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8章 第七章英雄魄力空手借巨資,校場演武機變胜勇力

一輪艷陽高照,地面騰起了白濛濛的熱浪,足底沾著地面,猶如踩在燒得滾燙的鍋面上。熱像一種黏在身上甩不出去的情緒,緊緊地貼著你,滲透你,並且蠶食你。 沉重的髹漆門緩緩打開,一名青衣僕役在門檻後恭敬地彎腰,輕言細語地說:“請二位尊客入後堂敘話!” 諸葛亮和劉備跟著這僕役跨過高高的門檻,從一面巨大的屏風前繞過,進入了崎嶇幽深的大宅院。 這宅院共有四進,第一進是尋常會客廳堂,皆是五楹大廈,窗牖擴得很開,陽光充足,如同騰空了的太倉。第二進也為會客廳兼書房,屋宇稍小,然都修建得極其精緻。第三進是起居臥室,幾處閣樓皆掩隱在綠樹環抱中,坐臥屋內,臨窗即見錦繡景物,胸中塵垢隨即一掃。第四進是後花園,當中亭台水榭,曲水悠悠,綠草遍野,花木扶疏,奢華彷若京都上林苑。

“所謂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視之無端,究之亡窮。也不過如此吧。”諸葛亮邊走邊感嘆。 劉備邁過一道坎,因聽不明白諸葛亮文縐縐的話,轉頭問他:“這是什麼說法?” “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劉備愁凝了眉目:“如此佶屈聱牙,虧你還能記住,換作我,恁是讀不下來,孔明喜歡這樣的文章麼?” 諸葛亮搖頭:“亮也不喜歡,華而不實,無非是堆砌辭藻,渲飾文詞而已。” 劉備起了好奇心:“如此,孔明喜歡什麼文章?” “有補於世,不空談,不大言,不飾詞,讀而能獲真知,曉義理。” “孔明可否列舉一二?” “讀六經可得禮義人秩,習治國要理;閱《管子》《商君書》《韓非子》可知法制勢術,學理民策略;覽《史記》《漢書》可明朝代盛衰,鑑古諮今。”諸葛亮輕輕數著。

劉備默記了一番:“慚愧,孔明所列之書,我全未細細讀過,既不知治國,也不知理民,更不能明盛衰,當真是不學無術。”他一陣搖頭,甚是覺得有愧。 聽劉備如此貶斥調侃自己,諸葛亮笑了起來:“書本為死物,人才是活的,怎能被書束縛。不讀書未必不通事理,讀書多未必是真才,主公不甚讀書,但明事理,曉大義,讀不讀也無甚關係了!” 劉備仍是一個勁搖頭:“不成不成,渾渾噩噩不學無術,豈能欣欣然自以為是。以後我得拜你為師,潛心求學,你可得好好教我這個學生。” 諸葛亮笑著輕輕揮動羽扇:“主公師從盧子乾,盧先生乃當世大儒,博聞強識,主公舍名門而就蓬蓽,居然要拜在隆中小儒門下。何況,亮還不算正宗儒門中人。” 劉備哀嘆了一聲:“當年求學,盧師罵我不是讀書的材料,飛鷹走狗才是個好把勢,我被罵得傷了讀書的心,索性去飛鷹走狗了,現在看來,盧師可真沒罵錯!”

兩人一路閒話,那青衣僕役領著他們穿過宅院前三進,直走入花木繁盛的後院,一彎曲水掩映在蒼青修篁間,一座重簷亭榭壓水而建,濛濛的水汽在水榭周圍盤桓。 “請貴客稍後,家主人隨後便到!”青衣僕役恭敬地一請。 二人登上水榭,榭中鑿有石墩石案,早有僕役捧了茶果奉上,二人便端坐亭中,倚闌瞻望著四面景色。 清澈水波在腳下輕流,修長的竹葉交叉錯生,擋住了一夏酷熱,憑欄而坐,和風繞榭,霎時清涼遍體。 劉備捧茶輕啜了一口:“好香!” “是蜀茶。”諸葛亮細細品味,覺出了其中的滋味。 劉備嘆道:“以蜀茶待客,果然是極富豪門!” 漢末,食茶尚是奢侈享受,北方不產茶葉,只有南方部分地方如巴、荊一帶有少量茶林,這其中尤其以蜀茶為貴,因其產量少。有時一升茶貴值千錢,若非財祿充裕,根本不能購置。

飲茶等待間,那水榭延伸出去的遊廊上走來一人,兩人以為是主家到來,忙立身起來便要行禮。 那人慢慢地踏上了水榭,劉備正要道禮,抬頭與那人打了個照面,卻吃了一驚,話也忘記說了。 “劉將軍好?”那人不咸不淡地說,乜了眼睛不經心地從頭到腳掃了劉備一眼。他年約三十出頭,輪廓軟綿綿的像一團和了水的面摔在地上,再用力拉起,那面便爛成了稀泥,表情總是懶洋洋的,看人時愛挑起眼角從上朝下打量。 怎麼是他? !劉備感覺被人當頭狠狠敲了一棒,打得他無力反抗不說,還砸沉下一股子憋悶火氣。 這個人正是當日他在襄陽酒館教訓的灰綢男人,果真是冤家路窄,走哪一家不好,偏要投到仇人門裡,原來這個跋扈的紈絝子弟便是荊襄赫赫有名的晁門主人麼?

“主公……”諸葛亮很小聲地叫他。 真是被逼上絕路了,劉備憋著滿肚子的不樂意,雙手一拱,口裡也不說話,任由諸葛亮代他說:“晁公子好!” “還好吧。”晁公子漫不經心地說,目光搖晃著在劉備身上逡巡,“劉將軍久違了。”他吊起嘴角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劉備渾身都難受得如同被火烤,面對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可讓他如何說出借錢的話來,他心底剎那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將白白跑這一趟了。 晁公子旁若無人地在水榭中一坐,眼瞅著曲水里游弋的魚影,隨口問道:“劉將軍來此有何事?” 劉備怎能說得出話,胸口悶悶的像塞了棉花般堵得慌,他真想立刻衝出去,奔去沒人的曠野上,大口呼吸空氣。 “特尋尊父有事!”諸葛亮的聲音輕飄飄的,很有禮貌,但也很得體地封住了晁公子的口。

劉備煩躁的意識忽然一警,原來這個晁公子並非晁門主家,他想起諸葛亮告訴過他,晁門主家名叫晁煥,年已過半百,絕不是眼前這才過而立的公子哥。不過父子連心,誰知道晁煥會不會為給兒子尋仇而凌辱自己。 晁公子挑眼盯著諸葛亮看了很久,慢慢地,竟露出了古怪的笑:“怎麼,尋父親有事,就不能告訴我?” 諸葛亮不說話,他不喜歡晁公子的眼神,但他向來內斂慎重,喜怒不形於色,即便心裡有很大的反感,也不會輕易流露出來。 “什麼大不了的事,居然不肯透露半分?”晁公子轉過身體,蹺足而坐,一雙魚泡似的眼睛翻上翻下,滿盛著令人厭惡的輕蔑。 劉備驀地騰起勃然怒火,兩手狠狠一拽,霎時生出一個念頭,便想要衝過去將那晁公子的雙眼摳出來,再一拳打倒,踢飛入水中。

忽地,有笑聲緩緩隨風傳來,一個淺灰色的影子越走越近,待得行到水榭上,晁公子跳了起來,很是謙卑地拜下:“父親!” “劉將軍,孔明!”來人笑呵呵地召喚道。他年過五旬,形貌清癯,輕袍飄飄,不像個豪門望族,倒像是河邊的垂釣老兒。 這人應該就是晁煥了,劉備壓了怒火,禮貌地拱手道:“晁公好!” 晁煥滿臉是笑,熱情地招呼:“坐坐!不必拘禮!”他側頭對諸葛亮笑道,“你岳丈一向可好?” “謝晁公惦念,他老人家身體尚還硬朗。”諸葛亮虔敬地說。 晁煥笑嘆了一口氣:“我與黃公是故交,雖同處一州,卻少見面。你下次見到他,讓他來我府上把酒,他若懶得動,我定去他家裡抓了他來!” “是!”諸葛亮應諾。

晁煥緩緩坐下:“前日黃公的信我已閱過,所言之事大部知道。你二位既然今天來了,我們不說閒話,就說說信中之事!” 劉備本來還想著該怎麼開啟話頭,慢慢深入主題,未料晁煥即來便不涉廢話,他正是巴不得,當下說道:“晁公爽快人,備也不虛言,備想請晁公略貸薄財,以為撫民之用!” “你要藉錢?”晁公子叫道。 晁煥揮手止住兒子的呼喝,笑道:“信裡說,你們安撫流民墾荒,我是個生意人,百事只為趨利,既要藉貸,我能得何好處?” “歲末賦稅,三分之一歸晁公!”諸葛亮說。 晁煥點頭笑道:“三分之一,真不是個小數目,如此算來我倒佔了不少便宜。不過,”他話音一轉,“我已富甲一方,田土遍布,還要荒田賦稅做什麼?”他語帶笑意,即便是冷冰冰的質疑聽來也不覺得刺耳。

“土不嫌大,財不嫌多,若晁公應允借貸,有三利而無一弊!”諸葛亮沉穩地說。 “有何利,你且說說看。”晁煥仰首注視著諸葛亮,笑意始終不去。 “晁公所轄田土每年賦稅不過十一,而流民開墾荒田則可得三一,此為一;晁公散財安撫流民,收民心,得信義,此其二;我們若得晁公借貸,心存感念,荊州大勢想來晁公定知,若然南北相爭,我等定當知恩而有重報,此其三!” 晁煥微笑而不言語,良久,他拍手大笑:“好,怪不得黃公擇你做女婿,果然一張巧口!”他緩緩斂容,“借貸可以,但我收利很高,不知你們受得起麼?” “不知晁公收利多少?”諸葛亮問。 晁煥慢慢伸出三個指頭:“三分利!” 劉備瞪大了眼睛,三分利!真是赤裸裸的高利貸,若是本金一萬,歲末便需還給他三千六百錢利息,也就是說,若借貸期為一年,便得拿出本金的三分之一還要多用來償付利息。

“可否少收一些?”劉備懇求道。 晁煥撣撣衣袖,和氣地說:“這是我的規矩!” “可是……”劉備想再爭持一番。 晁煥的笑容未消,語氣卻柔中帶剛:“規矩不能破,若是將軍有憂慮,自可再擇其他!”他緩緩地站起身,竟做出了一副送客走人的姿態。 諸葛亮在劉備身後悄聲道:“主公,罷了。” 劉備不想屈服,可思想來去,除了晁家,他又能去哪裡借錢,茫茫天下,財富滾滾,卻都不是他劉備的。一個人身處窮困,只能低下頭顱做人。 “三分利就三分利!”劉備豁出去了。 晁煥撫掌:“將軍爽快!欲藉多少?” 劉備冥想了一會兒,想了個能讓自己接受的數目:“五百萬錢?” 晁煥卻不回答,劉備以為是要多了,正想降低一些,那晁煥卻說:“五百萬哪裡夠墾荒撫民,我借你五千萬錢,三年為期,如何?” 五千萬!劉備覺得頭要炸了,數都數不清的銅錢砸下來,把他悶在一座墳墓裡。他提出五百萬是粗略計算了自己的償付能力,那已經是他的極限了。而晁煥居然要藉給他五千萬錢,他劉備就是變賣家產,再把自己典給人家當奴隸,賣身三輩子也還不起。 他想回絕,可諸葛亮已是深深一拜:“晁公大手筆,謝晁公貸錢!” 劉備拼命使眼色給諸葛亮,可諸葛亮彷彿視若無物,害他只是一味乾著急。 “拿券契來!”晁煥吩咐道。 “爹,你想清楚,五千萬錢,他們能還得起麼?”晁公子急切地想阻止父親。 晁煥毫不在意地一擺手,僕役捧了筆墨和一片竹板、兩張麻紙輕放在石案上,細細研了墨汁,把筆遞給晁煥。 “諸位,我可是立約了!”晁煥提起筆,對劉備和諸葛亮晃了一晃。 “請晁公立約!”諸葛亮朗聲道。 晁煥濡了濡筆:“貸方是我,借方是——”他睃了目光去看劉備,“劉將軍?” 劉備呆若木雞地“啊”了一聲,他的頭腦還處於混亂的狀態。 “借貸需要保人,”晁煥環顧四周,“榭中只我們四人,我和犬子自不能作保,劉將軍為藉方,更不能自家作保,那……”他意有所指地停了口。 素白羽扇輕輕落下,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案上的另一支筆:“我作保!”聲音沉凝無雜質。 “你作什麼保!”劉備從銅錢的包圍中驚醒。 諸葛亮平靜地濡著筆:“借貸必有擔保,主公無憂!” 晁煥落筆在麻紙上輕寫:“孔明作保可得記住,若是劉將軍到期不能還債,你得給他償還全部債務,只是,孔明拿什麼抵押憑據擔保!” 諸葛亮靜靜地說:“抵押麼……”他略一停,振振有聲地說:“五千流民為晁家作佃農,這可足夠還債?” 不等晁煥開腔,晁公子搶著道:“你憑什麼能保證五千流民聽你調遣,將來為你還債!” 諸葛亮不浮不躁地說:“我招募流民耕戰之前,會與他們簽契約,三年自耕自養。三年後,他們得了耕養好處,倘若我們還得起債,他們的去留不由晁公決定;倘若還不起,他們便入晁公府門,只當我們這三年是白為晁公做農務。” 晁公子縱算不學無術,也聽出這是諸葛亮空手套白狼,可他卻反駁不得,只好去看晁煥,晁煥卻全不在意,反而笑瞇瞇地說:“如此也好,我花五千萬錢既能獲田賦,將來或可白得五千佃農,何樂而不為。只是將來若債務清不了,五千流民又入不得我府中,孔明該怎麼辦?” “晁公放心,亮不做無信之人,我以性命擔保,絕不負信。若是債清之日有悖盟誓,亮願肉袒負荊,親赴府門謝罪請死!”諸葛亮信誓旦旦地說。 “簽吧!”晁煥把毛筆遞給諸葛亮。 諸葛亮穩穩地拿住筆。劉備腦子裡五千萬山呼海嘯的錢串還沒消退,又添上五千流民的債務負擔。將來若債務不清,又遣不動流民,不慎鬧出民變來,說不定就是人財兩空,他想去扯諸葛亮的手,卻抽不出力氣,眼睜睜地看著諸葛亮把自己的大名落在保人的位置。 “劉將軍,落名吧!”晁煥道。 劉備握著筆,手腕輕輕顫抖,眼睛裡一片潮濕,麻紙上的字也變得模糊了。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劉備”兩個字寫完整,那最後的一橫拖出去,手腕卻沒了力氣,收尾時飄遠了,抖成了一條波浪。 僕役捧上紅印泥,三人各自在麻紙上摁了手印,晁煥再將竹板一剖為二,把一半竹板與一張麻紙自己收好,餘下的交給劉備,“券契各持一半,三年到期,合契而債清!” 劉備持著半邊竹板和麻紙,半晌也沒有說一個字,視線裡還是迷濛如觀大霧,那輕巧的麻紙和竹板握在手裡,沉甸甸的讓他幾乎不能承受。 “明日我便遣人送錢過去!”晁煥笑呵呵地說。 “謝晁公!”諸葛亮清聲道,他扯了一把劉備,劉備渾渾噩噩地給晁煥道了謝,又聽見諸葛亮給晁煥道了聲“叨擾”,拉著他走出了水榭。 劉備感覺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亭台樓閣、繁花綠樹全失去了色彩,情緒是亂糟糟的,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比這兩種感覺更加複雜。 直到走出了晁門,聽見髹漆大門遲滯乾澀的關閉聲,他才從迷夢中驚醒,一眼看見默然走在他前面的諸葛亮。 他爆發出劇烈的怒火,大吼一聲:“五千萬錢,五千流民,諸葛亮,你瘋了不成!” 諸葛亮把韁繩遞給他,他惡狠狠地扯在手裡,氣得滿臉扭曲,拉著馬一陣急走,鞋底狠命地蹭著地皮,似乎和那土地有天大的仇恨。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諸葛亮的聲音順風送入耳中,他扭頭一看,諸葛亮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柔和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一如既往地冷靜。 “你這時還背什麼書!”劉備瞪圓了雙目。 羽扇在諸葛亮的胸口輕輕滑過:“主公還記得來晁家之前,亮曾對主公念過這些話麼?” 劉備的暴躁在他的柔和下慢慢平息,他放慢了腳步,馬鞭緩緩垂下。 “為謀大事,必忍人所不能忍,區區五千萬錢算得什麼!” 劉備擔憂地說:“你可是以性命相保,我怎能不憂心。” 諸葛亮悠然一笑:“主公有無遠志?” 劉備一怔,諸葛亮凝視著他,羽扇揮向前方:“主公若有天下之志,天下皆在掌握,還缺這區區五千萬錢么!” “你信我能還得起?”劉備稍有忐忑。 諸葛亮很確信地點頭,劉備一股豪氣勃然充沛,他一揮馬鞭:“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不僅還清借貸,我還要送給你五千萬!” 他用力一揚手,鞭梢飛上天空,劃出了凌厲的弧線。
秋草枯黃,連綿生長到天邊,三騎快馬踏草疾奔,猶如狂奔在洶湧的浪潮中。秋陽在地平線盡頭緩緩沉淪,絢麗霞光從天幕後滲出,渲染出遠方一座軍營的輪廓。 三騎揚鞭不停,很快趕到軍營的轅門前,哨樓上的士兵看清來人,令旗一展,四個士兵一起用力拉住碗口大的繩索,拖著豎立成轅門的戰車向後靠。 三人從馬上躍下,進入軍營不再乘馬,只是持了馬轡緩緩而行。 “大哥!”張飛跑得滿頭是汗,領口也沒系,敞露著半個胸膛,腰帶歪垂在屁股後,甩來甩去似乎一條尾巴。 “猴急勁!”劉備笑著埋怨道。 張飛呼呼搧風,瞧見劉備背後的諸葛亮和徐庶:“喲,兩個書生也來軍營?” 徐庶笑道:“我可不是書生,這裡只有一個書生!”他擠對似的拐拐諸葛亮。 張飛用力招手:“走走,二哥和子龍都在校場,今天校場大練兵!” 四人一行繞過中軍戰旗,走到一個碩大的廣場前,那廣場周圍插滿了鹿角,場中鋪滿黃塵,場子的一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士兵,另一半則空了出來,盡頭處插著一排箭靶,靶心染了紅點。不時有一隊士兵出列,彎弓射箭,有的射中紅心,有的射在心外,凡射中紅心,滿場皆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關羽和趙雲正立在士兵陣列前,見劉備等進了校場,兩人便迎了過來。 “這些士兵還行麼?”劉備笑問。 關羽搖搖頭:“夠費神!” “如何說?” “他們大多是流民,只有極少曾有從軍經歷,全得從頭訓起!” 劉備笑道:“雲長怕麻煩麼?” 關羽昂起頭:“何所懼!” 劉備滿意地點頭,背了手看士兵射箭,不禁嘆道:“久不上戰場,甲胄生蟣虱,如今又聞號角金鼓,匣中劍也自呼應!” 張飛慫恿道:“大哥索性試試手吧!” 劉備連忙擺手:“不行不行,你不要出我的醜!” 張飛從一個士兵手中取過弓箭,不由分說遞給劉備:“試試!怕甚,縱然射不中,我看誰敢笑話你!” “試試!”關羽也附和道。 劉備掂了掂弓箭:“罷了,試試而已!”他一開手臂,深深呼了一口氣,大踏步走向校場中央。 “劉將軍射箭了!”士兵們興奮地呼喊著,紛紛讓了道,一個個踮足翹首,無數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劉備身上。 劉備穩穩站立,提起一股力量,雙臂奮力一伸,那弓竟自拉開,箭在手指間輕輕顫抖。他瞄準靶心,凝氣深沉,手掌只一放,弓箭“咻”的一聲離弦而出,只聽見空氣被撕破的碎裂聲,剎那光芒刺眼,一聲“嘣”的撞擊聲,箭頭正中紅心,嗡嗡地在靶子上來回搖晃。 “好!”校場一片叫好聲響徹天宇,劉備如釋重負,拖了弓滿臉堆笑。 “大哥不減當年!”張飛啪啪拍巴掌。 劉備揉揉膀子:“不行了,老了,才射這一箭,竟自手臂酸痛。”他抬起弓一遞,“你們也來試試手。” “我來試試!”徐庶拿過弓箭。 張飛瞪大眼睛:“書生也射箭?” 徐庶詭秘地一笑:“看了再說!”他將袍子掖進腰帶,大步流星走入校場中央,也不多話,手臂猛鼓起強力,弓弦乍開如滿月,那箭便如一束飛出月亮的光芒激射而去,目力才及弓弦,箭已上靶,居然也是紅心! 士兵們更是叫得起勁,看徐庶雖然姿容偉岸,然而形貌仍不褪文氣,沒想到居然膂力過人,箭術精湛,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何?”徐庶提弓回身,得意地笑問張飛。 張飛服氣了:“服了服了,你這書生竟也有武力,文武雙全,比老張厲害多了!” “張將軍也試試吧!”徐庶把弓箭遞給他。 張飛揚起弓箭:“試試是試試,不過,立地靜射太沒勁,我得加點難度!”他扭頭對關羽和趙雲說,“二位,比比?” “誰怕你,比就比!”關羽躍躍欲試,趙雲只是靜笑不語。 “來啊,豎旗桿!”張飛高聲命令道。 片刻,一隊士兵跑入半邊空場,每人手裡扛著一支旗桿,朝場中穩穩一插,每根旗桿上皆懸吊著用紅繩繫縛的銅錢,隨風搖擺不定。 有士兵牽來戰馬,張飛抓緊弓弩,飛身上馬,一拍馬尾,戰馬疾馳揚塵。他側身一搭弓,扭頭便是一射,弓箭颼颼激飛,但見電光石火,那箭頭扎中銅錢眼,帶著銅錢飛出去,將銅錢牢牢地釘在旗桿上。 “好!”士兵看得熱血沸騰,又是跺足,又是拍巴掌,滿校場霎時喝彩聲不絕於耳,震得地面黃塵起起落落。 張飛在馬上長笑:“如何,二位還敢不敢比?” 關羽輕視地哼了一聲:“何足道!” 他也取來弓弩,照樣跨馬飛奔,馬蹄踏塵越奔越快,似乎要奔出這校場。他卻忽然一聲輕喝,微向右側,未等人們反應過來,弓已拉滿,箭如星馳電走,正中銅錢眼,帶著銅錢也釘上了旗桿,因射力過大,沖得那旗桿搖搖晃晃。 “哈哈,張老三,我豈會輸給你!”關羽放聲大笑。 場中的士兵幾乎要沸騰了,幾個將軍個個身懷絕技,武藝卓絕,讓他們又是佩服又是羨慕。 “子龍,該你了!”關羽把弓箭扔給趙雲。 趙雲推讓道:“我還是不要比了。” 劉備笑勸道:“子龍箭術一流,怎能不比?你去露一手,殺殺這兩人的威風,滅了他們的張狂!” 趙雲躊躇一陣:“罷了。” 他也牽馬跨上,卻從捧箭士兵的箭袋裡抽了三支箭,揚手一拍馬尾,戰馬清亮地一聲嘶鳴,蹄飛如浪,在場中奔馳如風。趙云不慌不忙,拈弓搭箭,驀地仰首後射,三支箭似飛雲掣電,颼颼破空,剎那,兩支射中銅錢眼,一支射中紅繩,皆將其死死釘在旗桿上。 士兵們都看呆了,一剎愣怔後,滿場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吼叫。趙云同射三箭,兩箭中銅錢,一箭中紅繩,這精湛箭術果真天下無雙。 趙雲躍下戰馬,臉上卻無半分得意,謙恭地捧弓一拱:“獻醜了!” “乖乖,服了服了!”張飛大聲喊叫,一拳捶在趙雲胸口,“子龍箭術過人,老張不如,輸得心服口服!” 劉備哈哈一笑:“總有人能收拾得了你們兩個!” 張飛毫無妒忌之容,抓著趙雲一連聲地說佩服,回頭瞅了大傢伙兒一眼,忽地滿臉坏笑地說:“大家都試手了,還有一個人沒射呢!”他擠眉弄眼地瞟諸葛亮,“軍師也試試手?” 劉備水了臉:“扯你娘的淡!軍師是文士,他射個鳥箭!” 張飛笑嘻嘻地:“軍師是龍,龍呼風喚雨都會,還不會射箭?試試手有何妨?” “混賬,你再扯淡,我揍你!”劉備憤聲吼道。 張飛撇撇嘴巴:“偏心!射箭而已嘛,大哥就是護短,平白就罵我,真個委屈!” “射箭小技耳,亮不為之。”諸葛亮輕輕地說。 張飛瞪圓眼睛:“軍師還瞧不起弓馬戰術麼?這可是為將之本!” 諸葛亮平靜地說:“將有大將小將。小將者,強於弓馬,爭於角力,少則統千人,多不過萬人,攻不過一城,闢不過百里;大將者,十萬人之統率,居帷幄,坐車輦,不出門已知天下策變,不策馬已令天下之將,何用親嘗刀弓乎?” 張飛上下打量了諸葛亮一眼,他哈哈一聲笑:“這麼說,軍師欲做大將?瞧不起小將的弓馬之技?” 諸葛亮偏不說了,搖著羽扇靜默地微笑。 諸葛亮越是諱莫如深,張飛越被激發起好勝心:“行,我今日不較弓馬之術,我便和軍師較大將之道!” “張將軍想怎麼比較?”諸葛亮淡淡笑道。 張飛豪氣十足地說:“你我各領一支百人隊,效法戰場對決如何?” 諸葛亮微笑,很乾脆地說:“好!” “來啊,”張飛當即高聲道,“列隊分之!” 頃刻間,新軍中分出兩支百人小隊,像溪流般東西分開,各自列陣以對。校場上的士兵眼見張飛和諸葛亮要效法戰場對決,都興奮起來,霎時旌旗招展,喊聲雷動,活似真戰場。 張飛道:“軍師尚需多久準備?” 諸葛亮道:“一個時辰足矣。”他也不多話,徑直走入百人隊中,認真地排兵布陣,因彼此隔著百步距離,也不知他說了什麼話,只見那百人小隊迅速移動開來,有的跑向左,有的跑向右,卻瞧不出諸葛亮到底在布什麼陣。張飛麾下的百人小隊卻排列不動,只聽見張飛粗聲大氣地鼓舞士氣,喊聲震得校場內塵埃飛揚。 劉備被請至校場邊的點將台上觀戰,搖頭道:“這莽漢要觸霉頭了。” 關羽卻不以為然:“那不一定,翼德久經沙場,怎會輸給沒上過戰場的一介書生!” 徐庶親操桴鼓,“咚”的一聲敲在牛皮鼓上,朗聲道:“校場對決開始!” 張飛挽起袖子,揮起佩劍一盪:“勇者勝!” 瞬間,殺聲頓起! 張飛的百人小隊像狂躁的洪峰,吶喊著沖向敵營,而諸葛亮的百人小隊卻安靜如山岳,似乎是承受海浪沖擊的堅毅岩石,在默然無聲間經歷艱苦的磨礪。 便在兩軍接近之時,諸葛亮的百人小隊中站起一人,手中的三角旗用力一揮,高喊道:“分!” 隊伍像被安上齒輪般迅速轉動起來,第一隊忽然跪下開動弩機,因不是實戰,弓弩都去了箭鏃,頭上包著棉布頭,凡是被弩箭射中者皆算“陣亡”。當第一隊弩箭射完,立刻臥倒裝弩,第二隊迅速起來開弓,後面的第三隊又在積極準備,如此循環以復,待得三輪弓弩射畢,張飛的百人小隊已有二十來人“中箭”。 張飛的百人小隊排列的是尖錐騎兵陣形,衝鋒速度相當快,雖然丟下了二十幾具“屍體”,仍然銳不可當,勇猛向前,在馬上要與敵軍正面交鋒時,立即分成兩支隊伍,繞著諸葛亮百人隊的兩面側翼殺將而去,這是戰場上習慣的分割包抄,深入敵人最薄弱的腰腹處,幾乎便扣住了敵人的死穴。 諸葛亮的百人小隊的中軍小旗又一揮:“轉!” 瞬時,隊伍像磨盤般旋轉不休,形成流動的團圓狀。奔跑的士卒騰起的塵埃迷濛了隊伍的輪廓,張飛的百人隊竟尋不著敵方側翼所在。 忽然,張飛的百人隊竟生生在磨盤邊沿撕開了一個缺口,隊伍像漏沙般流進了敵方陣營裡。 可這一進去,卻覺得是進入了一座旋轉的迷宮,周圍的士兵一直在奔跑,塵埃高揚,嘈雜之聲攪得耳膜生痛,想找人拼殺,只覺得頭暈不辨方向,敵我也混沌了,一不留神,便被暗中伸出來的刀劍砍“死”,或者中了不知哪裡飛出來的暗箭。 張飛的百人小隊彷彿掉進了絞肉機裡,只見“磨盤”中“血肉橫飛”,“慘聲四起”,一具具“屍體”拋得橫七豎八。 不到半個時辰,張飛的百人小隊“全軍覆滅”。 諸葛亮的百人小隊終於停止了旋轉,清點戰場下來,也有二十來人“陣亡”,可與全殲的張飛百人小隊相比,已是大獲全勝。 劉備看得哈哈大笑,他搡了一把關羽:“如何,我說莽漢必輸無疑吧!” 關羽不好意思了,他不由得道:“這蠢漢子只知恃勇,輸也是活該!” 趙雲卻是看得津津有味,讚道:“好精妙的陣法!” 當下里,張飛和諸葛亮已登上點將台。張飛哭喪著臉,又羞愧又佩服,因還顧著顏面,原來是急性子,偏這會兒落在諸葛亮後面。 “孔明這是什麼陣法?”劉備好奇地問。 諸葛亮笑道:“源自黃帝丘井法,可惜還不甚精熟,待得他日精練,縱算有強敵,即使不勝,或者也會避免全軍覆滅。” “那真是好,軍師若練成此陣法,望不吝賜教!”趙雲開心地說。 “如何?”劉備故意對張飛擠擠眼睛。 張飛無話可說,他把腦袋埋下。 劉備偏不妥協:“現在服了沒有?” 張飛嘟囔著,他不肯在人前認輸,覺得太丟人。 “服了沒有!”劉備用力掐住張飛的胳膊,“你不是自詡大丈夫麼?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連認個輸也不肯,有什麼臉誇誇其談!” 他伸出手揮向校場,意味深長地說:“再瞧瞧這些新兵,想想你和雲長在校場上的威風,再想想當日我們一無財力,二無人力,會有這般景象麼,你還不服麼?” 張飛甩開劉備的脖子,一抹臉膛,忽然吼叫一聲:“服了!” 這一聲吼叫猶如雷霆過蒼天,震開了漫天烏雲,燒出烈火般的明亮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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