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8章 第二十三章至親成寇仇,千古英雄同此哀

城破了,房陵城像風乾的雞蛋,輕輕一戳,便碎得七零八落。從荊州來的軍隊大模大樣地湧入城中,房陵太守蒯祺來不及出逃,被兩個小卒當場拿下,他喊了兩聲模糊的口號,聽不出是喊冤還是不屈,頭顱已被輕易地斬落,高高地懸在城門上。血慘的頭顱像飄在天空的一捧枯萎的飛蓬,禁不住風的摧折,迅速地干癟下去,兩瓣嘴唇張開很大,黑炭似的牙齒咬不緊,總有一絲氣息鑽出齒縫,像那頭顱離不開的眷戀。 孟達在攻占房陵的第一天,便給漢中王劉備寄去了一份文采斐然的戰報,不遺餘力地自我表彰,誇大了戰鬥的激烈度,梟首數也往上提升了一倍。孟達是好大喜功的性格,殺死一個士兵能當作陣斬一個悍將,攻破一座城池的功勞似乎屠滅一個國家。他喜歡聽掌聲恭維,容不得批評指摘,他會假惺惺斥責面諛,鼓勵他人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內心深處極愛讚美,仇視不合心意的忠言。

他毫不猶豫地殺死蒯祺,皆因蒯祺罵他“反复小人”。他前一刻還在假惺惺地勸降蒯祺,裝出惜才的仁德模樣,這句斥責剛一入耳,他便打碎了愛才的玻璃心,氣得只想對著蒯祺來一下窩心腳。 蒯祺的頭顱高懸城樓,成了房陵城的空中一景。孟達的火氣還沒消,下令傳首四方,讓房陵郡的子民都看看他們昔日太守的末路,誰敢起叛心,下場還不如蒯祺。 “把蒯祺家人都捆起來!”他陰狠地下了這個命令。 受命抓人的將官領著百人小隊沖入蒯祺家中,把人當端午角黍,一隻只綁得結實,折轉回來復命:“怎麼處置?” 孟達乜起眼睛:“殺了!” 將官露出為難的神色:“將軍,有件事……” “什麼事?”孟達不耐煩地說。 將官顫顫地說:“適才蒯祺的妻子說,說她是……”他吞嚥著硬邦邦的唾沫,“諸葛軍師的姐姐……”

孟達驚住了:“什麼?她是諸葛軍師的姐姐?” “她真這麼說……我們綁了她,這女人的嘴不干淨,一個勁喋喋不休地罵娘。有個弟兄氣不過扇了她兩耳光,她又是哭又是喊,說你們是什麼東西,叫我二弟來,我要當面問問清楚,他是不是當真六親不認,要取我性命自己親自動手,別讓外人幫兇。我說你二弟是誰,她說,說是諸葛軍師……” 孟達緊張起來,殘損的記憶在飛快地拼合起來。他恍惚記得諸葛亮的大姐似乎嫁給荊襄世家蒯氏,上次關羽在江陵設宴款待荊州諸郡長官,他隱約聽關羽說過一嘴。當時如耳邊風,全沒當回事,如今回想起來了,蒯祺的妻子也許真的是諸葛亮的大姐。 他謹慎地說:“不管真假,先穩住她,暫時不要動蒯祺的家人……”他忽然打了個寒戰,“你們沒多手吧?”

將官害怕地縮了一下脖子,他結巴道:“將軍,恐怕,恐怕……” “怎麼了?”孟達嗆著聲音質問道。 將官埋著頭,也不敢看孟達,聲音像被雨淋濕的毛毛蟲,全趴在地上:“蒯祺的兩個兒子意圖反抗,手下沒輕重,不得已殺掉了……還有一個女兒……”他咕咚地吞了一口,“將軍知道,幾個月不食肉腥,弟兄們饞……” 孟達怫然,一巴掌撩將過去,直把那將官打翻倒地,他氣得青筋暴漲,吼道:“畜生!” 他像走獸般來回趟步子,奇怪的恐懼在心膈上長出濕漉漉的綠毛,他忽然覺得被掛在城樓上的頭顱不是蒯祺,而是他的分身。 縱算他屢立功勞,到底只是羈旅貳臣,不比宿臣可以擺資格說過去,倘若犯了重罪,君主顧戀舊情也會寬恕。可他是改叛舊主重投新主,名聲本已不好,常年受著劉備舊臣們的質疑,行事不免有諸多掣肘,犯個小錯尚且提心吊膽,何況是這樣不可彌補的大錯。

是呵,他是奉命出征,殺死房陵太守可以說是迫不得已,還能囫圇過去,可連太守家人也一併戕害,卻到底於道義有虧。 為什麼蒯祺的妻子是諸葛亮的大姐,諸葛亮是什麼人?劉備最倚重的心腹,底下臣僚們竊竊議論,都說即便將來劉備做了皇帝,統領百官的丞相之位一定歸屬諸葛亮,得罪了諸葛亮,與得罪劉備並無二致。 聽說劉備剛殺了張裕,張裕不過是嘴巴碎,愛出風頭,自以為參悟天機,沒有君子恭默之風,好到處宣揚,竟就掉了腦袋,他的死讓許多益州舊人噤若寒蟬。自己和張裕一樣也是益州舊人,會不會也遭到張裕一樣的下場,孟達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猜測劉備的心思。 劉備外懷寬仁,待人厚恩,但他畢竟是君王,君王具有的冷酷、殘忍、心術,他都具有。在他滿面春風的微笑下也許正展開了死亡的玄色旗幟,他殺了你,你還對他感激涕零,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背負數世罵名,這就是政治家的可怕。

劉備是這樣的人,其實,諸葛亮何嘗不是?這君臣二人都把政治心術修煉得爐火純青,孟達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是貓,自己是耗子,天生的一敗塗地。 孟達越想越怕,他頹唐地衰坐而下,抱著頭唉聲嘆氣。
厚厚的包袱像重病人噴出的一口氣,奄奄一息地凝聚在書案上,陽光壓下來,暈出一個明亮的漩渦,彷若哪個女子的指甲印,因揣著宿世仇怨,便把畢生的刻骨恨意都摁在這一印間。 劉備輕輕地撫去包袱上的皺褶,灰布面兒上沒有一絲繡工,像誰寡淡的臉,黯然得讓人氣悶。 這包袱送來後,他也沒有打開過,摸了摸,只覺得很柔軟,像凝成一團的蛋清,也不知是什麼物件。雖然心裡好奇,可到底不會撕擄開,畢竟要有所顧忌。

他把手從包袱上挪開,又去拿起輕薄的戰報,這讓他高興起來,像吸入了新鮮的暖空氣,從裡到外都蕩漾出旖旎春光。 關羽自出師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設計水淹七軍,大勝曹軍,生擒於禁,現已將樊城圍了個水洩不通,兵鋒直逼許都,曹操大為震驚,打算遷都避禍。而同時,劉封和孟達已在上庸勝利會師,東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勝利令人振奮,戰報裡的每一個字都閃著溫暖的金光。 可一旦觸到那包袱,便像摸著了一包鉛水,膩煩的沉重感可惡地滋生著,病菌似的剷除不滅。 人的心怎麼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緒,這就像美好和醜陋同時長在一張臉上,一半兒惹人痴迷,一半兒遭人厭棄,但無論割捨哪一方,都是兩敗俱傷的悲哀結局。 很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猶如一彎靜默流淌的水,劉備抬起頭,看著諸葛亮趨步而入。

“主公!” 諸葛亮拜下去,聲音不高不低,劉備默默地看著他,只覺得心上漏了水,涼絲絲地不甚憂傷。 “孝直病了。”劉備第一句話很沮喪。 諸葛亮有些懵,劉備宣召自己難道是為了談論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劉備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漢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暢談歡飲,忽然就一頭栽下去,驚得劉備魂飛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剛剛榮陞尚書令不到一個月,新官的席位還沒坐暖和。 那之後,法正一直臥床不起,偶爾精氣神好一些,勉強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沈痾,劉備嚴令他在家休養,若不痊癒不准入府勤政。 “孝直積勞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養護,應會痊癒。”諸葛亮寬慰道。 劉備鬱鬱嘆息:“但願如此。”他關心地看住諸葛亮,用長輩的語氣叮嚀道,“孔明也當保重。”

諸葛亮立刻被感動了,有些話不用多說,簡單的兩三個字便積聚了豐沛的感情。他聽得出劉備滿懷的關心,也知那並非虛詞,他感激地說:“多謝主公掛懷!” 劉備嘆道:“而今基業草創,不免惹人浮想,沒有孔明之時,劉備如喪家之犬,空揣抱負,卻是虛度年華。自從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從無兵無地,到如今地跨荊益,兵擁十萬之眾,我很感謝孔明,若沒有你,便沒有今天的劉玄德。” 劉備今天的話太深情,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見了世人的繁複,劉備不是不可以傾訴衷腸,但他召自己來,若是為單純地吐露心曲,這其中一定有蹊蹺的緣故。 劉備幽幽道:“孔明殫精竭慮,籌謀遠慮,方換來今日盛景,本欲與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託。奈何世事無常,不得不辜負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義,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諸葛亮輕聲道。 劉備默然,忽然把手邊的一封信遞給他,目光溺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諸葛亮也不問,默默地拆了信閱讀,這信為李嚴寫給劉備,信的主旨很簡單,專為孟達求情。他說孟達是無心之失,孟達若知蒯祺妻子是諸葛亮大姐,斷斷不會疏忽照顧,釀成慘禍。他已知悔過,深自內疚,恨不能伏誅而自譴,如今正在用人之際,請主公不可因噎廢食,切切護佑忠良苦心。 諸葛亮把信輕輕放回去,臉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沒有表情。 劉備撫著那封信:“不欺孔明,我曾責怪孟達擅害良辜,孟達也曾上書分辯,但畢竟事涉私門,沒有告訴你。” 諸葛亮安靜地說:“主公不必為諸葛亮的私事而嚴責臣下,孟達正在攻打東三郡,不當在此時嚴詞斥之,以影響軍心。”

劉備將那信緩緩壓在一摞文卷下:“孟達方表述委屈,李嚴便上書求情,言辭鑿鑿,一片維護之心。”他悵悵地一嘆,若有所指地說,“我才殺了一個張裕,底下已是非議成海,他們都是益州舊人,難啊。” 諸葛亮明白了,他輕輕一搭羽扇,躬身道:“主公不必多說,亮知道了。” 劉備忽然起身,給諸葛亮深深地伏拜下去,慌得諸葛亮跳過去,用力拉起劉備:“主公何故如此大禮!” 劉備動情地說:“孔明深明大義,焉能不受劉玄德一拜。” 諸葛亮托起劉備的手,用力地說:“亮,受不起。” 劉備長嘆:“忘身為公,盡心無私,天下唯有孔明!”他轉身將那大包袱遞給諸葛亮,“我曾遣人問你大姐消息,她托使者帶這些物甚給你,你拿去吧。孔明放心,她而今一切平安。” 諸葛亮驚愕,他抱著包袱,竟不知如何言表,良久,才顫巍巍地說道:“謝謝主公。” 劉備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為將來計。” 諸葛亮也不知該不該點頭,或者是說一句鏗鏘有力的許諾,那沉甸甸的包袱把他的言辭都壓碎了,他索性什麼都不說。 “人間之不得已何止二三件。”劉備最後有些傷感地說。
秋風在眉梢上描畫,吹白了少年頭,在凋零的季節,什麼都在瓦解,在繽紛,在碎裂,在老去。濃稠慘淡的塵埃中,世界的輪廓是水中的倒映,再極致的美好也不過是不能觸摸的幻想。 門推開時,諸葛亮覺得頭暈,幾乎站不動,倚著門喘了一口氣。 黃月英迎了上前,關切地問道:“臉色好難看,犯病了麼?” 諸葛亮搖搖頭,他本想和妻子說一聲沒關係,卻覺得乏力,聲音也發不出,唯一能做的是像被操縱的木偶般走進屋子,把包袱放在床榻上,然後擁著包袱軟綿綿地坐下。 “這是什麼?”黃月英好奇地問。 諸葛亮還是不說話,他解開包袱的結扣,灰色的皮軟軟地耷拉下去,像被洗去的一攤泥水。裡面臥著一堆碎布,輕輕提起來,恍惚是一件剪爛的衣服,約摸看出是孩子的童衣,已有些年份。 諸葛亮的一雙手都顫抖起來,他認得這件衣服,這是他八歲生日,昭蕙、昭蘇給他縫的新衣。他後來躥了個頭,衣服穿不得了,一直壓在箱子底,昭蕙嫁人時帶了走,說要留個念想。 可昭蕙剪爛了這件衣服。 沒有什麼決裂比這更刻骨銘心,這是他的姐姐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他曾經幸福地擁有兩個姐姐,他在幼嫩的心裡愛過她們,想娶她們為妻,長長久久地擁有她們,聞她們發間的清芬,看她們指頭開出的紅花兒,睡在她們的呼吸裡,一輩子也不要改變,可一個姐姐已在黃土隴中化為枯骨,另一個姐姐與他決裂。 人是不是長大了,就得失去親愛的依戀,只有讓自己沉浸在孤單的悲絕中,才能成就偉大,只是這樣的偉大,代價太慘烈。 諸葛亮發出了一聲悲哀的笑,他摩挲著剪爛的童衣:“她能懷著恨,足以證明她還可以活下去。” “你說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黃月英又迷糊又著急。 諸葛亮將衣服疊起來,昭蕙剪得太碎,布料參差耷拉,也不知用了多少痛苦的狠勁。他疊了很久,才勉強成形,他低下頭,深深地呼吸著,彷彿被拖入了一場漫長的夢裡。 “孔明?”黃月英擔心地去拉他的手,卻以為自己觸到了一塊冰。 諸葛亮抬頭的一剎那,黃月英呆住了,她看見的諸葛亮陌生得讓人害怕,淚水彷彿衝潰堤壩的洪水,從發紅的眼窩深處洶湧而出,洗軟了他硬朗的輪廓。可他沒有吭一聲,強烈的痛苦被他死死地咬住,猶如咬住一把鋒利的刀,傷害的血都獨自嚥下。 黃月英在一瞬間明白了,她驀地牽住諸葛亮,對著他嗚咽道:“幹嘛總苦著自己?” 諸葛亮嘆了口氣,輕輕拿起衣服,力氣卻在忽然間鬆懈了,手一鬆,衣服飛了出去,哭泣著飄成一片碎裂的雲,彷彿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建安二十四年漫長得像永遠都過不去,似乎這一年將成為永恆的化石,深重的秋天彷彿隱隱憂傷的情緒,在天地間慢慢凝聚起來,猶如一片無形的陰影,籠罩著世界的每個角落,即使在天涯海角處也尋得著那涼颼颼的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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