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7章 第二十二章打通中原門戶,隆中對藍圖現曙光

夏日炎炎,灼熱的陽光彷彿天火墜落人間,在莽莽山野燃起了連綿的光亮,轔轔的車馬從崎嶇的山道蜿蜒而出,驕陽烤曬的影子縮成了一個黑點,彷彿貼在人馬腳下的小坑。 一支浩蕩的軍隊行進在四面環山的漢中平原,手持戈戟的士兵都懨懨的,似被這熾熱陽光曬乾了精氣神。一面黑滾邊“曹”字大纛像毛蟲似的粘著旗桿,旗下是一輛富麗豪華的金根車,車身鑲了燦燦的鍍金,光芒亮得逼人的眼。車輪攆過路上一個深坑,車身狠狠一抖,正倚在車內半夢半醒的曹操忽地被顛醒了。 輕薄的白紗車簾外,陽光正烈,紊亂的人馬聲在空氣裡遲滯地響動,彷彿粘住了,四面沒有一絲風,熱浪貼著皮膚久久不去。 肩上有點沉,他轉頭看見一顆靠在肩膀上的頭顱,微鬆的髮髻垂下來,摩擦著他的脖子,涼涼的,癢癢的,一支玉釵斜入鬢髮,釵上泛著柔柔的光。

這是他新寵的侍妾,才交十五歲,嫩得像水蔥一樣,皮膚光滑如牛奶,那一雙柔荑握在手裡像捧著一汪水,真個是凝脂美人。 侍妾在他肩上輕輕哼了一聲,修長如蒲葦的睫毛輕輕顫栗,卻沒有睜開眼睛,似乎還沉浸在酣夢中,曹操不禁感慨,畢竟是年輕呀,這麼顛躓的車內也能睡著。自己年輕時豈不如此,橫臥疆場,據刀而眠,聽得鼙鼓立刻披掛上陣,何嘗會有一絲一毫的倦怠勞累,待得戰事初平,可大睡三天三夜,山崩地裂也不會驚醒。 如今,卻是老了。 他望著對面的車廂,那上面嵌了一小方鋥亮的鏡子,鏡子映照出他的滿頭霜發,一縷銀絲分出紫金發冠。他舉手將這一縷頭髮捋到腦後,手摁著粗糙的鬢髮,只覺得撫著了一蓬稻草,頭髮白了,也少了,早起梳頭總要掉幾綹,看著滿地碎發讓他心生淒慘。

曹操,你也有今天?他嘲諷地問自己,年少輕狂時,見到白髮老翁不經意地心存鄙陋,以為他們是百無一用的廢物,應該早早入土。那時的自己飛馬揚鞭,馳騁沙場,雄姿英發,自以為天下盡在掌握,哪裡想得到自己也有老去的一天。 當發落齒搖,拉不得弓,提不起劍,上不了戰場,當此時英雄氣消,豪情頓沒,還有什麼遠大抱負可奢望。 戎馬半生,從二十歲舉孝廉開始,歷經數十年辛苦遭逢,討黃巾、刺董卓、合諸侯,伐徐州、挾天子、平袁紹、徵劉表……征戰勞碌,兵燹不斷,他成就了舉世矚目的英雄霸業,也成為天下人口誅筆伐的梟雄賊臣。 是非功敗,都是後人的筆頭功夫,身前行事顧不得那後世議論,他一生強硬,早就習慣了指責謾罵,在陰謀陽謀中游刃有餘,連皇帝都是他手中的人偶,何況區區幾個死諫愚臣呢?

可是,年歲漸增,衰老降臨,竟似也開始擔心人家的議論,神經質地聽不得半點反對意見,疑心病越來越重,睡夢裡還被一種巨大的不安籠罩。一閉上眼睛,那些被他殺死的人都出現了,一張張血淋淋的臉,吐出三尺長的舌頭,厲聲怒罵道:“曹操,你這個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他也困惑了,自己明明是漢家功臣,為分崩的漢室平定天下,為什麼屢屢被斥責為居心叵測的奸臣呢?可自己的內心難道沒有過篡奪皇權的野心麼?加九錫之禮、進位魏王、同天子駐蹕,這些都是篡位的前兆,皇帝該有的一切,權力、榮譽、江山他都有了,除了欠缺一個皇帝的名稱。 後世會怎麼評價曹孟德呢? 漢臣?漢賊?英雄?梟雄?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車窗外刺眼的陽光射進來,讓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人馬的行走聲彷彿隔著紗透進耳朵,顯得那麼不真實。

漢中的天空沒有鄴城明淨,這裡的山太高,氣候太炎熱,飲食不合口味,女人的嗓門太大,任何一樣都令人厭煩,而他居然為了這塊雞肋苦苦守了四年。 雞肋,食之無肉,棄之有味……楊修真是聰明,他下達的口令無人領會,唯有楊修通透了解。可他卻恨透了楊修的自以為是,更可恨的是,楊修居然捲入自家的子嗣奪嫡中,他以為他是誰,敢摻和曹家的內部權力糾葛。 他想起自己的兒子們,無邊的煩惱又湧了上來,他的這些兒子啊,個頂個的聰明,個頂個的有心機,兒子太蠢讓人憂愁,兒子太聰明也不得安心。為嫡位之爭,什麼手段沒使出來?兒子們以為能瞞過老父,而他冷眼旁觀,早就看在眼裡。他最後立了曹丕為嗣君,瞧著曹丕喬裝辭讓的虛偽模樣,他真想當場戳穿。曹丕是太像他了,又太不像他了,他們一樣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但曹丕永遠沒有他的雄闊氣魄。

家裡的事還亂糟糟的沒有了結,朝中迭起變故,不是這個郡縣起事,便是那個臣僚謀反,亂局像清早掉下的碎發,撒了一地,理也理不順,讓他在漢中前線也不得安心戰事。 他來漢中之前,黃門侍郎劉廙曾上疏勸阻,他還記得其中的兩句:“夫夷狄之臣,不當冀州之卒,權、備之籍,不比袁紹之業。然本初已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於今而智武於昔也。斯自為計者,與欲自潰者異勢耳。” 自潰……這個劉廙真是一針見血,身困於漢中,與劉備整日拉鋸,前不得前,後不得後,大後方頻繁興事,這正是自潰之象。 車又顛了一下,肩上的侍妾仍是沒有醒,曹操覺得臟腑要被抖了出來,一種噁心的嘔吐感攪得他頭暈目眩,他把著車窗,將臉探出一半,呼吸著外面乾燥而滾燙的空氣。

遠去的漢中平原猶如一張氍毹被重重山麓遮擋了,彷彿是拉緊的大幕,閉合了戲台上的悲歡離合。他怏怏地想到,真便宜了那個織蓆小兒,就把漢中讓給他吧。 回去了,回去鄴城做魏王,然後…… 然後怎樣呢?曹操不太敢想了,頭在一陣陣地刺痛,他知道是舊疾犯了,捂著腦袋壓抑地呻吟著,最後忍耐不住,發出了低低的吼叫。 侍妾被曹操的吼聲嚇醒了,她睜眼看見抱著頭悶聲喊叫的曹操,害怕地喊道:“大王!” 劇烈的疼痛讓曹操的視線混沌了,面前晃動的臉是誰?那一頭披散的頭髮像是一張裹屍布,他覺得那是董承,是董貴妃,是伏皇后,是呂伯奢一家人……他們獰笑著,沒有眼球的眼眶裡流出濃濃的血,腐爛的手伸向自己,伸向自己…… 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瘋狂了,他不顧一切地按住腰間的長劍,果斷地一抽一送!

淒厲的慘叫聲響遏耳際,士兵們都停了步子,驚詫的目光一起拋過去,有將領慌張地奔到金根車前,看見一股血緩緩地流出車內,滴滴答答地掉落,被車輪一攆,印出了長長的紅色痕跡。 “魏王!”嚇白了臉的將軍們顧不得了,湊過去一撩車簾。 車內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曹操手裡持著一柄拔出鞘的長劍,劍身上還在滴著血。他的腳邊倒著那年少的侍妾,血從她的胸口汩汩湧出,她像是一條被悶死在繭裡的蠶蟲,蜷曲成一團掙扎著,雙足一蹬再一蹬,就沒有聲息了。 曹操茫然的眼神中空無一物,他木然地看著那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噹啷”,長劍掉脫於手,他發出了一聲低而模糊的嘆息,軟軟地癱在坐榻上。
清涼的風吹過定軍山頭,波浪般跌宕在連綿的十二座山峰,彷彿十二位赳赳武士,牢牢地守衛著廣闊的漢中平原。

漫捲紅旗插遍了定軍山的蒼翠青色,風吹旗響,滿山都呼應著嘩啦啦的清脆聲音,彷彿成千上萬的歡呼。 從定軍山主峰上鳥瞰,靜婉的漢水流淌在山腳,向南一路奔湧,一直匯入長江,江水如玉帶繞山,而山猶如珍珠嵌水,山水相間,相得益彰。 真是個虎踞龍盤的勝地,劉備站在定軍山的最高處,山風吹得衣衫鼓盪,雖在炎熱夏季,而濃郁的山林裡卻甚是蔭涼。 馬謖眺望著山水相間處,裊裊淡煙如泣如訴,感慨道:“真是好地方!” 劉備看了他一眼,戲言道:“比成都如何?” 馬謖想了想:“差一點兒。” 劉備朗然大笑:“老實話!”他抬起手,撫撫馬謖的肩,“想不想回成都?” 馬謖為難地扭捏了一番,還是誠實地說:“想……” 劉備又是大笑:“我便喜歡你說老實話,別跟那些說假話的文墨吏學壞了,剛披一身官服,便學會滿嘴撒謊。”

馬謖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因聽劉備說起成都,關於成都的繁華錦繡便飛入了心裡,攪得他片刻不寧,他巴巴地問道:“主公,我們要回成都了麼?” 劉備瞇著眼睛:“快了。”他微微回過頭,看見法正從山道上款款走來。 “主公!”法正將一冊表章遞給他,“這是群臣所上請封主公為漢中王表,請主公過目!” 劉備悠閒地展開表章,手指輕輕地劃過那長長的臣僚名字,他在“軍師將軍臣諸葛亮”上久久地停住,唇角彎起親切的笑:“孔明……我還真想他……漢中戰事膠著,益州郡又起叛亂,他不得已屯守江陽,又要為前線運送兵力輜重,又要兼顧後方安危,難為他了……”他把表章合上,“好,就這樣吧。” 他認真地看住法正:“孝直,漢中已得,可以著手攻取東三郡了。”

法正道:“正是,可兵分兩路,北下漢中,南出荊州,兩路夾擊,確保萬無一失。” 劉備思忖著:“讓孟達從宜都北上,先攻房陵,至於北路,”他停頓了一下,“就讓封兒南下沔水,攻西城上庸。” 法正沒有異議,他提醒道:“主公,再一事,需選定鎮守漢中之將。” 劉備踟躕著:“孝直有合適人選舉薦麼?” 法正沒說自己是否擇定人選,卻富有意味地說:“主公是否已默定漢中守將?” 劉備從容地一笑:“孝直知吾也,只是恐要排除眾議,我欲破格擢升,宣令之日會驚嚇眾人也。” “只要張將軍服順,旁人斷斷不敢非議。”法正的話說得很實在。 “翼德麼,”劉備很淡地笑了一聲,“他若不服,我去和他說。”他收住了笑,詢問道,“孝直,我欲設置五軍,你看如何?” 法正道:“五軍?甚好,只是要慎選領軍之將。” “我選了幾個人,”劉備扳著指頭細細數來,“雲長、翼德、孟起、漢昇為前後左右四軍之將,中軍由我統領,子龍……子龍統帥親衛,建為白毦軍……皆給假節之權,哦,不,雲長需假節鉞!” 武將專閫一方,朝廷往往委以便宜行事之權,一般分為假節鉞和假節,前者比後者權大,劉備單單給關羽假節鉞,這是要加重關羽的權柄。在奪得漢中後,關羽北攻襄樊的戰役即將打響,和劉封、孟達攻打東三郡相互呼應,勢必要打通漢水,東逼許都,踐行隆中對兩路出兵戰略。 法正雖然覺得劉備著急,可他並不反對拓境,只是叮嚀道:“雲長若北出襄樊,江陵需留重兵把守,後方不能丟。” 劉備輕鬆地點點頭:“你放心,雲長幾次來信與我商討襄樊之戰,他已秘密排兵布陣,也知在江陵需留下重兵,輕忽不得。” 法正稍微放寬了心,耳聽得劉備輕飄飄地說:“孔明上次進表,說張裕妄蠱人心,他已行便宜逮拿此人。張裕至今還關在成都牢獄裡,孝直以為該怎麼處置他?” 法正一愣,劉備忽然提到張裕,他尚有些措手不及,但因一向對張裕無好感,隨意地說:“這個人話太多,唯有關起來才禁得住他那張口!” “那就殺了吧。”劉備無所謂地說,語氣很輕巧,不似在談及血腥的殺人,倒像在說尋常的三餐飯。 他臉上的表情很淡,閒適地望向遠方,蒼茫的天水之間升起了薄薄的霧水。一行鷺鷥掠過水面,向南輕盈飛去,越過高山棧道,飛向他望不到的地方,在那錦繡如花的城市裡,有他綿長的懷想。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劉備在沔陽設壇場,陳兵列眾,群臣陪位,讀畢朝廷奏疏,拜受璽綬,禦九旒王冠,進封漢中王。 漢中王劉備,此刻站在沔陽高聳如壯士脊樑的壇場上,闊大的風從遼遠的天空落下,又呼嘯著卷上蒼穹,拜壇下排列著上萬靜默的士兵,如荒野上挺拔的青松,在肆虐的風聲中威嚴聳立。 劉備望著那嚴整如鋼鐵城牆的軍陣,“劉”字大纛在頭頂獵獵招展,大風滌蕩起胸中的豪情,他大步走向前,亢聲道:“漢中已定,賴諸將士奮勇殺敵,逼退強曹,孤深為感激,更為感動!男兒七尺,生不戀棧,戰而得名,方為丈夫!如今,漢中克定,是諸將士之功,亦是天佑我大漢!” 高亢的聲音迴盪在大窪中,被來迴旋轉的風聲推來湧去,很久地沒有消散,士兵們都激盪出滿腔激動,揮舞手臂,大聲地吶喊道: “大漢萬歲!” 劉備揮揮手,激動的呼喊漸漸低了下去,他又朗聲道:“漢中雖定,然強曹未去覬覦之心,賊寇或有來犯。今孤欲擇一良將守之,前抗關中強敵,後守益州門戶!” 他揚起手,一名校尉手捧一方裝印綬的紅盒恭敬遞上,他穩穩地接過印盒,身子轉向了拜壇上肅然站立的一班將領。 沔陽壇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印盒上,一個個屏住呼吸,跟著劉備的一雙手慢慢地移動,一點點挪到了將軍們的面前。 劉備一個個地打量著帳前的將軍們,他們每一個都是克定漢中的功臣,近四年的拉鋸戰,與曹軍在崎嶇棧道和嶙峋山谷間艱苦作戰,不折不撓,終於佔據了這至關重要的益州門戶。 張飛與曹軍大將張郃數次交鋒,屢出奇兵,智計不窮,幸得他拼全力牽制西線曹軍,保住了東線主力得以全心而戰。 馬超,提兵整戈雍涼,策動武都、隴右氐羌反曹,使涼州氐族七萬餘人歸附旗下。 趙雲,一身孤膽,臨曹操大軍而不懼,以空寨退兵,畀得士氣高張,破敗曹營先鋒。 黃忠,蒼顏不改勇色,定軍山一戰,身先士卒,力斬夏侯淵於馬下。 …… 他望著他們,露出毫不掩飾的讚美笑容,他從他們身邊慢慢經過,每到一人跟前都會稍稍一停,那印綬卻始終沒有送出。 腳步再次收住了,這一次卻停得很長,印盒在他和那人中間高高的懸浮,士兵們投了目光一望,原來是張飛。 莫非這漢中印綬是要交於張飛麼? 劉備註視著張飛,眼睛裡流露出複雜的情緒,張飛本以為劉備要將印綬交給自己,可他在劉備的眼神裡讀出了其他的東西,劉備彷彿是在對他殷殷地傾吐心聲,希望他支持、信任、理解自己。 “大……”張飛輕一動唇,卻沒有真的喊出來。 劉備挪開了張飛,印盒緩緩地移動著,移動著,忽地停止了,他盯著那人,凝聲道:“文長!” 排在將軍末端的魏延聽得劉備呼自己,茫茫然不知所措,呆了片刻才是一拜:“在!” 劉備對他平和地一笑,聲音威嚴而莊重地說:“孤將這漢中印綬交於你手,你當恪盡職守,不得貽誤!” 不僅魏延,壇上的將軍和壇下的士兵都震驚了,為什麼?鎮守漢中要地的任務要交給一個不大不小的牙門將軍,論資歷,論戰功,在場的哪個將軍不比他強,可是主公居然擢拔他領銜漢川。 “主公,延……”魏延張著嘴巴,一溜又激動又害怕的氣滑了出來。 劉備一凜聲色:“怎麼,文長不敢接印?莫非怕了曹操?” 劉備質疑而犀利的眼神猶如尖利的刀鋒,在一瞬間剝離了魏延的惶恐,澎湃的好勝心膨脹了,他挺起胸膛,大聲地說:“有何不敢!” “壯哉!”劉備高聲讚道,印盒卻不忙著遞出,仍是斂了容說,“孤且問你,如今委你重任,文長欲何處之?” 魏延振振有聲地說:“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主公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主公吞之!” 劉備大讚道:“好!氣魄巋然,有擔當!” 印盒穩穩地放在魏延的手上,劉備用力一壓:“拿好,漢中要地,謹慎守之!” 魏延牢牢地捧住印盒:“主公放心,魏延定不辜負主公重托!” 劉備滿意地點點頭,他回過身,對那拜壇下瞠目結舌的士兵張望了一眼:“孤今特除魏延為督漢中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 隆隆如鐘的聲音傳遍四野,隨著跌宕山風飄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入秋後,諸葛亮才從江陽郡回來。 南中的局勢已暫時穩定下來,他還去見了庲降都督鄧方,兩人密談了數次,決定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起刀兵,目下唯有千方百計求穩,待得漢中戰事平息,再著手處理南中。 回到成都時,卻是傍晚,秋意已如調濃的墨,深得揮不去了。院中的花木拼卻著最後的餘力,迎著沒落的夕照綻放出極致的美麗,為這個最後的瞬間,天地也沉浸在深沉的悲涼中。牆垣上,屋瓦間,長廊下,全塗上了一層淚涔涔的粉色濕痕。 諸葛亮繞過迴廊走到後院,吹面生寒的風讓他頗感衣衫單薄,幾瓣淺黃的花悠悠蕩盪。女孩兒的笑聲像乾淨的一滴水,忽然落在他疲憊的心上,他站著聽了一會兒,不知不覺,輕鬆的笑意飛過眼角的皺紋。 前方的彎橋上,諸葛果正倚著闌干釣魚,諸葛喬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小聲提醒道:“別笑,嚇跑了魚!” 諸葛果卻笑得前仰後合,那魚竿晃來晃去,魚鉤一會兒沒入水中,一會兒飛出水面,在橋下的溪流裡劃出一圈圈漣漪,驚得魚兒紛紛逃散。 “喬哥哥,為什麼釣魚不能動,真麻煩!”諸葛果笑哈哈地說,“不如我脫了鞋子,下水去摸魚!” 諸葛喬嚴肅地說:“釣魚非徒釣耳,乃為靜心修身,誠心格物,致虛靜篤。當日姜尚在渭水垂釣,那是釣魚麼?他是藉著釣魚以觀人世,釣得文王上鉤,也釣來周朝八百年!” 諸葛果晃著腦袋:“我不做君子,亦不要當姜尚,我又不釣文王……”她停下來想了想,“如果能把爹爹釣回來,也是好的。” 她本來在開玩笑,一回頭卻看見諸葛亮對她微笑,她以為是幻覺,死命地眨眨眼睛,那影像沒有消失,反而真實如刀刻,她又聽見諸葛喬畢恭畢敬地稱呼道:“父親!” 諸葛果清醒了,她把釣竿一丟,拍著手大叫道:“爹爹!”她跳起來,像燕子一般撲入諸葛亮的懷裡。 諸葛亮溺愛地彈彈她的臉蛋,手心是溫潤如雞蛋清的軟滑。他打量著三個月沒見的諸葛果,女兒十二歲了,個頭齊著自己的胸口,眉目唇鼻已漸漸勾出少女的輪廓。雖因久病而顯得骨瘦,卻囫圇有了成熟影兒,可他已抱不動她了,再不能像過去一般捧她在懷裡,逗一逗,顛一顛,她還是那一枚紅馥馥的果兒,卻已快蒂落枝頭,去另一棵樹上尋找新的巢穴。 “長大了。”他喃喃,親愛的柔情裡滲入了傷感的沙粒,磨疼了他的心。 諸葛果嘟著嘴巴:“爹爹老不在家,人家長沒長大,你也不知!” 諸葛亮笑著拍拍她的後背,回頭對諸葛喬和藹地說:“你寫的論政文章,我看了,很好。” 得了諸葛亮的誇獎,諸葛喬卻沒有狂喜之態,笑容很平淡,他面對諸葛亮總有些拘謹,撒不開手去迎接養父的親情。 諸葛亮挽住諸葛果:“你娘呢?” “屋裡!”諸葛果扯著諸葛亮往內堂走,大聲道,“娘,爹爹回來了!” 黃月英正坐在榻上縫袍子,聽見女兒呼喊,背過身見到諸葛亮跨進屋來,驚喜地說:“呀,回來了?” 她把針黹活放去一邊:“能待多久?” 諸葛亮悶聲一嘆:“待不久,略坐坐,立馬要走。” 黃月英半嗔半疼地說:“就知道你是勞碌命!”她因想起一件非說不可的事,推了推諸葛果,“果兒出去和喬哥哥玩兒,娘和爹爹有話說。” 諸葛果不樂意地跺跺足:“娘壞死了,人家要陪爹爹,你偏趕我!” 黃月英威脅道:“不聽話,娘施家法!” 諸葛果不高興地翹起嘴巴,氣鼓鼓地走出門,卻在門邊停住,把腦袋掛在門軸上:“不許說我壞話!” 黃月英忍住笑,把門關了,還隔著門縫張望了半晌,確認諸葛果沒有貼著門偷聽。 “什麼要緊事,還得瞞著果兒?”諸葛亮好奇地問。 黃月英回過身來,語氣鄭重起來:“頭一件,主母昨日請我入府。” “哦?” “她問果兒今年多大,哪個月的生日,她還說果兒和公子從小一塊兒長大,脾氣秉性都熟絡,可是配得很。” 諸葛亮恍惚聽懂了,他遲疑地說:“主母這是要……” 黃月英點點頭:“她想將果兒許給公子。” 白羽扇輕輕從諸葛亮的膝上滑落,他竟渾然不覺,他用縹緲的聲音說:“你怎麼說?” 黃月英撿起羽扇,遞給諸葛亮,她抬起臉,目光柔和,輕輕地說:“沒答應。” 羽扇變得重了,諸葛亮幾乎拿不起,手臂像被扎了一針,酸麻著耷拉下去,他費力地把羽扇拿穩了,也把自己坍塌的心思一點點壘起來:“哦,我知道了。” “再一件事,大姐來信了。”黃月英很快將那件事掠過去,像拂走一層灰塵。 書信遞到諸葛亮的手裡,是昭蕙所書,她隨丈夫蒯祺去了房陵,只因蒯祺做了房陵太守。她在信裡說,離開隆中三年了,叔父和昭甦的墳頭該長滿了草,她很想回去看看,可東三郡道裡懸遠,蒯祺又在任上,不能隨她同往,她若孤身復返荊州,也放心不下兒女們,她請諸葛亮若得了空,遣人去墳前祭奠一杯酒。隨信寄來她親手做的一領棉襦和一雙鞋子,送給諸葛果。 諸葛亮輕輕放下信,眼波深溺著幽幽的情緒,像光明背後復雜的陰影。黃月英捧來一具竹笥,壓在他面前,彷彿沉重的心事般,壓住了輕快的念想。 諸葛亮久久地撫著竹笥,也沒有打開,明亮的一線光不期然定在笥面上,緩慢地化開了,彷彿悄然拂落的一滴淚。 他悵然地長嘆一聲:“收好吧,是大姐的一片心。” 他站起身,輕輕地推門出去,落花在風里揚起絕美的臉,落下時,卻結出了萬古不銷的愁。憂傷的醉意在乍暖還寒的空氣緩緩流蕩,像解開了一件扣緊的衣服,扣兒在一枚枚鬆開,而哀傷也在一點點釋放,直到這天地間都充盈著那煙雲般久久不散的惆悵。 他挽了挽袖子,那裡面裝著劉備從漢中發來的信,劉備下個月就要返回成都了,漢中已交付魏延鎮守,劉封孟達已進兵東三郡,關羽也在整裝待發,奪漢中、攻東三郡、北上襄樊這是三記打向曹操心腹的重拳,這正是十二年前隆中對的遠景目標。劉備在信裡說:“隆中大策,今見規略。”諸葛亮讀得出劉備的躊躇滿志,亦讀得出劉備十二年來對隆中對深信不疑的踐行努力。 信的最後,劉備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讓諸葛亮做一件事,把關在牢獄裡的張裕腰斬於市。劉備的理由是:“芳蘭生門,不得不鋤。”諸葛亮幾乎能感覺到劉備滿臉不在乎的輕佻語調。 勝利像春花爛漫,一眨眼開滿了貧瘠的山岡,人的心在急速地膨脹,低調的中庸是可笑的懦弱,連殺人也變成無足輕重的一句夢話,砍下的頭顱不過如折斷的一棵草,根本不值得憐惜。到處都在慶祝勝利,一片瓦一朵花也盛著歡喜的光芒,彷彿天下一統像吹聲口哨般悠閒容易。 諸葛亮卻歡喜不起來,心情莫名地沉重起來,他以為自己矯情,可那鬱悶的感覺像疾病一樣在胃裡冒出酸水,他摁不住,反而愈加疼痛。 也許是想太多了吧。諸葛亮自嘲地笑了一下,卻又想起大姐寄來的信,新的、不能說出的煩惱吐出絲,在心底結成一張逃不出的鐵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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