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四章臨危受命,諸葛亮渡江說孫權
冬天要到了,天空總是灰濛蒙的,團團霧氣總是浮在長江上,凜冽的勁風從江面捲起,帶著鋪天蓋地的冰冷潮濕籠罩在夏口上空。 也許是要下雨了,諸葛亮邊走邊想,冷風吹得庭院裡的樹木瑟瑟發抖,光禿禿的枝幹搖搖晃晃,似乎不勝其寒。 諸葛亮進門的時候,劉備正歪在棉褥上看書,抬頭看見諸葛亮進來,他把書輕輕一合,笑道:“孔明來得正好,我正有事欲與你商量。” “亮也有事與主公相商。” 兩人彼此笑了一聲,劉備握著書想了想:“莫若你我同寫一字,看看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諸葛亮笑著點點頭,劉備吩咐人取來筆墨,兩人背過身去,各自在寬竹簡上落下一字,寫畢,各自把竹簡拿來一瞧,劉備寫的是“孫”,諸葛亮寫的是“使”。 劉備又欣慰又遺憾:“唉,事想到一處,字卻不一樣。” 諸葛亮搖頭一笑:“事恐怕也未必想得一樣。” 劉備愕然:“我寫孫,你寫使,皆為聯盟江東之意,何謂所想不一樣?” 諸葛亮取過兩片竹簡,用羽扇輕輕托起,點了點“孫”字道:“主公寫孫,為綢繆聯盟江東,共抗曹操,奈何我方剛在當陽敗了一仗,士氣頗有低落,而曹操勢大,其鋒銳不可當。風聞江東孫權駐軍柴桑,或有觀望之心,聯盟之心不明,敵人之力太強,故而徘徊,可是這樣?” 劉備點首:“正是!” 諸葛亮又指指“使”字:“亮書'使',雖也暗指聯盟,然亮卻在思慮該派誰去結盟東吳。如今曹操大軍南壓,形勢危急不可遲延,此去江東乃為聯盟抗曹,而抗曹並非易事,我們雖有魯子敬薦盟,而東吳廟堂情態不明。因之,若遣人不當,不能說服東吳,則形勢大變,我們雖暫處夏口,如何能抵擋曹操的虎狼之師?” 劉備恍然:“孔明以為該遣誰為使?” 諸葛亮把竹簡放下,躬身道:“亮願請纓赴東吳結盟!” 劉備驚住,他擺手道:“不成不成,江東路遠,形勢微妙,萬一倉促起變,孔明該如何脫身,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萬難之時,劉備卻依然體恤,諸葛亮不由得感動:“主公毋憂,江東雖疏離,然非荊棘之地,況有魯肅斡旋,亮定能無事!” 他見劉備仍在猶豫,又勸道:“此去東吳,一為結成兩方之盟,共禦強曹,二為堅定東吳戰心,使其不於中道改諾,若遣使不當,則聯盟不成,怎可輕忽!” 劉備長久地沒有說話,直到窗外急躁的風聲撞響了窗格,簷下響起一片銅鈴聲,他才像從睡夢中驚醒般回過神來。他望著諸葛亮,很慢地說:“罷了,煩孔明往東吳走一遭,只是百事小心!” 諸葛亮道:“亮此一去,望主公敕令雲長苦練水軍,旬月之間,大戰將起,不可疏忽。”他略一頓,壓著舉重若輕的聲音說,“亮以為長江一戰是為扭轉全局的關鍵,我們或可趁此奪取荊州!” 劉備只覺得一顆心怦怦跳動,嗓子冒著乾柴煙,吐了吐,只是發燙的氣息。他忽然明白了險中求勝的道理,也許和曹操這一仗真的是他命運的轉捩點,他可以拋開讓他煩惱卻丟不開的道義包袱,以討逆的名義拉起爭奪天下膏腴土地的輝煌旗幟,從此擁有自己的領地,邁出隆中對的第一步。 哦,隆中對,那麼光燦燦的一個目標,是他這一生不捨追求的夢想,便是被死亡扯住了腳步,他仍然奮力向前奔跑。 他的心裡滾燙得像燒著一盆大火,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他把所有的狂熱念頭都摁下了。 門外有人叫門。 “什麼事?”劉備漫不經心地問。 “江北來信!”門下回答。 “江北來信?”劉備詫異,“傳進來!” 門下推門而入,捧著一封函了口的信進來,恭敬地交到劉備手裡。 劉備摳了封泥,揭開蓋信的檢,捧著信簡從頭一個字往下看,慢慢地,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笑裡含著愁,愁裡含著悲。 “怎麼了?”諸葛亮問道。 “曹操,把我女兒送回來了。”劉備錯愕地說,仍然如墜夢裡。 曹操果然將劉備的女兒送來夏口,用一葉扁舟,三五隨從,從沔水登船,順流東下,駛入連通沔水與長江的夏水,在夏水中一盪百里,東向行到夏水的入江口——夏口。 如辰,當這個劉備的小女兒見到父親時,卻是一副痴傻呆愣的模樣。她看著劉備彷彿看著一個從未見面的陌生人,看見持刀的士兵便渾身發抖,幾度慌不擇路地要跳入江里,成了半個傻子,給飯吃則吃,給水喝便喝,平時抱著枕頭哼曲兒,也不認得人,只念念叨叨說要去找阿姐。 劉備落淚了,他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敗後棄妻兒,可他覺得,這一定是最後一次。
諸葛亮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蒼冷的風掠過肩頭,在房間裡打著漩渦,將垂地幔帳高高地掀起,他看見那少年長跪在書案前,正在一冊一冊地理書,每一冊都細細卷好,還用乾手巾擦乾淨,整整齊齊地摞在案頭。 他微微一嘆,輕輕走了進去:“你不用做這些事。” 少年一驚,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活,深深地拜下:“先生!” 這個禮太大,諸葛亮扶起了他,對面一照,卻見那少年手上纏著白繃帶,額上還敷著藥膏,他體貼道:“好好養傷,待傷好了,我託人送你回家。” 少年著力地擤了一下鼻息:“我沒有家了,爹娘,姐姐,弟弟……都死了,都死了……”他使勁地眨著眼睛,淚水不肯相讓地泛出來。 諸葛亮油然生出惻然之情,他溫聲道:“別的親友呢?” 少年搖搖頭,用力把眼淚吞下去:“沒有了……” 諸葛亮為難了,他出於憐憫之心救下這個孤弱少年,而今人命得救,險境已脫,卻不知如何安置他,瞧這少年清秀如女子的模樣,也不合讓他去從軍。 少年驀地抬起淚眼,戚戚地求道:“先生,你能收留我麼?”他似乎害怕諸葛亮嫌棄,慌忙解釋道,“我能為你做事,收拾屋子,做飯洗衣……我不會惹你生氣,我聽你的話……”他著急得語無倫次,一張臉漲得通紅。 諸葛亮輕輕地笑了一聲,他輕輕撣去少年肩上的浮塵:“不用你收拾屋子,做飯洗衣,這些事有人做,真是傻孩子。”他略為思索,問道,“今年多大?” 少年還沒反應過來,結巴道:“十……十三。” “念過書?” “念、念過一點兒。” 諸葛亮俄而失笑:“險些忘了,你喚作什麼名字?” “我姓、姓徐、徐……” 這個姓在諸葛亮心裡蕩開了漣漪,像薔薇花的刺,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暗暗地劃開了傷口。他平靜地問:“徐什麼?” 少年的臉紅如熟透了的蟠桃:“名不好,不好,徐、徐阿牛……我爹我娘不識字,瞎取的……說是牛能幹,想著我像牛一般能幹……” 諸葛亮莞爾:“阿牛,不難聽,很有趣的名字。” 少年巴巴地說:“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你能給我另取一個名麼?” 諸葛亮默然凝思,目光慢慢轉向案上攤開的那一冊書,卻瞧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一句話,忽地心裡亮堂起來,他笑道:“你還不到行冠禮的年紀,不合取表字,我本來連你的字也一併想好了,先送你一個名吧,徐路。” 他伸出手在那“路”字上輕輕一敲,少年盯著那個字看了半晌,痴痴地問道:“字是什麼?” 諸葛亮笑著用羽扇拍了拍他的肩:“真是個急性子!”他用扇柄在書冊上一劃,“認識這兩個字麼?” 少年辨認了好一會兒,扭捏地說:“什麼遠?” 諸葛亮慢慢地念道:“修遠。” “修遠。”少年跟著念了一遍,他像是怕忘記,又念了四五遍,還攥了攥手心,想要將這個名字捏緊。 “謝先生贈名!”他高興地說,忽而又擔心地說,“先生願意收留我麼?” 諸葛亮笑得極優雅:“我連名字也送你了,你說呢?” 少年懵然,他看著諸葛亮溫暖如陽光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又歡喜得要拜下,諸葛亮一把扯住他,“不要行大禮。”他溫存地叮嚀道,“你若真要跟著我,恐怕會受無窮累。” 少年堅決地說:“我不怕累……”他似覺得自己說錯話,慌忙改口道,“不、不會累。” 諸葛亮笑起來:“你歇著吧,我要出一趟遠門,回來再說。”他起身便要往外走。 “先生去哪裡?” 諸葛亮回頭:“江東。” 少年倏地跳起來:“先生,等等,我也去,我也去!”他從案頭抓起一冊書,稀里嘩啦攏作一卷,當先沖到了門口。 諸葛亮倒不知如何是好:“你還是留著養傷吧,不用跟著我。” “不,我要跟著先生,先生去哪裡,我便去哪裡!”少年緊緊地捏著書,目光堅毅。 諸葛亮竟覺得有些震撼,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這個被他喚作修遠的少年,會在他身邊守護近三十年。直到五丈原流星隕落,當年的少年霜白染髮,他仍然是先生背後沉默而溫情的目光,不紮眼,不爭先,是那樣純真的守候,在時間的陶鑄中永遠保持了珍貴的干淨。 他說,他從不後悔。
一隻漆卮從門裡摔出來,“噹啷啷”在門口跳起老高,卮裂開了縫,在空中分崩離析,再次墜地時已炸成了無數片。 徐庶又驚又怕地跪下去:“娘!” 裡邊是又怒又悲的罵聲:“愚孝!誰讓你來救我,汝以身享賊,空背純孝之名,卻致母於不義,致己為不忠,為迂腐之孝而背忠義,天下皆恥之,惡之!” “娘,我……”徐庶想要解釋。 門裡的聲音不容他辯解:“我本已懷了必死之志,只願汝追隨明主,振輔王綱,休得以我為念。可恨我不早絕,我若早些自絕,又何必陷子於不忠不義之地!”說著話,已是嗚咽不成聲。 徐庶又疼又悲地磕下頭:“娘,兒子千錯萬錯,娘儘管責罵,只求娘切勿有輕脫之念,這叫兒子如何思量!” 屋裡的哭聲放大了,一聲聲只是撕心裂肺,徐庶只顧垂淚,卻也不敢進屋去寬慰。 哭聲漸漸弱了,似乎是母親哭得疲累了,很久便沒了動靜,悄然地唯有風聲吟哦。徐庶心裡直打鼓,卻聽得屋裡乒乓響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物件踢翻了,他微微一緊,怯然地呼道:“娘!” 無人回答,那呼喊彷彿是投入了一座湮滅多年的墳墓裡,連一絲兒恍惚的回應也沒有。 徐庶又跪了一會兒,心裡越來越慌亂,那種大禍臨頭的恐怖像暴雨般將他澆得透心涼,他顧不得了,索性頂著被母親斥責的惶惑,站起來一把推開了門。 腳下卻是一絆,原來是翻在地上的胡床,他還來不及扶正胡床,只是那麼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這一生便如倚危欄觀殘山剩水,看得天地在枯萎,自己也在枯萎,他的世界只剩下悲無斷絕的一片冷峭蕭瑟。 從此,那個在隆中山水間仗劍高歌的奇偉男子死去了,當年與至交好友醉裡挑燈、落拓放浪,暢快時自以為胸懷間裝得下天下的徐元直,只落得孑然孤慘,幽恨滿膛。 他眼睜睜地看見母親吊在房樑上,像是死神的衣角從天空拖下的一筆,觸目驚心得讓他失了魂魄,彷彿是命運諷刺的唇角。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彷彿垂死孤魂的絕望號叫,而後,歸於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