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略施小計救公子,布下關鍵棋子
荊州牧府外廳,五楹廳堂明亮空曠。諸葛亮靜靜地端坐,唯那白羽扇在胸口緩緩飄動。日近正午,太陽正趾高氣揚地懸在天空中央,射出的萬丈光芒,熱辣辣猶如針扎,守在門後的僕役鈴下早熱得劈啪拿手搧風。可堂上的諸葛亮卻正襟危坐,沉穩如太廟裡的鼎,任天塌地陷亦不能摧折其剛直。 他沒有隨劉備同去見劉表,一是實在不願意見這個姨父,若是劉表問起他為何前拒荊州而後依劉備,他還真沒想好如何回答;二是如今既然歸於劉備麾下,他和劉表之間便不再是純粹的親戚關係,他為劉備幕僚,劉備與劉表相處,他必定要百事以劉備為先,斷不能羼雜了親緣感情進去。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門外晃進來一個人,陽光直直地打在他身上,看不太清面貌,諸葛亮還以為是劉備來了,緩緩地站了起來。 “孔明!”聲音不是劉備的,帶著半分顫抖和半分期待。 諸葛亮看清楚了,來的是劉琦,或是走得急,面上沁滿了豆大的汗珠,一縷頭髮也從髮髻中脫落,被汗貼在左臉上,他竟全然未曾察覺。 “公子!”他行了一禮。 劉琦笑得很怪,眉眼間像藏著什麼話,可只是動了動嘴皮子,余光悄悄地瞥向門外,守門的鈴下片刻不離,院中的樹蔭下還有晃動的人影。 “孔明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他大聲地笑著,“上次告訴你我得了一冊古書,等著你來鑑賞,正好今日你在,走走,和我一同去!” 諸葛亮還沒來得及說話,劉琦已拽住他的手,硬把他拖出了門。 “公子,亮還要等主公!”諸葛亮小聲地說。 劉琦充耳不聞,依舊大聲地說著那冊古書:“你可得去看看,我知你是鑑別古書的行家,我花了不少錢購來,你必要給我好好甄別一番,若是假的,我得找那買主算賬!” “公子!”諸葛亮焦急了,然而劉琦的手鐵鉤似的抓得緊實,手腕被他扣得生痛,兀自不能鬆動一分。 他很想發火,但忽地又覺得劉琦行為怪異,既不像是玩笑戲弄,也不似尋釁生事,他心裡存了疑問,慢慢地不再掙扎,任由劉琦將他拖走。 劉琦帶著他穿過長廊,專撿了僻靜巷道,左進一個月洞門,右穿一條逼仄夾道,蟬鳴在頭頂喧叫不停,那陽光似乎被甩在遠遠的地方,涼風從足根後吹上背脊。待走得小半個時辰,行到一處兩層樓閣前,劉琦一推門,拉了諸葛亮走進去,這才放了手。 “古書呢?”諸葛亮揉著被捏得發紅的手腕。 劉琦背對著他:“在樓上!” 諸葛亮側頭一瞧,果見有一段樓梯隱在房間的陰影裡,彷彿沉在雲裡的一片陰翳。樓閣外壁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門楣上還吊著簇簇的藤蔓,屋里浸著一股冷氣,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劉琦扶住樓梯,回頭看了諸葛亮一眼,目光裡蘊著孩子般的哀求,那可憐巴巴的眼神讓諸葛亮心裡一軟,他只好跟著劉琦攀上了樓。 樓板在腳下踩得嘎吱嘎吱響動,濛濛的潮濕水汽蒸騰在眼裡,一步步慢慢爬到了樓梯頂部。劉琦推開一扇隔板,手撐著頂層地板鑽了出去,返身握住諸葛亮的手,將他拉了上去。 樓上光線不亮,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透進來一束陽光,像是沉入海底的一把明亮的沙子,和周圍的昏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諸葛亮張目四處打量了一番,屋裡堆著兩摞書,書旁是一方案,一團青蒲,或是平時劉琦讀書的地方。 “公子,你有什麼事請直說!”他看著劉琦,語氣平靜。 劉琦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諸葛亮大驚,伸手便去扯他:“公子如何行此大禮!” 劉琦犟著不肯起:“望孔明救劉琦一命!” 諸葛亮用力抬起他的手:“公子有話但說無妨,何需降貴折禮,折殺諸葛亮了!” 劉琦堅持著不動,像是和地板澆鑄在一起的石像:“孔明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公子未曾說是何事,讓我如何答應!”諸葛亮鎖了眉頭。 劉琦伏地一拜:“劉琦命苦,繼母不容,如今父親重病不理事,蔡氏權重日勝一日,嗣子所選曖昧不明,旦夕間或遭構陷,命絕於他人之手,因此求教孔明,望孔明教我脫身之計!” 原來是為這個!諸葛亮嘆了口氣,以往劉琦曾經數次求計於他,他總是想法搪塞過去,其實被劉琦拉走時,他心裡隱隱已有了這層擔心,未料果然還是舊事重提,到底沒能躲過。 “這是公子家事,亮一個外人如何能插足!”諸葛亮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絲不悅。 “論親,孔明乃劉琦表妹夫;論情,你我也是多年朋友。孔明如何能坐顧不理?”劉琦說得哀淒。 諸葛亮不想和他糾纏下去,想起劉備或者已和劉表會面完畢,說不定正出來找自己,轉身便要強行離開。哪知才走到那隔板邊,卻見樓梯已被抽走,兩層之間高有一丈,如何能跳得下去?他一時動了怒氣,扭頭狠狠瞪了劉琦一眼。 劉琦一把拉住諸葛亮的羽扇:“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於吾耳,孔明可言否?” 諸葛亮用力抽回羽扇,背轉了身,不說一句話。 “孔明當真見死不救?”劉琦越說越傷切,一滴淚珠啪嗒滾落下來。 諸葛亮還是不動不說話,彷彿置身在另一個世界中,遙遙地不可接觸。 “孔明若是不救,劉琦唯死而已!”劉琦提高了聲音,淒愴得彷彿立刻要粉身碎骨。 諸葛亮緩緩挪動了步子,但並沒有走向劉琦,反而是行到兩摞書前,從中間抽出一冊書,“嘩”的一聲抖開。 “亮記得公子好讀《史記》,可還記得《晉世家》一節?”他提著那一冊書轉向了劉琦。 劉琦迷惑起來,在此性命攸關之時,諸葛亮居然有閒情談書,難道是想岔開話題麼,他心裡焦慮,衝口道:“孔明……” 諸葛亮輕揮羽扇,沉定的目光有種讓劉琦無法抗拒的力量,他只好暫時壓住焦躁情緒,勉力克制著聽諸葛亮說話。 “公子請看,”諸葛亮把書攤在劉琦面前,“公子可否讀給亮聽?” 劉琦無奈,順著諸葛亮手指的滑動,他輕輕念道:“十二月戊申,申生自殺於新城。此時重耳、夷吾來朝,人或告驪姬曰,'二公子怨驪姬譖殺太子。'驪姬恐,因譖二公子,'申生之藥胙,二公子知之。'二公子聞之,恐,重耳走蒲,夷吾走屈,保其城,自備守。” “好!”諸葛亮輕輕止住了劉琦的讀書聲,“公子可知申生何故死,重耳何故生?” 劉琦此刻腦子一片混沌,茫然地搖搖頭。 諸葛亮慢條斯理地梳理著羽扇的毛片,聲音很隨意地送出來:“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猶如暮鼓晨鐘,劉琦霎時通透明白,他興奮地一拜:“謝孔明賜計!” 諸葛亮肅了顏色:“公子做甚?亮只與公子看書論古,亮何嘗有片語教導公子,公子差矣!” 劉琦心領神會,知道諸葛亮不肯涉入他的家事,連忙點頭:“是是,孔明與琦乃品書耳,非關其他!”他心情大好,一躍而起。 諸葛亮道:“把樓梯續上,亮要走了!” 劉琦笑哈哈地走到隔板邊,響亮地拍了一聲巴掌,等候在門邊的僮僕搬來了挪走的樓梯。兩人扶著木梯款款而下,走至門邊,劉琦仍連聲地道著謝,還想邀諸葛亮把盞,諸葛亮因惦記著劉備出來尋不著自己,略說了些客氣話,便匆匆離開了。 他走到外廳門廊,探頭瞧了一眼,裡面卻沒有人,只有緩緩移動的陽光,照得滿屋一片金光閃閃。 “看見劉將軍了麼?”他問門首的鈴下。 鈴下道:“剛才劉將軍來找你,小的說你去公子那裡了,他沒留下等你,或者去尋你了。” 諸葛亮心裡暗暗嘆氣,他為求迅速專走捷徑,荊州牧府第道路阡陌縱橫,他和劉備定是錯開了,他也不願在這裡等待,略想了想,轉身沿原路而去。 前面有人急匆匆地對面衝來,他想閃到路邊,但步子才微微一挪,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孔明,到底尋見你了!” 諸葛亮大鬆一口氣,拜道:“主公!” 劉備急忙道:“我去外間尋你,鈴下說你去了公子劉琦處,我趕去他那裡,他說你走了,我只得又折返來尋,公子尋你何事?” 諸葛亮左右看了看:“出去說。” 兩人出門上馬,從襄陽城中一徑穿過,盛夏時節,天空清明映出遍野蒼翠林木,彷彿是堆湧過度的墨綠色顏料。熱風過境,顏料微微暈開,風一止,散開的顏色再度合攏。 諸葛亮出來把劉琦尋他的事複述了一遍,劉備嘆道:“可憐公子,幼時喪母,早早失了怙。而今又被繼母迫害,幸而孔明為他謀劃出路。” 諸葛亮緩緩道:“其實亮為公子謀出路,還有另一層意思。” 劉備問:“是什麼?” “亮以實心相告,公子向來與主公親厚,他若能離開襄陽,去他處據守,離了襄陽耳目管控,或者將來能為我們闢下一方疆域也未可知。” 諸葛亮的話富含深意,劉琦為荊州牧長公子,畢竟在荊州有其不可取代的尊榮地位,萬一將來世事變遷,他劉備失了所依,還能去劉琦處尋得棲身之處。想到這份上,劉備越發覺得諸葛亮心思縝密,嘆道:“孔明所慮深遠,確是為將來計。” “對了,劉表答應主公了麼?”諸葛亮問。 “他答應了。”劉備說,“我甚是困惑,景升兄竟應允得如此爽快!” 諸葛亮微微一笑:“他未必不知道我們的打算,他能應允主公,也有他的謀劃,不算我們欺瞞他!” “他若是知道,又何必答應我?”劉備迷惑不解。 “因為他以為我們無錢養兵!”諸葛亮的笑裡帶了幾分促狹。 “是麼?”劉備半信半疑,乍又想起借貸一事,眉頭一緊,“我還真不一定能藉到錢呢!” 諸葛亮從容笑道:“主公若有憂慮,三日後便去晁家借錢,解了主公心結!”他扭頭認真地看著劉備,“但有幾句話想告訴主公,望主公能銘記!” “是什麼?” 諸葛亮揚起馬鞭,清亮的聲音滑出口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 劉備靜靜地聽完,他恍恍惚惚地懂了一些什麼,又恍恍惚惚迷糊了更多,可那一字字卻到底深烙下了印記,他一策韁繩,堅韌地說:“好,便是萬難,我也當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