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四章燒毀離間信,劉備諸葛亮推心置腹
紛紛煙靄似女子拋飛的水袖,漸遠漸長,草蔓似的連綿生長,竟沒有了盡頭。劉備便以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著女人柔腸的牽絆,這沒讓他沉溺,反讓他生出不耐煩的厭心。 孫夫人正在庭中舞劍,劍光倏爾閃逝,彷彿億萬隻螢火蟲騰空翻轉。周圍一溜侍女皆是行武裝扮,手按佩劍,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颯爽。 劍走偏鋒,舞得滿耳風聲嗡嗡,空中劃過無數道凌厲的弧線,縱橫交錯,如織鐵網。那劍鋒忽而直指蒼穹,忽而橫掃千軍,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風驟雨,忽而如雷奔電馳,著實看得人眼花繚亂。 劉備以為來錯了地方,這不是濃情蜜意的夫妻家園,而是操練士兵的校場。這一群持攜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裝待發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劍影的血肉戰場上滾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經歷又一番的刀槍洗禮,這讓他有無家可歸的惶惑感。 孫夫人早就看見劉備來了,她偏不肯停下來,那劍反而舞動得越發得勁,劍鋒更快更犀利,腳底下著力一磨,劍鋒刺開一捧撲面的流風,徑直向劉備刺來。 劉備嚇得向旁邊一閃,劍尖擦著他的臉別了過去,一縷頭髮甩出來,削鐵如泥的寶劍輕輕一刮拉,頭髮應鋒而落,飄著盪著,在半空中彎成了一個嘲笑。 劉備心裡的火“騰”地冒起來,在咽喉處難受地窩著,孫夫人卻收住劍,因瞧他狼狽避劍,笑得前仰後合:“蠢,枉你還身經百戰,竟避不開我的劍鋒!” 怒火像乾柴澆上了熱油,頓時燎原,劉備大吼一聲:“別鬧了!” 孫夫人的笑聲彷彿被巨石攔阻的水流,只剩一絲餘味在唇邊尷尬地飄著,她也不樂意了:“兇什麼,剛來就不給好臉色!” 劉備不搭理她,硬憋著火氣,四周看了看:“阿斗呢?” “保姆帶出去玩了。”孫夫人轉著劍柄,語氣滿不在乎。 劉備更氣了:“去哪裡了?” “不知。”孫夫人還在玩劍。 劉備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鞭炮似的責備炸將開來:“你是阿斗的娘,該時刻照看,怎麼由著保姆任意帶走?我如今問你,你卻一概不知,你怎麼做的母親!” 孫夫人瞪大雙目:“你發火作甚?保姆抱了阿斗去周邊走走,又不是被拐走,亦不是拿去殺了剮了,你卻沖我發火,怪哉!” 倘若孫夫人服個軟,也許劉備倒也罷了,偏她說出的話太扎耳朵,劉備別的字眼兒沒聽仔細,只聽見“殺”和“剮”。那本已大得不可收拾的火氣更是爆炸起來,他暴躁地怒道:“說的什麼混賬話,只當阿斗不是你親生,便生出險噁心,好個毒蠍婦人!” 孫夫人的底線也被觸傷了,她頂著劉備的狂怒:“誰說混賬話呢?自己糊塗便賴我身上,你還敢罵我,也不知誰混賬誰無恥,自我嫁給你,你對我有過好臉色麼?我如今給你養兒子,你未嘗感激,反而妄加揣度,任行栽污,劉將軍真是有仁有義,不愧是天下聞名的大英雄大豪傑,真會欺負女人!我告訴你,我是你劉備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劉家的保姆婢女或僮僕,可別逼急了我,大家撕破臉!” 孫夫人的伶牙俐齒,劉備早有領教,若論舌上功夫,他哪裡是孫夫人的對手,方一交鋒,便縮了氣焰,心裡橫著怒氣,卻說不出也罵不過,咬牙切齒地說:“撕破臉是麼?你不就仗著你兄長的勢,別欺人太甚!” 孫夫人挑起了眼:“怎麼著,劉將軍後悔娶我了?” 劉備滿腦袋的理智都被怒火燒乾了,想也不想地衝口而出:“對!” 孫夫人瞧著劉備那滿臉的蠻橫和絕情,看著自己的眼神彷彿是看見一個結了千年宿怨的仇人,心中又是怒又是悲,竟是渾身顫抖,那滿腔之火如何能捺得下去,她猛地舉起劍,大喊道:“我宰了你!” 劉備眼見惹急了孫夫人,他深知孫夫人是說到做到的狠性子,慌得拔腿就跑,一眾侍女慌忙圍攏過來,拉的拉手,攔的攔腰,死命地把孫夫人手中的劍攥下來。 劉備已飛奔出了院門,跑出去很遠,還能聽見孫夫人歇斯底里的咒罵聲。府裡的僕從和辦事的僚屬聽見吵鬧,從房柱後、牆垣邊探出腦袋,看見提著袍角飛跑的主公,又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把笑聲死憋在喉嚨裡,鼴鼠似的縮回了土裡。 孫夫人的罵聲漸漸不聞,劉備抹著一頭的冷汗,氣惱裡夾著丟人的尷尬。他如今好歹也是堂堂荊州牧,坐鎮一方的諸侯,戰場上奮勇爭先,生死面前也不改色,卻被一個女人逼到難堪的窘境,自己委屈不說,還受著旁人的指摘,成了活生生的笑柄。 真真悲哀極了。劉備恨著自己的怯懦,也恨著世事的荒唐。他想起糜夫人、甘夫人,那是多麼好的兩個女人呵,偏偏上天要把她們奪走,奪去他溫暖的家庭生活。那麼一點兒溫暖,便似茫茫黑夜裡唯一的火光,竟也不給他留下。 他對孫夫人的畏懼裡,一多半卻是對東吳的忌憚。他如今雖然是荊州牧,卻只擁有一半荊州,北有曹操,東有孫權,處處受掣肘,處處有暗箭,便是這一半荊州,也有岌岌可危的不安全感。 什麼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地宣告天下,我不受你們的掣肘,我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用我的劍為我奪得土地和人民,用我的姓名在膏腴之土烙下剔不掉的印記。 劉備無精打采地想著事兒,腳步放得很慢,卻看見迎面行來一人,原來是劉封。 “父親!”劉封老遠便喊道。 劉備的神思還在腦門頂上飛盪,虛晃著聲音說:“呃,你怎麼來了?” 劉封擦了一把下巴,年輕的臉膛盛滿了紅光:“兒子上午打獵,獵得幾隻麋鹿和雉,給父親送來!”他指著後面,一個隨從扛著一隻大袋,裡邊鼓鼓囊囊,邊角撐得很開。 劉備漸漸清醒了,他笑了笑:“費心了。”他伸手輕輕挽住劉封,“若我們這次從東吳手中討得江陵,我想讓你去守江陵,你意下如何?” 劉封興奮起來:“求之不得!”他轉了個心思,“不知父親是讓我獨個屯守,還是與人一起?” “和你二叔一起。” 劉封放光的臉像被烏雲遮了,頃刻便是陰霾滿天,他扭捏了一下,卻不能說自己不願和關羽相處:“我怕自己年輕,才幹微薄,幹不好。” 劉備察言觀色:“怎麼,你不樂意與二叔相處麼?” 劉封癟起了臉,劉備一笑,勸道:“你二叔心直口快,堂堂君子也。他平日對你嚴厲,也是為你好,你休要存了芥蒂心,都是一家人,和睦融融,方能興大事。” 兩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到正堂前,卻見一個侍從抬著一具大木匣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很為難,像是抱著一顆頭顱,不知埋去哪裡。 “這是什麼?”劉備問。 侍從道:“北邊送來的,說是送給軍師,軍師如今去了江陵,小的不知如何處置。” “送給誰?”劉備沒聽清。 “送給軍師。” 劉備愕然,他盯著那大匣子:“誰送來的……曹操麼?” 侍從抱住匣子,把一封信挪在面上:“這是曹操寫給軍師的信。” 劉備呆了半晌,他木然地說:“哦,先擱我這裡,我轉交。” 侍從答應著,將木匣抬進屋裡,劉備像是魂被那匣子勾住了,也跟著走了進去。 劉封好奇地四面打量木匣:“這裡邊是什麼物甚?”他搬了一搬,壓得手肘微微一墜,“真沉!” 他把那封信拿起來,翻了翻:“父親,信裡會說什麼?” 劉備忽地壓住他的手,將那封信壓在了匣面上:“不能看!” 劉封怏怏地縮回手,嘀咕道:“為甚不能看,若是曹操有甚陰謀詭計,豈不能提早防備?” 劉備正色道:“若是看了信,這不是提防曹操,而是提防軍師!” 劉封一時無言,眼波像凝滯的泥水,緩緩地轉動著:“父親,你是仁善之心,可世上之人,叵測反复者多,忠貞仁信者少,你就不擔心,不懷疑?徒以己心忖度,倘因一時慈軟,為己惹來禍事,所行仁義豈非害己之端?” 劉備聽得懂劉封的勸誡深意,他仍是固執地把信按在匣面,手指頭也不抬一下,仰面一嘆:“誰都可以不信,不能不信孔明。” 劉封無計可施了,劉備是一座堅固的長城,他用盡力氣也挖不開一個缺角,即便是挖到四面搖晃,那長城卻永遠不倒。 “主公!”外間有人叫他。 劉備撫著木匣道:“何事?” “有位姓龐的先生求見!” “龐先生?”劉備一凝,“他叫什麼?” “他說是叫龐統!” 龐統?劉備驀然一怔,難道是“鳳雛”?他微一凝思,高聲道:“請他進來!” 劉封疑惑道:“龐統?莫非是'鳳雛'?” 劉備開懷地說:“若當真是'鳳雛',天助我也!”他像是等不及了,站起來搓了搓手,又興奮地來回走了幾步。 劉封冒出一句:“兒子聽說……”他像是嗓子被掐住了,後面的聲音全掉進肚子裡。 “聽說什麼?”劉備是捕風的耳朵,早聽出劉封藏了要緊話。 劉封喬裝出不知情狀的模樣:“我也只是聽說,當日東吳假途滅虢之計,便是龐統為周公瑾出的主意,這個人還真是刁鑽得很呢!” 劉備興奮的腳步像被狂風阻斷了,喜悅的臉色慢慢開出一朵陰翳。 劉封似乎覺得自己話多,訕笑道:“各為其主而已,父親不需掛懷……既是有客來訪,兒子先告退了!”他行了一禮,匆匆地去了。 劉備緩緩地坐了下去,一隻手下意識地耷在木匣上,心情在一坐之間,也沉到了無底洞裡。那剛剛燃起的愛才火花熄滅了,滿腦子充滿著孫夫人的怒吼、曹操送給諸葛亮的未名禮物,還有前兩個月焦躁不安的不眠夜,煩躁像潮水似的在心裡橫衝直闖,整個腹腔冒著酸澀的水,汩汩地衝到了太陽穴,他覺得頭皮在一陣陣發麻。 聽得門響,劉備抬起頭,一個灰色的影子漸漸走近,逆著光,暫時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劉備挪了一個位置,目光剛好從陽光的縫隙裡打在那人臉上。 是一張清瘦的臉,眼睛明亮深邃,輪廓間永遠流溢著冷傲的光,彷彿這天地萬物、紅塵千般在他眼裡都不值看顧。 龐統在廳上很隨意地一拜,神態頗有幾分恃才傲物的不羈。 第一印象實在糟糕,龐統那睥睨天下的神情彷彿不是來求拜主人,而是來要債。 “先生可是'鳳雛'否?”劉備穩住情緒。 “正是!”龐統驕傲地說,謙遜的影子在他那張得意的臉上蕩然無存。 “久仰!”劉備拱手,他雖不悅龐統倨傲,但想到他畢竟盛名在外,仍持著一分禮貌,“不知先生遠來公安,可有何指教!” 龐統高昂起頭顱:“聞說將軍納才,特來應賢!” 劉備很不喜歡他這自以為是的姿勢,可到底龐統名氣大,耐了性子說:“'鳳雛'真心應賢才,是劉備榮幸,不知'鳳雛'有何高見?” 龐統慢慢踱了一步:“不敢稱高見,但能助將軍成就大業!”他毫不謙虛地說。 劉備問:“如何成大業?可為劉備謀劃一二?” “'臥龍'諸葛亮能為將軍規謀方略,統也能擘劃周全,安定天下大策,凡孔明未說之處,將軍可問,統可一一作答!”龐統自信地說。 龐統這傲慢的神情彷彿討厭的沙粒,激在劉備本不平順的心上,磕出無數不堪入目的小坑。他用力摁著木匣,眼睛從龐統的下巴往上挪了一點兒,卻對上那一雙盛滿了睥睨天下人的眼睛,恍惚竟以為自己看見了孫夫人那蠻橫的臉,乍又想起龐統曾為周瑜定下假途滅虢的歹毒,逼得他幾乎失去荊州,又聽他提及諸葛亮,種種惱人心腸一起攪合起來,彷彿招展的旗幟,在烈風中賁張無休。 “'鳳雛'與孔明是舊友?”劉備的語氣陰沉了下去,變了臉色故意問道。 “孔明在隆中時,統曾與他一同求學,有些微薄情分。”龐統淡淡地說,也不提他與諸葛亮有姻親關係。 劉備晃了他一眼,那張清瘦的臉越發令人厭煩,不禁想趕快打發走了:“先生大才,屈尊事劉備,劉備莫大快慰,備如今屬僚眾多,暫無他閑職安置先生!”他試探地斂出了笑,“不知先生可願往就耒陽,為備治理一縣?若理縣有方,備則可據功擢拔,若是貿然起用,怕舊僚生忌,豈不有負先生投誠之心?” 龐統驚詫,劉備含笑溫存,語帶寬慰,可他聽得出也看得出劉備的厭棄。莫非自己做錯了或者說錯了什麼,竟自處處碰壁,他連安天下的大策還來不及說出口,劉備就把他隨意丟棄。 “先生可願?”劉備笑著追問了一句。 真想一口回絕,哪怕一輩子窮困山野,也受不得這侮辱。龐統的一張臉漲紅了,顫顫地便要開口,那拒絕的聲音還沒送出,忽然,一個念頭劃入心裡。 好吧,我就去給你劉備當縣令,我堂堂“鳳雛”被你劉備遣去理縣,我要讓天下人都認清你的假仁假義,什麼廣納賢才,真心求才,全是哄騙人的把戲! 龐統打定主意,揚聲道:“願往!” “好!”劉備撫掌,一迭聲地讓書佐備辦文書,領龐統去耒陽上任。 龐統毫不推辭,搖擺著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臉上還流溢出驕傲放浪的笑容,彷彿得勝還朝的將軍。 龐統剛走,劉備忽然就後悔了,冰冷的悔意像沒有預兆的一陣風,從劉備的脊梁骨鑽進去,穿透他的五臟六腑。 他並非沒有容人之量,龐統為周瑜謀下威逼荊州的險計,無非是各為其主,若是換作從前,他也許揮揮手便抹去了,可今天像是中了邪,也許是日子不好,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全擠著湊上臉來,攪得他的心緒亂了。他也不合追出去把龐統拉回來,只能在心底埋怨自己可笑可悲,不禁長嘆一聲。
諸葛亮從江陵回來了,因路上被雜事耽擱了,到公安時已是晚上。鵝毛似的月亮在天上懶洋洋地漂著,幾縷碎雲在星河裡蕩漾,撥開了幾許閃光的漣漪,夜風糅著陣陣暗香,像一件熏了很久的錦衣,輕輕地披在行人肩上。 因晚了,諸葛亮沒有去見劉備,他徑直回了家,屋裡亮著燈,柔軟的光芒像等待的眼眸,讓歸家的心溫暖起來。 他剛一推門,便看見黃月英倚在床邊,手裡掂掇著一個木偶,她看著諸葛亮,悄悄笑了一聲。 諸葛亮輕輕走進來:“這麼說,你知道我回來?” 黃月英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諸葛果,孩子沉酣在甜美的夢裡,不知父親已歸家,她這才轉過臉來,小聲道:“你猜一猜我知道不知道?” 諸葛亮默默地凝了她一眼,忽而歎息:“我知道了,你每夜皆在等我。” 黃月英臉紅了,她用木偶擋住臉:“每回皆被你猜中,真沒意思!” 諸葛亮握著她的手放下來,他對她柔情地一笑,給了她一個輕暖的擁抱,手心微微一梗,那是木偶,他問道:“這是給果兒做的麼?” 黃月英撥弄著木偶的手腳:“像你麼?” 諸葛亮拿過木偶看了看,那木偶刻得極靈動飛揚,毛髮纖微,輪廓細膩,一隻手還握著一把羽扇,他笑了一下:“像。” 黃月英舉著木偶,輕輕貼著他的臉,彷彿在比照相似度:“有它,我和果兒日日見著,也不孤單了。” 沒有溫馨,反而是辛酸,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頭髮,無限的憐和無限的愛淹沒了他剛毅的意志。他的心搖晃著,漂浮著,駛向溫柔而甜蜜的巢穴。 黃月英靠著他微微地笑,她忽地踅過身子:“險些忘了,早起主公送來一件物事。”她站起身,從床腳捧出一隻大木匣,匣子很沉,她咬著牙放在床頭的案上,又摸出一封信,“這兒還有一封信。” 諸葛亮愕然,他接過信翻了翻,信沒有拆過,封泥完好無損,像緊闔的兩片嘴唇,他摳掉封泥,去掉檢片,卻見那信上寫的是:“諸葛孔明見啟: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操手泐。” 是曹操的手書! 他越發疑惑了,又去把那木匣打開,果見里中裝著滿滿的雞舌香,嫩白的香片個挨著個,淡淡的香味霎時瀰漫了整個房間。 “是雞舌香!我聽說一斤市值千錢,好昂貴的禮!”黃月英驚奇地說。 諸葛亮輕輕拈起一片雞舌香,放在掌心慢慢地摸索:“主公送此禮來時,還說了什麼?” 黃月英回憶著:“什麼也沒說。” 諸葛亮靜靜地沉思著,他把信揣入袖中,再把木匣輕輕合上蓋:“我出去一趟,你別等我了,先睡吧。” “這麼晚了,你去哪兒?”黃月英不放心地說。 諸葛亮寬慰道:“放心,我去主公那兒。” 黃月英望瞭望窗外的天色:“天已晚了,主公只怕已經歇下了。” 諸葛亮用力抱起木匣,盈盈燈光映著他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不,他一定在等我。”他再不多言,推門而去。 這一路並不遠,待得到了荊州牧府門,他請司閽進去通報,劉備果然沒有睡,沒多久,司閽便喚他進去。 諸葛亮走到正堂,劉備正坐在屋子裡看書,案上的燭台跳著晃動的火焰,在黑夜裡掏出一個光明的角。他從書冊後抬起眼睛,看見諸葛亮抱著木匣進來,沒有露出絲毫驚異。他像是篤定了諸葛亮的到來,也不送出一句疑問,只是放下書,對諸葛亮微笑:“孔明回來了。” 諸葛亮把木匣放下,先行了一禮,取出別在腰帶裡的白羽扇,輕輕扇了扇,額上的熱汗才慢慢乾了。 他從袖中掏出曹操的信,向前邁出去幾步,一直呈到劉備面前:“主公,這是曹操寫給亮的書信,請主公過目。” 劉備推開他的手:“我不看。” 諸葛亮還是把信放在劉備面前的書案上,劉備看了他一眼,忽地拿起信,在燭火上一燎,那信上的字瞬間被火焰燒灼,像燒過天際的煙光般,一字字被黑雲吞沒。他一鬆手,燃著火的竹簡掉下去,嗞嗞地冒出青煙。 諸葛亮驚住了,燃燒的竹簡在一片片凋零,在眼底萎靡成一團吐黑氣的飛塵。 劉備認真地說:“曹操送禮給你,無非有二,一為聊表敬意,孔明為天下奇才,曹操有心結交,乃雄主愛才之心,並不為過;二為測度劉玄德度量,看你我君臣會否因此而生隔閡,倘若離間成功,曹操坐收漁利!” 他凝視著怔忡的諸葛亮:“孔明熟讀史書,該知道戰國范睢。范睢為魏人,家貧無以自資,乃事魏中大夫須賈。范睢有大才,齊襄王聞而心生結交之意,使人賜范睢金十斤及牛酒,范睢辭謝而不敢受。奈何為須賈所疑,怒而以為范睢持魏國陰事告齊,遂告之魏相魏齊。魏齊怒甚,使舍人笞擊范睢,置於廁中溺之。千秋以下,世人皆恨須賈、魏齊多疑,嘆息范睢受謗,可劉玄德不是須賈、魏齊,孔明不是范睢,曹操更做不了離間的齊襄王!” 諸葛亮默默地聽著,他拜了下去:“多謝主公不疑!” 劉備離席而起,雙手扶起了他:“孔明何故言謝,君臣同心謀事,同德謀政,同情謀功,若上下相疑,是為自潰也!”他幽然一嘆,“不瞞孔明,我也曾輾轉反思,然終以為孔明之忠心不二,我若心存疑慮,他人謗語便會趁虛而入。蕭何為高祖開基立下不世功勞,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仍不免有分謗自穢之舉,可知忠臣難做,全在君主一念之間。” 他振振道:“人之立功者,皆期於成全。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受辱而身全者,下也。”他揚起了手,宣示決心似的劈下來,“今日吾與孔明定盟,君臣魚水,永不負君!劉玄德定使孔明身與名俱全!” 諸葛亮驀地淚水湧出:“主公肝膽之語,諸葛亮聞之悚然動容,焉能不竭忠盡力,繼之以死!” 劉備似也有些激動,他緊緊地拉住諸葛亮的雙手,用力一握,把那不可更改的知遇承諾也灌在這一握中,他轉臉看見那木匣,笑道:“曹丞相贈禮,孔明還是帶回去吧。” 諸葛亮微笑:“無妨,主公欲為亮分謗,莫若將此禮大家分之,亮明日分派禮物,各府上皆送一份,獨樂樂莫若眾樂樂!” 劉備大笑:“好,好,曹丞相大胸襟大包容,當能贊此眾樂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