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5章 第四章千古大謀隆中對

明豔的陽光從窗格縫隙間傾照,陽光彷彿長了腳,輕悄悄地從窗下疊得整齊的竹簡上挪開,輕捷地跳上一架桐木古琴,佇於弦上小小停了一會兒,又躍上低垂的帷幕,穿過輕柔如夢的紗帳,停在一張熟睡的臉上。 陽光溫柔地在他的眉間臉頰撫摸,生怕吵醒了他的熟夢。有風習習,陽光便在風裡輕盈起舞,裙邊的金色花邊落在他的額上,像是給了他一個羞澀的吻。 黃月英輕輕推開門,瞧了一眼隔著帷幕影影綽綽的身影,她走進來將手裡的一隻大托盤放下,那盤中有一小盆熱水。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榻上的諸葛亮彷彿陷入了深沉的夢裡,對周圍的一切全然不知。 “孔明!”她推了推熟睡中的諸葛亮。 諸葛亮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雙目一陣疼痛,他慌忙閉上眼睛,半晌才一點點睜開,瞧見床頭站立的妻子,手在她臂上一撫,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起來吧!”黃月英扯著他的手。 “懶得動,你讓我再躺一會兒。”諸葛亮懶懶地說,他已在床上躺了三天,病已是好了,只是沒精神,他一向是勤勉忙碌的性子,如今患了場病,心裡生出偷懶的念頭,實在想好好休息一次。 黃月英嗔責道:“有客來了,你還躺什麼?” 諸葛亮軟軟地搖著手:“誰啊,告訴他,諸葛亮大病昏睡,不省人事,讓他過幾日再來!” 黃月英見他這麼個人竟然耍孩子脾氣,忍了笑道:“那我真給人家這麼回話了?” “嗯。”諸葛亮閉上眼睛,還朝里翻了個身。 黃月英佯裝著朝門邊走,一面走一面大聲地說:“好,我這就去給劉將軍說,諸葛亮生病了,不能見客,將軍先請回吧!” “誰?”諸葛亮一骨碌從床上彈坐起來。

黃月英慢悠悠地走在門口:“劉將軍啊,反正你不想見客,何必管是誰。” 諸葛亮已經翻身下床,可四面都找不到鞋子,急得他扒在床沿上,兩手一地亂翻:“奇怪了,被耗子叼走了?” 一雙手慢慢伸來,手裡是一雙半舊的棉布繃面布履,黃月英彎下腰,臉上是戲謔的微笑。 “原來是你這只耗子!”諸葛亮搶過鞋子,麻利地蹬上腳。 黃月英從巾櫛架上取來他的衣服,幫他披衣系腰帶,玩笑道:“猴急成什麼樣,趕著去尋婆家呢!” “他來了多久了?”諸葛亮理著衣服問道。 黃月英為他勒住帶鉤:“小半個時辰,我說你尚在屋中熟睡,且去叫你一叫,他倒是好心,說不必驚擾,他自在廊下靜候,我想著總太失禮,所以才來叫醒你。” 一身衣服穿好,黃月英又遞了熱手巾給他擦臉,一股熱流從皮膚傳入神經血液,霎時,還有些渾濁的意識清醒起來,諸葛亮一丟手巾,抬步就要朝門外走。

“別急!”黃月英叫道。 “怎麼?”諸葛亮的一隻腳踏在門外,衣袖卻被妻子拉住。 黃月英捧了銅盛過來,繚繚熱氣氤氳著她的微笑:“先飲這一盛麥粥,你胃裡空,待會兒一定和劉將軍有長話要說,如何撐持得住!” 諸葛亮聽言,端住銅盛,仰頭咕嘟喝了個乾淨,因心裡著急,連味道甜鹹也沒嘗出來,剛一放下,又見黃月英端來一盛清水給他漱口。 妻子心細如發,諸葛亮一陣感慨,那溫熱的清水含在口中,竟像是飲下了甘蜜,在唇齒間回味不去。 他輕輕一抱妻子的雙肩,轉過背,朝著明耀的陽光走去。 黃月英倚門矚望,微笑漸漸被撲面的風吹走了,起了一聲長嘆。
沿著繞廬的迴廊,迎面是和煦的春風,點點光芒簌簌地落得滿身愜意。腳步是輕緩的,也是緊張的,此刻的心情,便像那要掙脫繭蛹的蛾,有半分的掙扎,和半分的期頤。

諸葛亮從後堂穿廊進入前廳,輕輕掀開了竹簾。 撲入眼的是一抹絳紅,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剛萃取了太陽的色澤,借了風力呼嘯飛奔。 劉備靜靜地立在廊下,虔誠得像個求教老師的學生,因在陽光里站得久了,臉上沁出密密汗珠,他身後一左一右歪斜著關羽和張飛,這兩人已是滿臉的不耐煩。 “這村夫若是還不起床,我去屋後放把火!”張飛粗聲粗氣地吼叫。 關羽雖沒說去放火,但眼睛裡早已是烈火燎原,水了一張臉杵在一棵梅樹下,手指狠命地去摳那樹皮,殘破的樹皮在腳邊落了一地。 兩兄弟的厭煩沒有讓諸葛亮生氣,反而讓他想笑,他把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重新挪給劉備。 “將軍久等了!”他在簾下輕輕地說。 劉備抬起頭,眼前有一束絢麗的光芒,讓他剎那看不清諸葛亮的模樣,只有被陽光修飾的剪影,彷彿映在水里的一彎月亮。

慢慢地,影子移動,他看見了一襲白衣,一方葛巾,一彎笑靨。 這是一張很年輕的臉,劉備原來以為諸葛亮定是年屆中年,他沒有想到諸葛亮居然這麼年輕,眉目飛揚間甚至還未脫去少年人的輕昂。 他再次很認真地端詳諸葛亮,這個年輕人清爽軒昂,眉目清湛如湖水,微瘦的臉上浮著似乎大病初癒的酡紅,儘管略帶了氣力不足的衰弱,整個人卻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一般,一筆一鉤都恰到好處。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備久聞先生盛名,幾番叨擾不曾謀面,今日幸賴天佑得見。備雖愚魯,也憂懷國事,願向先生諮以天下之事,望先生不吝賜教!” “將軍請屋裡說話!”諸葛亮微笑道,笑容很純粹,像陽光下的溪水般乾淨,纖塵不染。 劉備揣著一分學生見老師的忐忑心情,一分對這個年輕人是否真有實才的隱秘懷疑,一分今日之後會不會有所改變的焦慮,跟著諸葛亮進屋,心裡還是百種思慮千種情緒。他悄悄在大腿上揪了一把,疼痛讓他暫時收住了心不在焉。

“水鏡先生、徐元直兩番向備舉薦先生,可知先生為當世大才,備造訪隆中,蒙先生不嫌叨擾,諮備以善言!”他真誠地說。 諸葛亮一笑:“水鏡先生和元直過譽了,亮乃隆中山野,疏陋寡聞,將軍不以亮鄙陋,三次造訪,亮心有慚悔,望將軍見諒!” 劉備忽地發覺諸葛亮的聲音很熟悉,像是哪裡聽見過,可他在記憶的深處挖下去搜尋許久,仍然想不起那朦朧的往事。 真熟悉,彷彿曾經窺見的一池水,水聲悄然而令人沉醉,只是世事龐雜,讓他遺忘了這種干淨的所在。 他壓住雜亂的念頭,說道:“先生為隱世賢才,備只三顧而得見先生之面,已是上蒼垂憐,備知先生腹中經綸,可振長策。備為社稷憂恚,因之,不辭辛苦,求教先生!” 諸葛亮平靜地望著劉備:“將軍欲有何求?”

諸葛亮的開門見山讓劉備生出好感,諸葛亮不說檯面上沒用的虛話,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常實際,頓時沒有了顧忌,他坦誠地說:“一求定基業之謀,二求安天下之策!” 諸葛亮緩緩地說:“自董卓以來,天下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而數年征戰不休,豪傑互為兼併吞沒,各方勢力或沒或滋,天下割據漸歸幾家所有。” 他輕抬手一比:“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曹操遂能克袁紹,以弱為強者,非唯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日漸壯大,北方不日將一統於曹。” 他望著劉備,一字字說:“此誠不可與爭鋒!” “北方局勢已定,猶剩南方諸強林立,江東孫權,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諸葛亮放緩音調,讓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劉備頻頻點頭,那最初的忐忑感覺一掃而空,諸葛亮的每個字都似在幫他推開一扇沉重的門。 “荊州,”諸葛亮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他略一停,“將軍其有意乎?” 劉備被問得一怔,那扇緩慢推開的沉重的門外透進一束陽光,瞬間照在他乾涸的心田,埋了很久的種子似乎立刻要破土發芽。 諸葛亮並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江南之地,東為孫吳,中有荊州,西則為益州,而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不擅治國,民殷國富而不知存卹,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兼之張魯在北,掣肘間禍亂迭生。而漢中千里,南據蜀地,北臨三輔,俯瞰關東,將軍誠可以謀此兩地乎?”

益州,漢中!劉備激動地立起身體,他張大了口,聲音沒有發出,一股燥熱在血液裡衝撞。 那一扇門開得更大了,種子即將掙脫最後一層束縛! “將軍乃帝室之冑,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若天下有變,”諸葛亮一口氣不停地說完,卻在這裡稍稍停頓,清澈的眼睛裡燃燒著明亮的火焰,又放緩了語氣,而字音鏗鏘有力,“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劉備立了起來,他盯著諸葛亮,沒有說一句話,全身微微顫抖。 沉重的門洞開了,陽光毫不吝嗇地當頭照下,種子衝出了土地的束縛,從許多年的壓抑中鑽出來,迎著溫暖的陽光,發出了第一顆新芽。

他猛地給諸葛亮伏地一拜:“備碌碌數十年,至今日遇先生,才得開啟茅塞,先生以天下謀略賜備,備愚鈍無知,卻賴先生指點迷津,榮幸之至!”他聲音發抖,吐出的字打著飄,卻飽含著充沛的情緒。 諸葛亮伸手去扶他:“將軍何須大禮,亮呈陋見,將軍喜納,實乃亮之幸!” 劉備抬起身體,他凝視著諸葛亮,喜悅、興奮、渴望、感佩交織在血液裡,他期期地說:“備再求先生!” 諸葛亮燦然笑道:“將軍請講!” 劉備壓抑著那湧動的渴望,忐忑地說:“先生身負不世才幹,可願隨備出山,踐行隆中之謀,興漢室,安天下!” 諸葛亮沒有說話,臉上是琢磨不透的微笑。 劉備緊張得滿臉是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依著他一向的脾氣,他哪有這彎彎拐拐的繁禮,可就可,不可則散,管得他世事蒼茫,任我天高地遠,自行自事。可今天面對諸葛亮,他卻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覺,彷彿是面對一件絕世珍寶,不可褻瀆,不可強求。 諸葛亮要是不答應自己該怎麼辦呢?劉備擔憂地閃過這個念頭,旋而又死命地壓下去,他真害怕最終是這個結果,倒寧願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隆中,沒有見過諸葛亮。 諸葛亮靜靜一笑,順手取下案上的一冊書,手指在書上輕輕滑動。 “亮平生自負,好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友人嘗以此訕笑。”他笑著一嘆。 劉備糊塗了,諸葛亮不回答他的問題,卻和他談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另有深意呢? 諸葛亮看著劉備:“管仲襄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擘劃國策,成就齊國不世霸業!”他把那竹簡推到劉備面前。 劉備莫名地一看,原來是《左傳·莊公九年》,他快速地掃了一眼,說的是齊桓公繼位,受鮑叔牙之諫,拜管仲為相,書眉上有一行小字,想來是諸葛亮的批註:“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賢才明主本為一體,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輝,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劉備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抬頭一瞧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開,水中蘊含的情緒有信任,有堅持,有肯定,剎那間,他全都明白了,激動地呼道:“先生……” 諸葛亮正了衣冠,雙手合攏,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魯鈍,也曾心系黎元,憂懷社稷,數年逡巡,終得遇將軍,願效將軍麾下,以半生所學傾囊相效!” 劉備幾乎是跳著奔到諸葛亮面前,他用一雙手扶起諸葛亮,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襲擊了他,可他並沒有哭,卻是看著諸葛亮笑出了聲。
夜幕下沉,隆中起了風,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嗇地露出兩三點,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裡點了燈,燈光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盤碗碟裡,盈盈地泛著潤澤的色調。 張飛從碗裡撈出半只醬鴨,一口撕下一條腿,嚼得山崩地裂,順嘴一吐,鴨骨頭飛得滿地滾,也不管不顧,他雖大口朵頤,還是連連抱怨:“不夠肥!” 他一張口,一根骨頭飛出去,剛好掉進劉備的碗裡,那碗裡還剩有半碗豆粥,劉備伸筷子把骨頭撈出去,捧著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張飛罵一頓,奈何是在別人家做客,不好隨意造次,再看關羽,雖沒有張飛的粗魯顢頇,稍帶了一二分的做客禮儀,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扒拉下去七八碗飯,端著那隻還有點殘羹的碗,正睃著目光到處找飯。 劉備哭笑不得,他覺得自己帶來了兩個強盜,哪裡是訪求賢才,分明是餓了半年的難民衝進別人家打劫,還嫌別人招待不周到。 他隱隱地擔心諸葛亮會見嫌,遞了目光去打量,卻沒有發現諸葛亮流露一絲一毫的厭煩,諸葛亮正在喝粥,他吃飯很專心,彷彿把那米飯當作了一件必須完成不可的事,非得用認真翔實的態度對待不可。而且特別惜糧,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飯吃畢,碗里幹乾淨淨,鋥亮得像從沒用過。 並且最讓他困惑的是,諸葛亮吃飯也在想問題,微鎖的眉頭,緊繃的額頭,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個又一個難題。 也許是感覺到劉備在觀察自己,諸葛亮對他略笑了笑,沒有羞赧,沒有難堪,平靜如水。 劉備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對這個年輕人油然生出了絲絲的好奇,也許只有歷經磨難的人才會知道農耕辛勞,不會隨意浪費糧食,諸葛亮一定曾經有過艱難的日子,在他波瀾不驚的面孔下應該隱藏著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餓!”張飛擦著滿嘴的油,不滿地嚷嚷。 劉備指著那滿地的鴨骨頭,斥道:“你還餓?” 張飛哭喪著臉:“才半隻鴨,還不夠我填牙縫呢!” 劉備無奈,把自己面前的一盤蔥白蘿蔔和一盤麻餅推給他:“還有這兩盤菜,你都吃了吧!” 張飛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裡要淡出鳥來了!” 劉備低聲訓道:“餓就忍著,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給你買烤豬頭!” “既是張將軍飢餓,亮再讓內子做幾樣肉食吧。”諸葛亮笑道。 劉備歉意地一笑:“太麻煩了,他就是這壞脾氣,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張飛委屈地說:“為什麼不理我,我餓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大丈夫膳食,當如風捲殘雲,又不是娘們,吞口粥也細嚼慢嚥……”他話裡有話,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卻壓得低低的。 “好了!”劉備大聲喝斷,忽想起這是在諸葛亮家,大聲叫喚太不禮貌,忙壓了嗓門下去。 “凶煞人了……”張飛嘀咕。 “張翼德,你忍忍吧,我……”劉備幾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見諸葛亮,把後面的粗話全吞了個結實。 諸葛亮輕輕一笑,起身離席,推了門走出去。 見諸葛亮出門,劉備立刻罵道:“你們兩個混賬給我聽好,還嫌不夠丟人麼,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體面,別再亂生事端、提要求、講條件,否則,老子饒不了你們!” 張飛挑起眼睛看屋頂:“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從前可不這樣,不就吃頓飯嘛,也得講體面!” 劉備在食案底下踹了張飛一腳:“孔明是我千辛萬苦請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們胡亂褻瀆,你們給我尊重些,別讓人家笑話!” 張飛不屑一顧:“誰敢笑話我?我瞧這條龍也就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實無真才,十足一個草包,也就大哥拿他當寶貝,我瞧他不出半年,必定原形畢露!” 門輕輕打開,諸葛亮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大托盤,盤上重疊著五六碗缽,內中盡裝著醬鴨姜雞炙腩一類的肉食,他將盤中的肉食分別放在關羽和張飛面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缽端給劉備。 張飛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諸葛亮壞話,沒想到諸葛亮忽然進來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著頭吃飯掩飾。 劉備又難堪又感動:“真是麻煩了!” 諸葛亮靜靜地說:“客氣了。” 劉備回頭,張飛正在啃鴨腿,關羽一直沉默著。此刻雖然無言,可他能看出他們眼底的不服氣,他們怎麼能理解自己聽見天下三分大策時那種油然的澎湃激情,他一生閱人無數,什麼賢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諸葛亮是曠世奇才,相信諸葛亮會給他潦倒半生的窘困帶來嶄新而巨大的變化。 這種相信,從他認識諸葛亮的第一天開始,一直延續到他去世的那一天。
夜深的時候飄起了春雨,滴滴答答輕柔得彷彿沉睡中的呼吸,綿長而不可斷絕,又悄然而恍惚不清。 劉備躺在床上輾轉不眠,隔著窗戶聽見雨滴絲絲掉落的聲音,一陣風來,一陣嘆息,還有隱約的琴聲在夜晚的靜謐裡瀰漫。 隆中的夜晚真安靜,連山野間的喁喁私語也能聽見,還有細雨敲窗的聲音久久地在耳際盤桓。他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嘆氣,翻來覆去,被子蹬了蓋,蓋了蹬,身上燥熱難安,汗一層層密密地透出來。 他實在睡不著,只好披衣下床,摸索著把床頭的燭台點亮,慢慢看清了這間房。 這也許是諸葛亮的書房,四角摞著高高的竹簡,一冊冊重疊得整整齊齊。壁上垂著一方立軸,有隱約的字如水緩流,他舉著燭台走過去,原來是:所為善者不虧心。 筆力蒼勁舒展,流暢無窒,一定是諸葛亮的字。劉備盯著那字看了許久,彷彿把每個字都刻在心裡記熟了,才慢慢挪開步子。 燭光緩緩地從掌心流淌出去,他藉著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門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推門走了出去。 細雨橫斜,紛紛撲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結在衣衫上,閃著淡淡的銀光。 微雨飛舞的夜色中,舒緩的琴聲在空氣裡漂浮,音符黏在每一滴雨中,彷彿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樂曲哀哀切切,卻沒有歇斯底里的瘋狂,只是縈繞不去的憂傷,和這春雨一般,細軟綿長,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劉備停了步子,燈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朧的淒惶。 在長廊的盡頭,一架古琴後,是素衣縞巾的諸葛亮,指尖在琴弦間輕撥,猶如撫弄著一川流水。劉備手中的燈光暈亮了他的眼睛,他緩緩地罷了手,琴音依舊隨著雨滴聲飄落。 “你還不睡麼?”劉備小聲地問。 諸葛亮靜靜地笑著:“亮亦同此一問。” 劉備啞然失笑,持了燈緩步走來,燭台輕輕一放,他在諸葛亮對面就地而坐。 “這隆中山野當真幽靜,”劉備望著滿目春雨,不禁感嘆,“讓人不免生出遁隱山林、不涉世事的念頭。” 諸葛亮嘆息:“可惜亮做不了這樣的人,將軍也做不了這樣的人。” 劉備默然,抬頭間,燈光幽幽地打在諸葛亮的臉上。他像是浸在冷霧裡的月光,恬淡安靜,卻在安靜中蘊涵著深而不露的複雜。 朦朧中的諸葛亮更讓人難以琢磨,劉備心底生起了淺淡而莫名的悵然,良久。他本來想問諸葛亮的聲音為什麼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出了口的話卻變了:“剛才是什麼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諸葛亮慢悠悠地調著琴軫:“乃亮家鄉瑯琊一帶的輓歌。” 原來是輓歌,劉備恍然,怪不得聽來其中含著悲淒不能去的哀傷,彷彿飄在墳塋上的一面招魂幡,在悲切的哭聲中哀悼著逝去的親人,想念著不可追回的往事。 “可曾有填詞?” 諸葛亮輕笑:“略填了一闋。”他看著劉備娓娓道來,“步出齊東門,遙望盪陰裡。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聲音沉凝細膩,應和著春雨聲,又彷佛是春雨應和著他的吟哦,一切都帶著輕軟的、朦朧的醺然醉意。 “國相齊晏子,”劉備仰首微想,“孔明似很欣賞晏子麼?”他念著諸葛亮的字還有些生疏。 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為國相,妾無衣帛,馬無食粟,內則輕徭役、行禮秩、省刑法,外則正邦交、護國體,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麼?”劉備笑問道。 諸葛亮沒有說是否,他輕撫琴弦,平靜地說:“晏子身曆三朝,靈公、莊公、景公,靈公喜好女扮男裝,大變齊國女子著衣風氣,莊公則奮乎勇力,不顧於行義,終致崔杼弒君,齊國禍亂驟生。至景公踐祚,雖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淫無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縱有經綸天下之才,可嘆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齊國重興桓公霸業!” 諸葛亮的感慨霎時打動了劉備,他感嘆地說:“靈公、莊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負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賢明君主,齊國何愁不霸!” 諸葛亮的目光熠熠生輝:“彼己之子,捨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兩句贊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 劉備沒有聽明白,他不甚讀書,一旦誰和他掉書袋,他必定一頭霧水,本想問個所以然,卻聽見諸葛亮說:“夜深,還是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趕回新野!” 劉備本來睡意全消,可聽諸葛亮如此說,他想也許是諸葛亮困倦了,說道:“也好,歇息了吧。” 諸葛亮抱著琴慢慢離開,回頭時,劉備還坐在原地出神,迎著冰涼的細雨彷彿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卻沒有打擾那屬於一個人的靜思。 他回屋時,黃月英也沒有睡,正在忙前忙後地收拾行裝,兩口竹笥塞滿了,卻仍嫌不夠,縫隙裡塞下去各種日常用物,連書刀也帶了四五把。 諸葛亮笑起來:“你這是要置辦嫁妝麼,明晨將丈夫風風光光嫁出去?” 黃月英抬頭呸了他一口:“你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邊,總得收拾停當,若少了什麼,誰替你拾掇?” 諸葛亮忽地牽住她的手:“別忙活了,夠了。”他將妻子拉在身旁,柔聲道,“我明日走了,你暫去岳丈處,待我一切安頓好,再來接你。至於均兒,他也大了,該歷練歷練,這一二年間我會給他尋門好親,你不用操心。” 黃月英低垂著臉,聲音軟軟的:“我知道,我不給你添麻煩。”她驀地想起一事,“險些忘了,我有樣物甚送你!” 諸葛亮一愣:“什麼物甚?” 黃月英狡黠地笑了笑,返身從屋中的衣笥裡取出一件物甚,輕輕巧巧地遞給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縫合相連,梳理得整整齊齊,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著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動,羽毛颯颯飛起來,宛如展了翼的鸞鳳。 “這個用來做什麼?”諸葛亮翻來翻去。 黃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細看!” 諸葛亮舉起羽扇就著燈光細看,扇面上用極細的絲線繡上了圖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圖讖,再看另一面,卻原來是天官星辰圖,每一面上還用工整的小篆註明爻辭和星座譜系,無論是圖樣抑或文字皆用針線繡製而成,繡工極精巧細膩。 “我說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來是忙活這個!”諸葛亮搖了搖羽毛扇。 黃月英輕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宮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國皆能派上用場。你帶上羽扇,隨時觀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卻尋典之煩。” 她支頤一想:“若是覺得不需看時,夏天可以驅熱,還能趕蚊子,冬天嘛,”她頑皮地撲閃眼睛,“你就用來遮雨雪,實在冷便揣在懷裡,還能避寒呢!”她說著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後合。 諸葛亮笑嘆道:“真個是水晶心肝,虧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輕輕一揮,一扇之間,彷彿裝下了整個世界,他揚聲道:“好,真是好東西!” 黃月英仍在笑,忽地笑聲滾落塵埃,微涼的淚水將最後的笑靨趕走了:“你到底要走了……” 諸葛亮嘆息一聲,他輕輕擦去她臉邊的淚水:“傻瓜,哭什麼呢,又不是見不著了。” “我只是捨不得……”黃月英驀地抱住了他,“爹爹說你不同凡響,總有一日會凌雲飛天,嫁給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當真發生,還是捨不得……真沒出息,是麼?” 諸葛亮環住了妻子,他真誠地說:“做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黃月英搖搖頭:“不委屈,只是捨不得……” 諸葛亮長嘆,他緊緊地擁抱住妻子,心裡有萬千感慨,可也許只有“捨不得”這三個字才是最真實的傾訴。 捨不得,可必須捨得。捨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經成為那個一生都在痛苦地捨棄,也一生在艱苦地堅持的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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