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三章危難之際,迎來江東使者魯肅
大江東去,浩蕩江水從遙遠的千峰雲層中洶湧而出,猶如白馬素車馳騁奔騰,一輪旭日浮在江上,浪潮一湧,那太陽也似不胜江濤勇力,便要被波濤吞噬。 江岸上擁擠著嘈雜的人群,喧囂的喊聲很快被濤聲淹沒,十幾艘高桅戰艦破浪沖鋒,一會兒便抵岸而止,激得浪花分流而湧,立時,挺立戰艦上的水兵轉動粗大的盤絞繩索,將無數艘小舟一一放下。那小舟剛一落入水面,早就擁在岸邊的人群爭先恐後地跳上船頭,爬的爬,跑的跑,包袱行囊也不要了,全扔在岸邊,被湧上的潮水捲了遠去。 關羽在戰艦船頭望著這瘋狂的景象,不由得連連嘆息,舉目瞧見劉備迤邐而來,揮手大叫道:“大哥!” 早有水兵在船頭搭上一塊舢板,他急忙忙地跑下舢板,蹚著漫過腳踝的水迎了過去。 諸葛亮跟在劉備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鬆軟的河沙,沙礫滲入了鞋裡,扎著皮膚,而他卻似乎毫無知覺,放眼望去,滿目晃動著不顧一切狂奔上船的人影。這些難民有的是從樊城就跟隨而來,有的是半道上歸附的,本有幾萬之眾,在當陽時被曹軍騎兵沖散,如今剩下的已不過千人,其餘的不是死於曹軍鐵蹄之下,就是失散無踪。 蜂擁如潮的人群背後炸開了一聲淒厲的號叫:“曹軍來了!” 諸葛亮驚駭地回過頭,漫天的塵埃猶如一隻巨大的黑手,從天邊抹向江天雲色間,嗜殺的呼喊衝入耳底,那是曹軍綿綿無休的生死追擊,勢必要將劉備最後的力量殲殺在沔水北岸。 “魯先生,快隨我走!”劉備攥著魯肅的手腕,風塵撲浪般飛跑上大船。 關羽見追兵逼近,百姓仍在吵吵嚷嚷地爬船,尚有一半擠在岸邊,他不禁著急得又是吼又是跳:“快跑!” 虎豹騎已奔到了岸邊,腰刀一揮,數截殘肢飛上天幕,腥臭的鮮血下雨般洋洋灑灑,染紅了偌大的一片淺灘。 “放箭!” “開船!” 兩聲命令同時發出! 虎豹騎的戰馬踩著橫陳江畔的屍體,從臂鞲里拉出一支強弩,齊整整地對準天空用力一彈,箭在天空拉出一條完美而可怕的弧線,劈裡啪啦穿透了船板,有正在爬船的士兵和百姓被弓箭射穿了脊梁骨,慘叫一聲栽入江里。 第二波飛箭從天空墜落,成片的箭格外耀眼,像是墜落凡塵的隕石,待得落至眼前才發覺是火箭,箭“嘣嘣嘣嘣”地彈在船身上,火便連成了勢,宛若憤怒的情緒,呼嘯著、怒罵著,迅速將一艘船埋入肆虐的火焰中。 “開船!”又一聲呼喝。 什麼都顧不得了,船錨從水底迅速拉起,粗大的長桿用力對著江岸一抵,對沖的力量把船推入了江中。旋即,布帆高張,大小船隻蹙踏浪花,向東快速劃去。 能上船的只有一半,還有一半擠在岸邊,不是被浪沖走,便是葬身火海,或者被曹軍刀鋒削掉腦袋。每艘船沿還吊著人,大船是人懸在空中,像掛麵似的甩來甩去,小舟則是抱著船沿,腳底下蹬著水,有的體力不支,船至江心時不慎鬆手滾入浪間。 岸上的虎豹騎還在射箭,一排排羽箭鋪天蓋地,有的船著了幾支火箭,忙得一船人趕快撲火。再看那江畔,兩艘大船和十來艘小舟被烈火焚燒,木板劈啪爆裂之聲不絕於耳,無數的火人慘號著滾出船,沒跑多遠便伏地沒了聲氣。 數十艘船順江而行,大的為三桅,小的卻只一風帆,大小船上皆擠滿了人,有甲胄不整的士兵,也有逃出一命的難民,彼此摩肩擦踵,也顧不得擁擠,只要有個空隙便插下一人。 劉備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見著江岸的血紅之火,沿江大小船隻人頭攢動,哭喊聲響徹一江,抱歉地對魯肅說:“魯先生,劉備大敗,累你受驚,對不住了。” 魯肅不介意地搖搖頭:“將軍言重了,肅雖有此一險,卻見得將軍仁德之風,兵敗奔北,仍不忘攜百姓而歸,肅不勝欽佩之至!” 劉備感慨一嘆:“魯先生於危難之際,捨命而從,劉備好不感動!”危險漸去,劉備也不想天長地久地拖沓下去,打算打開話匣子,因說道,“適才先生勸劉備與討虜將軍結交,卻不知先生所來是奉討虜將軍之令,還是自行來荊州?” 魯肅平和地說:“肅本奉我家主公之命,聽聞劉鎮南亡故,往荊州祭吊二位公子,不料曹軍忽然南下,中道倉促無歸,故而轉道來尋將軍。而今肅有一語斗膽相問,荊州而今已俯首曹操,將軍意欲何為?” 劉備斬釘截鐵地說:“劉備與曹操不共戴天,曹操為漢家之賊,吾豈能屈居之下!” 魯肅大鬆了一口氣,鄭重道:“劉將軍何其壯哉,吾家主公也不願臣服曹操,值此危亡之秋,願與將軍結盟,不知將軍其意若何?” 彷彿絕地逢生的希望從天而降,劉備大為振作,他隱忍住那血管裡急躁跳動的激動,穩穩地說:“能與江東結盟,乃吾之夙願,甚好!” 魯肅粲然微笑:“多承劉將軍之意!”他在心底係得很緊的扣終於鬆了。 江風張狂,船舶壓著蒼茫水流不捨東行,士兵不斷地將吊在船邊的人拉上來。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的人們待得逃出生天,連道謝也忘了,只軟軟地癱倒在甲板上,淚涔涔地嘆著氣。
西風正冷,遙遙斜漢昏慘一片,朦朦朧朧似乎被一張麻布罩住,於是星光很暗,夜色便濃得猶如化不開的愁怨。 夜深,故而船泊岸了,船上的人也不敢上岸,睜著一雙困倦矇矓的眼睛,偶爾打個盹,也緊張地掐自己一把,聽見風聲也當是曹軍騎兵的馬蹄聲,皆是一派草木皆兵的惶惶不安。 諸葛亮低頭走進船艙,艙內一燈如豆,濛濛中唯能見輕輕飄蕩的帷幕,還有那朦朧的人影,似乎在畫絹上隨意的一勾。 守在床邊的醫官見他進來,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 他無聲地點點頭:“費心了。” “夫人戰場產子,身體虛弱,需靜心休養;孩子不足月,血氣不足,身子怕是有些羸弱,以後得多加養護!”醫官小聲地叮囑著。 諸葛亮一一應諾,醫官看了他一眼,本還想說些話,然而深深的惻隱讓他說不出那些殘忍的話。 “還有什麼嗎?”諸葛亮一眼就看見他的慾言又止。 醫官瞧了瞧床上的女人,諸葛亮頓時明白了,他點點頭,和醫官悄悄走至艙門口。 “你說吧。”諸葛亮平靜地說。 醫官說不出,雙手搓了一搓,躊躇著不知該如何說起。 諸葛亮見他囁嚅不語,知他有難言之語,鼓勵道:“沒事,有什麼話但說無妨,無須顧忌!” 醫官埋著頭,用壓得很低沉的聲音說:“夫人先天身弱,本很難孕子,天幸得此一胎,奈何十月不足,便身遭顛沛,血氣大失,五臟乍寒,血不忍寒,因之陰陽失調,邪氣乃下,恐怕……”他先是說一通玄奧的醫理,到關鍵時刻卻停住了口。 諸葛亮已意識到了什麼,但他沒有逼問,更不驚慌,靜靜地等著醫官說完。 也許是諸葛亮的平靜讓醫官有了說出來的勇氣,他緩緩地沉了口氣,幾乎是閉著眼睛說道:“恐怕夫人以後再不能生育了。” 他頭上冒汗,等著諸葛亮驚惶失措地追問他,也等著那或許讓他不忍猝看的痛苦,然而,時間緩慢過去,卻既沒有追問,也沒有捶天頓地的質疑,只有深如幽谷的平靜。 “哦,我知道了。”諸葛亮淡淡地說,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那深邃的眼睛被潮濕的夜色融化,以至於所有的情緒都消散了。 諸葛亮微微仰著頭,像是在凝望高遠的天上那一輪孤懸之月,默然的,淡漠的,像一池靜水,風吹不見漣漪,安靜得像彌久的謎語,永遠都讓人猜不出謎底。 時間冰冷地從髮梢掠過,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就好像天地都已經融合了,世間萬物虛化為無。 諸葛亮背轉了身,沉默著走入船艙。 光線很暗,燭火在費力地掙扎,艙內的一切都顯得朦朧,像偶然置身在一場夢裡,連意識都變得縹緲。 他腳步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響,彷彿是蔓延在地面的流水。他停在了床邊,床帷軟軟地垂下,銀質的掛鉤像一彎殘月,在黑寂的房間裡搖擺。 “是你嗎?”床上的女人弱弱地問,一隻手伸向他。 他握住了她,撫了撫她汗濕的額頭:“你怎麼樣了?”他在床邊坐下,若明若暗中,他能看見枕上那張衰弱的臉,以及蜷曲如線團的小嬰兒。 黃月英朝他微微一笑,她勉力伸出手搭在嬰兒的襁褓上:“看看咱們的女兒。” 孩子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她睡得很沉,小嘴吧嗒吧嗒,好像在睡夢中和父親打招呼。 諸葛亮貼近了女兒,聽著她微弱的鼻息:“很像你……” 黃月英望著他的眼睛說:“眉眼像你,很好看。” “希望她長大了像你一樣聰明伶俐!”諸葛亮低下身體,淺淺的笑從眉間流過。 黃月英輕輕地拉住他的衣袖:“給我們的女兒取個名字吧。” 諸葛亮轉過臉來,微綻出溫煦的笑容,他目光溫柔地盯著嬰兒,那幼小的身軀藏在襁褓中,像一枚被嫩樹葉包裹的紅果:“叫果兒好不好?” 黃月英露出孩子一般的開懷笑靨:“果兒,真好聽,”她轉頭對孩子輕輕努起嘴,親暱地呼喚,“果兒,諸葛果……” 諸葛亮俯下身子,輕輕地擁抱他的妻子女兒,矜持如他,也不能抑制住那滿滿的情感,讓他忽然想要流淚。 他想起自己的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擁抱自己,輕柔的,動情的,像是被沾滿陽光的花瓣包圍。 後來母親的面容也模糊了,只有這種擁抱依然在記憶裡深埋,有時在半夢半醒之間,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擁抱的甜美,而當他醒來,不過只是一陣繞樑的微風。 “月英,對不起……”他忽然說。 黃月英驚慌起來,她用力地解釋道:“別說這話,我不是好好的麼?” “是啊,好好的,你和我們的女兒都好好的。”諸葛亮笑著說,眼底泛起酸澀的潮濕,他把頭朝向陰影裡,不讓妻子看見自己的傷感。 黃月英幽幽一嘆:“可惜是個女孩……我知道你喜歡男孩……” 諸葛亮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卻面帶微笑地說:“以後還會有機會,不是麼?” 黃月英低低地說:“是的……”她覺得只是這樣回答不太好,又綻放出祥和的笑。 他們像都隱藏著什麼心事,一剎那陷入了沉默,空氣裡瀰漫著寂寂的沉重,唯有燈燭燃噬燈芯的畢剝聲,船艙外不知道是誰在吹塤,如此蒼涼悲情。 諸葛亮柔聲說:“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覺……” 他低頭在妻子額頭上親了親,給她掖了掖被角,垂著頭輕輕地離去。 黃月英轉過頭,看著丈夫的背影像一片冬日里寂寞的雪,輕飄飄地飛走。她忽然想要縱聲大哭,然而所有的悲苦情緒卻又如何能不加掩飾地傾盡。 她把頭埋在被子裡,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不要哭,不要哭……” 燭火向上奮力燃燒,蠟燭滴下累累的燭油,彷若悲傷的淚水,沒有斷絕。 艙外正是冷月當空,冷風從遠處吹來,在諸葛亮的肩上拂拭,颯颯白衣如同一束旱蓮,在靜夜裡無聲地開放。 他仰起頭,昏暗的天空彷彿被血水洗滌,一抹又一抹的暗污顏色從東飄到西,又從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騰的夜霧中隱沒,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沒有回頭,甲板上的風很大,將他的聲音吹亂了:“孔明,你說我娘會不會已經……”他沙啞了,說不出那個字。 諸葛亮嘆了口氣:“別亂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會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我想去找她。” 諸葛亮愕然一驚:“你去哪裡找她,江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貿然前往,以身犯險不說,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娘身遭不測,我也不能苟活於世!”徐庶毫不猶豫地說。 諸葛亮知道徐庶是說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勸道:“別自己嚇唬自己,哪兒會有這許多不測,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難發生!” “孔明,實言相告,我心已亂,若是一日尋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饒過自己,為人親子,舍母於危難之中,豈是人子所為……”徐庶說不下去。 諸葛亮安慰道:“待危機暫過,可遣人去江北打探消息,你放心,這事我也會上心,一定找到你母親!”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風從他的頭頂侵略而過,他微微地顫抖著,遲鈍而緩慢地轉過身,冰涼月光淌過他蒼冷的臉,諸葛亮陡然發現他已是滿面淚光。 如此悲傷的徐庶是諸葛亮從沒見過的,那個雄闊豪情的男子彷彿在瞬間失了踪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經最熟悉的面孔。 “元直……”諸葛亮想說點什麼安慰他,又覺得說什麼都顯得太蒼白。 兩個朋友便安靜地立在船頭,彼此沉默著,不說話,卻彷彿又說了很多話,便是這樣的並立,卻也讓他們感覺彼此漸行漸遠。慘淡的江霧從水面盤桓而起,隔著他們的視線,也彷彿隔著他們不能靠近的距離。 也不知這樣佇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漸漸隱沒了,白濛濛的天光懶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濃墨重彩,將渾濁的陽光任意丟棄而下。 徐庶看了看諸葛亮,勉強露了一個笑容。 “徐家哥哥!”船下忽有人急聲呼喊。 徐庶驚訝,他扶著船頭往下看,卻見一葉小舟泊著大船,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向他揮起手。 他疑惑地辨認了許久,忽地驚呼:“秀娘!” 秀娘瞬時哭了,她一面擦眼淚,一面哭喊道:“徐家哥哥,沒想到還能見著你……”她激動得泣不成聲,也顧不得周圍那一叢叢詫異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動,他抓著兩隻手,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秀娘喊道:“你找著你母親了麼?” 徐庶像被重錘擊了,失魂落魄地說:“沒,沒有……” 秀娘竟顯出駭然的表情:“啊呀,你莫不是還不知道麼?”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電擊,渾身打了個激靈,齁著聲音道:“你知道什麼?” “我也是聽說,我在往南逃來的路上,聽說你母親被曹軍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蕩的血腥味從臟腑噴向腦門,那慘烈的力量撕開了頭顱,剝開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傷痕累累的骨骸。
“哐!”劉備一腳把一盞跪地人燈踢飛了,卻還不解氣,又補上一腳。那銅人滿地裡轉悠,腦袋“咔”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燈盞也折斷了,燈盤飛出去,砸在艙門上,彈回來,飛落於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惡狠狠地噴出這個名字,卻似乎嫌念出這個名字也污了口,又厭煩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實在怒不可遏,那火氣越躥越高,死命地拗著腮幫子,順手撈起一盞酒爵,眼見便要擲下去。 “主公息怒!”諸葛亮衝過去攔住了劉備的手臂,一方向上鼓著勁,一方向下拗著力,諸葛亮受傷的手肘疼得彷彿撕裂,忍不住哼了一聲。 劉備忽然意識到了,他慌忙鬆了手,關切道:“沒傷著你?” 諸葛亮搖搖頭,他將劉備手中的酒爵輕輕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斯赫之怒雖解一時之氣,卻不能濟事,望主公深察。” 劉備沉悶地嘆了口氣,卻看向一直跪著不動的徐庶。 “元直當真要走麼?”他問得很痛心。 徐庶把頭低低埋下,他說不出,他從來沒想過會離開。從他第一天跟隨劉備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願,此生無論危難顛沛,亦當濟大事而成輔佐,他是一諾千金的偉男子,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違諾。 “庶、庶……”徐庶劇烈地顫抖著,“本欲與主公共圖王霸之業,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亂,無益以事……” 方寸已亂……劉備明白了,他縱算強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個失了丹心的軀殼,這軀殼是沒有生氣的殘骸,苟延殘喘著,在日復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懷著最後的希望去看諸葛亮:“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面無表情:“哀莫大於心死。”他微微一哽,舉起白羽扇遮住了臉。 劉備憮然長嘆,走過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視這個曾讓他一見交心的奇偉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著自己說出來:“你走吧……” 他說完這話,猛地轉過背。 記憶瞬間回潮,大雪紛飛的小酒館,把酒暢歌的朋友,生死與共的決戰……那份豪情,那份壯闊都在此刻一一閃現。 相逢一笑,快意恩仇,彈鋏而歌,醉臥疆場,醒時馳騁,多少與子同仇的決絕,多少與子偕行的渴望,原來都成了一場空。 終於菸雲散盡,再真摯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遠去的腳步,縱然痛入骨髓,縱然萬般不捨,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
長江滔滔奔湧,江風直上雲霄,吹起滿天水霧蕩漾,一葉扁舟泊於岸邊,浪潮拍來,推得小舟搖搖晃晃。浪花便飛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攤又一攤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見主公,山水長遠,主公保重!” 劉備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著為他送行的關張趙諸人,想說幾句動聽的離別話語,卻只是握著手說一聲保重。 他最後走到諸葛亮身邊,只說了一句話:“我違諾了。” 諸葛亮傷懷地一笑,他回過身,從隨行士兵的懷裡捧來兩甕酒,揚手將一甕扔給徐庶。 “元直,與君離別,當飲一醉!” “好!”徐庶朗聲道,他順手一揭封,抱著酒壇大步走向諸葛亮。 他舉起酒甕,兩隻甕身輕輕一扣,清越的撞擊聲敲打出不絕的悲音,他淒楚地說:“不離不棄,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間,眼淚湧出雙瞼,他仰起頭,對著甕口,“咕咚咕咚”喝下滿滿一甕酒,酒液流了一臉,滿臉熒熒水波,竟分不出那是酒水還是淚水。 諸葛亮也揭開封蓋,甕口對下,猛地盡數飲下。他平日里少見豪飲,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都撕剝開了。 兩隻空酒甕同時脫手。 “走吧!”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後退卻,滿臉的淚水被江風吹得凌亂繽紛,他一字字道:“孔明,我會等著看你實現管樂之志,無論我在哪裡,我總看著你……” 諸葛亮緩緩地笑起來,那熟悉的微笑和記憶中不差分毫,彷彿往事返潮,彷彿時光倒流,連綿的江濤是記憶走過的聲音,在每個哀傷和歡樂的瞬間,都有那微笑猶如永不凋謝的鮮花,長長久久地盛開在心底。 徐庶想起來了,那一年在襄陽學舍,當他第一眼看見這微笑,他便告訴自己,他要讓他們成為朋友,彼此肝膽相照,分甘共苦,不離不棄。 後來,他們做了朋友,還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別回頭……”諸葛亮吞嚥著淚水,他猛地轉過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過了頭,他迎著江風,像永不回頭的一支箭,射向再沒有歸途的未來。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聲吟哦道:“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複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這是什麼詩?”有人悄聲問。 “是李陵送別蘇武的詩。”也不知是誰回答了一聲。 吟哦聲闊長彌遠,綴著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別的悲傷,有壯士扼腕的遺恨,有終生不復的追悔,更有刻骨銘心的懷念。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念誦之聲被淚水打濕了,豪邁而悲壯的力度被咬去了一個角,軟弱的哀傷便漏了進去,侵蝕了念詩人的胸懷,徐庶戛然止住,洶湧的淚水吞噬了他的臉。 本倚著船的秀娘聽著徐庶的念誦,已是淚如雨下,她原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萬分欣喜,此刻卻被那離別之情傷動了心懷。她並不懂得徐庶詩裡的意思,可她在那詩裡聽出了惹人落淚的難過。 船槳用力一盪,小舟緩緩離岸,徐庶靜靜地立在船頭,淚水拋入風裡。 江風颯颯,扁舟逐浪飛行,漸漸地,成了遙遠而不可見的一個小黑點,浪潮湧向前方,終於什麼都沒有了。 兩個朋友自始至終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 諸葛亮背對著江岸,挺直的背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發出一聲哭泣,他像是建在長江邊的水文礎石,在億萬年的滄海桑田中銘刻著天地翻轉和人事變遷。 他捏緊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後是奔流到海的萬里長江,以及那永遠也看不見的孤帆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