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篳路藍縷草創基業
火熱的太陽高高地昇在湛藍無塵的天空,一團團云不斷地變幻模樣,彷彿是天女在織機上不停手地織衣,經緯縱橫間,飛出無數件樣式不一的錦緞衣衫。 聽著滿耳不絕的蟬鳴聲,劉備背著手沿著牆根緩緩而走,拐了兩個月洞門,便看見一個小院落,一入院門,一簇簇粉紅薔薇遍地開放,絢爛如一面滾動的織錦。花叢中夾著一條石子路,風把花葉吹落在路中央,不留意踩上去,印在石縫裡,竟成了別緻的裝飾。 門沒有關,風貼著門吹進房,在一摞摞的竹簡上翻湧。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後,指著鋪開的幾卷竹簡,小聲地議論著。有時徐庶還捉起一支筆,在簡上輕輕劃過。 因太專注,兩人都沒有註意到有人來了,更不知是誰跨步入門,只是恍惚地感覺眼裡的光線弱了,還道是天上浮雲遮了太陽,垂下一地陰影。 諸葛亮的目光從竹簡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遠方,卻看見門邊立著劉備。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兩人慌忙從案後站起。 劉備跨了進來,笑吟吟地說:“夏日炎炎,眾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卻案牘勞形,當真讓人感慨!”他望著案上鋪平的竹簡,每一片簡上皆落著乾淨整齊的字,行間微有塗抹,似是修改,“這是什麼?” 諸葛亮道:“新擬定的十二教令,亮與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從案頭拿起一卷竹簡,“此為總目,請主公觀覽。” 劉備展開了卷冊,其上正是諸葛亮新擬定的十二教令目錄和總綱,分文政和武功兩大類,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農令》《田令》,武功有《軍令》《戰令》《兵令》《將令》《攻令》《守令》。看畢十二教令總目已是大為振奮,又看見總綱之論上寫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一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好!” 他把教令總目輕輕捲起來,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說:“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渾噩夢中。”他興奮地笑起來,“待你們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實行。” “只怕底下非議多。”徐庶說了一句誠實話。 劉備一擺手:“不用管他們的非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徐庶當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門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沒。” 劉備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說了一句《商君書》裡的名言,他不禁啞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書》,確是好書,可我瑣事太多,至今尚未讀完,慚愧。” “無妨,亮不催著主公還。”諸葛亮半認真半玩笑道。 一席話說得眾人皆笑,諸葛亮因問道:“不知主公讀到哪一章了?” 劉備想了想:“《賞刑》。” 諸葛亮點點頭:“主公尚記得《徠民》一章乎?” 劉備絞盡腦汁回想了半晌,只從那記憶深井裡撈上來半桶水:“慚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無妨,亮背給主公聽。”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他輕輕念道:“今王發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復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內,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徵。者於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 劉備有些生疑了,諸葛亮百事皆有準繩,不會平白無故地背書,他也不急著探問緣故,就書論書道:“商君書奧壼,孔明可否開釋一二?” 諸葛亮靜靜笑道:“這說的是商鞅諫議秦孝公廣拓土地,以徠三晉之民,務為農耕,蠲免賦稅,則不奪一地而三晉之民可盡!” 劉備恍然:“原來是這麼個說法,這一手還真是絕,不奪地而盡得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晉之民皆跑去秦國耕地,三晉民力凋敝,哪裡用辛苦征伐,三晉已空耗國力,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諸葛亮欣然讚道:“主公明鑑!”他莞爾一笑,“自古民心為貴,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諸侯皆窮爭土地,卻不知天下根本在民,無民力支撐,縱然囊括九州四海,仍舊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話道:“秦有地而得三晉之民,倘若無地如何爭民?” 諸葛亮輕舉三根指頭:“一布信,二重賞,三申禮。民趨利而往,無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縱然如今地方偏小,但有民力倚靠,根本撐持,自可倚根本而拓土地,”他緩緩地停了,之後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可以效法。” “效法?”劉備終於能肯定了,諸葛亮闡述經典果然暗藏玄機。 諸葛亮點頭:“對,如今我們雖寄寓荊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畢竟為他人地盤,兵力財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備北方還得經過荊州牧許可,百事難以施展,因之,亮竊以為可以徠民之術為募兵之策!” 劉備漸漸提了精神,他認真地看著諸葛亮,每個字都打入心裡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兩難:一、我們不可在荊州本地編戶中招募,人民戶簿皆在荊州屬吏手中,我們無權持握;二、貿然擴充兵力會引起襄陽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禍及自身!”諸葛亮緩緩道。 “然則,萬事無絕死,總可以找到空隙。荊州為南北要衝,數年未逢硝煙,北方人民驅家奔赴以避戰火,荊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為不著戶籍的流民。這些流民不歸荊州司衙管束,無籍無編,卻又耗費荊州財力養護,很讓荊州官屬傷腦筋,流民傷損荊州,而我們正可藉流民之力。” 劉備有些懂了,但他還想不到具體處事的細節,於是恭敬請教:“怎講?” 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荊州牧,稱主公願招募流民耕地,一為安定流民,自耕自養,少耗荊州財力;二以耕養戰,萬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內亂,荊州兵力也可少分力來佑護流民。” 劉備明白了,諸葛亮這是打著安撫流民的幌子踐行募兵之實,他猶猶豫豫地說:“這……是欺瞞景升兄麼?” 未等諸葛亮說話,徐庶先自撫掌道:“好謀略,能得良策當擇而行之,何必苛求瑣碎道義?但有大義不滅,大節不改,所謂大行不顧細謹,主公毋要摧折良謀而生猶豫之心。” 劉備低頭思想好一會兒,輕嘆道:“罷了,不得已而為之,只是,既要擺出農耕撫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實,該如何均衡二者?” 諸葛亮和緩地說:“農耕並非只是貌,可求取荊州荒地招募願耕地的流民,流民無有生計,只能以賤業為生,如今能得田土養家,必定會欣然前來。俟後,可將這一部分流民歸在我們麾下,半日耕半日戰,一年農事結束既能充實軍糧,還能訓練出一支軍隊,那時襄陽方面若再有質疑,也莫可若何!” 劉備沉吟:“辦法倒是好,只是募兵之後,軍資則相應增多,去哪裡找偌大的財力養兵?” “借!”諸葛亮輕捷地迸出一個字。 “借?”劉備愕然,“向誰借?” 諸葛亮肯定地點頭:“可向荊州豪門借!” 劉備一笑:“他們怎肯借錢給我,這些豪門世家,哪一個不會精打細算,攢下的家產分文不能賒出?他們如何能把一大筆錢放入劉備空空囊中,只怕等一百年,劉玄德也還不起。” 諸葛亮搖了搖頭,眼睛裡閃爍著光芒:“不然,我們以招募流民墾荒名義借貸,歲末所得田賦,一份流民自留,一份充作軍需,一份送於貸方,將來還要連本加息償還,這種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們怎會輕易放過!” “若是將來還不起呢?”劉備擔心地說。 諸葛亮清湛的目光緊緊盯著劉備:“主公難道永遠拘於新野小縣?天地偌大,志氣偌高,錢財散盡還復來,何愁還不起?” 近乎激將似的反問讓劉備的隱憂沉了下去,他決然地一揮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問道,“可向誰借?” 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為這事輾轉幾夜,這錢還不可隨便藉,思來想去,只有南陽晁家可為選擇!” 南陽晁家是荊州朱門大戶,門下生意不僅遍布荊襄九郡,還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經略邊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游牧大做邊關交易,資財富可敵國,連荊州牧劉表見了晁家人都要禮讓三分。 劉備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與這些豪門大族交情很淡,貿然要向人家借錢,既不好開口,又不能強要,他發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陽晁門的豪奢名氣,可我與晁家從無來往,晁家如何肯借貸於我?” 諸葛亮寬慰地說:“無妨,亮與晁家還有一二分交情,擇日亮與主公共登晁府借貸!” 劉備愕然地盯了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來荊州這麼久,憑他多年闖下的名頭,和荊襄豪門還無甚深厚情誼,如何年紀輕輕的諸葛亮倒能說出“一二分交情”的話?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無數寶貝的深井,無數次挖掘下去,總是挖出來不一樣的東西。 諸葛亮又說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過於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納,若曹操大軍南下,新野又為第一要衝,亮以為主公可進言劉鎮南,拔軍遷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鋒。” 劉備尋思著:“好,我去和景升兄說。”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戰一事,何時動手為好?” “亮以為越快越好。”諸葛亮肯定地說。 劉備背著手踱了幾步,回身時,果斷地說:“明日!”
屋內光線充足,陽光在家甚上閃閃發亮,雖然戶外焦金躒石,但因這屋子通風很好,兼之門窗洞開,不時有穿堂風徐徐吹過,減退了空氣裡的熱度,反而有了涼絲絲的愜意。 甘夫人和糜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著保姆懷裡的孩子,孩子蜷曲在襁褓裡,彷彿一團毛茸茸的小球。 “瞧阿斗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親!”糜夫人輕輕撫著嬰兒的臉蛋。 阿斗撅起嘴巴,嗚嗚地哼著什麼,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臉,小身體不停地蠕動起來。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劉備背著手緩緩地走了進來。兩位夫人抬頭看見,牽衽起身,甘夫人搖搖阿斗的小手:“阿斗,看看誰來了?” 阿斗扭了扭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潮濕明亮,他笑出了聲,對父親搖起了手,彷彿是在和父親打招呼。 劉備欣喜,雙手接了阿斗抱住,在他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臭小子,認得你爹啊?” 阿斗嫩生生的臉蛋被劉備的鬍子扎了,身子又被他摟得太緊,上半截在他懷裡,屁股以下卻掉在外面,他覺得很不舒服,一張帶笑的臉變爛了,五官登時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來。 “哭什麼?”劉備慌了手腳,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裡對付得了柔若無骨的小嬰兒,雙手胡亂晃動,口裡咿哩嗚嚕亂哼一氣。 甘夫人連忙搶過孩子,輕輕拍打,口裡哼鳴著低沉婉轉的撫慰聲,埋怨道:“虧你還是當爹的,連孩子都不會抱!” 劉備愁苦了臉:“我不就是像你這樣抱的麼,這孩子就是嬌貴!”他低頭去捏阿斗的臉,哪知阿斗已被他嚇住了,見一隻秤砣似的大手壓下來,哭聲更是響亮。 甘夫人一把推開他:“行了行了,別嚇著他!”她抱著孩子邊走邊哄,阿斗才慢慢收了啼聲。 見阿斗不再哭啼,甘夫人將他遞給保姆,保姆溫柔地哼著小曲拍打。漸漸地,阿斗打了個大呵欠,沒牙的口張開來像個沒放餡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著了。 劉備懊惱地瞪了一眼阿斗:“哭,見你爹就哭,當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會帶孩子,每次都嚇哭他,倒怪起阿斗來!” 劉備狡辯道:“這孩子嬌貴,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腳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為孩子是兵器麼,能隨意摔打,還給你玩兩個招式?” 劉備無話可說,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兒子,瞪來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幾點淚光閃出眼眶。 甘夫人和糜夫人見他個大男人耍孩子脾氣,都掩了口偷偷笑起來。 甘夫人緩緩斂了笑,說道:“我剛叫廚下做了梅子湯,現在讓他們端來給你消暑,好麼?” 劉備還沒回答,門外響起炸雷的叫聲,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來,整所房子霎時搖搖欲墜,地震般不可阻擋。 “熱死老張了!”張飛邊喊邊跑,滾地的風沖得守在門口的僕役差點撲倒在地。 剛剛才睡著的阿斗被這雷霆吼叫驚醒,咧開嘴巴又哭開了,響亮的哭聲中氣十足,似乎要和張飛比較一番,誰的聲音更有威力。 “好,好,來了兩個比我更粗魯的!”劉備笑著說。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陣忙亂地哄阿斗,可阿斗越哭越大聲,雙手雙腳隨著哭泣死命扭動,像是要掙脫那束縛他身體的襁褓。 “你就不能小聲點?”劉備叉著手,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張飛的腳才跨進門檻:“啥?” “混賬!你吵著我兒子了!”劉備輕輕地罵道。 張飛自己不覺得自己聲音嚇人,雖聽見阿斗扯著嗓子大聲哭泣,口裡還辯解道:“這小子要練練膽,將來上戰場,金鼓雷鳴,殺聲震天,比老張的聲音大多了!” “早讓你小聲點,你就是個粗魯的臭性子!”關羽在後面搡著他。 “合著你聲音不大?”張飛回頭頂嘴,忽然發覺自己聲音又放開了,壓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誰半夜呼嚕吵死人!” 劉備無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斗帶走吧。” 保姆輕輕拜下,抱著阿斗匆匆退去,甘夫人和糜夫人因見關張兄弟造訪,想著他們兄弟有體己話要說,便也行禮離開。 “我讓廚下把梅子湯端來,你和二位叔叔也可消暑!”糜夫人道。 “好。”劉備點頭,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甘夫人,“分出一半給軍師送去!” 糜夫人會意,微微頷首,對關張牽衽一拜,緩緩地退出了房門。 張飛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開衣領,兩手抹著滿臉汗水,嘴裡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湯也要分給那條龍!” “溽暑難耐,送碗湯給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麼。”劉備瞪著他。 張飛不滿地“哼”了一聲:“我們這里三個人,就算分,也該是他得四分之一,哪裡有分一半的道理,總之,每次有好東西,定要先送給他,我們只能挑剩下的!” 劉備拿他毫無辦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給你還不成?” 張飛還是不滿足,吹著鬍子低聲說:“反正是偏心……” 劉備埋怨道:“一碗湯也爭,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來後,你們兩個甚少尊重,見個面便冷言冷語,人家好脾性,不和你們計較,你們別太蹬鼻子上臉!” 張飛生氣地扯著領口:“我就沒看出他有什麼能耐,除了悶在家裡讀些曲裡拐彎的書,便是和大哥出去遊山玩水……” 劉備一听就來氣了:“什麼叫遊山玩水,那是暗查民情!每回請你們同行,你們兩個說什麼來著,腿酸、腰痛,可金貴得很,怎麼著,今日倒拿這事兒來找碴兒,要和你大哥算總賬麼?” 關羽慌忙打圓場:“大哥,不是我和三弟非議孔明,可他總要拿出些真才實學來,方能叫人信服。” 劉備摁下心頭的火苗:“你們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元直吧,孔明與他為刎頸之交。你們敬佩元直為人,無友不如己,元直會交一個百無一用的朋友麼?” 關羽沉默了。張飛卻不服輸,頂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條龍是那條龍,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 劉備氣得險些便要動手揍一頓張飛,巴掌已經揚起來了,卻似被隕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長地呼一口氣,他一字一頓鄭重地說:“好,我今日告訴你們一句實在話,我得孔明,如魚得水!” 關張被震住了,劉備的這個比喻像萬鈞巨石,在他們不平順的心裡砸出一個深如淵藪的坑。 劉備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他是拿定決心就不動搖的性格,他認定哪件事,或者哪個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恆定的信仰,便如他當年決定與關張義結為兄弟,焚香磕頭,盟誓歃血後,他已知道並將堅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護他們。 他既作了決斷,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裡?”張飛期期地問。 “襄陽。” “我、我們陪你去……”張飛膽怯地說。 “不用,孔明陪我去!”劉備的聲音從門後摔出來,嘹亮得像霜天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