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6章 第五章篳路藍縷草創基業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熱鬧,市廛坊巷間都在風傳左將軍劉備從隆中請來一個先生,聽說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六七歲,俊逸軒朗,容止彬彬,外面看著很養眼,可里邊怎麼樣卻是眾說紛紜。有說他是不世奇才,劉將軍不辭辛苦,親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請出他;有說他言過其實,不過是隆中種地的農夫,虛名大得嚇唬世人,用到實處便好比爛泥敷不上牆。如今這世道虛名是用來吃飯的道具,一個人無論有無真才實學,先把名氣炒出去,糞壤亦貼著耀眼的金身,以此來求仕,這諸葛亮大約也是沽名幹祿之流。 對諸葛亮的猜測不僅在新野小民間流動,也在劉備的僚屬之間暗暗蔓延,這些人都是跟隨劉備東征西戰的老部下,誰沒有過和劉備經歷過艱難苦事,誰身上沒有幾道某次險惡戰鬥留下的傷疤呢?說起歷歷往事,別說是他們,劉備也會唏噓嘆息。可區區一個諸葛亮竟把數十年的生死交情襯托得黯然無光,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自從被劉備請來新野,雖然因資歷淺顯,尚只暫居客卿之位,可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劉備對他的特殊倚重,每次一見到諸葛亮,臉上都放著光,像有一輪太陽從眼角嘴角升起來。每有大事小事必要諮諏,往往言聽計從,僚屬們不免生出幾分說不出口的忌妒。

這種忌妒最明顯的是關羽和張飛。他們和劉備一起從隆中請出諸葛亮,可他們並不清楚諸葛亮到底憑什麼本事說動了劉備,還道是劉備中了蠱惑,諸葛亮至多是效蘇張詭辯,乃顛覆折衝的傾危之士。 “大哥昨日又和那條龍出去了,晚上才回來,也不知去哪裡游盪!”張飛口裡含酸地說,他牽著馬,從新野城的集市緩緩經過,熱辣辣的陽光是剛出鞘的刀,用力擲下來,雖行在陰影裡,也是滿頭汗。 “是,還問我去不去,我說腰疼。”關羽面色沉沉地說,一手扯著馬韁,一手當真去捶腰。 張飛哈哈一聲笑:“也問我了,我說腿酸!” 兩人俱是大笑,張飛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說那龍是草包,除了領著大哥去遊山玩水,敗壞心智,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關羽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可大哥偏偏信他,我每每進言,他還說我們沒氣量,容不得有才之士。” 張飛哼聲道:“他有才?何止我們不服,僚屬們也都在底下議論,說大哥請來一個花架子,大哥真是老了不成,昏聵不明好歹!” “三弟,”關羽懷疑地說,“你說這條龍莫不是真有本事,若說是大哥受蠱惑,那元直呢?元直肝膽俠義,他和諸葛亮是摯友,當日是他向大哥舉薦諸葛亮,我總以為事有蹊蹺。” 張飛毫不猶豫地說:“元直看走眼了,這條龍就是個只會說空話的廢物,哄得大哥忘乎所以,自以為得了天下大才,殊不知入了人家精心挖的陷阱裡!” 他揚起了拳頭,用力劈開飛下凡塵的陽光:“改日我非得揍這條龍一頓,讓他知道俺的厲害,趁早滾回隆中!”

他最後一句吼得極大聲,聲音是壓過山巒的巨輪,驚得滿街的人面面相覷,還道是半路上跳出打劫的強盜。 可便是這一聲吼,卻讓關張二人自己變了臉色。 明亮的陽光穿透雲層,落得一街金子般的璀璨,在他們對面,劉備抱著手臂,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旁邊是諸葛亮,白衣羽扇,暈在一片金光裡,彷彿是鑲了金箔的玉雕。 “大哥……”兩人心虛地喊道。 劉備挑著嘴角笑:“喲,這不是關張二位賢弟麼,怎麼,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尚有閒情逛集市,這是要去哪裡?” 這不陰不陽的話讓兩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關羽訕訕地擠出一絲笑:“大哥,我們隨便走走,走走。” 張飛為了掩飾尷尬,衝口道:“出去打獵……”他才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吞了後半截。

劉備冷笑起來:“可不得了,我都請不動的兩尊神,外邊的野犬野豕竟勾著二位勇將。二位雄風威猛,胳膊腰腹想來已無大恙,倒累得哥哥我擔心。” 這諷刺讓關張無地自容,恨不能鑽入土裡,埋上他億萬年不見天日。 “相煩二位將軍,”劉備一板一眼地說,“隨我回府一趟。” “去、去做什麼?”張飛結巴著問。 劉備簡練地說:“公事!”他嘲諷地笑了一聲,“怎麼,二位將軍又腿酸腰疼麼?”他也不和他們多說,自和諸葛亮揚長而去。 關張又尷尬又惱恨又後悔,不得已遠遠地跟在劉備身後,拖著腿行到新野公門,才發覺僚屬們竟都到齊了,一撥撥人湧入議事廳,有的尋席位,有的找友人。 那一邊,一群人圍著簡雍閒扯,也不知簡雍又說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葷段子,惹得一夥人哄堂大笑。這一邊,幾個武將正在爭吵當年在徐州,砍向曹操的第一刀是誰,乃至爭得面紅耳赤。

劉備馭下一向寬待,他又沒架子,往往下己以待人。僚屬們在他面前極隨意,每有公事集結,也不見肅然恭謹,亂哄哄吵嚷嚷彷彿賣白菜的集市,周圍一派毫無章法的討價還價。甚或有部下說至慷慨激昂處,唾沫星子噴在劉備臉上,劉備也不責怪,至多一笑置之。 “主公到!”門口鈴下高聲道,僚屬們像沒聽見,說葷段子的笑得頓足搥胸,爭軍功的正捋起袖子數傷疤。 便在這一派混亂中,關張迅速閃了進來,尋了個角落把自己藏住,卻還是忍不住和旁邊的熟人閒話。 劉備在門口站住了,瞧得里邊亂成一鍋粥的嘈雜,竟突突地生出一股子膩煩,若是從前,他會置若罔聞,甚至會加入他們的熱鬧裡,一面搜葷段子逗樂,一面爆粗口罵娘。可今天,有些心情已在悄悄改變,他不再是過去因潦倒而過度隨意的失敗者,他需要一個全新的改變,這個改變必須從現在開始,他向鈴下示意了一眼。

鈴下挺起胸脯,氣運丹田,霎時便是一聲雷鳴般的高亢鳴喝:“主公到!” 裡邊鬧得熱火朝天的僚屬們被這一聲震住了,亂紛紛的喧囂像被一隻大口袋猛然收走,便在這片刻的安靜中,劉備抬起一隻手,輕輕挽住諸葛亮的手,兩人並肩走了進來。 僚屬們紛紛參禮,眼神卻撲閃著,心裡也揣測著,劉備竟然和諸葛亮攜手同入,這會是一個什麼預兆呢? 劉備在主席上落了坐,諸葛亮退後兩步,深深一揖,便在次席就座。 “諸君,”劉備目光沉凝地望向僚屬們,“今日公會,只為一事。” 他輕輕點了點頭,侍從躬身送來一把令劍,他緊緊一握,倏爾站了起來,鏗然道:“我欲擢升諸葛亮為軍師,自此,新野一概文政武政,皆由諸葛亮持掌,諸君皆得聽總於軍師,敢有違令者,斬!”

寂靜,是被大網鎖住的寂靜,而騷動正在網下暗暗生長。 僚屬們都蒙了,他們以為劉備說的是胡話,或者他們自己在做夢,劉備怎麼能擢升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持掌軍政,這一定是瘋了! 劉備容不得他們有沒有異議,也不會和誰再行商榷,他高舉令劍,穩穩地交於諸葛亮手中。 “謹遵主公教令!”首先贊和的是徐庶。 “謹遵主公教令!”趙雲也唱聲回應。 其他人還是一片壓著騷動的沉默,誰也不願意開口,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在彼此的眼神裡捕捉對方的心思,是服從,還是提出異議。 他們對諸葛亮太不服氣,隆中一耕夫,襄陽一書生,剛來新野幾天,便攫住了劉備的心,竟讓他持阿衡之任,讓這幫老部下聽命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在座的諸人除了諸葛亮的摯友徐庶,還有一個事事都不拂逆的趙雲,誰都不肯心甘情願地服膺。

“大哥,”張飛憋不下這口氣,急不可耐的話從腔子裡跳出來,“此事干係重大,你為何事先不與屬吏商量,讓吾等措手不及!” 劉備冷冷掃了他一眼:“此事為我深思多日,心中早有決斷,無須商量。” “可擢升一無名之士,不與屬吏商量,到底說不過去。”張飛像被蜘蛛網套住的蚊蚋,用力地掙扎著。 “高祖於眾中拔韓信為將,和誰商量了?”劉備反問道。 張飛啞巴了,他怏怏地退了下去,氣是沒消,卻無法宣洩。 “我知道你們心裡不服氣,還有誰想討個商量,儘管說出來!”劉備索性撕開了。 眾人見連主公的義弟張飛也被當眾駁回,哪兒還敢非議,心裡的不服只能深深地埋下,卻不合在此公然宣告。 劉備亢聲道:“教令已頒,若無異議,當共遵從!”

“謹遵主公教令……”應和聲參差不齊,高低落差間彷彿草堆裡的蟲豸,跳一跳,落一落。 劉備看住諸葛亮:“請軍師宣第一道教令!” 諸葛亮握著劍緩緩站起,他在無數懷疑和憤惱的目光中坦然若素,聲音沉穩地說:“即日,公門議事,當端嚴整肅,明主臣之分,正公私之界,不得於眾中喧嘩,不得於座中調笑,倘有違令之事,輒行笞罰。” 這就是諸葛亮的第一道教令?眾人愕然,誰也想不到新上任的諸葛亮頒布的第一道教令,竟然是嚴肅與會風紀,諸葛亮連舉會之時說葷段子也管,這也管得太寬了。 “諸君尚有異議否?”劉備的問話透著股拒絕的味道。 “謹遵教令!”眾人又高低錯落地回應著,悄悄看一眼諸葛亮手中的令劍,隱隱感到從前嬉笑怒罵的好日子到頭了,劉備請來了一個鐵面法官,第一手便是斬斷昔日那主臣不分的任意妄為。


火熱的太陽高高地昇在湛藍無塵的天空,一團團云不斷地變幻模樣,彷彿是天女在織機上不停手地織衣,經緯縱橫間,飛出無數件樣式不一的錦緞衣衫。 聽著滿耳不絕的蟬鳴聲,劉備背著手沿著牆根緩緩而走,拐了兩個月洞門,便看見一個小院落,一入院門,一簇簇粉紅薔薇遍地開放,絢爛如一面滾動的織錦。花叢中夾著一條石子路,風把花葉吹落在路中央,不留意踩上去,印在石縫裡,竟成了別緻的裝飾。 門沒有關,風貼著門吹進房,在一摞摞的竹簡上翻湧。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後,指著鋪開的幾卷竹簡,小聲地議論著。有時徐庶還捉起一支筆,在簡上輕輕劃過。 因太專注,兩人都沒有註意到有人來了,更不知是誰跨步入門,只是恍惚地感覺眼裡的光線弱了,還道是天上浮雲遮了太陽,垂下一地陰影。 諸葛亮的目光從竹簡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遠方,卻看見門邊立著劉備。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兩人慌忙從案後站起。 劉備跨了進來,笑吟吟地說:“夏日炎炎,眾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卻案牘勞形,當真讓人感慨!”他望著案上鋪平的竹簡,每一片簡上皆落著乾淨整齊的字,行間微有塗抹,似是修改,“這是什麼?” 諸葛亮道:“新擬定的十二教令,亮與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從案頭拿起一卷竹簡,“此為總目,請主公觀覽。” 劉備展開了卷冊,其上正是諸葛亮新擬定的十二教令目錄和總綱,分文政和武功兩大類,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農令》《田令》,武功有《軍令》《戰令》《兵令》《將令》《攻令》《守令》。看畢十二教令總目已是大為振奮,又看見總綱之論上寫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一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好!” 他把教令總目輕輕捲起來,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說:“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渾噩夢中。”他興奮地笑起來,“待你們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實行。” “只怕底下非議多。”徐庶說了一句誠實話。 劉備一擺手:“不用管他們的非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徐庶當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門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沒。” 劉備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說了一句《商君書》裡的名言,他不禁啞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書》,確是好書,可我瑣事太多,至今尚未讀完,慚愧。” “無妨,亮不催著主公還。”諸葛亮半認真半玩笑道。 一席話說得眾人皆笑,諸葛亮因問道:“不知主公讀到哪一章了?” 劉備想了想:“《賞刑》。” 諸葛亮點點頭:“主公尚記得《徠民》一章乎?” 劉備絞盡腦汁回想了半晌,只從那記憶深井裡撈上來半桶水:“慚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無妨,亮背給主公聽。”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他輕輕念道:“今王發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復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內,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徵。者於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 劉備有些生疑了,諸葛亮百事皆有準繩,不會平白無故地背書,他也不急著探問緣故,就書論書道:“商君書奧壼,孔明可否開釋一二?” 諸葛亮靜靜笑道:“這說的是商鞅諫議秦孝公廣拓土地,以徠三晉之民,務為農耕,蠲免賦稅,則不奪一地而三晉之民可盡!” 劉備恍然:“原來是這麼個說法,這一手還真是絕,不奪地而盡得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晉之民皆跑去秦國耕地,三晉民力凋敝,哪裡用辛苦征伐,三晉已空耗國力,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諸葛亮欣然讚道:“主公明鑑!”他莞爾一笑,“自古民心為貴,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諸侯皆窮爭土地,卻不知天下根本在民,無民力支撐,縱然囊括九州四海,仍舊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話道:“秦有地而得三晉之民,倘若無地如何爭民?” 諸葛亮輕舉三根指頭:“一布信,二重賞,三申禮。民趨利而往,無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縱然如今地方偏小,但有民力倚靠,根本撐持,自可倚根本而拓土地,”他緩緩地停了,之後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可以效法。” “效法?”劉備終於能肯定了,諸葛亮闡述經典果然暗藏玄機。 諸葛亮點頭:“對,如今我們雖寄寓荊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畢竟為他人地盤,兵力財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備北方還得經過荊州牧許可,百事難以施展,因之,亮竊以為可以徠民之術為募兵之策!” 劉備漸漸提了精神,他認真地看著諸葛亮,每個字都打入心裡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兩難:一、我們不可在荊州本地編戶中招募,人民戶簿皆在荊州屬吏手中,我們無權持握;二、貿然擴充兵力會引起襄陽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禍及自身!”諸葛亮緩緩道。 “然則,萬事無絕死,總可以找到空隙。荊州為南北要衝,數年未逢硝煙,北方人民驅家奔赴以避戰火,荊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為不著戶籍的流民。這些流民不歸荊州司衙管束,無籍無編,卻又耗費荊州財力養護,很讓荊州官屬傷腦筋,流民傷損荊州,而我們正可藉流民之力。” 劉備有些懂了,但他還想不到具體處事的細節,於是恭敬請教:“怎講?” 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荊州牧,稱主公願招募流民耕地,一為安定流民,自耕自養,少耗荊州財力;二以耕養戰,萬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內亂,荊州兵力也可少分力來佑護流民。” 劉備明白了,諸葛亮這是打著安撫流民的幌子踐行募兵之實,他猶猶豫豫地說:“這……是欺瞞景升兄麼?” 未等諸葛亮說話,徐庶先自撫掌道:“好謀略,能得良策當擇而行之,何必苛求瑣碎道義?但有大義不滅,大節不改,所謂大行不顧細謹,主公毋要摧折良謀而生猶豫之心。” 劉備低頭思想好一會兒,輕嘆道:“罷了,不得已而為之,只是,既要擺出農耕撫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實,該如何均衡二者?” 諸葛亮和緩地說:“農耕並非只是貌,可求取荊州荒地招募願耕地的流民,流民無有生計,只能以賤業為生,如今能得田土養家,必定會欣然前來。俟後,可將這一部分流民歸在我們麾下,半日耕半日戰,一年農事結束既能充實軍糧,還能訓練出一支軍隊,那時襄陽方面若再有質疑,也莫可若何!” 劉備沉吟:“辦法倒是好,只是募兵之後,軍資則相應增多,去哪裡找偌大的財力養兵?” “借!”諸葛亮輕捷地迸出一個字。 “借?”劉備愕然,“向誰借?” 諸葛亮肯定地點頭:“可向荊州豪門借!” 劉備一笑:“他們怎肯借錢給我,這些豪門世家,哪一個不會精打細算,攢下的家產分文不能賒出?他們如何能把一大筆錢放入劉備空空囊中,只怕等一百年,劉玄德也還不起。” 諸葛亮搖了搖頭,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不然,我們以招募流民墾荒名義借貸,歲末所得田賦,一份流民自留,一份充作軍需,一份送於貸方,將來還要連本加息償還,這種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們怎會輕易放過!” “若是將來還不起呢?”劉備擔心地說。 諸葛亮清湛的目光緊緊盯著劉備:“主公難道永遠拘於新野小縣?天地偌大,志氣偌高,錢財散盡還復來,何愁還不起?” 近乎激將似的反問讓劉備的隱憂沉了下去,他決然地一揮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問道,“可向誰借?” 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為這事輾轉幾夜,這錢還不可隨便藉,思來想去,只有南陽晁家可為選擇!” 南陽晁家是荊州朱門大戶,門下生意不僅遍布荊襄九郡,還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經略邊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游牧大做邊關交易,資財富可敵國,連荊州牧劉表見了晁家人都要禮讓三分。 劉備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與這些豪門大族交情很淡,貿然要向人家借錢,既不好開口,又不能強要,他發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陽晁門的豪奢名氣,可我與晁家從無來往,晁家如何肯借貸於我?” 諸葛亮寬慰地說:“無妨,亮與晁家還有一二分交情,擇日亮與主公共登晁府借貸!” 劉備愕然地盯了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來荊州這麼久,憑他多年闖下的名頭,和荊襄豪門還無甚深厚情誼,如何年紀輕輕的諸葛亮倒能說出“一二分交情”的話?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無數寶貝的深井,無數次挖掘下去,總是挖出來不一樣的東西。 諸葛亮又說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過於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納,若曹操大軍南下,新野又為第一要衝,亮以為主公可進言劉鎮南,拔軍遷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鋒。” 劉備尋思著:“好,我去和景升兄說。”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戰一事,何時動手為好?” “亮以為越快越好。”諸葛亮肯定地說。 劉備背著手踱了幾步,回身時,果斷地說:“明日!”
屋內光線充足,陽光在家甚上閃閃發亮,雖然戶外焦金躒石,但因這屋子通風很好,兼之門窗洞開,不時有穿堂風徐徐吹過,減退了空氣裡的熱度,反而有了涼絲絲的愜意。 甘夫人和糜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著保姆懷裡的孩子,孩子蜷曲在襁褓裡,彷彿一團毛茸茸的小球。 “瞧阿斗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親!”糜夫人輕輕撫著嬰兒的臉蛋。 阿斗撅起嘴巴,嗚嗚地哼著什麼,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臉,小身體不停地蠕動起來。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劉備背著手緩緩地走了進來。兩位夫人抬頭看見,牽衽起身,甘夫人搖搖阿斗的小手:“阿斗,看看誰來了?” 阿斗扭了扭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潮濕明亮,他笑出了聲,對父親搖起了手,彷彿是在和父親打招呼。 劉備欣喜,雙手接了阿斗抱住,在他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臭小子,認得你爹啊?” 阿斗嫩生生的臉蛋被劉備的鬍子扎了,身子又被他摟得太緊,上半截在他懷裡,屁股以下卻掉在外面,他覺得很不舒服,一張帶笑的臉變爛了,五官登時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來。 “哭什麼?”劉備慌了手腳,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裡對付得了柔若無骨的小嬰兒,雙手胡亂晃動,口裡咿哩嗚嚕亂哼一氣。 甘夫人連忙搶過孩子,輕輕拍打,口裡哼鳴著低沉婉轉的撫慰聲,埋怨道:“虧你還是當爹的,連孩子都不會抱!” 劉備愁苦了臉:“我不就是像你這樣抱的麼,這孩子就是嬌貴!”他低頭去捏阿斗的臉,哪知阿斗已被他嚇住了,見一隻秤砣似的大手壓下來,哭聲更是響亮。 甘夫人一把推開他:“行了行了,別嚇著他!”她抱著孩子邊走邊哄,阿斗才慢慢收了啼聲。 見阿斗不再哭啼,甘夫人將他遞給保姆,保姆溫柔地哼著小曲拍打。漸漸地,阿斗打了個大呵欠,沒牙的口張開來像個沒放餡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著了。 劉備懊惱地瞪了一眼阿斗:“哭,見你爹就哭,當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會帶孩子,每次都嚇哭他,倒怪起阿斗來!” 劉備狡辯道:“這孩子嬌貴,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腳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為孩子是兵器麼,能隨意摔打,還給你玩兩個招式?” 劉備無話可說,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兒子,瞪來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幾點淚光閃出眼眶。 甘夫人和糜夫人見他個大男人耍孩子脾氣,都掩了口偷偷笑起來。 甘夫人緩緩斂了笑,說道:“我剛叫廚下做了梅子湯,現在讓他們端來給你消暑,好麼?” 劉備還沒回答,門外響起炸雷的叫聲,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來,整所房子霎時搖搖欲墜,地震般不可阻擋。 “熱死老張了!”張飛邊喊邊跑,滾地的風沖得守在門口的僕役差點撲倒在地。 剛剛才睡著的阿斗被這雷霆吼叫驚醒,咧開嘴巴又哭開了,響亮的哭聲中氣十足,似乎要和張飛比較一番,誰的聲音更有威力。 “好,好,來了兩個比我更粗魯的!”劉備笑著說。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陣忙亂地哄阿斗,可阿斗越哭越大聲,雙手雙腳隨著哭泣死命扭動,像是要掙脫那束縛他身體的襁褓。 “你就不能小聲點?”劉備叉著手,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張飛的腳才跨進門檻:“啥?” “混賬!你吵著我兒子了!”劉備輕輕地罵道。 張飛自己不覺得自己聲音嚇人,雖聽見阿斗扯著嗓子大聲哭泣,口裡還辯解道:“這小子要練練膽,將來上戰場,金鼓雷鳴,殺聲震天,比老張的聲音大多了!” “早讓你小聲點,你就是個粗魯的臭性子!”關羽在後面搡著他。 “合著你聲音不大?”張飛回頭頂嘴,忽然發覺自己聲音又放開了,壓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誰半夜呼嚕吵死人!” 劉備無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斗帶走吧。” 保姆輕輕拜下,抱著阿斗匆匆退去,甘夫人和糜夫人因見關張兄弟造訪,想著他們兄弟有體己話要說,便也行禮離開。 “我讓廚下把梅子湯端來,你和二位叔叔也可消暑!”糜夫人道。 “好。”劉備點頭,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甘夫人,“分出一半給軍師送去!” 糜夫人會意,微微頷首,對關張牽衽一拜,緩緩地退出了房門。 張飛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開衣領,兩手抹著滿臉汗水,嘴裡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湯也要分給那條龍!” “溽暑難耐,送碗湯給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麼。”劉備瞪著他。 張飛不滿地“哼”了一聲:“我們這里三個人,就算分,也該是他得四分之一,哪裡有分一半的道理,總之,每次有好東西,定要先送給他,我們只能挑剩下的!” 劉備拿他毫無辦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給你還不成?” 張飛還是不滿足,吹著鬍子低聲說:“反正是偏心……” 劉備埋怨道:“一碗湯也爭,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來後,你們兩個甚少尊重,見個面便冷言冷語,人家好脾性,不和你們計較,你們別太蹬鼻子上臉!” 張飛生氣地扯著領口:“我就沒看出他有什麼能耐,除了悶在家裡讀些曲裡拐彎的書,便是和大哥出去遊山玩水……” 劉備一听就來氣了:“什麼叫遊山玩水,那是暗查民情!每回請你們同行,你們兩個說什麼來著,腿酸、腰痛,可金貴得很,怎麼著,今日倒拿這事兒來找碴兒,要和你大哥算總賬麼?” 關羽慌忙打圓場:“大哥,不是我和三弟非議孔明,可他總要拿出些真才實學來,方能叫人信服。” 劉備摁下心頭的火苗:“你們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元直吧,孔明與他為刎頸之交。你們敬佩元直為人,無友不如己,元直會交一個百無一用的朋友麼?” 關羽沉默了。張飛卻不服輸,頂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條龍是那條龍,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 劉備氣得險些便要動手揍一頓張飛,巴掌已經揚起來了,卻似被隕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長地呼一口氣,他一字一頓鄭重地說:“好,我今日告訴你們一句實在話,我得孔明,如魚得水!” 關張被震住了,劉備的這個比喻像萬鈞巨石,在他們不平順的心裡砸出一個深如淵藪的坑。 劉備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他是拿定決心就不動搖的性格,他認定哪件事,或者哪個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恆定的信仰,便如他當年決定與關張義結為兄弟,焚香磕頭,盟誓歃血後,他已知道並將堅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護他們。 他既作了決斷,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裡?”張飛期期地問。 “襄陽。” “我、我們陪你去……”張飛膽怯地說。 “不用,孔明陪我去!”劉備的聲音從門後摔出來,嘹亮得像霜天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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