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三顧茅廬,成就千古君臣遇合
今年冬天的雪下得不多,春天來得很早,濕潤的暖風剛一吹起,積雪便融化了,隆中的山野間早冒出了嫩生生的花骨朵,像是閨中少女害羞的笑臉。 草廬內,黃月英安坐窗邊,手裡牽著一件袍子,利落地穿針引線,清冷的風撲面而來,她並不覺得冷,倒有了一二分的舒暢。 諸葛均正靠在院裡的日晷旁看書,微暖的陽光剛好在他周圍畫出一個圓。院中梅樹零星的斑駁影子落在圓外,隨著風忽而流到他的鞋面上,忽而飄上他的肩膀。 “嫂嫂,你說二哥什麼時候回來?”他從書裡抬起頭來,朝窗邊的黃月英張望了一眼。 黃月英咬斷了線頭:“快了吧。” 諸葛均重重嘆了口氣:“大半年了,只來了五封信,我好想他……” 黃月英憐惜地瞧著諸葛均,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何止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思念諸葛亮呢?只是兄弟可以把思念掛在嘴邊,流於眉目,她卻得矜持地放在心裡。 春風拂欄,有輕薄的塵埃顆粒在陽光的邊沿漂浮,黃月英的目光透過這些懸浮的塵埃慢慢地向遠方延伸,在那模糊的、望不到頭的山水之間,有她刻骨銘心思念的人。 虹橋的盡頭,一個淺淺的影子倏忽出現,溫暖的光芒在他周圍勾勒。 黃月英站了起來,手裡的衣服掉了下去,身子霎時軟軟地歪倚在窗邊。 諸葛均已經認出來了,他歡喜地奔了出去,雙手揮舞道:“二哥!”他像個孩子一樣投入兄長的懷抱。 黃月英邁不動步子,她凝望著那張越來越清晰的臉,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
風吹簾響,點點光芒染亮了彎彎迴廊,片片飛紅隨風飄蕩,一霎吹入了懷抱。 諸葛亮安坐廊下,面前置了一張案幾,案上擺放著一缽肉汁水引餅,一大碗豆粥。他端起那缽水引餅,只是輕輕一吹,仰頭咕咚下嚥,片刻,竟喝得乾乾淨淨。 他舔舔唇,再端起豆粥,湯匙攪了一攪,咕嘟咕嘟,粥液滴水不剩。 他放下碗,讚道:“真香啊!” 黃月英坐在他對面,見他饞成這副模樣,又好笑又心痛:“可是個吃貨,難不成在外面就沒吃過飽飯?” 諸葛亮笑道:“飽飯倒是吃了,可是都沒有賢妻親手調製,任他珍饈佳餚一概無味!” 黃月英瞪了他一眼:“出去大半年,貧嘴的毛病一點沒改!” 諸葛亮敲著筷子:“還不是你慣的,把諸葛亮餵太好了,飽來無事,不免話多!” 黃月英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端詳著他,半年多不見,他略黑了,也瘦了,深湛的雙目周圍有了暗暗的陰影,雙頰微向下凹,顯得那張軒朗的臉瘦小了許多,越發像個仙風道骨、餐風飲雪的神仙。 她眼圈一紅,眼淚險些掉了下來,裝著揉灰塵,把眼淚忍了回去。 “你這次出去可受了不少苦,我瞧你瘦多了!” 諸葛亮不自禁地在臉頰上一摸:“瘦了麼?我倒沒注意呢。” “可不是,瞧這眼睛,目中黯光,眼帶黑線。”黃月英痛惜地說,伸手在他眉間輕輕一撫。 諸葛亮卻是笑了:“瘦了好,吾身雖瘦,乃知天下百姓之苦,縱瘦斷了腰,終也值得!” 黃月英挪了身子,挨近他坐下:“你一去大半年,想是遍歷艱辛,當中或有無窮苦楚,也有無窮快樂,得了許多真知。” 諸葛亮輕握她的手,緩緩道:“我出隆中,溯流而上,穿夔門,過蜀道,入益州,北上關中,再巡劍閣折返,繞南中而回。” 黃月英驚道:“你這一路竟行了這麼多地方!” 諸葛亮點頭:“巴蜀山川,關中形勝,雖不曾細緻入微,然已有大概形於胸中。這一趟逡巡,方才知周公'成都'之謂,高祖'天漢'之譽,當日弱秦能得一統,正是毗連巴蜀關中,百餘年養精蓄銳,伺機出關東爭霸天下。若天下不可急圖,則鎖關養民備戰,進可攻,退可守!”他說得激動,手臂輕揮,顯出剎那的凌雲豪情。 黃月英心悅:“君有大志,又兼大謀,定能成大業!” 諸葛亮爽朗地笑了一聲,慢慢地平靜下來,他撫著妻子的鬢髮,輕輕地說:“謝妻吉言,只是大志大謀大業,可不是諸葛亮獨個能做成的!” 黃月英猛地想起一事:“我險些忘記了,你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劉將軍連著造訪了兩次!” 諸葛亮一訝:“他來了兩次?” “是,兩次都是均兒出面相待,我瞧他沒遇著你很是失望,他身邊的兩位兄弟似是很氣惱,也不知道他還來不來了!” 諸葛亮自信地一笑:“他一定會來的!” “孔明如此確信?”黃月英笑言。 諸葛亮狡黠地笑了:“然也!” 他不想解釋了,又何必解釋呢,有時候,那種命定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信仰,儘管他不信命,然而,縱令他不相信,又如何能逃得過呢? 他並不知道自己逃不過,等他知道,世事早已幾度春秋。
夜好深,天上沒有星光,暗沉沉的彷彿天地壓在一起,方向也失去了。 少年在曠野中孤單行走,他不知自己要走到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既然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有一個行走的我? 那走的是我,還是一個空洞的“行走”呢? 少年有時很迷惘,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長大了,可瞧瞧自己,身形尚未成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我要走到哪裡去? 他問著自己,腳下卻不停息地走動,身體疲倦得要垮下了,心裡有個聲音卻在一再地督促自己:走吧,向前走吧! 我為什麼要走? 因為你必須走,這是你的使命! 少年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好像是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這另一個自己主宰了自己,自己和自己分裂了,對話了,而他竟然忍受了這種分裂自我的控制。 死寂的黑暗沒有盡頭,一絲光亮都沒有,少年像是走在一口深得沒有頭的井裡,無論走了多遠,都在同一個圓圈裡打轉。 既然走不出去,為什麼還得繼續走呢? 我想出去,放了我!少年大聲地呼喊,聲音並沒有真的發出來,可他覺得自己發出來,是從心底痛苦地流出。 他用盡全身力氣呼喚,他用一顆流血的心求告,他不要再走了,他要回家。 可家在哪裡,這口井彷彿就是他的家,注定的,孤獨死寂黑暗便是他的歸宿。 他在呼喊中驚醒了。 一線光芒照亮了黑黢黢的周遭,一雙微涼的手搭在他的身上,他聽見有人焦急地叫他的名字:“孔明?” 光芒晃眼,他看見妻子擔憂的臉,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通身的汗冒了出來,身體酸痛得抬不起頭。 “你做噩夢了!”黃月英擦著他滿臉的汗。 諸葛亮慢慢回憶起夢中的情景:“是……”他想撐起身體,才立了半寸,又摔入了枕榻。 黃月英探了探他的額頭,驚道:“你額頭好燙!” 他沒有力氣說話,像一攤水一般融化在床榻上。 黃月英著急了,披了外衣跳下床:“均兒上次發熱,醫士開了三服藥,還剩有一服,我馬上給你煎藥!” “別吵醒均兒!”他拼了力氣擠出游絲一般的聲音。 黃月英急匆匆地出門了,諸葛亮虛弱地躺倒,他覺得身體裡有股氣在逃逸,每逃逸一分,他便失去一分力量,燭光晃晃悠悠地打在臉上,有些刺目,暈得他想要嘔吐。 他把目光別開,可連轉移目光也變得艱難。 這麼躺了也不知多久,屋裡的門輕輕開了,黃月英捧著藥罐走進來,她將藥罐放在几上,先慢慢扶起諸葛亮,在他身後墊了四個枕頭,才去盛了一碗藥端過來。 “慢慢喝!”她小聲囑咐,一小勺一小勺地餵進諸葛亮的口中。 諸葛亮全身乏力,吞口藥也像是舉起千鈞之力般沉重,這麼一口接一口,費了好大的耐心和力氣才把一碗藥喝乾了。 黃月英放了碗,又扶他躺下,將被子四角掖好:“發熱要捂汗,你好好睡一覺,明早我去請醫士!” 諸葛亮低聲道:“勞累你了。” 黃月英嗔怪:“別說這話。”她偏斜著坐在床邊,“你定是路上受了風寒,兼之趕路心急,不顧身體有差,忽一到家,心中百事俱放,病便發出來了。” 諸葛亮低沉地嘆息:“可嘆諸葛亮自負一世,卻抵不過一場病。” 黃月英柔聲道:“別說話了,好生睡覺!” 諸葛亮弱弱地說:“不想睡,一閉眼便見到夢裡的情景……” 黃月英心頭難過,安慰道:“別去想了,靜下心,慢慢就能睡著了。” 諸葛亮喃喃:“靜下心……” 聲音漸漸微弱,他昏昏睡去,呼吸勻淨如細流。 黃月英一陣嘆息,她輕輕地坐上床,倚在他身邊躺下,一隻手搭上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她已失了睡意,卻生出了淺淺的傷懷,她覺得有些東西在今晚過後便將不一樣了,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病,不是剛強的丈夫忽然間變得衰弱,而是她和他曾經的生活將與過去一刀兩斷,像一場陡然降臨的大病,病前病後剝離出兩個人。 燈光縮了頭,吐出一聲細弱的哀嘆,嗞嗞地跳出最後的自在光華。
風在旋轉提升,樹葉嘩啦啦響成一片,彷彿誰急切的心跳。張飛像匹脫韁的野馬般奔進院子裡,正瞧見劉備的兩個女兒從屋裡走出來,大女兒如壬十一歲,小女兒如辰九歲,她們都長得像母親糜夫人,皮膚白皙,輪廓纖細,只那蹙額的模樣有劉備的影兒。 “生了麼,生了麼?”他粗聲大氣地追問道,嗓門像房樑上丟春雷,炸得棟折榱崩。 兩個女孩子嚇了一跳,如壬還不忘記行禮:“三叔……”如辰卻嚇得往後躲,她很怕這個叔叔,見著他心里便怯得慌。 張飛卻一把捉住如辰的胳膊:“三叔問你,弟弟生出來了嗎?” 如辰哆嗦著:“不,不知道……”她想掙脫張飛,可張飛的手勁太大,掐得她筋骨抽筋似的痛,她一下子吧嗒掉下淚來。 張飛奇怪了:“咦,問你弟弟生了沒,你哭什麼?” 後面有人一拳飛在他背上:“村貨,別傷著侄女!” 張飛才一扭頭,關羽一把推開他,柔聲對兩個女孩說:“走吧,別理三叔,他是個不知道輕重的莽漢。” 兩個女孩幾乎是落荒而逃,如辰一路走一路還在揉胳膊掉眼淚。 張飛抱怨道:“鬼小孩兒,問句話,哭的哭,躲的躲,我是老虎麼,能吃了她們?” 關羽笑罵道:“你何止是老虎,生生的夜叉,每回見著侄女,不是吼便是嚇,她們見著你還不得怕麼,你就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村貨!” “你懂憐香惜玉,每回在侄女面前裝好人,惡人都讓我做了,關老二,你這心機忒深了!” 兩人一面鬥嘴一面走進屋,劉備正在屋裡來回踱步,一會兒撿起冊書翻看,沒看兩行又拋去一邊,一會兒坐下去,剛一落席,卻似被刺蟄了般一躍而起,一會兒衝去門邊張望一眼。 張飛看得好笑:“大哥,又不是你生孩子,你這般如坐針氈,急得坐立不安,也不能給嫂嫂加把力。” 劉備猛地瞪了他一眼,到處尋了尋,找來一冊書,用力捏了捏,順手就投擲過去。 張飛一把接過書,因見劉備動了薄怒,也不敢貧嘴了,彆扭著和關羽挨著擠一塊兒,看著劉備耗子似的躥來躥去。 門忽然開了,一個女僮踉蹌著衝進來:“主公,主公……”她喊得上氣不接下氣。 “生了?”張飛率先吼叫起來。 女僮被那嗓門震得險些摔倒,她撐著背脊骨站穩了:“生、生了……” “是什麼?”這會兒追問的卻是關羽。 “是公子!”回答得異常清晰。 本緊張得如熱鍋螞蟻的劉備如釋重負,他像是不敢相信,又或者是太美好,以至於像一場縹緲的夢,他竟呆愣著說不出一句話。 “大哥,是侄兒,是侄兒!”關張一陣狂喊,張飛甚至衝去門邊,用盡氣力吶喊道:“是公子!” 劉備聽見兄弟們的呼喊,他忽然清醒了,他終於有兒子了,半生顛沛,半生艱苦,半生竭蹶,半生失怙,半生愁苦,半生憂慮,千轉百回,辛苦遭逢,他在臨近半百之年喜獲懸弧,終於有個生命可以繼承他的事業,完結他可能留下遺憾的心願。 “大哥!”張飛興奮地說,“給侄兒取個名字吧!” 喜悅的笑從劉備呆滯的臉上破土而出,他衝口而出:“阿斗。” 關張互相握著手讚道:“好名字,好聽好記!” 想要見到兒子的急切心情讓劉備不想再等待,他衝鋒般跨出了門,忽然又倒回來一步,回臉喜不自勝地說:“待孩子滿月,即去隆中請'臥龍'先生!” 他也不等關張回應,更沒看見關張由驚喜變成驚愕的臉色,興沖沖地奔向妻子的臥房,彷彿奔向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