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2

第3章 第二章暗訪民情,諸葛亮潛伏益州

春光正嬌媚,光芒是透明的,陽光照耀下,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清澈起來,彷彿浸在清水里,把所有塵垢都滌蕩乾淨了。 徐庶一步邁進門檻,乾淨的陽光讓他感覺身體變得輕了,彷彿長了翅膀,隨時可能騰空而起。 “什麼鳥人,走就走吧,誰稀罕,我這就去打爆他的頭!”張飛的雷鳴嗓子震得徐庶腦袋嗡嗡直響。 “張將軍息怒!”孫乾的聲音聽來像遲滯的水,他是個忠厚長者,多年跟隨劉備身邊,從不離棄,很得關張賞識。因此關張火氣暴躁,素愛惹事,他總能居中斡旋打圓場,這兩人偶爾也能聽上一聽。 徐庶搖搖頭,想是又有誰不知好歹惹火了張三爺。 他走得近了,張飛的狂怒聲音更大了,關羽竟也插嘴進來怒罵:“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窮儒!”

徐庶舉頭一望,面前一座飛簷涼亭,兩株柳樹一左一右,樹蔭剛好落在亭中,關張正跳著腳大罵不迭,孫乾陀螺似的勸了這個勸那個,劉備倚亭而坐,臉色甚是難看。 “主公!”徐庶清聲道。 劉備抬頭,臉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 徐庶踏上涼亭,瞧見關張氣得滿臉通紅:“出什麼事了?” 孫乾抹了一頭一臉的汗:“是元直來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便是兩個月前來新野投於主公門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離去,我苦勸不留,沒奈何便來禀明主公,不想讓二位將軍生氣!” 徐庶一蹙:“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 “他說主公窮困,偏踞新野,不成氣候,每月給的薪俸還不夠他沽酒……”後面的話不能說了,孫乾住了口。 張飛一口唾沫吐出去:“鳥人!什麼東西,當初又不是我們求他來,是他自己巴結來投靠,如今又嫌我們窮困,不成氣候,反复小人!”

“這口氣怎麼憋屈得下!”關羽一拳打在涼亭的柱子上,“嘭”地震得樑上的灰塵墜落。 劉備惆悵地一嘆:“怨不得人家,只怪我們無能,偏於逼仄窮巷,無兵無地無財,怎不讓才幹外流,人心離散。” 張飛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這等貪財薄禮的小人,不要也罷,讓他滾吧!” 劉備默然良久,苦笑一聲,對孫乾道:“公佑,煩你備一份厚禮贈於武先生,轉告他,劉備困窘,無能養才,武先生才俊英傑,自當高就,從此別過,願他珍重!” “備厚禮!”張飛暴跳如雷,“像這等小人,一頓拳腳打走便是,還要備禮,大哥,你瘋了不成?” 劉備肅了顏色:“人家來新野投奔我們,也是瞧得起我劉備,如今要走,應具禮相送,賢才擇主而侍,何必強求,豈不寒了天下賢才的心!”

“大哥!”張飛不能信服,嚷嚷著仍要去打爆那人的頭。 “好,好,好!”徐庶放聲大贊。 張飛一呆,銅鈴般的眼睛瞪著徐庶:“好什麼?” 徐庶慢悠悠地說:“昔日燕昭王為求賢理國而求教於郭隗,郭隗告訴燕昭王:古代有個國君欲買千里馬,便使涓人購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買回來一堆馬骨頭。國君很是生氣,要重重處罰涓人,涓人卻說,既然國君肯花五百金買千里馬的骨頭,天下皆知國君真心求馬,那麼,真的千里馬一定會有賣主送來,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來三匹千里馬。郭隗說完這個故事,諫議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見燕王對區區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賢,必定爭相而至。於是燕王為郭隗築宮而師事之,不久,天下賢才爭相入燕,其中便有樂毅!”

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國君求千里馬而買馬骨,燕王求賢才而拜郭隗師,主公有心求才,士子離棄而以禮待之,不遷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 劉備聽得豁然開朗,粲然笑容乍現眉目,他用力一揮手:“元直所言極是!”他一轉頭,忽見徐庶躬身下拜。 “元直?” “主公真心納賢,不虛名,不偽飾,令庶感動,因此,”徐庶朗聲道,“庶有大才舉薦!” “大才?是誰?”劉備問。 徐庶仰頭,聲音猶如金剛擲地,鏗鏘有力:“'臥龍'!” “臥龍”!劉備一震,這是他第二次從別人口裡聽到這個雅號,片刻的躁動後,他認真地問:“元直認得'臥龍'麼,其人才幹如何?” 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結廬躬耕,複姓諸葛,單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頓,聲音也響亮了,“猶如浩瀚星河,壯闊汪洋,深不可測,廣不可度!”

劉備一陣興奮:“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煩元直延請之!” 徐庶笑著搖搖頭:“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親訪,明以誠意!” “架子好大!”張飛哼道,“還要讓哥哥親自去請,區區隆中村夫,不過種得兩畝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戰場,空言無補的廢物!”他還在氣頭上,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徐庶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無補,天下人皆是百無一用之徒!” “有這般能幹?”關羽聽徐庶滿口稱讚,半信半疑。 徐庶爽聲笑道:“我多說無益,諸位將來見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讓諸位過目不忘!” 周圍的議論聲喧囂如亂風,劉備靜靜地站立在斑駁樹蔭中,目光沉入微冷的陰影,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彷彿在做一場與其他人無關的夢。

“主公,可願親往?”徐庶的聲音在他身後猶如塵埃漂浮。 “燕昭王築台延師而得樂毅,”劉備輕輕地說,他緩緩地轉過身,目光裡有種沉澱的力量,“劉玄德為得'臥龍',親往又何妨!” 他輕拽了一下拳頭,一種興奮羼雜著忐忑的情緒在血液裡流淌,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要改變了,彷彿是他顛沛無根的命運,抑或是他從來不曾有過,而將來又必將永遠具有的某種堅持。 春風吹得滿院揚花飛舞,天空清朗如乾淨的臉,有歌微醉,和了歡喜的淚水。
季節輪迴猶如眨眼,須臾又到晚秋,霜風滿地,衰草連天。 秋意深邃的成都平原上莊稼熟了,農人三五成群聚在田裡,鋤鐮飛舞,割下的稻稈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接一把地捋穀子,捋下的穀子裝入麻袋,一捆捆紮好扔上牛車,餘下的谷茬一段段累在田間,堆得老高,一簇簇像是小山丘。

鞭杆甩了出去,黃牛哞哞地哼著,忙碌了一天的農人抹乾臉上的汗水,一躍跳上牛車,嘚棱嘚棱地趕車歸家。 日薄西山,滿天雲霞在天邊流淌,嘹亮的歌聲隨風一盪,融入岷江的波濤中。 農人車隊一路延伸,無數輛車上都堆滿了今秋豐收的糧食,躺在糧食之中,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農人的臉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豐收年!”中年漢子倚在車後開心地哼鳴著。 “爹,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給主家和國庫的賦稅,我們剩下的富餘比去年多了兩倍!”趕車的少年是他兒子,笑呵呵地回頭說。 中年漢子露出老到的笑:“還用你說,我早就算過了,只你這龜兒子蠢!” 少年撇嘴:“龜兒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漢子聽出兒子在罵他,一把脫下鞋子打在兒子後背上。周圍同行的農人瞧見,都捧著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漢子越發窘了,把住腳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話他的農人。

村落漸近,車隊如水分流,各朝一邊,各歸各家。兒子驅著牛往村西而來,離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勁了,漸漸能看見門上插著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著歸家的路。 門裡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拎著大木桶去打水,聽見門口車響,小跑著衝到門首。 “爹!”她笑了起來,雙頰紅撲撲的,彷彿染上的胭脂。 少年跳下牛車,扔了朵紅艷豔的野花給她:“拿著,我在路邊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聞,輕輕插在蓬鬆的發間,雖無人欣賞,臉上卻顯出了羞澀的神情。 中年漢子和兒子把一袋袋糧食搬進屋,整齊地堆放在院子一側的小倉房裡,少女也忙著遞把手。她沒有父親兄長的力氣,每抬起一袋糧食,都累得氣喘吁籲。 “細妹子,你歇下吧!”少年雙肩扛著麻袋,走路如風。

“我不累!”少女倔強地說。 堂屋裡走出一個婦人,懷中抱著一歲左右的小嬰兒,嬰兒“啊啊”地哼著,小手在母親懷裡揮舞,一會兒抓了母親的頭髮,一會兒扯住母親的衣服,婦人哄著孩子,笑吟吟地瞧著眼前的一幕,神情恬靜安詳。 車上糧食盡數卸載,少女打來一盆水,浸了一張手巾,父子同擦了臉上的熱汗。中年漢子走到婦人身邊,撥弄著孩子的小臉,笑一陣,鬧一陣。 “咦,咋不見那葛家兄弟?”少年伸頭滿屋打量。 少女抹著臉:“他出去了!” 少年道:“他又出去寫寫算算?這人好奇怪,來我們這裡一個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亂轉。我時常見他蹲在田邊發呆,要么就與村東的老常擺一下午的龍門陣,又不見他種莊稼,倒像個農墾官,可也沒教咱耕田!”

少女倒了水,說道:“人家是讀書人,又不是我們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樣!” “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少年搖晃腦袋笑道。 “就是不一樣!”少女堅持。 少年擠擠眼睛:“你自然以為他不一樣了,我曉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手裡濕漉漉的手巾甩在少年臉上:“哥哥你胡說!” 少年抓著手巾一陣亂舞:“害臊嘍,妹妹害臊嘍!” 兄妹鬧作一團,沒料想微閉的門“嘎”地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呀,葛家兄弟來了!”婦人聽見門響,抬目一望。那人輕輕走入,對婦人和中年漢子禮貌地一拜。 打鬧的兄妹罷了手,少女見著那人,臉卻更紅了,也不打招呼,只顧低頭捏著衣角。少年躲在她後面,悄聲調侃道:“去啊,你女婿來了!” 少女別過頭,手肘狠狠敲在少年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喲”喊了一聲。 “客人到家,不要鬧了!”婦人斥道,她對那人莞爾,“葛家兄弟今天又去了哪裡?” 那人微微一笑:“四處轉了轉!” 這人一個多月前來到此地,自稱名喚葛亮,行色匆匆,似乎是遊學士子,他借住在此農家,每日清晨便出去,到夕陽落山才歸來,有時甚至幾日不見踪影,歸來後常是滿身疲憊,似乎走了很遠的路。 自他來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費,農人樸實好客,又見他彬彬有禮,姿容風雅,心底很是喜歡,哪里肯要他的財資,幾次推卻。他無可奈何,只得時時買了禮物送來,今日是一把鋤頭,明日是一柄鏟子,後日是一袋種子,都是農家耕田必備的什物,又讓一家人心生愉快。他有閒時還會談天說地,農人的這對兒女都沒讀過書,哪裡聽過這麼精彩紛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裡都把他當作了神一般的人物。鄉間少年童子聽說,也跑來聽他說故事。每晚,這農家院落必定擠滿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著,今晚有新割的穀米,你可得嚐嚐!”婦人諄諄道。 “麻煩了!”他謙和地笑笑。 婦人暗暗尋思,真是個好看的後生娃子,難怪村里幾家未配人的姑娘都來打聽他,自家細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該有多好,可惜,一個是鄉間種地的野女僮,一個是滿腹詩書的讀書人,思來想去總是不配。 “李老由!”粗聲大嗓的喊叫震得門響,一個三十來歲的壯碩漢子撞進門來。 中年漢子見是隔壁的賀三,瞪了眼睛:“麼事?粗聲大氣,嚇著孩子!” 賀三跑得滿頭熱汗,也不顧中年漢子李老由的埋怨,衝過來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麼事?”李老由見他神色緊急,心裡也是一急。 賀三大喘了一口氣:“剛才鄉佐來收租,說是今年要多收我們三成田稅,每戶頭上還得多加半口算賦!” “多收三成?”李老由驚呼,匆匆一算,加上這三成田稅和半口算賦,一年辛苦,手裡的糧食竟剩不下多少了。 “大傢伙都很是氣憤,圍著鄉佐討說法,鄉佐說是東鄉今年歉收,所以他們欠的租稅全得加在我們頭上!”賀三滿臉憤懣。 李老由聽明白了,恨聲道:“又是東州人!” “大家為主家佃農,每年都是五成田賦,東鄉不會種地,自怪他們沒本事,為什麼讓我們墊付!”賀三越說越氣,氣極之餘無從發洩,一腳踢得滿地灰塵飛揚。 少年聽得真切,大聲說道:“這幫東州人,自從來了益州,我們給他們種地不說,還得給他們繳稅,沒天理了!” 賀三說:“大傢伙商量了,要去東鄉找他們評理,你去不去!” “去!”少年叫道。 李老由遲疑了一下:“鄉佐怎麼說?” 賀三啐了一口:“他說他奉命收租,不干他的事,分明是偏袒東鄉!” “別說了,不能受這窩囊氣。”少年跳起來,還從門背後撈起一把鋤頭,一閃身已衝出了門。 “大生!”李老由急聲呼喚,可少年腿腳太快,早就跑得沒了影子。圍牆外又響起了一片嘈雜人聲,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滿村的年輕漢子,扛著鋤頭鏟子,河流匯合般向村頭湧去。 “找他們評理去!”吼叫聲震耳欲聾,浩浩蕩盪猶如一股咆哮的洪流。 賀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們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躥出門,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還從道邊撿起了一把廢菜刀。 眼見是全村出動,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頭叮囑道:“你們把門鎖好,別出去!”話音一落,拽過一把鐮刀,衝入了人潮裡。 “他爹!”婦人急喊,抱著孩子追到門首,數不清的人影從門口晃動而過,她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也沒看見丈夫兒子的身影。 她怏怏地轉過背,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嗚咽著哭了出來:“這可怎麼好哦!” 女兒跑來蹲在她身邊,拉著母親的手也掉了眼淚,那小嬰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兀自撲閃著眼睛東張西望。 “大姐,事發突然,不要太過傷心,傷了身體。”葛亮柔軟的聲音輕飄飄地懸在頭頂。 聽見葛亮的聲音,婦人忽然意識到屋裡還有外人,忙把眼淚擦掉,苦楚地笑道:“見笑了!” “東鄉人的租稅為何要轉嫁到你們頭上?他們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租地給他們?”葛亮輕輕地問。 婦人嘆了口氣:“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數年前東州人來到益州,官家說兵戎增多,便讓東州兵轉了農作,分給他們土地耕田,這東鄉原是官家苑囿,特意闢出來做農田。我們這個西鄉本非佃農,原來每口尚佔田幾十畝,後來官家賜田給東州豪門,我們和東鄉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東鄉,每次他們歉收,田賦必要轉到我們頭上,鄉里三老找主家說了好多次,主家只是推脫。人家是鄉誼,怎麼肯給我們做主!” 葛亮慢慢地點著頭,婦人說的這些情況,有些他在和田家農人交談中已知道了,有些卻是第一次聽說,無論舊聞還是新聞,他都在心裡細細思量。 他略知道,自劉焉入蜀後,南陽、三輔萬家人遷入益州,劉焉將這些新人收編為東州兵,自此東州勢力熾焰高漲,並和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斷。初平二年,西土舊耆起兵反對劉焉,後來被東州勢力徹底彈壓下去,雖然西土勢力暫時微弱,但到劉璋繼嗣後,也不能抹平這之間的隔閡,雙方時時都劍拔弩張。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趙韙還曾張旗反叛劉璋,卻再次被東州勢力鎮壓,這平靜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隱藏著狂湧的暗流。 “你們本地人和東州人都不和睦麼?”葛亮問。 婦人想了想:“他們突突地入了益州,個個身掌大權,把本地人踩在腳下,大傢伙所以氣不過了!”她澀澀地一笑,懷抱孩子慢慢起身,“真讓先生見笑了,鄉里人家不知禮數,動了怒便要私鬥,唉……”說著不免想起丈夫兒子的安危,沉重地皺了眉頭。 葛亮安慰道:“大姐寬心,若是實在焦急,我替大姐去東鄉打探消息!” 婦人歉疚地說:“怎麼好麻煩先生!” 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煩了大姐這許久,大姐要照顧小弟,細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這樣的事應由我做!”他言行乾脆利落,當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門。
葛亮這一去,到了夜深才歸來,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人不安。 西鄉人浩浩蕩蕩開進東鄉後,那東鄉人似已得了消息,手持農具在村口嚴陣以待,兩邊先是指責詈罵,繼而言語不合,操傢伙大打出手。 這一場鬥毆,兩邊都是正當年的精壯漢子,彼此氣勢洶洶,鐮刀、鋤頭、鏟子一陣亂砍,農具打掉了手,便赤膊上陣掄打,沒一個肯退讓,滿山遍野呼喝著怒聲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縣上居然派了兵來圍剿,當下里,兵戈和農具交錯,鎖鏈與胳膊齊飛,農人雖是暴躁鬥毆,但見官差抓捕,誰想惹上官司,個個嚇得丟了農具撒腿就跑,那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鎖鏈套了,一股腦兒全係到縣里大牢,個挨個地蹲著,等著上峰敕令,風聞是要嚴懲。 婦人聽完葛亮的一番敘述,臉色嚇得雪白,摟著孩子竟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撲簌簌地掉下眼淚。 “爹和哥哥都關在牢裡?”少女急問。 葛亮無奈地點頭:“西鄉抓了七十來個,東鄉是五十幾。” 少女滿臉焦慮:“娘,可怎麼辦,想法子救救他們啊!” 婦人哭道:“都是他們惹事,偏要去評理,這下還惹了官司,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頭百姓一旦蹲進官府大牢,還能全身而出麼? 葛亮勸道:“大姐莫急,其實也並非毫無辦法!” “什麼法子?”婦人殷殷地望著他。 葛亮道:“你們既和東鄉都為大戶佃農,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貴權重,官府必要看他的薄面。” 婦人躊躇了:“主家一向偏袒東鄉,這次又因分租不均,我們去找東鄉評理才惹出禍端,他只怕還在氣頭上,怎肯聽我們求情!” 葛亮寬慰地一笑,“大姐放心,自己田下佃農鬧事被緝,他臉上也無光,你們合村商榷,讓三老備厚禮造訪求情,他不會不管!” 婦人猶猶豫豫,可至此也別無他法,匆匆出門尋了四鄰去商議,村里人計議已定,三老連夜趕赴郫縣本主府上求告。 到了第三天,上峰發下話來,西鄉東鄉有悖鄉誼,擅自滋事鬥毆,干犯禮秩,念爾等昔日皆為素性純良之民,兼之初犯,除一二傷及人命的首惡鎖羈關押,其餘盡數釋放歸家,自此需潛心悔改,不得再生事端。 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釋放之列,傍晚到家與家人相見。婦人少女見父子二人滿身傷痕,有在斗毆時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獄卒所笞,母女大哭不已。 而賀三卻沒有回來,他在斗毆中被東鄉人一刀削掉了半邊腦袋,直直地撲在田壟上,血流乾了也無人察覺,直到巡案的縣中兵卒查點現場,才收走了他的屍骸。 賀家舉室號哭,前去縣中申冤,可縣中說鬥毆肇事本兩方有責,況首惡已除,冤實已平,望歸家理喪,毋要生事。賀家冤屈不能訴,又聞說東鄉人實無一人受罰,所謂殄滅首惡不過是欺瞞民心的托詞,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過官府的權大,縱有深如海的冤情,也只能深深埋葬。 之後,主家再遣鄉佐收租,西鄉人再不敢抗議,聽話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賦算賦,經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賦。前前後後算起,西鄉農戶幾乎被盤剝乾淨,一年辛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卻換來一場牢獄之災,和僅能糊口的幾粒糧食。
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的涼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戶上鍍了薄薄的一層銀霜,似乎濕潤的眼淚,隱隱有慟哭聲被風送入院牆,淒慘得令人心頭疼痛。 葛亮臨窗而坐,窗外透進來一縷月光,溫柔地勾勒著他清逸的輪廓。 寂靜中,血腥的記憶鑽入了思想中,只要閉上眼睛,便會看見無數吼叫的農戶,手持農具猛撲過去,鋒利的農具瞬間沾滿了血,活生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裡,那一溝渠竟至不流了! 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靜如襁褓中熟睡的嬰兒,然而,在這平靜中實際蘊藏著血淋淋的躁動。 他想起了朋友經常吟的一首歌,當中有一句總是讓他唏噓不已,久久回味,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淚啼滂。” 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谁愿意滋事鬥毆,平安才是他們最真實的幸福。只有不治事的官員,沒有不服禮的百姓,上居不尊,處事不公,下則離心,不聽法紳。 這被譽為“天府”的益州,現在還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無法將這裡治為理想國,但也許有一天,也許有一天…… 門“嘎”地開了,細妹端了一盆熱水走進來,輕輕放在門邊的架上,也不敢走進。 “葛大哥,我給你送熱水呢!”她紅著臉說。 “多謝!”葛亮溫和一笑。 細妹低著頭:“爹娘和哥哥說,謝謝你,我、我也要謝謝你……” 葛亮大度地笑了一聲:“謝我什麼,其實不用我進言,鄉里三老也會去求主家,主家不會坐視不管,我不過是順勢而言罷了!” 細妹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但想無論如何總是他救了父親兄長一命,心中對他懷了感激必定是不可更改的。 “娘說,後日是社日,縣里要賽社神,娘說,你願不願,和我們去賽社神。”她小心翼翼地說,總是擔心自己說錯話,讓他笑話自己。 葛亮一嘆:“遺憾,我怕是不能去了!” “為什麼?” “我要走了!”他仍是微笑。 細妹呆了:“走了……”她喃喃著,眼淚啪嗒一聲掉下,她從沒想過他會走,彷彿他從此成了家裡的一個親人,像稻田裡的一滴水,和一畝田融在一起,不可分離,可她今天才忽然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就不屬於他們。他來了,像夕陽下鄉間的微風,那麼溫暖,那麼柔軟,而風終會吹走的,你拿什麼力量去挽留呢? 葛亮見她哭了,不由得一驚:“怎麼了?” 細妹擦著眼淚,可眼淚始終擦不干:“我,我是捨不得你……”生平第一次說出這樣大膽的話,她卻沒有絲毫羞赧,自然得像從心裡流出來一樣。 葛亮微惻:“我也捨不得你們一家,我來了後,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心裡很是感激!” “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麼?”細妹巴巴地問。 葛亮的眼睛裡灼然有光:“能!” 細妹笑了,她想他說的話一定算數的,春天插了秧苗,秋天就會收穫飽滿的穀穗,真誠的人許了承諾,將來的一天就一定會實現。 “我等著你呢,我和哥哥都還想听你說故事!”她喜滋滋地說。 葛亮被她的淳樸天然感動了,他偶然心動:“你等一下!”背身從一個布袋裡取出硯台筆墨,他想了想,從袖中扯出一方手絹,滴水入硯,用力磨勻,在墨中反复濡筆,筆頭輕提,墜下一滴重墨,在絹上落下了一行字。 細妹不明白他做什麼,只是知道他在寫字,她不識字,但是每見到葛亮寫字便會覺得是極其神聖的一件事。她悄悄見過葛亮的字,憑直覺以為他的字很好看,像立在水田裡的稻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雜亂。 葛亮捧起手絹,輕輕吹乾上面的墨:“拿著吧!” 細妹捏著手絹的兩個角,不敢隨便用手去碰字,她害怕弄花了。 “這上面寫著我的行止姓名,你們若是有難處,可按這上面的行止寫信於我,我定盡綿力!” 細妹低低地說:“我不認得字……” 葛亮笑吟吟的:“沒關係,你可以找鄉里專為人寫信的尤先生,他會念給你聽。” “哦……”細妹應了一聲,視若珍寶地雙手輕捧,“葛大哥,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她輕踮步子,捧著手絹虔誠地出了門。 葛亮瞧著她輕悄悄遠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一種愴然襲上心頭,那再也看不見的纖細身影,彷彿是一聲淒婉的嘆息,被夜晚的沉默整個地淹沒了。
第二天黎明,細妹又端了熱水送去,守在外面敲了半晌門也沒人應,她著急起來,用手一推,門卻開了,可屋裡空無一人。床帳枕頭案幾杯盤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床頭還放著一個小布袋,解開一看,是紮得結結實實的三摞銅錢,原來是葛亮留給他們的旅費。 她先是一愣,片刻,卻猶如從昏睡中驚醒般,猛地衝出院門,朝村口一路追去。 此時晨光微露,涼風拂面,早起的農人牽牛出門,見著一個發足狂奔的少女,奔跑中看不清她的臉,細碎的腳步聲切切如在激打一面小鼓。 她奔到村口,又沿著田間小道急跑,可四面秋風颯颯,草黃微微,哪裡都沒有了他的身影。太陽升得高了,今天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陽光在田野間散步,而她在陽光裡奔跑。 她跑不動了,一跤坐在田坎上,無法說出的壓抑讓她悲不可止,她抱著膝嗚咽泣聲,一面哭一面扯出那張掖在懷裡一夜的手絹,攤開之時,卻發現最後三個字中有兩個漫漶了,她急躁地擦了擦,誰知越擦越不清楚,反而塗開了一大圈黑塊。 她呆呆地瞧著那成了一團污穢的字,冰冷的絕望和陽光一起落下,她忽地放聲大哭。 手絹在手中輕垂,那沒有被污的一個字像墜子似的吊在手邊,那是一個“亮”字,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並將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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