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4章 第十九章坐鎮後方諸葛穩民心,久攻不下劉備求援軍

日中時分,左將軍府來了一位陌生人,瘦小乾癟,像是長年臉朝黃土的老農。年紀卻也不大,黑炭似的臉是烏云密布的陰雨天,五官在那壯闊的黑色裡失了清晰的弧度,只有兩隻黃豆眼睛賊亮,像泥沙裡跳出的兩顆發黃光的玻璃珠,因是羅圈腿,走起路像總在地上寫一撇。侍從領著他直入府門,惹來府中僚屬頻頻矚目,他也不當回事,眼皮也不彈一下。 侍從推開議事正堂的門,恭謹地說:“先生請在此稍作等候。” 他不說謙話,也不詢問,抬腿就往裡走,裡邊卻已等候著數個官吏,乍見一個糟污的干瘦男人大喇喇地走進來,也不知是誰家進城來打秋風的遠房親戚,低著腦袋想一想,各公門裡著實沒有這號人。那人也不和眾官吏打招呼,踅著步子找了找,尋得一方席位便坐下,順手摸來一冊書,旁若無人地翻來讀。

“誰呢?”李邈捅了捅張裕。 張裕辨認了半晌:“不認識,”他忽地想起一個玩笑,噗嗤笑出聲,“莫不是楊季休的遠親?” 李邈瞧了一眼近旁的楊洪,他也是乾瘦臉,小眼睛,也有羅圈腿,只個子比那陌生人高些,乍看上去,活脫脫是兩兄弟。他撐不住,裝作去撣衣服,卻把下巴抵著胸口,齁齁地笑起來。 楊洪是厚道人,明明聽見李張兩人在拿他的缺陷取笑,他卻只是輕淡一笑。 門吱嘎開了,本以為是諸葛亮來了,眾人整肅容色,正要起身行禮,不想來人是馬謖,黑炭臉上沉澱著烏雲,抱著一扎文卷徑直走進來,嘩地放在書案上,再一冊冊地理起來。 “軍師呢?”張裕問了一聲。 馬謖頭也不抬地說:“等不了,可以先回去。” 一句話噎得張裕險些梗過去,越看那張黑炭臉越像是燒焦的晦氣烏鴉,忽又瞥了一眼那乾瘦的陌生人,兩下里惡作劇地對比一番,竟別過臉無聲地偷笑。

既是諸葛亮一時半會來不了,眾人枯等也是無聊,索性扯起了閒話。從諸人來公門所辦的政務到街巷上的各色趣聞,說到口沫橫飛處,倒忘記了這是在肅靜嚴正的公門。 “聽說李正方在犍為把叛亂平息下去了,乖乖,一員兵沒問成都要,竟斬首渠帥。而今枝黨星散,民複舊業。”李邈呲著牙說道。 幾個人湊過來,像聞著蛋腥味兒的蒼蠅:“是麼?” 李邈搡了一把楊洪:“你們問他!” 楊洪是犍為太守李嚴的舊部,因李嚴舉薦來成都任州部從事,自然和李嚴的關係非同一般,這平叛的大事自當比旁人了解得更詳細。他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卻沒有露出知曉秘密的得意神色,輕輕地推擋出去:“這是公家事,州里沒有宣說,我怎麼會知道。” 好奇的挖掘在楊洪那裡遇著了銅牆鐵壁,鑿不出漏光的缺口,不得已又拋給了李邈,李邈因見楊洪不肯接招,理所當然挪移過來:“那還有假麼,李正方因主公現在漢中,大軍北上,沒問成都調兵,自率麾下五千郡兵,深入寇營,一戰而破敵,嘖嘖,麻利手呵!”

“李正方這人,確實有些本事!”張裕插了一句,臉上卻沒甚表情。 有人玩笑道:“張兄給佔一佔,瞧李正方能藉此功升官否,會不會遷來州里,與董中郎並署府事?” 張裕搖頭:“區區平叛而已,怎能遷入州里署府事,君之言,兒戲也!” 有人惋惜道:“正方良幹,不入主公帷幄,真真屈才了。” “確實,聽說主公爭漢中久不下,若能得正方輔之,或可多所裨益。” 張裕聽見“漢中”便像吃了牛油,一嘴都是光亮的膩泡兒:“漢中?”他冷笑一聲,“正方還是為守郡之吏更合適。” “怎麼,南和以為正方不足參帷幄?” 李邈卻是深為了解張裕:“諸君誤也,南和怎會看低正方,他是說,”他喬做張致地向四周看看,壓著嗓門道,“漢中難取。”

眾人都醒悟過來,忽地想起劉備出征前,張裕曾進諫漢中不可取,軍出必不利,劉備當時很惱火,若不是諸葛亮請命,當場便要了張裕的腦袋。張裕雖為此險些殞命,卻甚為得意,到底文人都有熱衷捋龍鱗的變態痴迷,若君主聽言罷事,則他獲得了一言助軍政的忠名,若君主不聽言而有刑戮之舉,則他也獲得了敢言敢為的美名。人臣遵循著三諫不從則奉身而退的侍君原則,這條原則對張裕之流的博名者不管用。他們善於唱反調,且不論那反調是否合度合理合情合義,只要能標榜可昭青簡的名節,不惜數黃論黑,甚或結黨而共爭。 卻在一眾故作恍然的聲音中,有人不陰不陽地說:“張南和好大口氣。漢中既是難取,與其在一邊說風涼話,拆君主的台,莫若張兄請纓為主公取之!”

這話太刺耳,又不留顏面,張裕的臉色頓時變了,一道厭煩的目光掃射而去,說話的人原來是廖立,捋著兩撇山羊胡,不懼地和張裕對視。 張裕忽然笑了:“說起攻城拔寨,我哪裡及得上公淵?敵未到,輒聞風而動,棄空城於敵,欲坐城外而觀敵困守自斃,這番不計一城得失的忍辱負重,我真真學不來!” 眾人都聽出張裕在諷刺廖立,有的笑出了聲,有的為顧及同僚顏面,使勁地擤鼻子。 這話說到了廖立的痛處,他當年在荊州任長沙太守,呂蒙攻荊州,兵臨城下之際,他棄城而逃,劉備因他為荊州舊臣,又素有才幹,並不責罰。可這確實成為他官身上洗不去的污點,平生最忌諱他人提及這段丟人往事。 “張南和!”廖立生硬了語氣,“夾槍帶棒的說什麼混賬話,有種就說明白些!”

張裕正要針鋒相對,忽聽馬謖冷冰冰地說道:“公淵,你和他計較什麼,人家是何等人物,益州鼎鼎大名的張半仙,素能斷人前途,更能參透天機,你能斷得贏他?他想說甚就說甚,主公也禮讓他三分!我勸你以後見著他少言,免得被他漏出什麼機密話出去,白白害了你!” 張裕有些懵,馬謖平白地去幫廖立反擊他,讓他無措手足。可轉念一想,馬謖和廖立都是荊州臣,這不就是荊州新貴合起手來欺負益州舊臣麼,想到這一層,他那鬥心被激發出來,咬文嚼字地說:“幼常這話說差了吧,什麼叫洩漏機密話,什麼叫主公禮讓我三分,我實在愚拙,請幼常明示!” 馬謖將手裡的文書重重一放,長久以來壓抑的激憤忽然就爆發了:“自己幹的事,自己心裡清楚,我勸你收斂些,多嘴沒好處!”

張裕騰地冒起火來,大聲喊道:“馬幼常,我做了什麼事,你有話請明說,別留半截!” 馬謖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裝腔作勢,自以為是的偽君子!” 張裕怒道:“誰是偽君子!” 馬謖不客氣地回敬道:“你就是偽君子!” 張裕氣得渾身發抖,像野牛似的,鼻子裡狠狠地噴著氣,忽而發出一聲刻薄的冷笑:“馬幼常,你是真君子麼,你能坐在這裡,在我益州耀武揚威,不過是攀著他人的裙帶,你以為自己是憑本事麼?” 馬謖最不可觸碰的底線被踩傷了,他像壓著彈簧般跳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向張裕,離他最近的楊洪慌忙攔住他,苦勸道:“兩位消消氣,何至於吵成這樣。” 張裕吼道:“季休,你別攔著他,我倒要瞧瞧,他這荊州臣敢對我益州臣怎麼著!”

楊洪死命地拉住馬謖:“幼常,何必為一時之氣而動干戈。聽我一句勸,且忍一忍,南和一向嘴碎,也不是有意和你作對。” 這勸和的話卻有偏袒馬謖的意味,張裕沉了臉:“季休,胳膊肘子別往外拐,你可是我益州舊臣,怎麼幫起外人了!” 楊洪皺眉道:“這是什麼混賬話,同為主公座下臣僚,分什麼益州臣荊州臣!”他因和張裕理論,沒留神,馬謖將一方硯台投擲過去,張裕慌得往旁邊一閃,那硯台帶著黑色的旋風,剛好砸在李邈的腳邊,墨汁飛濺而起,大半個身子都污黑了。 李邈本來看熱鬧,沒想到殃及池魚,他氣得跳腳:“馬謖,別太猖狂!” 馬謖將袖子一挽:“喲呵,我早知你們是一夥,來吧,你們一起上,我一個人對付你們兩個綽綽有餘!”

他猛地撲過去,彷彿突然躥出來的豹子,一隻手揪住張裕的衣領,一隻手掄圓了,一拳擊在他的面門,將那張裕擊出去一丈遠,後背重重地撞在牆上,直撞得一盞樹枝燈噹啷摔了個正著,鼻血散花似的噴出來,疼得他捂著臉嚎叫起來。 眾人見馬謖當真動手,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慌得攔的攔馬謖,救的救張裕。頃刻間,這間議事廳內吵成一鍋糊粥,除了那陌生人一直心無旁騖地坐在角落裡看書,屋裡的人都忙活得如熱鍋螞蟻。 馬謖被楊洪死命地抱住,兀自揮起拳頭厲聲罵道:“王八蛋,把你的同黨都叫上,我一一收拾了你們,混賬東西,別以為主公放縱你們,你們便得了意,什麼玩意兒!真把自己當人物,我馬謖便是脫去這身官服,也饒不了你們!” “馬謖!”一聲清亮的呼喝像熱油裡潑進來的冷水,將混亂的人群炸出一個駭懼的大坑。

諸葛亮不知什麼時候竟走了進來,眼見被打倒在地的張裕,揮舞拳頭吼叫的馬謖,滿屋子手忙腳亂的各府官吏,一地裡散亂的文書,打翻的燈盞和香爐。他越看越是生氣,訓斥道:“這是益州牧公門,不是市井遊戲之所,諸君欲鬥毆爭執,請出了這門!” 眾人被罵得抬不起頭,心裡懸著吊桶,敲著小鼓,沒一個敢吭氣,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步,生怕成為頭一隻被打的出頭鳥。 諸葛亮轉向張裕,張裕正半仰在牆角,滿臉烏黑血污,一行淚一行血,不住地呻吟喊痛,他吩咐道:“修遠,帶張大人去看醫診治。” 修遠答應著,便和一個官吏小心地扶起張裕,一步步挪出了門。 諸葛亮慢慢地看住馬謖,目光中深重的責備像從天而降的傾盆之水,將馬謖的年少躁怒緩緩洗去,他一字字慢慢問道:“馬謖,公門之中擅行亂舉,擾害公事,按蜀科之則,該處何罪?” 馬謖跪了下去:“謖請自繫牢獄!” 諸葛亮微微一嘆,也不再看他,對滿屋局促不知何往的官吏說:“有緊急事者,留下決事,送公門文書者,留書離開。” 眾人本來忐忑會被諸葛亮一併責罰,不想諸葛亮隻字不提,只處罰了一個馬謖,樂得他們逃脫升天,慌忙留文書的留文書,說事的說事。半個時辰後,鬧哄哄的議事廳里人走一空,只剩下諸葛亮、跪著不動的馬謖,以及那個始終在看書的陌生人。 諸葛亮向那陌生人走去:“蒲先生麼?” 那人將書放下,似乎直到諸葛亮這一聲呼喊,他才從自我的世界中拔出來。他緩緩地站起身,款款行了行禮,他原來便是蜀中製兵大師蒲元,身負不世神技,奈何卻其貌不揚。 諸葛亮略帶歉然地說:“讓先生久等了,見諒!” 蒲元也不在意,像是剛才那一幕混雜只如牆外落葉,他全不當回事,卻也不說話。 諸葛亮請了蒲元落座西賓,他知道蒲元不愛虛詞,開門見山地說:“請先生來,是知先生神藝,想請先生為公門冶兵。” 蒲元淡漠地說:“我不管給公門還是私門冶兵,既要我冶兵,我唯有一個條件,從選料、開爐、取水、淬火,到製形,都得聽我的。不然,縱是付價千金也不制一鐵!” 諸葛亮知道蒲元有神鬼之術,對他這種身負精技的行家,外行應當鼎力支持而不是質疑揣度,他爽快地說:“先生儘管放心,先生神技,慷慨應允公門之請,自然當總己聽於先生!” 蒲元也不囉唆:“如此,要何種兵器,數量多少?” 諸葛亮思量著:“先制五千口鐵刀如何?” “何時要?” “先生需要多久?” “三個月。” 蒲元乾脆得像銷金斷玉的百煉鋼刀,廢話都在刀下成為灰燼,錘煉出的都是精髓,半個字也不肯多吐,彷彿以為浪費體力和時間。 諸葛亮每日和公門中人打交道,聽慣了空話假話大話和諂媚話討好話,有人覥臉拍馬屁,有人挖空心思猜測他,有人當面笑迎背後磨刀,雖然應付綽如,也不免心力交瘁。乍遇見爽快的蒲元,那每每豎起防備圍牆的心頓時卸下了終日忙碌砌磚的勞作,若是別的什麼公門官吏,也許認為蒲元無禮,他反對蒲元生出好感。 “蒲先生直率人,亮也不囉唣,三日內,亮擇定造兵之吏,再請先生入公門商議,何時開工,何處設場,皆聽先生之諫!” 蒲元不拖沓,他一拱手,乾脆地說:“好!” 諸葛亮親自送了蒲元出門,轉身時,卻看見馬謖還跪在原地,匐著頭一動不動,像一株折斷了根的小樹,還來不及撐開來覆蓋天空,便被狂風暴雨摧折了向上的衝勁。 他心底嘆息,白羽扇輕輕拍在馬謖的背上:“起來吧。” 馬謖扶著兩隻酸麻的膝蓋,慢吞吞地將自己拔起來,他努力地沉下一口氣,雄赳赳地說:“軍師,我一會兒就去自繫牢獄,任殺任打,絕無貳話!” 諸葛亮聽出馬謖還在氣頭上:“怎麼,幼常還不服氣?” “不敢。”話說得很衝。 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聲,俄而,又是忡忡地一嘆:“幼常,你年輕,血氣方剛,與人爭執鬥毆本為尋常事。可你一不該在公門擾事,二不該挑起新舊之爭!” “我沒挑,是他先……”馬謖著急地想要辯解。 諸葛亮舉起羽扇覆住他的胸膛,壓住他後面的話:“誰先挑撥,誰後挑撥,這不是關鍵,即便人家有挑釁心,你便一定要針鋒相對麼?主公正在爭漢中,我們不能在後方給他添亂,既是身在公門,便當有公平心,大局心,不能為一己私憤而貽誤公事,須忍之時必得忍耐,不忍不讓不退,遇事便起爭執,何能共襄大事?” 馬謖被說得低了頭:“我只是氣不過張裕諸人猖獗,這幫益州臣有何功德,主公對他們過於寬縱了,爵祿高賞,名位高封!” 諸葛亮語重心長地說:“幼常,成大事者,當以眾力共成,得疆土難,守疆土更難,若主公徒自仰仗舊臣,棄新人而不顧,一失民心,二失遠人,心中存了新舊之畛,何事能成,何業能興?至於張裕諸人,他或有你不喜的缺點,但他的確有才,用人者,取其長而棄其短,過於察察,則人不親附,人不親附,則事功不成。” 馬謖在心裡熨著諸葛亮的話,也覺得自己今日太莽撞:“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自繫牢獄,認下今日之罪!” 諸葛亮微笑:“自繫牢獄不必,你這是氣話,按蜀科所定,當罰俸祿三月。”他看著馬謖,浮起了一截心思,“幼常,有件公務需你去做。” “何事?” “你隨蒲元去製刀吧。”諸葛亮不猶豫地說,白羽扇輕輕一飄,從馬謖的眼角掠過,將他的疑問都抹去了。
乍暖還寒的春風是沒有情緒的嘆息,在陽平關的險峻城關上若斷若續地響起。 陽平關,是從漢中進出益州的咽喉,也是從益州進出漢中的要隘。聞名遐邇的金牛道(劍閣道)便自陽平關的母腹呱呱墜地,猶如嬰孩的第一潑血,從新生的忐忑,流向成長的艱辛,一路顛沛,一路期待,最後撲入成都平原的腹心。 蜿蜒曲折的西漢水(嘉陵江)從關城西面匍匐流過。秦漢以來,西漢水一直是連接巴蜀和關中的水上要道,富庶的漢中平原在關城東面安靜徜徉,在雄峻如天神鎧甲的秦嶺和大巴山的包圍中,漢中平原彷彿一位藏在閨中嬌嫩的女兒,悄悄地釋放著柔軟的芳華。 劉備的北征大軍在陽平關外的崇山峻嶺間和曹軍對峙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戰鬥打了十餘次,激烈之時,屍骸堆野,山谷遍紅,偏就越不過這座關隘,進入不了漢中腹地。一座城關,只是地圖上一個微小的標識,與廣闊九州數之不盡的高山峽谷、大江巨川相比,陽平關是太倉一粟,滄海一粒。可就是這座關隘成了劉備奪取漢中的絆腳石,像是卡在咽喉的魚刺,雖然細小,若拔不出,則會有性命之憂。 只有身處秦川險峻,才真正明白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話並非虛誕,聳峙的山峰像巨人的鐵骨般直刺雲霄,冰寒的鍔映得天宇一派肅殺,縱然是春風化綠的錦繡季節,那崔巍不讓鋒芒的雄偉山峰也讓人悚然動容。滿山的翠綠蔥蘢只是為那巋然雄魄增添了原始的野性氣質,讓那連綿山麓顯得神秘久遠,彷彿遺落在人世間的一段被封印的上古故事。 自古以來,秦川山地被兵家認為是易守難攻,很多英雄憑著此地的雄關漫道成就了不世偉業,也有很多英雄挫志於堅不可摧的高山峽谷下,最終埋骨落魄黃土。 陽平關外的劉軍轅門艱難地打開了,法正一馬當先,躍入了營壘內,他翻身跳下馬,也不歇息,直驅中軍大營。 “主公!”他掀開帡幪,喊聲直丟了進去。 劉備不在中軍帳內,四角空蕩蕩的飄著料峭春風,只有一個面帶惶急的黃權,見到法正到來,眼睛裡流射出芒角來。 “主公呢?”法正四處找不著劉備。 黃權著急地說:“主公親上戰場,說要與將士同生死,親冒矢石攻關,誰也勸不住。孝直,而今只有指望你勸住他了!” 法正不暇多想,反身就跑了出去,叫上一隊親兵,火速奔往陽平關。 還未到城關下,便聽得戰鼓如雷,轟隆隆震碎了漫天散雲,那巉峻山麓也驚駭地失了顏色,壘壘石塊搖晃著快要分崩離析。 法正拍馬直入戰場,城上飛箭如蝗,每一陣雨箭後,便有成片的蜀軍中箭倒斃,屍體越堆越多,黏稠的血在地上積成了厚厚的豆腐狀。劉備竟然衝到了最前面,一手揮劍,一手揮鞭,大聲地命令士兵衝鋒,嚷到激動處,迎著飛箭來處奮力奔去,漫天羽箭像摧城的黑雲,重重地壓在劉備的頭頂。 “主公!”法正冒著鋪天蓋地的箭陣,終於衝到了劉備身邊。 劉備錯愕:“孝直?” 法正急聲勸道:“主公怎可親往陣前,奈三軍將士何,奈社稷基業何!” 劉備啪啪地甩著馬鞭:“陽平關久攻不下,每日坐守營帳,我心裡著急!” “著急也不能身冒矢石,萬一有不測之險,豈不哀哉!” 劉備已被陽平關逼瘋了,拖拖拉拉戰了一年,時間越長,於他越不利,於曹軍越有利,他恨不得一把火丟去城樓上,連著那周圍的山一併燒個精光,他怒火沖天地說:“便是死於關下,也好過困守不作為!” 眼見劉備這把憋悶之火暫時澆不下去,法正忽地一甩韁繩,竟擋在了劉備面前,一支羽箭嗖的一聲擦過法正的面門,嚇得劉備出了一身冷汗。 “孝直避箭!”劉備緊張地喊道,揮起手臂,將又一支飛向法正的羽箭斬落。 法正動也不動:“主公親冒矢石,身為臣子怎能坐看君主冒險,自當有難同當,生死共濟,縱有百箭,也先嘗之!” 劉備在後面推了他一把,厲聲道:“滾回去!” 法正猛地轉過頭,目光晶然:“多謝主公掛懷,可當年在雒城,龐士元能為主公赴難而死,法正不才,也能當之!” 劉備的頭像被撬開了一個大口,帶著慘痛回憶的冷泉流了進來。 龐統,龐統…… 那彷彿地獄之手的強弩,那一隻被縛的鳳凰,散亂的鎧甲,流血的眼睛……死亡緊緊地貼近皮膚,噓出這世上最寒冷的一口氣。 所有慘烈的往事發生在一個叫雒城的關隘下,他在關城下耗費了整整一年,信心、理想、壯志都曾經一度萎靡,丟棄了上萬人的屍骸,這其中便有那隻剛剛展翅的鳳凰。 劉備渾身打了個激靈,忽然歇斯底里地嚎叫道:“撤兵!”他揚起馬鞭,狠狠地摔在法正的坐騎上,戰馬嘶鳴一聲,像是不堪忍受那血腥的酷烈,帶著主人飛出了戰場。 回到中軍營壘後,劉備還沉浸在往事的可怕回憶裡,龐統臨死前那血淋淋的面孔,像鞦韆索一般在腦子裡晃來晃去,那一句最後的叮嚀仍在耳際盤桓,他想起那冰冷冷的死亡,眼淚便止不住想流出來。 龐統的死,於他不僅是一次失去摯友的哀心之痛,更像他一生烙下的痛苦符咒。他或者被這符咒摧毀,或者激奮而起,在痛苦的煎熬中鑄養出堅強。 “不能讓陽平關成為第二個雒城!”這是他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把兩份戰報丟給法正:“看看吧。” 那是兩份敗軍之報,一份來自西路軍,張飛馬超在下辯遭到曹軍的阻擊,被迫向南撤退,將軍吳蘭兵敗被殺;一份來自東路軍的陳式部,他被劉備遣去駐紮馬鳴閣道,卻被徐晃率軍攻敗,士兵在撤退中無路可去,竟縱身跳下棧道,蜀軍的屍骸填滿了山谷。 劉備捶了捶拳頭:“兩路出兵,西路大敗,東路困於關下,戰事越發對我方不利!”他瞧了一眼黃權,“公衡,當初該早聽你言,在張魯投降曹操之前攻下漢中,也不至有今日之窘境!” 在曹操率軍進入漢中時,張魯南逃巴中,黃權當時進言劉備,北上迎張魯,俾得巴中不失,趁勢奪取漢中。可惜到底是晚了一步,待黃權溯閬水北上時,張魯已投降了曹操,三巴也被曹操佔據。幸而黃權便宜遣兵,大破巴中投降曹操的渠帥,重新奪回了三巴。 法正看完戰報,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果斷道:“主公,發書成都,請求增兵!” 劉備還沒反應過來:“增兵?” “對,增兵,我們爭漢中已有一年,戰事不利,傷亡太大,必須補足兵援。目下只有畢其功於一役,力奪陽平關,不然,久困關下,不僅士氣低落,縱是苦戰奪得關城,哪有餘力去爭奪漢中!” 劉備權衡了增兵的利益:“好,我立即給孔明發急信!” 黃權問道:“西路的張、馬將軍怎麼辦?” 法正堅決地說:“他們雖遭敗仗,但主力尚存,應仍在武都陰平一帶設關屯守,牽制西線曹軍援兵,不惜一切代價為我東路贏得時間!” 劉備若有所思地看著法正,突地冒出一句話:“孝直,若是暫褫去你蜀郡太守一職,你可答應?” 法正大約沒料到劉備會有此一問,他愣了一剎,忽然意識到劉備的用意,鏗鏘有力地說:“為主公基業得成,莫說是褫去區區蜀郡太守,便是捨去性命也當慷慨受之!” “好,有擔當!”劉備一躍而起,一巴掌重重拍在木案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