得賓客們跑的跑,躲的躲。 劉封卻是個蠻橫脾氣,他屢次征戰沙場,什麼凶險沒有見過,當下里跳下坐席,一把撈起佩劍,怒聲道:“什麼人,敢闖我的宴席!” “我就敢闖了,你敢怎樣!”關羽厲聲道,策馬竟奔到了劉封面前。 見得闖入者竟然是關羽,劉封的氣焰縮下去了一大半,那拔了一半的佩劍,卻怎麼也拔不動了。 關羽一手按刀,挑釁地說:“怎麼著,賢侄,想和你二叔切磋武藝?” 劉封訕訕地把佩劍收了回去:“二叔,你怎麼來了?” 對這個叔父,他有種說不出的恐懼,自他被劉備收為義子,荊州屬僚哪個不卑躬屈膝,奉承阿諛,唯有關、張二人對他愛理不理。尤其是關羽,從不把他當侄子,彷彿他就是一個外人,不過仗著劉備的收養之情,做了個沒有血緣的假子,讓他喊自己一聲叔叔都是莫大的恩惠。 關羽冷冷地哼了一聲:“聽說你囂張得很,辦家宴把路也堵了,我來瞧個熱鬧。”他瞥著縮在角落裡的賓客,“給二叔說說,都請的是什麼客人?” 關羽的目光彷彿刀子,眾人被他瞧一眼,便似被千刀萬剮,皮肉一塊塊掉落下去。 劉封又是羞又是氣,他忍著脾氣說:“我不過是自家耍樂,何敢囂張,二叔這話說過了。” 關羽嗤道:“我說過了?你聽說過辦家宴堵路的麼?別人過路還得瞧大公子喜歡不喜歡,公子果真謙卑有禮,與人為善!”他越說越氣,又瞧見那幾個半裸的倡優,彼此冷得團團抱住,更是怒火中燒,“瞧瞧你都乾了什麼事,你父親不在,你便放了野,整日鬥雞走狗,不務正業。平日窩在府中任意妄為也罷了,今日竟敢堵路擾民,你不去聽聽,人家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父親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劉封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他到底是荊州牧公子,從來是在風光旖旎間被人仰望的奇葩,而今被人當眾辱罵,不僅顏面無存,也對關羽生出幾分忌恨。 “關將軍息怒,”賓客中走出一人,卻原來是糜芳,他討好地笑道,“公子也不是有意擾民,不過是為圖一樂,大冷的天,關將軍進屋去小酌一杯如何,消消氣。” 關羽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忽地冷笑一聲:“我說是誰,原來是糜子方,你兄長糜子仲君子也,奈何兄弟天壤!多謝你美意,關某無心飲酒,關某而今管教侄兒罷了,此乃家事,望子方休得多言!” 這一番嗆辣的搶白太不留情,糜芳漲紅著臉退了下去,心裡極惱恨,卻因對關羽忌憚,不敢貿然反駁,卻氣得藏在角落裡踢雪。 關羽再看那劉封,恨得想對他施軍法,提著刀策馬又逼近一步,驚得眾人以為他要劈掉劉封的腦袋。 “關將軍,關將軍……”諸葛亮終於趕上來了,他見劉封頹唐躲閃,滿座賓客如驚弓之鳥,遍地一派狼藉,便知自己畢竟是來晚了,懊惱得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 他趕到關羽身邊,因見關羽攥著刀,溫言勸道:“關將軍,有話好好說,何必動起刀兵,若不慎傷了公子,豈不悔哉。”他小心翼翼地探過手去,將關羽手中的刀輕輕拉了過來,心底的巨石方才落下。 他扶著馬背跳下,和顏悅色地對劉封說:“公子,關將軍也是為你好,設宴擋路,驚擾百姓,雖為眾樂樂之意,奈何有礙他人方便,歡宴何存?公子莫若移宴回府,也自能賞景,既不擾民,又得歡娛,豈非兩全其美?” 劉封瞧著諸葛亮溫和的臉,雖聽出諸葛亮句句是勸和的好話,卻總覺得諸葛亮在裝好人。荊州僚屬私下說諸葛亮是抓不著的泥鰍,挑不出毛病,又不得罪人,任憑誰都會有三五仇讎,即便不生仇,也會因克犯口角留下嫌隙,偏諸葛亮沒有私敵,便是這種不樹敵,反讓人覺得可怕。一個人太完美,完美到仇恨無縫可鑽,那才是無懈可擊的強大。 劉封認定了關羽和諸葛亮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故意攪了他的好興致,可這兩個人,一個是劉備情誼深厚的義弟,一個是劉備視若心腹的謀臣,哪一個也惹不起,他只能打碎牙齒自己嚥下,忍住這股子窩囊氣。 他裝出恭順的模樣:“先生教誨得是,封知錯了。”他吩咐僮僕把宴席上的器皿、坐席、餚饌等抬回府中,收拾完畢,還不忘記請諸葛亮和關羽入府敘話。 諸葛亮推讓道:“公子自樂,亮尚有公務需處置,改日當登門造訪!” 劉封其實巴不得諸葛亮推辭,有這兩個喪門星在,別說是縱情歡愉,便是無所事事地閒話,也著實煞風景。 諸葛亮因見劉封撤了步障,這才重又上馬,和關羽離開去水軍營壘。 關羽那口惡氣還沒消散,恨恨道:“軍師,你太縱容他,不該就這樣算了,依得我,非要好好治他!” 諸葛亮淡淡的:“罷了,畢竟是主公之子,何必逼得太狠。” 關羽不屑一顧:“我就沒認過他這侄兒,不是為大哥好看,我正眼也不會瞧劉封。我認的侄兒只有阿斗,和他劉封有何相干!” “關將軍,”諸葛亮的語氣變得異常凝重,“聽亮一句勸,得饒人處且饒人,為當下計,也為將來計。” 關羽愣住,他扭頭看住諸葛亮,驟起的霰雪掃過眼前,一霎間迷濛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