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18章 第十五章奇蹟般促成孫劉聯盟

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孫權感到刻骨銘心地厭煩。 柴桑的議事堂內,東吳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擾的話語像成百隻蚊蚋,一骨碌鑽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孫權只覺得腦子裡嗡嗡響,血液正在加速流動,每根血管都在瘋狂跳躍,彷彿無數桿狂躁的長槍,將他來來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顆頭顱幾乎要炸開了。 這一切只因為一封信。 信來自北岸,寫信人是曹操,信不長,一方竹簡便落滿了,孫權收到信後,召集群僚舉會,把信當眾念了一遍: “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 信念完時,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靜,但只是一瞬。騷動像燒開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頭,幾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萬眾”這個數字,那數目像鋪天蓋地的刀槍劍戟,從北方的天空滾滾南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碾過長江,碾過江東,過路之處是數不清的血肉屍骸,無有噍類。

曹操剛剛統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荊州,以新銳八十萬眾,水陸兩路飲馬長江,氣勢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區區江東二州之地何能阻擋,這不是以卵擊石麼?曹操這封信裡是滿滿的自信,表面上文縐縐極有禮,字裡行間卻是唯我獨尊的霸道,一句“會獵”隱語,誰能聽不出這當中的威脅和睥睨。 這讓江東群僚心膽俱裂。 孫策當年以獨力橫掃江東,立馬東吳,敢與天下強敵一戰生死,江東文武在他的統率下所向披靡,力量雖小,卻有與百萬雄兵爭鋒高低的豪氣。孫策死後,江東的勢力雖漸漸擴張,但再也沒有那種雄視天下的英雄,江南水鄉的煙雨頤養了他們的詩情畫意,也卸掉了他們身上的霸氣,這是一塊滋潤斐然文采的土地,卻不能爭霸天下。 所以,他們想到的第一個對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議孫權投降曹操的是張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為:“曹操為豺虎也,挾天子以徵四方,動以朝廷為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我江東足以拒曹操者,長江也,今曹操已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艨艟鬥艦,乃以千數,今俱歸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為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較之勢力眾寡,江東居於下位,故以為不如迎之。” 張昭是東吳老臣,當年孫策身遭不測,臨終託孤於他,幸得有他燮理政務,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納賢才,方才保住江東基業。孫權對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里稱他為江東仲父,可如今江東最堅實的脊梁骨竟也要彎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勢足可壓倒一切鐵血忠心。 張昭剛說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說道:“曹操身擁八十萬眾,又新得荊州,控扼長江之險,我江東兵不過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歸順,效法荊州劉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壘,塗炭無辜!”

不似張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張紘說得含蓄:“兵者凶器,今曹操擁軍甚夥,一朝兵鋒相交,江東數年太平即成齏粉,令人痛惜!” 二張一秦是孫策時期的謀臣,當年與孫策縱馬過江,辛苦竭蹶,打下了今日基業,三位元老皆有望風靡倒的意思,臣僚們頓時一片附和之聲。有說曹操太強,凡與其作對者皆沒有好下場,袁紹、袁術便是前車之鑑;有說投降曹操也不是壞事,尚能保住爵祿,他說江東弱小,徒然以弱小對強暴,無異於螳臂當車。 滿耳皆是投降之音,孫權覺得自己快變成劉琮了,他原先還以為能聽到一二言不懼死的豪言壯語,可沒想到竟是眾口一詞,皆是一派軟綿綿的窩囊話。 把江東基業白白拱手送給曹操,他其實很不甘,可僚屬們無一人有戰心,聽聞曹操南下已變色寒戰,他又如何振臂奮爭,難道讓他孫權一人持刀橫江對抗曹操麼?

他心裡煩透了,恨透了,也傷透了。 “諸君皆以為當降曹操麼?”孫權捏著那封信,指頭已捏得發青了。 張昭當先回話,語氣沉重得如喪考妣:“曹操勢大,此為無可奈何之舉。” 孫權很想把手裡的信丟下去,摔在張昭那張悲痛欲絕的臉上。他這次來柴桑本是為曹操與劉備交戰,打著以觀成敗的主意,看能不能趁著人家兩敗俱傷,在混亂中撈著些好處,沒想到卻為自己等來了這樣一個結果。 “主公!”門外鈴下急報,“魯肅復返江東,說是從江北請來左將軍劉備使者!” 孫權攥著信半立而起,他已聽慣了掃興的投降言論,正需要一個人來洗耳朵,魯肅便是這個足夠掃除晦氣的合適人選。他對那幫仍在喋喋不休嚷嚷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屬揮揮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個時辰後,議事堂內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悶的嘈雜在一點點稀釋。孫權深深地吸了兩口新鮮空氣,看見魯肅領著一個白衣羽扇的年輕人款款而來。 “主公!”魯肅拜下,“這是左將軍所遣使者諸葛亮,諸葛孔明,”他又補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抬頭間,他和孫權彼此對望了一眼。 諸葛亮眼裡的孫權,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主公,長相很不同於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顏色,泛著深幽的碧藍,五官輪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著了力氣勾勒,下顎有淡如一縷煙的黃須,每當他低頭,便被他合適地藏起來,彷彿是他藏住的鋒芒。他雖竭力拿捏出一方諸侯的威嚴,眼窩深處卻有憔悴的陰影漫出來,看得出他頗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卻被他時不時有意地揚起來。他的身上聚合著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諸侯的嚴正,還有超乎年齡的深藏不露。

孫權看見諸葛亮的第一眼,腦子裡閃出“翩翩濁世佳公子”這句話,毋庸置疑,江東第一美男周瑜堪稱姿容絕代,但諸葛亮與他相較,也不會輸掉氣度,真正是各有千秋。 這麼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卻不知腹中是否有經綸,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頭一個?孫權一面在心里胡思亂想,一面熱情地招呼諸葛亮上坐。 “諸葛先生,”孫權稱呼得很有禮貌,“先生不辭辛苦,來我江東共議大事,先生風塵勞碌,也不曾休整養息,便即奔來見吾,我當真感動。” 開頭的話都是場面話,客套得很。其實孫權滿肚子疑問,可他不會一見面便露底盤,帝王心術研究得透,他在沒有看清情形前,絕不會說得太多。 諸葛亮看得出孫權腹中城府,面上光溜溜的,裡邊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這個主公和劉備截然不同——對劉備,諸葛亮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劉備很沉得住氣,需要他喜怒不形於色時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隱瞞,常常爽快得像個沒心機的孩子。孫權也能沉得住氣,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機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劉備尚有幾分快意恩仇的豪俠氣質,他卻可吞著血水嚥下自己的肉。

“孫將軍言重,亮此番東來,承蒙魯子敬危難赴義,邀我主與將軍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東,願以區區之身,與將軍進一二鄙陋之言。”諸葛亮得體地說。 話轉到魯肅那裡,魯肅不得不說話了:“主公,孔明為左將軍心腹,左將軍臨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問盡可諮諏,左將軍現已屯兵樊口,靜待主公之音。” 藉著魯肅打開話匣子,自己不開言,也不催促對方坦露心胸,孫權不由得對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風聞劉備三顧茅廬,方才請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他微微正了聲色,第一個問題便極駭人:“曹操今舉八十萬眾,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萬眾?”諸葛亮愕然,他問道,“不知孫將軍從何得知曹操擁軍八十萬眾?”

孫權微微一嘆,把那封信傳下去:“此為曹操前日傳來書信,請先生過目。” 諸葛亮接過信讀了一遍,因見孫權示意,便又轉給魯肅,他慢慢地撫著羽扇,隱隱體會出這一封信猶如一擊不期然的驚雷,將孫權震懾住了,或許還威嚇住了江東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顯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僅要促成兩家聯盟,還要消除孫權的忌憚心。然對付孫權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尋常的勸服或許並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須用非常手段。 思慮片刻,諸葛亮說道:“亮有幾句肺腑之言,望將軍不辭聽之,妥與不妥,將軍聰察明睿,自能決斷。” “先生但言無妨!”孫權作出洗耳恭聽的禮貌姿態。 諸葛亮穩穩地說:“海內大亂,天下分崩,諸侯紛爭擾攘,曹操於數年之間敗張繡、平呂布、定袁術、盪袁紹,挾天子以令諸侯,克定北方,其勢橫霸天下,無人能攖其鋒,可謂雄張一時也!”

開頭一席話便在張曹操旗幟,孫權聽得困惑,卻不合打斷話問個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聽下去。 “將軍起兵江東,我主收眾漢南,與曹操共爭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兼之破襲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我主敗退當陽,遁逃夏口。”諸葛亮感慨地嘆了口氣。 話越聽越糊塗,孫權幾乎以為諸葛亮要勸自己投降了,他保持著乾冷的笑,內心裡卻在敲鑼鼓。 諸葛亮微微抬起眼睛,眸中隱著莫測的笑:“故而亮以為,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眾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將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內懷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 話方落音,魯肅慌忙給諸葛亮使了個眼色,他千思萬慮也料不到諸葛亮會勸孫權北面應從曹操。在來柴桑的路上,兩人曾經懇談過數次,魯肅聽得出諸葛亮有和曹操決一死戰的勇氣,他很是佩服這個年輕人的雄略和豪氣,可待得見到自家主人,竟然說出這一番荒誕不經的洩氣話,倒叫他這個原本想成全兩家盟好的媒人左右不是人。

孫權盯著諸葛亮看了半晌,咬著牙笑了一聲:“苟如先生之言,劉將軍何不事從曹操?” 諸葛亮從容道:“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我主乃王室之冑,英才蓋世,眾士慕仰,若水之歸海。”他微微仰起了臉,目光剎那亮灼如星,“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複為之下!”他幾乎是鏗鏘有力地說出這一番話,臉上的神情融著挑戰、堅毅和質疑。 魯肅的臉唰地白了,他頻繁地給諸葛亮使眼色,可諸葛亮壓根兒就沒看他,硬是落落大方地把這話說得一清二楚。 孫權冷著臉,瞪著諸葛亮許久不動,魯肅生怕他要發火,心裡輾轉了許多念頭,該怎麼打圓場救諸葛亮。忽然聽得“砰”的一聲,孫權拍案而起,狠狠地說:“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吾何以生於天地!” 魯肅大鬆了一口氣,他終於明白了,諸葛亮這是在用激將法,生生把孫權的好勝心撩撥出來,他一面佩服諸葛亮的智略,一面欣慰孫權的決斷。 諸葛亮要的便是孫權的好勝心,他頓時收斂了那份挑釁,恭敬地讚道:“孫將軍果為英武之主,有此不屈雄心,曹操何足懼!” 孫權其實已經意識到自己落入了諸葛亮挖的陷阱裡,可他既不願承認,也不肯反悔,他此刻想的是如何把這決心落到實處,說道:“吾心雖決,欲與劉將軍同盟抗曹,然劉將軍新遭當陽之敗,安能抗此難乎?” 決戰之心萌生,顧慮卻是層疊的沙土,蒙得那顆心不能乾脆利落地快刀斬麻,諸葛亮徐徐道:“我主雖敗於長坂,然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尚有精甲萬人,江夏亦有公子劉琦部勒戰士不下萬人。曹操之眾,遠來疲敝,為追我主,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餘里,此所謂強弩之末不穿魯縞也。此為兵法所忌,乃必蹶上將軍也。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新附曹操者,逼於兵勢耳,非心服也。” 諸葛亮侃侃地分析了一通,輕輕一搭羽扇,拱手請道:“今將軍誠能命猛將統兵數万,與我主協規同力,破曹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成敗之機,在於今日!” 鼎足,鼎足,鼎足……孫權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下意識地看了魯肅一眼,想起當日與魯肅第一次見面,魯肅便獻上了鼎足之策,勸他坐擁江東,觀天下之釁,盡長江之極,據而有之,然後建帝號以圖天下…… 這是多麼大膽的言談,當漢帝的尊號仍在發給天下的詔書上閃光,當漢家旗幟仍在九州的土地上飄揚,魯肅卻讓他放棄漢家正朔,自立為帝。他及時斬斷了魯肅的話,可心裡已是翻江倒海,成王侯之業是任何一個有志丈夫夢寐以求的理想,只是力量卑微時,不得不暫居下流,不過是隱忍待時。 他若聽從張昭等人的投降建議,成就帝王之業便成水中望月,是那虛無縹緲的一場可笑可嘆的迷夢,唯有拼著不屈服的男兒豪氣奮力抗爭,方能在天下諸侯的角逐中拼出個高低。 孫權定下了決心,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欲與劉將軍結盟,共抗曹操!” 諸葛亮離開後,孫權留下了魯肅,把適才與江東群僚的會商情況復述了一遍,說起群臣投降志堅,孫權不由得煩惱重重,竟又生出一二分的猶豫。 “群臣皆有投降之意,上下不齊心,怎麼抵擋曹操大軍?只怕才與曹軍交鋒,便即土崩瓦解矣!” 魯肅思索片刻,誠懇地說:“子佈、文表諸人,各為妻子耳,專欲誤主公,不足與圖大事。今肅等皆可迎曹操,唯主公不可。” 孫權攏了攏袖子,漫不經心的話語裡卻隱著不透光的疑惑:“子敬何意?” 魯肅振振地說:“若肅迎曹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不失州郡也。主公迎操,欲安所歸?” 這問題彷彿利刃,扎得孫權心頭一陣痙攣,他仰天長嘆:“諸人持議,甚失孤望,唯子敬廓開大計,與孤心合!此天以卿賜我也!”他平靜著心情,“只是曹操雄兵如猛虎下江,江東勢單,何以為戰?” 魯肅沉穩地一笑:“戰之一事,主公何不諮問公瑾,公瑾現在鄱陽練兵,如此大事,怎能少了他的良謀!” 孫權猛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這幾日他為曹操南下一事茶飯不思,卻把個能決大事的周瑜撂在一邊,他撫掌道:“正是,即傳公瑾來柴桑!”他驀地綻出少年人的笑,“這樣,先讓公瑾見一見諸葛亮。” 魯肅一愕,再看孫權時,卻又恢復了諱莫如深的君主模樣,他恍惚有些懂了,孫權這是要讓兩方的主戰派先謀劃出抗曹策略,彼此堅定戰心,方能用滴水不漏的謀劃說服東吳廟堂上那紛雜的投降聲音。這是孫權的馭下之術,魯肅心裡清楚,卻不能說,他唯唯一答,再不說話。
魯肅想自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情景,兩個龍姿鳳表的男子彼此對視,眸子裡皆有星辰般的璀璨光華,猶如兩輪同時升起的太陽,照亮他們的臉,彷彿乾淨的流水般洗過他們如畫筆勾勒的眉眼鼻唇。 諸葛亮暗暗地打量著周瑜,這個十八歲便策馬沙場的常勝將軍,雖是戎馬倥傯中陶冶出經年的戰場雄武,舉手投足間卻永遠是一派容止可觀的風流蘊藉。江東人呼之為“周郎”。 “郎”者,是對儀容美好的男子的譽稱,諸葛亮方見了周瑜第一眼,便以為周郎的稱呼太貼切了。 他和周瑜見面的地方在柴桑的傳舍裡,兩人坐在鎖窗閉戶的屋子裡,聽著寂寞的寒風吹得院中的黃葉起起落落,宛若一管幽咽的洞簫,宛轉、清越,甚或悲傷而慘惻,每一個音符的尾巴上總掉著纏綿的餘音。 這個冬天注定不再平淡。 “聞孔明在隆中時,好為《梁甫吟》?”周瑜微笑道。 諸葛亮不曾想周瑜會探析他平生所好,他也報之一笑:“亮平生小樂耳,不及公瑾精雅,江東小兒皆言,'曲有誤,周郎顧'。” 周瑜琅琅大笑,這一剎那顯出了沙場將軍的豪邁:“可惜今日是為商談大事,不然與孔明合奏一曲,也為平生雅事。” 諸葛亮卻以為這是好提議:“以琴談事,其實也無妨。” 周瑜輕輕拍了一聲巴掌:“甚好,便效法伯牙子期,以琴聽心,以音談事!” 魯肅比他們還著急,忙不迭地親自去取來兩架琴,安置妥當後,他安靜地坐在一旁,只等著那琴音奏響。 周瑜輕輕捋了一下琴弦,他笑著看了諸葛亮一眼,指尖卻已落了下去,而後便是一聲沉吟如嘆息的琴音顫抖著流淌而出。 俄而,另一聲琴音合著前一聲,彷彿是遠山霧靄間飄出的空幽迴聲,兩聲琴音融合得天衣無縫。漸漸琴聲高亢,似那雲天上蒼鷹翱翔時掠過的羽翼,撩開厚重的青雲,將桀驁的身影烙在天空,而一片輕羽脫落雙翼,風盪來了,輕羽在飛升,在盤桓,在尋找,在追逐…… 便在這空靈的邈遠風物間,從蒼茫大地升起了激奮的呼喚,那像戰場上急催奮進的鼓點,像士兵拼刺的吶喊,像江水拍岸捲起的千尋雪浪。 這是勇氣,是決心,也是悲壯,是理想,屬於闊大的心胸,唯有真正的英雄方能把握那烈火似的信仰。 琴聲戛然而止,餘音卻若屋簷下的風,捲起一片落葉,在結著青蘿的牆垣上悠悠地飄蕩。 魯肅聽呆了,他咕咚吞了口唾沫,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憋出幾個字:“好,真好!” 周瑜笑盈盈地說:“孔明以為如何?” “必勝之心。”諸葛亮肯定地說。 周瑜又是大笑:“我卻聽出天下之志!” 諸葛亮抬起眼,兩人相視一笑,一曲琴音勝過萬千語言,所有的寒暄客套都可以忽略不談。 周瑜開門見山道:“孔明為左將軍特使,不知為我江東帶來什麼?” 諸葛亮粲然一笑:“必勝之心。” 周瑜不禁莞爾:“必勝之心何在?八十萬曹軍飲馬長江,旌旗所向,舉袂成雲,揮汗如雨,刀戟戈矛即可斷江,何為必勝?” “公瑾當真相信曹軍有八十萬眾麼?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舉刀兵而下敵國之城,為戰之上也,曹操揚言八十萬眾,只攻心耳。”諸葛亮一片片梳理著扇子上的羽毛,話音很輕淡。 “如此,孔明以為曹軍舉眾幾何?” “曹操南來有二十萬北方士卒,加荊州降卒十萬,總計三十萬眾,但需留兵鎮守荊州北岸,再除卻傷兵弱卒,也不過十七八萬。” 周瑜搖搖頭:“十七八萬也不是小數目,我江東傾盡全力勉強能出五萬銳卒,左將軍麾下也不過二萬有餘,以七萬禦二十萬,孔明以為勝算幾何?” 諸葛亮默然一思,伸出了一隻手掌,輕輕轉了轉。 “五成?” 諸葛亮不作答,只緩緩地豎起一根根指頭:“若孫、劉狐疑不決戰機,則唯有二成;若兩家決計聯盟,勝算又增為五成;若上下齊心,將士爭功……”他住了口,卻把疑問丟給了周瑜。 周瑜追問道:“十成?” “非也,兵家相爭從沒有十成勝算,五成在戰前準備,三成在廟算,二成在主將之心,亮只能斷出八成,”諸葛亮緩緩一頓,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周瑜,“其實,公瑾心中早有那剩下的二成。” 周瑜似笑非笑地說:“孔明何以見得?” 諸葛亮篤定地說:“因為你是周公瑾。” 周瑜直視著他:“你這是在激將我麼?” “亮何敢激將周郎,然俯首臣服曹操,為他麾下牛馬行走,拱手將孫伯符將軍開創的基業相讓,公瑾能甘心麼?江東上下,唯有公瑾明白孫伯符將軍創業之艱辛!”諸葛亮振振有聲地說。 周瑜沉默有時:“孔明真是策士之才,一張利口便要說動我江東舉國決戰!”他悵惘一嘆,“不瞞孔明,自曹操揮師南下,我便在鄱陽一帶訓練水軍,早有與曹操決一死戰之心。但曹操鋒芒正盛,又新得荊州水軍,輕易摧破不得。今日既開誠佈公,孔明倘有良策,望不吝賜教!” 諸葛亮不言聲,只從袖中取出一物:“公瑾認識這個麼?” 周瑜接過來,卻是手指粗的一段物甚,灰棕色,像失了水的木頭,聞一聞,一股子澀味兒,他不很確定地說:“似像菖蒲,這是藥材……孔明出此物是何意?” 諸葛亮舉起羽扇微微一指:“亮來柴桑前,曾截獲曹軍斥候,從斥候手中獲得此物。聽說曹操大量採買藥材,除了菖蒲,尚有連翹、丹皮、竹葉諸類,公瑾可知其中道理?” 周瑜握著菖蒲藥思索半晌,驀地,猶如在堵塞的經脈上紮下針灸,剎那暢通無阻,脫口而出:“瘟病!” “對,正是瘟病!”諸葛亮輕輕垂下羽扇,平靜的臉龐蘊著一分不露聲色的殘忍,和一分泰山崩塌不變色的冷靜。
孫權再次在柴桑議事堂舉會,江東大小臣僚都來了,比上次還來得齊整,攢動的人頭像搖晃的機括。 然而與上次不同的是,廳堂內那令人心裡憋火的投降腔調被壓低了,偌大的房間裡始終迴盪著周瑜鐘磬似的聲音。 “曹操雖託名漢相,實為漢賊。主公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豈可迎之耶!” 擲地有聲的話彷彿無數記耳光,扇得一干投降派顏面掃地。張昭的臉紫漲起來,本想和周瑜爭一爭,可主座上的孫權正全神貫注地聆聽周瑜暢言,眼裡是旁若無人的專注,此刻誰若跳出來反駁,便是遭忌恨的仗馬之鳴。 “故而瑜為主公計。今若北土已安,曹操無內憂,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場,又能與我校勝負于船楫,降曹可也。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為操後患;且舍鞍馬,仗舟楫,與吳越爭衡,本非中原所長;又今盛寒,馬無藁草;驅中原士眾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主公擒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駐夏口,保為主公破之!” 周瑜的琅琅之聲高越清爽,彷彿宗廟祭神時的金聲玉振。多日以來東吳公門內皆是一派畏葸的投降腔調,周瑜這一番熱血言辭彷彿清新而爽利的一陣風,將那衰弱的萎靡之氣掃蕩一空,連堅定的投降派也生出一二操戈之心。 孫權勃然站起:“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陡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唯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拔出佩劍,吊著腮幫子狠狠地說:“有敢復言當迎曹者,與此案同!” “哐當!”劍光急斬而下,一塊案角整齊地削落,淡淡的飛屑揚起來,呼地一吹,將那空氣裡最後的頹唐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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