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5章 第二十章千古名役,奇襲定軍山

一把鋼刀緊緊地攥在手中,輕輕一揮,凌厲的光芒劈出去,刀鋒碰著無處不在的流風,穿過無形風牆,嗡嗡之聲向周遭逐漸瀰漫。 “真是好刀!”修遠由衷地誇讚道,伸出手在刀刃上輕輕一碰,未曾著刀,已覺得寒氣逼人,指頭竟生出痛意。 “那還用說麼,蒲元果然是冶兵大家,這刀還不算什麼,還有更好的呢!” 馬謖得意洋洋地揚起刀,左一刀,右一刀,劈得四周刀光閃爍:“修遠,尋個結實的物甚來,我試試手!” 修遠到處搜了搜,這裡是諸葛亮設在左將軍益州牧府的辦公之屋,屋裡堆滿了文卷,四壁垂掛的不是地圖,便是諸葛亮自製的各種機械草圖。唯一的蘭錡上有兩把劍,是劉備送給諸葛亮的賞物,不合拿來給馬謖試手。 他絞盡腦汁想了想,把自己身上佩戴的短匕遞過去:“只有這個。”

馬謖不滿意地擰起眉毛:“湊合了,你放下。” 修遠扒開劍鞘,把匕首放在書案上:“放這里合適麼?” 馬謖兩隻手齊齊攥緊了鋼刀:“等著看好了!”他咬起牙齒,高舉雙手,悶悶地喝了一聲,只見一道白光直劈而下,“哐”的一聲刺耳破裂聲,那短匕碎成幾片,碎片飛出去,直砸在牆上,活活刮拉出參差的毛邊弧線。奈何馬謖起手太過用力,收不住勢頭,刀鋒壓著書案往下拉,書案也裂開了,案上的文書嘩啦啦全甩落下去,有的摔得太狠,韋繩斷了,竟散成了數片。 “啊呀,不好了!”修遠急得大叫,手忙腳亂地去撿文書。 馬謖也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噹啷丟開鋼刀,跟著修遠撿文書,兩人忙得一頭汗,余光卻瞥見諸葛亮竟走了進來。 為什麼諸葛亮每次都在自己闖禍的瞬間出現?馬謖很沮喪,他想這一定是上天的作弄,讓他所有的錯誤都暴露在諸葛亮面前,連耍橫推諉裝聾作啞也沒機會。

“這是怎麼了?”諸葛亮錯愕地看著滿地狼藉,骨架分離的書案,散亂的文書,一柄歪斜的鋼刀,在每個角落打旋的碎刀片,似乎明白了,喝道,“快收好,還有正事!” 他不得已,越過一地裡橫七豎八的文書走進來,後面卻還跟著楊洪,修遠慌忙挪開一處空位,拖來兩方錦簟。 諸葛亮請了楊洪坐下,歉然一笑:“季休勿怪,這倆孩子頑皮,總惹麻煩。” 楊洪聽諸葛亮稱馬謖和修遠為孩子,其實兩人已年過弱冠,不免莞爾:“無妨。” 諸葛亮嚴肅了神色:“議正事吧,”他將羽扇放去一邊,打開手邊的小木匣,從裡邊尋來一封信,“主公發來急信,請增兵漢中,季休怎麼看?” 楊洪一面看信一面說:“洪以為當增兵!” “增兵固然,但一是兵援所求糧草資費甚多,恐成都不勝其力,二是後方隱憂未除,季休該知,巴蜀邊夷時有叛亂,故而躊躇。”諸葛亮顧慮道。

楊洪把信還給諸葛亮,鄭重地說:“漢中為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方今之事,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 諸葛亮捏著那信,久久地思考著,俄而,他對楊洪道:“季休,發兵非小事,若是我請你統籌調兵事宜,你可肯擔當?” 楊洪慎重地說:“倘若軍師信得過楊洪,洪當仁不讓!” “好!”諸葛亮輕輕呼了一聲,“季休,我當請你暫署蜀郡太守,專領蜀郡軍政,請季休不辭!” 楊洪驚異了:“蜀郡太守?法孝直才是蜀郡太守,我怎能越俎代庖!” 諸葛亮寬解道:“無妨事,我當向主公言明,孝直遠在漢中,不能兼顧蜀郡,而發兵之事全在蜀郡,必得暫署郡官,以為軍務之急。” “可是……”楊洪吞吐著,他不是不肯擔當蜀郡太守,而是擔心法正會多疑。法正是出了名的心眼如針,一餐之仇尚且睚眥必報,如今奪了他的官位取而代之,還不知他會怎樣刻骨銘心地忌恨你。

諸葛亮自然猜得中楊洪的擔憂,他也不點破,只從那小木匣裡又取來一封信:“這是主公同時發來的急信,你看看。” 楊洪遲遲疑疑地接過來,才看了數行,便生出如釋重負的感動。劉備在信裡說軍務緊急,可選賢才暫署蜀郡太守,為發兵之用。 “季休,此番可肯答應?”諸葛亮靜靜地問。 楊洪不猶豫了,他微微立起身體,合手一拜:“為主公大業,當仁不讓!” 諸葛亮含笑著點點頭:“季休勇於擔當,可為群僚表率!事不宜遲,我今日便以益州牧公門名義署新任郡守之令,季休明日則可上任!” 楊洪匆匆和諸葛亮說了些緊急事務,便推門離開了,馬謖本一直在豎著耳朵偷聽,此刻湊上來:“軍師,你讓楊洪署蜀郡太守,不怕法孝直心生報復?”

諸葛亮緩緩地將兩份信放入匣中:“孝直不是這種人,他雖有睚眥之行,但在大義之前,他也能捨小利而求大全。” “是麼?”馬謖不可置信,他嘟囔著,從地上抱起兩冊文書,交給修遠去分類。 諸葛亮不想解釋,他不愛宣人惡言,也不愛背後論人,他起了另一個話題:“幼常,你隨蒲元煉兵,長學問了麼?” 馬謖以為諸葛亮要和他算賬,縮著頭沒敢吭聲。 諸葛亮知他心怯,也不計較,微笑道:“再有半月,五千刀具煉成,屆時若楊季休發兵已完,你隨新增之兵,護送兵具去漢中吧。” “去漢中?”馬謖睜大眼睛。 諸葛亮拿起羽扇,拂開膝上的灰塵:“不願意?” 馬謖撥浪鼓似的搖著頭:“不,願意!” 能去漢中前線,在激烈的戰事對撞間感受男兒血性,賺一個匹馬疆場的壯烈美名,比埋首案牘做刀筆吏更吸引他。他渴望馬革裹屍的英雄結局,寧願死在烈烈烽火的沙場上,也不肯老死床笫。安逸的天倫之樂於他只如浮塵,他要的是震破耳膜的激烈,隨時聆聽戰鼓催奮,在生死邊緣舔舐傷口,那是極痛極快的壯懷。

在最年輕最強壯的年紀,去戰場上陶鑄金子般的功業,把自己的名字鐫刻在武功偉烈的青史上,是馬謖一生的夢想。馬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在膨脹,他想起小時候和諸葛亮的戲言,不知不覺笑彎了眼睛。
一場名傳千古的戰鬥已在定軍山拉開帷幕。 從成都緊急發遣的精兵方到漢中前線後,劉備果斷決定放棄陽平關,大軍稍作休整,南渡沔水進抵定軍山,沿著定軍山勢緩緩推進,依險設寨,憑障安營。為了爭奪定軍山,曹軍也在山下布列東南兩圍,夏侯淵屯守南圍,張郃屯守東圍,互為掎角相持。雙方就在定軍山嚴陣對峙,彷彿兩隻爭獵的鷹隼,咬死了定軍山這珍貴的獵物,便是咬死了漢中的心臟,誰勝得定軍山之戰,誰就擁有漢中。 定軍山,位於漢水以南,山勢為東西走向,十二座山峰連環起伏,當地人稱為“十二連珠”,比之於如雄偉峻拔的秦嶺和大巴山,定軍山彷彿精巧的小家碧玉。她為東面婉約的漢中平原聳起了一座巧致的拱門,翻過她玲瓏的軀體,漢中平原昭然眼前。

建安二十四年的正月,新年的第一聲爆竹在定軍山的夜空下炸開了花,燃著火的竹屑戳穿了天空的沉默,猶如億萬顆忽然綻放的翡翠,從山林荒野飛向天,又從天上灑滿人間。雖在行旅間,蜀軍和曹軍卻不忘記過年,各營都派發了酒食,只不飲醉,足夠盡歡。隔著山坳間的叢叢林木,影影綽綽能看見對方營地裡燃起的火把,明亮得掃開了黑夜的盲角。風是隱秘的信使,把那慶賀新年的喧嘩傳入對方耳中,既是敵人在歡飲取樂,那素日高懸在腦門頂的警惕心便卸入了醉意熏熏的腹中。 而一支軍隊卻潛行在茫茫夜色中,馬銜枚,人禁聲,刀緊緊地摁在鞘內,咳痰之聲死死地悶在臟腑內,緊緊地貼著山的陰影行走,悄悄地逼近曹軍外圍。 馬謖被夾在潛行的士兵間,他覺得靴子裡漏進去一石子,硌得極難受,很想脫下靴子倒出那枚石子。可山道太狹窄,兩人並肩而行,胳膊擦著胳膊,不小心,臉還碰著臉,留不出空隙給他整裝,他若稍等一等,落在隊伍後面,行軍速度很快,又擔心掉隊。

他只好忍著難受,一路上卻在想那枚石子,怎麼走怎麼彆扭,心裡的梗刺激了生理的梗,竟崴了一下腳,險些將旁邊的士兵撞下山去。 前後左右的士兵都拿刀一般的眼神去恨他,因有軍令,又不合當場罵出來,便在心裡噴了一聲:“書生!”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馬謖一回頭,山野間綠瑩瑩的光抹出一張笑臉,恍惚有螢火蟲從他瞳中飛出來,眉眼在飛,笑容在飛,是魏延。他挨近了馬謖,用細得彷彿呼吸的聲音說:“幼常若是走不動了,便在此暫歇,或者,我遣人送你回去。” 馬謖氣得一把推開他,魏延這番“好意”戳傷了他的自尊心,魏延和他年歲相當,若算月份,還比他小,可魏延已是身經百戰,屢立戰功,劉備數次在眾將面前稱讚魏延可堪大用,儼然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可他馬謖卻勞於案牘,每日不是抄文書,便是和自認為骨鯁的文墨吏吵嘴辯難。他平生最恨旁人拿他當書生看,每次看見自己被墨浸黑的手指,便恨不能剁下來。今日好不容易逮著個上戰場的機會,正可趁此機會洗刷自己身上那濃厚得令人生厭的文氣,偏還要被魏延諷刺。

魏延見馬謖生氣,他既不道歉,也不解釋,笑臉卻更飛揚,若不是在夜行軍中,他幾乎想吹聲口哨。他用力攥住刀把子,嗖的一聲奔到了前方,彷彿一支輕捷的羽箭,沒入那一片霧濛濛的夜色中,背鎧的亮光卻隱沒不去,星星般閃逝。 馬謖瞧著那抹跳躍的亮色,又嫉妒又氣惱,靴子裡的石子似乎被他踩化了,彆扭的感覺在瞬間消失,他猛一提氣,越走越快,竟連續超了三四個人。 忽然,行進中的軍隊彷彿被巨石遏住,退潮般匍匐而下,前方有隱隱的火光像流動的水幕漾上來。曹軍大營就設在山腳下,從山腰到山腳是連片豎起的鹿角,一排排整整齊齊,彷彿上萬持刀的士兵。 一聲清亮的呼嘯猶如夜梟出林,頃刻間,潛伏的蜀軍躍身而出,亮晃晃的刀舉手一揚,削鐵如泥的百煉刀平揮出去,鹿角成片地劈倒,“啪啦啪啦、啪啦啪啦”,響聲撕開了黑夜矜持的衣裳,也驚動了營壘裡的曹軍。

但一切都太晚了,待得曹軍意識到蜀軍偷襲時,鹿角已經砍倒了一大半,隨即,大火燃了起來,赤焰如長龍舞蹈,直燒到營門口,瞬間將兩個出營來探究竟的斥候吞噬掉。 火光映紅了定軍山的天空,彷彿在為新年呈現一場盛大的獻禮,五千蜀軍手持蒲元新制的百煉刀,殺入了混亂的曹軍營壘。 可這僅僅是開始。 曹軍的第一道防線在黑夜中瓦解成流蕩的黑煙,魏延率領的先鋒隊推鋒前進,一直殺到張郃屯守的東圍。而後,蜀軍幾乎全軍出動,後續部隊源源不斷地湧往東圍,前赴後繼,生死拋外,彷彿把那東圍當作一頓豐盛的新年餚饌,勢必要頃全力吞入腹中。 魏延從憤怒的烈火戰場殺出來,手裡提著兩顆首級,他跑到馬謖身邊:“知道為什麼集中兵力攻打東圍嗎?” “圍點打援。”馬謖不以為然地說。 魏延笑嘻嘻地說:“幼常書生談兵比趙括強多了!” “你他娘再胡說八道,我摘了你的腦袋!”馬謖冒火了。 魏延哈哈大笑:“先保住自己的腦袋吧!”他揮了一揮滴著血的刀,“說老實話,你煉出的刀真不錯!” 馬謖哭笑不得,他真想一刀劈開魏延的腦袋,看看那裡面到底長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戰鬥從深夜一直持續到天明,素有勇武之名的張郃也抵擋不住蜀軍這不要命的衝鋒,東圍共有十七屯,一夜之間便被蜀軍拔去了十二屯,最後五屯便似被暴風雨摧毀的大船僅剩的兩片木板,在狂暴的汪洋中攀附著最後一點兒無望的希望。 魏延當先摧鋒,東圍十七屯,他便拔了五屯,每攻下一屯,他都會問倖存的曹軍士兵:“張郃在哪裡?” 他聽說過張郃的威名,知道張郃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五子戰將,張遼、張郃、徐晃、於禁、樂進,這五位萬人敵名震天下,戰功彪炳,是曹操手中的精銳王牌。曹操歷次征戰皆隨從周旋,幾度救敗局於狂瀾,振士氣於傾覆,屬於他們的英雄傳奇足以令世人驚嘆,有武將甚至認為能死在五子手下,此生便不虛度。 這也是魏延的理想,如果能和天下名將對決,勝之,會令他在一夕之間成為天下名將,敗之,也是一種轟轟烈烈的壯闊美麗。他不怕死,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會死,他自信地以為自己可以戰胜張郃,如果上天給他機會,他想和五子一一過招。 去年聽說樂進病逝,魏延獨個鬱悶了很久,他不僅僅是惋惜英雄辭世,更遺憾自己再沒有機會與名將決一生死,他一度懷疑這是蒼天對他晚出世的懲罰。 生於亂世,要么埋首山野寂寂無聞,要么策馬疆場轟轟烈烈,即便是死,也要在絢麗中結束生命。魏延把人生分成了兩個極端,他不給自己留中間道路。 因為留名千古的英雄往往走極端,人只有偏執才能成就偉大。 又拔下一屯! 魏延還在找張郃,他已殺入了東圍中軍的營壘前,他看見一面“張”字大旗迎風招搖,粼粼火光淌在上面,紅艷艷地晃動出奇形怪狀的褶子,像兩個激烈交戰的將軍。 他瞬間激動起來,聽見血管裡突突的跳動聲,每個毛孔都在彈跳出嗜血的狂潮。戰場的喧囂在這個時刻成為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吶喊都在向外坍塌。他拉過一匹戰馬,飛鷹似的跳上馬鞍,手持長刀殺向那面不肯退縮的旗幟。
蜀軍圍點打援的戰術在天明時起到了效果。 當南圍的夏侯淵聽說東圍張郃受困,也不暇多想,緊急率軍馳援,他是烈火爆炭的脾氣,往往因瞬間的急躁而不顧後路。曹操多次勸他少恃勇而多行智,他雖然當時口口聲聲地允諾,事後卻把曹操的叮嚀丟入腦後,遇著緊急之事,牛脾氣一上來,深思熟慮的判斷蕩然無存。 一支伏兵一直在等待夏侯淵的到來。 這支軍隊由劉備親自率領,法正為參謀,黃忠為主將,他們已在定軍山的霜凍叢林間等候了整整一夜,聽見寒冷的風颯颯地捲起滿山的碎枝葉,撲向被蜿蜒山巔割開的天幕。 身體是寒冷的,心裡卻燒起一盆火,那是對勝利強烈的渴望,對疆土狂熱的夢想,猶如苦盼千年的一個難得的期頤,因為太渴望乃至於沒有了耐煩心,便以為這一夜的等待過去了幾個世紀。 夏侯淵的援兵毫無防備地進入了蜀軍張開的口袋中,他們以為蜀軍正在全力以赴爭奪東圍,壓根就想不到蜀軍會分兵設伏,定軍山寒冷的風麻痺了他們的大腦。 夏侯淵便像一隻愚蠢救火的耗子,一步步走入了死亡的口袋。 那一天是建安十九年正月初三,夏侯淵這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可他也沒有機會懷念了,他自己反而要成為被懷念的一部分。 法正從草叢裡跳了起來,他掄了掄胳膊,撈起鼓槌,重重地摔打在牛皮鼓上,激烈的鼓聲伴隨著他嘶啞的吼聲:“衝鋒!” 而後伏兵四起,億萬的飛箭籠成一片黑雲,層層疊疊壓在曹軍的頭頂上,那像是泰山王屋的巨大力量,天下沒有凡人能夠抵擋。 黃忠披甲上馬,一縷白髮從兜鍪的邊緣飄了出來,為他略帶猙獰的神色增添了一抹柔和。他在馬下是年過七旬的老人,騎上戰馬,他便是可當千軍萬馬的勇將,年紀在鋒利的刀刃下,和頭顱一樣脆弱。 他咆哮著,像一匹年富力強的野狼,當先沖入了混戰中的山谷。
魏延拉起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那一瞬,他有種凌空飛翔的豪邁感,他彷彿成了雲端的天神,俯視著如微塵般的芸芸眾生。 那面旗幟離他更近了,他甚至可以一探手便扯下幾縷流蘇,長刀下滾翻的頭顱是催迫的戰鼓,為他臆想中驚世駭俗的一戰敲響了前奏。 張郃,我來了! 他在心底狂呼,他幾乎想放肆地大笑,戰場的硝煙在他的周遭起落如英雄一生的跌宕,他便要踩著跌宕邁向輝煌。 “魏將軍!”後面有斥候扯著嗓門號呼。 魏延不情願地回過頭,是個傳軍令的斥候,他心裡有種不好的感覺。 “主公軍令!”斥候一板一眼地說,“魏將軍速回軍馳援!” 魏延很想違令,他戀戀不捨地盯著那面“張”字大旗。 “魏將軍!”斥候催促道。 “知道了!”魏延沒好氣地說,他最後又看了一眼那面流光溢彩的旗幟,無奈地調轉馬頭,馬蹄一頓,那明亮的背影遠遠地離開了那面旗幟。
定軍山下這場戰鬥注定將成為千古傳說。 魏延率領馳援的先鋒部隊趕到戰場時,卻發覺自己其實可以不用來。 七十歲的黃忠在戰場上是嗜血的野狼,比他年少兩輪的夏侯淵卻變成了耗子。 擁擠不堪的山谷像在炒一鍋大雜燴,天空密佈著交錯的羽箭,嗖嗖之聲灼燒掉山林間的寒氣,地上是堆積如山的屍體,舊的血沒有乾,新的血便加上去。夏侯淵找不到一條可以撤退的路,他的前面沒有路,他的後面更沒有路。 黃忠的闊首長刀舉起來,像從天空劈下的一道閃電,他大喝了一聲,夏侯淵居然在這一刻心膽俱裂。 他征戰二十年,從來沒有害怕過,數次瀕臨死亡絕境,他也坦然面對,視死如歸是武將必備的素質。 可他竟害怕了,恐懼的感覺像衣服脫了線,涼意便順著斷線處緩慢攀升,一直爬到他的頭頂,在天靈蓋這個地方停住,輕輕地揭開頭顱,把恐懼植入身體裡。 一瞬間,夏侯淵忽然想起曹操殷殷的囑咐:“為將當有怯弱時,不可恃勇也。將當勇以為本,行之以智計;但知任勇,一匹夫敵耳。” 這番告誡前所未有地清晰,在最後的時刻,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重重地敲入他的骨髓裡。 他被黃忠攔腰斬斷,兩半身體分別從兩邊栽落馬下,血以滑稽的方式噴出來,轉著漩渦飛舞,向著四面八方熱情地奔跑,像新年炸開的爆竹。 有士兵親眼目睹了夏侯淵慘烈的死狀,當場就吐了個撕心裂肺,這種死法太殘酷,把人心底的恐懼全部扒拉出來,曹軍的士氣陡然間滑落到最低點,不等蜀軍威逼,就紛紛棄甲投降。 魏延隔著遠遠的距離,看見那一幕血腥之景,他咕咚吞了一口唾沫。 他於是後悔了,早知道就違抗軍令,非要和張郃大戰一場不可,黃忠能腰斬夏侯淵,他魏延就不能斬首張郃麼? 張郃,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你不能死在別人手裡,更不能死在床笫上,只有我魏延才能取走你的性命! 魏延發了個毒誓,他這輩子若不能手刃張郃,他便投繯自盡,永不為人! 定軍山已是歡聲雷動,漫山遍野飄揚起蜀軍的旌旗,士兵將鎧仗和頭盔拋向天空,鋥亮的光刷出去,整片天都透明了。白髮黃忠策馬來回奔跑,嗚呼喊叫的模樣像個十來歲的孩童。 魏延也覺得高興了,他用雙手合攏在嘴邊,吹了一聲嘹亮的口號,他對趕來的馬謖說:“幼常,你煉出的刀真好使。” 馬謖瞪了他一眼,他跳下馬,將手裡的鋼刀刷地收回鞘,動作太故作瀟灑,上半身搖擺過大,腳底下打滑,一跤跌了個結實,直摔在一攤血裡。 魏延樂得大笑,也不管馬謖用如何刻骨銘心的眼神恨他,越發笑得暢爽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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