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章聯姻江東,諸葛亮力陳利害
秋天的氣息越發凝重了,風扯著哀音從早吹到晚,蕭瑟枯葉一片接著一片脫落枝頭,陽光也變得昏黃衰弱。 院子裡碎葉翻飛,諸葛亮從繽紛落葉中迤邐而行,徑直走到門首,輕一推門,暖氣霎時撲面。 馬良和修遠正跪坐在書案邊,細細地整理著如山的文書,一冊冊分類堆列,再在面上貼上一條白布標籤,諸葛亮看得笑起來:“季常怎做起了書佐?” 本聚精會神的兩人聽見笑聲,回頭看見諸葛亮進來了,都是一喜。 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遠的腦袋:“你又偷懶,分類文書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著季常為你幹活!” 修遠撅起嘴巴:“我可沒拖,是他樂意幹的。” 馬良也忙解釋道:“不干修遠的事,我是見他忙不過來,索性幫一幫,你可千萬別怪他,這孩子很是勤勉。” 諸葛亮將馬良手中的文書挪走:“這不是你的職分,我請你來,可不是讓你做書佐。” 馬良忽地從明澈的眼睛裡泛出笑來:“孔明兄,你還記得昔日在隆中時,我說願日後做你門下書佐。可嘆今日果真如願,也不負此生也!” 諸葛亮回憶著,不禁莞爾:“季常之才為書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豈不是亮之過!”提起人才,卻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嘆,“可惜,兩隻鳳凰皆飛去南邊,諸葛亮,你何其拙遲!” 馬良聽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誰?” 諸葛亮鬱鬱地說:“劉巴執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還,追也追不回,唉。” 劉巴的事,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勸道:“少了劉巴,雖然惋惜,卻也不必過分傷懷,天下之才何其多,總不能都收括於懷。” 諸葛亮用羽扇輕輕揮去浮塵,惆悵地說:“這是隻小鳳凰,飛則飛矣,我更惋惜的是大鳳凰。” “大鳳凰……”馬良還未曾領會出來。 諸葛亮提醒道:“龐士元。” 馬良醒悟:“原來是'鳳雛',怎麼,他去了何處?” 諸葛亮惋惜地搖搖頭:“江東,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面喟嘆,“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諸葛亮的對頭,佔據著我方北出長江要隘,還搶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馬良也遺憾地嘆了口氣:“真可惜了,”他驀地閃出個想法,“孔明兄莫若手書給士元,請他南下。” 諸葛亮卻沒有絲毫動心:“不成,士元既已擇主,便是名分確定,我若書信相請,違了道義仁信。再者,我們如今與東吳正有疆域之爭,此時挖人家牆腳,將來如何向他們討要北岸之地。” 馬良怏怏作罷,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帳下現任何職?” 諸葛亮懶懶地說:“聽說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冷泉激盪,羽扇重重地拍在書案上,嚇得正在整理文書的修遠渾身一個激靈,他看著馬良大笑起來,“季常,你真是一語中的,多承指教!” 馬良須臾間哪裡能體會諸葛亮瞬息變遷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聲:“我、我說什麼了?” 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鳳凰須擇梧桐而棲,不得甘露良木,則不會棲身長久。區區郡下功曹,怎是能棲鳳凰之良木!” 馬良似乎明白了什麼:“孔明兄是說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會離開東吳?” 諸葛亮用兩根手指捋著羽毛扇,眼睛裡蕩漾起少年人的驕傲:“我便和周公瑾賭這一局!” “賭什麼?”馬良越發糊塗了。 諸葛亮眼底綻開詭譎的笑,彷彿金絲菊在碧湖里徜徉,他輕而易舉地說出兩個字:“賭命!” 馬良竟聽得悚然,他猜不透諸葛亮的心思,卻能感覺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擋的自信心。他想,也許龐統當真會離開東吳,將來的某個日子,在左將軍劉備的公門裡,會有一個重要的位子屬於龐統。 他把這段心事放下,卻另起一段心思:“我聽說季平兄前日來了公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良竊以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為何不闢他入公門?” 諸葛亮聽他提起諸葛均,輕淡地說:“均兒品性均雅,卻並非干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設官。公門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為均兒不堪其職。” 馬良感慨地嘆息一聲:“孔明兄真具公平心也!” 門外鈴下說道:“軍師,東吳使者到了,主公請你過去。” 諸葛亮一愣:“東吳使者?他們來做什麼……”他滿心的疑慮,卻也不便滯留,吩咐了馬良、修遠幾句,便去了劉備設在公安的府門。 府中已是人頭攢動,卻見院中整齊地摞著十來具竹笥,皆大得需兩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銀綢帛。東吳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劉備呈遞了吳主手書和禮單,滿臉堆笑地對劉備說:“吾家主公靜候左將軍佳音。” 劉備看見諸葛亮進來了,先是點頭示意,一手捧著禮單和手書緩緩過目,含著得體的笑:“多謝吳侯美意,請使者客館暫住,晚些當設宴相待,薄酒粗饌,不勝惶意。” 使者一揖,笑開了臉,樂顛顛地出了門。 諸葛亮這才說道:“主公,東吳遣使是為何事?” 劉備竟顯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孫權手書遞給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諸葛亮接了信,那隻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潤的竹板,信的內容不多,是以孫權的名義所寫,是說孫權獲知劉備喪妻,深表哀悼。如今劉備椒房懸空,孫權有一妹,才貌堪優,願配給劉備為妻,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很認真地看完最後一個字後,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沒有動。 劉備撫著額頭莫可若何:“你說他無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為牽制主公,二為修好同盟。”諸葛亮的語調四平八穩。 劉備不可置信:“孫權尚比你小一歲,他妹子定然是閨閣小姐,當嫁給年歲相當的少年兒郎,嫁給我作甚!” 諸葛亮輕一搖頭:“主公英姿雄偉,氣度不凡,佳人當配英雄,哪管得什麼年歲!況且孫權與主公是為聯姻,兒女私情倒在其次!” 劉備皺起了眉頭:“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聯姻,可事情太突然,總以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許?” 諸葛亮緩然地說:“亮倒以為這樁親事可以應許。” “可許?”劉備瞪大眼睛。 諸葛亮點頭:“有三利,一、兩家聯姻,可穩固聯盟;二、孫劉同盟且聯姻,利害攸關,可保荊州不失;三、既為婚姻,更能名正言順地向孫權討要江陵!” 劉備背著手來回踱了幾遭,卻仍是沒有下定決心。娶一個妙齡少女於旁人是天賜艷福,於他卻成了紮手的玫瑰,看著鮮豔欲滴,惹人迷醉,卻得提防背後隱藏的傷害。他到底是瞻前顧後,彷彿在高崖上觀風景,又想登高欣賞霜天雲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暢地呼了一口氣:“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諸葛亮並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難解之疑,他會提出中肯的意見,至於決斷則由君主自己做主,他從不做死諫台鼎的偏激之舉,以成己忠名而歸君惡名,便是力爭也當以智略為之。底下的僚屬見諸葛亮從不言君惡,卻也不效幸臣諂媚事上,偏偏劉備最信任他,私下里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圓滑、八面玲瓏,有的卻讚許他善為臣子,甚或告誡屬下學習諸葛亮的事君之道。 劉備和諸葛亮一同出了正堂,看見府中僮僕將東吳送來的贄禮往屋裡抬,劉備看了一陣,失笑道:“孫權或者真有誠意也未可知。” 兩人信步而行,緩緩地走至後院,嗚咽秋風如泣如訴,直吹得滿園落花殘葉堆積,踩上去咔嚓作響。 有小孩兒的笑聲旋轉在風裡,彷彿剛學會啄米的小雞仔,“嘰嘰喳喳”,天然一派沒有修飾的歡快。 卻見得是黃月英蹲在門口,面前鋪開了一張錦罽,一歲的諸葛果和兩歲的阿斗面對面地坐著,你攥著我的袖子,我扯著你的手。兩個保姆一左一右,四隻手臂張開如圈羊的柵欄,眼珠子彷彿釘子,死死地盯在阿斗的身上,生怕有個閃失。 黃月英攤開左手,手心站著一隻木鳥,她對兩個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鳥兒的尾巴轉了兩圈。木鳥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撲扇起來,纖細的雙足一會兒立,一會兒縮,彷彿在天空翱翔。 諸葛果拍著巴掌笑起來:“鳥,鳥飛,飛……” 阿斗吞嚥著口水,只是傻笑,卻說不出話,他比別的孩子說話慢,兩歲了只會極簡單的短詞。 劉備嘆道:“每回都麻煩你們照顧阿斗,實在抱歉。” 諸葛亮微笑:“沒什麼,阿斗討巧,拙荊很喜愛,亮也喜愛。” 黃月英聽見說話聲音,回頭見劉備來來,慌忙起身行了一禮。 劉備對黃月英含笑點頭,俯身在諸葛果臉上抹了一把:“果兒,認得我麼?” 諸葛果嘟起小嘴,撮出了伶俐的聲音:“伯伯……” 劉備一把將她抱起,使勁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真是個聰明的丫頭!”諸葛果覺得他的鬍子扎臉,小手推了推他的臉,“須、須須……” 劉備沒明白她的意思,長長的鬍鬚掃過她嫩如水蜜的臉,她不高興了,小嘴兒撅成小櫻桃:“伯伯須須疼。” 阿斗見果兒被父親抱住,心裡癢起來,扯住了劉備的衣角:“抱、抱……” 劉備用督導成年人的口氣說:“你是男孩兒,自己走路,爹爹不抱!” “抱、抱……”阿斗跟父親卯上了,他死死抓住父親的衣角,倔強地往懷裡掙,小臉上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 劉備一瞪眼睛:“抱什麼抱,沒出息!” 阿斗嚇得一丟手,兩行眼淚啪嗒掉落,咧著小嘴哈氣,眼看便要號啕大哭。 “阿斗,先生抱好麼?”有個軟綿綿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真溫暖,像蕩漾在水面的一片陽光。 阿斗發傻地仰起頭,他還沒說好不好,便被諸葛亮抱了起來,他用一雙手抱住諸葛亮的脖子,指頭摁住他寬厚的背。那溫暖像水一般蔓延開去,這個懷抱比父親的懷抱更親切更柔軟,是值得一輩子依靠的保護,讓他深深地迷戀起來。 劉備嗔怪道:“不能寵著他,寵溺過度,日後成不了大器!” 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還小呢,逼迫太急,適得其反卻不好了。” 劉備無奈地一嘆,他也不好再反對,只是抱著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飄飛的黃葉,聽諸葛果喔喔地自唱自說,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許久,東吳這門親確該應允,只是,我想親自去迎親。” 諸葛亮卻吃了一驚:“東吳雖有結姻之意,然到底叵測難料,主公若貿然前往,東吳腹地,援手難至,恐生不測之變。” 劉備默默一嘆:“話雖如此,我也知隻身前往東吳或有凶險,但我想當面向孫權親自討要江陵。” 諸葛亮遲疑著搖搖頭:“怕只怕主公即便親自討要,孫權也未必肯奉送。亮以為莫若遣迎親使前往東吳,主公是夫家,東吳是婦家,婦從夫嫁,親迎入門,到公安再成大禮!” 劉備伸手捋著諸葛果的羊角辮,神情若有所思:“我還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勸了,江陵遲遲不能劃歸荊州,我心中始終橫著壘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倘若能得江陵固然萬幸,倘若得不到,探探東吳虛實也好。” 諸葛亮知道劉備下定了決心,他也不好再作強勸,殷殷叮嚀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從則是,只是,主公當提防東吳強留主公不放。” 劉備沉默,一片樹葉從蒼色天空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卻在接近地面時被風重又捲起。他瞧著那片落葉久久沉思,緩緩地回過臉來,聲音沉定而不可改遷:“孔明放心,我與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內,我仍無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涼的傷感從諸葛亮的心底慢慢漲起,他以為自己怯懦,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剛強之人,卻被此刻的離愁別情傷損了意志。劉備那帶著永訣意味的話在他的心上挖了一個角,他想把缺角填滿,卻怎麼也補不上。 如果世間不再有這個主公,他該怎麼辦呢? 這個念頭像瞬間的火花,他慌忙地撲滅了,殘滅的灰燼卻沒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裡。 他不知道,那火花會在白帝城的濤聲中重新燃燒,當爛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間絢麗綻放時,那一天,他會永遠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東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這世間將只剩下他一個,在理想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看秋風蕭索、山水飄零,終於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裡。 懷裡的阿斗忽地掙起來,他卻沉浸在那軟弱的傷情裡,沒有察覺阿斗的異樣,直到聽見黃月英喊了他一聲。 他這才反應過來,只覺一股熱流順著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面暈出了一片水漬,竟是阿斗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來。 劉備看得又氣又笑:“沒出息!” 兩個保姆慌忙過來抱走阿斗,黃月英趕著給諸葛亮換衣服,諸葛亮褪下濕透了的外衣,連羽扇也在滴水。諸葛果見父親遭了水災,心裡懵懵懂懂,一面拍手笑,一面去揪劉備的鬍子。 劉備顛了顛笑得咯吱咯吱的諸葛果,無限感慨地說:“阿斗、阿斗,我真得給你找個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