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一章虎口拔牙,逼退曹軍取漢中
楊洪才踏進門,夏初的風像偷襲的親吻,從耳後輕輕掃過他的眼瞼,一陣的酥軟和一陣的溫暖彼此呼應,他頓時覺得渾身通泰。 諸葛亮正在和一個年輕官吏說話,他抬頭看見楊洪進來,示意他先坐下,卻仍和那人說道:“你回去後告訴安遠將軍,目下主公正與曹操爭漢中,南方不能亂,當以穩定民心為主,他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若有非常之事,可以非常處之,切切,不得妄行貿舉,也不得擅傳誹語。” 楊洪記起來了,這年輕官吏叫常房,在鎮守南中的庲降都督鄧方手下任職,去年各郡縣遣吏來成都上計時,在益州牧公門見過一面。 常房答應著:“雍闓煽動百姓脫離益州,該怎麼處置?” 諸葛亮慎重地說:“雍闓為益州豪族,其勢不可輕忽,暫不要動他,若他肯與公門相商,可以好言相答。” “這是縱容罪行麼?”常房反問道。 諸葛亮被問得一怔,他耐心地解釋道:“雍闓只是有煽動嫌疑,言辭之謗,不足為罪證,若按律徹查,或會激憤其心,倒給別有用心者以肇禍的口實。在此非常時期,只能求穩,漢中前線膠著不下,後方不可亂。” 常房雖然以為諸葛亮慮事在理,卻過不了正義的坎,義正辭嚴地說:“為穩定後方大局,便虧損公義,房私以為不可取,應著有司徹查,若有反叛之行,當量刑而斷!” 楊洪看出來了,常房是個死硬的鎬頭,敲下去不知輕重,諸葛亮是圓榫,常房是方卯,怎麼也嵌不到一塊來。 諸葛亮對這頭犟牛莫可奈何,不得已說道:“該怎麼處置,我已在給鄧安遠的信中言明,虧不虧公義,事決後再做定論。” 諸葛亮的話說得四平八穩,卻透著不可爭辯的強硬,他素來溫和,當斷之時卻不容置喙,這是天生威正剛嚴的宰相氣魄。常房再有非議,也不能和諸葛亮做徒勞無用的口舌辯。 沒有人能挑戰諸葛亮的權威,他行事公正無私,挑不出毛病的完美讓人膜拜,即便偶行權宜,也不為私心所礙。一個人事事以公為先,他便擁有了無懈可擊的權威。 常房只得抑住滿心的不服,行了禮告辭離開。 諸葛亮輕輕舒了一口氣,持起羽扇揮了揮,他剛和常房談了兩個多時辰,常房又是個較真的性子,每句話非要反復和他解釋,待得一場談話結束,已是口乾舌燥,額頭冒汗。 “益州郡出事了麼?”楊洪擔心地問。 諸葛亮取過銅卮飲了一口水:“交趾太守士燮勾連益州郡大姓雍闓,煽動蠻夷反叛,欲獻土交州,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庲降都督鄧方將交趾派往益州郡的特使斬首,現在已壓下這股逆流。但叛心已生,恐難真正服膺。” 南中從來不是平靜地,自秦漢在西南夷設置郡縣,蠻夷常常反叛,中央王朝為穩定西南這塊沸騰的土地,在幾百年的時間裡,耗盡了人力財力。至多維持十數年的太平,往往因為賦稅增收過重,或官吏盤剝深刻,或蠻夷始終不絕的反漢情緒,再次掀起反叛浪潮。 楊洪疑疑惑惑地說:“交趾太守士燮平白地勾連益州郡造反……奇怪呢。” 諸葛亮諱莫如深地一笑:“不奇怪,季休可想想交趾為誰掌轄?” 楊洪頓時醒悟,小聲地驚呼道:“是江東!”他不禁憤憤,“好個陰險之策,趁著我們與曹操爭漢中,無暇南顧,他們便在我們後方攪擾。” 諸葛亮幽幽一嘆:“季休所見甚深,江東無非想藉刀殺人,他們不出面,只在暗中挑撥,你還尋不著他們的把柄。” 楊洪忡忡道:“只怕他們再興風波,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諸葛亮仰頭沉吟:“季休,自你署蜀郡太守以來,諸事皆由你操辦,主公前次來信,對你大加褒獎,幸得有你贊興軍功,漢中前線方才步步告捷。” 楊洪不知諸葛亮忽然誇讚他是何意思,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得傻笑一陣。 諸葛亮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我想把成都交給你,我要離開幾天,這段日子便有勞你多費心。” 楊洪一驚:“軍師要去哪裡?” “江陽,”諸葛亮肯定地說,“我不放心,去南邊看看,若有變故,也好當機決斷。” 江陽郡在蜀郡以南,其郡治江陽位於岷江和沱江的交匯處,東南方為庲降都督治所朱提郡,西南方為這次叛亂的益州郡。該地剛好處在南北交界,既能兼顧成都,又能鳥瞰南中,水陸四通八達,無論哪一方有變,皆可在短時內趕赴。 楊洪了解諸葛亮是個事無鉅細皆親為之的謹慎人,他誠服地說:“軍師既有南鎮案行之謀,洪當竭盡所能,不敢輕辭!” 諸葛亮感激地說:“多承季休擔當!” 門外走來一人,卻是修遠,因見楊洪在,忍著話沒說出來,楊洪看出他欲言又止,也知是自己在場,匆匆寒暄兩句便離開了。 修遠立刻湊上來:“先生,可不得了!” 諸葛亮用白羽扇壓住他的肩膀,將他拔高的聲音一併壓低了:“外邊傳開了,說南中叛亂,雍、雍什麼,”修遠想不起那個名字,索性抹開了,“反正就是攛掇南中蠻夷造反,叛軍已集結待命,要兵臨成都呢!” 諸葛亮沉聲道:“傳謠言的是誰?” 修遠不樂地哼了一聲:“還能有誰,張裕張半仙唄,他說癸卯年南中有大變,前一年壬寅年,什麼赤龍入江,不得而返,吹得有鼻子有眼的,府中僚屬都圍著他問東問西!先生,你可瞧好了,不出半日,這番話定傳遍成都大街小巷,還不知會嚇唬多少人!” 諸葛亮將案上的一卷文書輕輕拿起,忽地重重一拍,聲沉如鐵石:“立即下令,抓起來!” 修遠心裡一抖,他很少看見諸葛亮發火,這突然生氣的諸葛亮讓他措手不及,他顫顫地問道:“抓誰?” “誰散佈謠言抓誰!”諸葛亮說得斬釘截鐵,羽扇柄用力敲在書案上,杵出一個生硬的印子。
劊子手朝天吐了一口唾沫,攥了攥手中的鋼刀,頭頂上的陽光穿透了一片蒼色的雲,剛好落在劊子手身後,拖出長長的尾翼。 死囚跪在雲影裡,像鴕鳥下的蛋。他仰起頭,貪戀地向陰影外嗅著陽光的滋味兒,奈何陽光離他太遠。他需得用些力氣,才能讓自己捕捉到那若斷若續的暖意,那隨風撲臉而來的黃白飛絮,像鄴城每年春季揚起的黃沙,閉上眼睛,恍惚以為自己魂歸故里。 他突地想起自己還有一篇詩文沒有收尾,昨天剛剛構思好,是那麼絕佳的一句詞,對於好尚詩騷的文人來說,作文得佳句比賺了一萬錢更有滿足感,奈何因為雜事便耽擱了。本來想在今夜賞玩月色,酌酒寫詩,卻被突然而至的死亡宣告一刀阻斷。 劊子手殺過太多的人,見過無數種臨界死亡的表現,大義凜然者有之,尿了褲子者有之,嚎哭著喊冤者有之,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優雅的死囚,面對死亡彷彿面對一首最終都要吟誦的詩,他在心底嘆息一聲“可惜了”。 鋼刀劃了一劃,像撥開一池靜止的水,從雲影的中心穿了出去,兩瓣暗紫的光一閃,而後,很多的血刷過刃面,如爆開了花的水井。 頭顱掉了,不帶任何猶豫,彷彿不是劊子手揮刀斬斷,而是他主動拗斷了自己的脖子。 血流了很久,像剁爛了泉眼,無聲地湮紅了綠茵茵的青草地。一隻蟲豸躲避不迭,翅膀裹了厚重的血,騰了一下,沒飛起來,躺在血泊裡再也沒了掙扎的力氣。 劊子手對死囚知之不多,他是殺人工具,不需要具有作為人的情感好惡,他只知道死囚喚作楊修,但現在只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劊子手刀法很好,每次行刑都猶如雷電驚閃,往往一刀劈下,頭顱滾落,死囚可以不帶痛苦地死去。這一顆頭顱應該也很享受這種快捷的死亡,血淋淋的嘴角似乎還掛著笑。 主簿楊修的腦袋剛一掉地,魏王曹操就知道了,他正犯著頭風病,躺在榻上呻吟不住,聽軍正報告完行刑情況,連頭也懶得點,朝里翻了個身。 死了,死了,又一個自負才高的儒生死在他的刀下。 曹操從不計算自己殺了多少人,人一旦計較得失,便會產生負疚感,按世俗的說法,他背負的血債太多,若是挨個細數,從天亮數到天黑也數不清。他不是道德君子,不需要做一惡而記一事,做一善也記一事。當你握住了刀,便不要去考量善惡標準,要做君子,就不要去往血海搏殺裡爭天下;要爭天下,君子的行為做派裝裱門面可以,拿來作為行事準則便是愚蠢。 可這一次殺人到底有不同的意味,不是殺的人是什麼驚世駭俗的身份,他連孔聖人的後代都捆去刑場一刀砍了,只是他殺的時機彆扭。他被迫困在漢中這座死氣沉沉的牢籠裡,眼睜睜地感覺敵人近在咫尺,偏偏殺不死一個敵人,卻只好殺自己人,殺戮從鄴城殺到許都,又從許都殺到漢中。 他竟想起自相殘殺這個可笑的詞,倘若自相殘殺當真成為他現在繞不開的厄運,他還能戰勝敵人麼? 他捶著床板,嚎叫道:“雞肋,雞肋!” 劇烈的頭痛吞噬了他的呼喚,他死死地抱著頭,思維卻不消停,很多記憶無恥地擠了進來。他隨意地抓了一把,抓住的竟是自己曾經對劉備許過的一個荒唐的諾言,若有朝一日兩人刀兵相見,劉備堅壁清野,他當退避不爭。 那就把漢中讓給……讓給劉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