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9章 第十六章背後捅刀孫權襲荊州,慧眼識才孔明拔蔣琬

書簡被孫權重重丟去了地上,一條縫歪歪曲曲地現出來,縫裡漏出一束暗紅色微光,像隱在心口的傷疤。 他倏地站起來,彷彿一隻被激怒的豹子似的,拗著火氣來回走了兩遭,咬著牙道:“什麼叫方取涼州,涼州定,乃盡以荊州相與,混賬理由!” 諸葛瑾微微抖了一下,也不敢回話,只低著頭,聽著孫權的鞋底急切地劃過地板,橐橐的聲音是焦躁的火焰。每走一步,都往那火裡投入一截乾柴。 孫權又把那摔裂的書簡撿起來,匆匆掃過一眼,滿簡的字都活動起來,彼此歪來拐去,極像劉備那張可惡的笑臉。字如其人,也只有劉備這種奸險之主,才能寫出這樣邪佞的字,勾點撇捺間雖在竭力藏鋒,卻仍掩不住那撲面而來的兇戾。孫權後悔了,當初將劉備軟禁在江東時,為什麼不趁機剷除了他這個禍害,偏因為一點顧忌,將這只包藏禍心的老虎放回巢穴,如今老虎養肥了,倒要反噬恩人了。

世上怎麼會有這等無恥之徒!當初覥臉求東吳,極盡諂媚能事,騙得江東上下迷了心智,一朝得勢,便翻臉不認人,真真是不仁不義,禽獸不如! 他越發地惱火了,惡聲道:“猾虜!”再次將書簡擲下去,這一次那道裂縫炸開了嘴,書簡裂成了兩半,只有一絲竹屑相連,像殘存在死者口裡的一口氣。 那怒火燒得太旺,諸葛瑾也被燎得周身發疼,他慌忙跪了下去:“主公息怒!”他重重地磕著腦門,“主公之怒越大,瑾之罪逾深,主公遣我出使,本欲討取荊州,奈何有辱使命,不僅未曾討得荊州寸土,還惹來主公斯赫之怒,瑾深自引疚!” 孫權煩躁地呼了一口氣,怒火雖壓不下去,卻燒不起駭人的氣勢,他耐住性子寬慰道:“子瑜何必自責,此為劉備奸邪,非你之責!”

他親自屈身扶起諸葛瑾,再次將書簡拾起,勉強拼合,裂縫卻掩不住,兩半竹簡齒縫參差,像填不平的溝壑。 門外禀道:“呂蒙將軍謁見!” 本來愁苦的孫權忽地眼睛一亮,一迭聲地呼喊傳進來,門外影子一晃,一位中等個子的男子踏步進屋,一身的風塵味兒很濃,卻恰當地掩住他刀鋒般銳利的英氣。 他在堂中停住,緩緩地拜了下去,姿態擺得很有合度,是標準的漢禮風儀,足可為後生模範。 孫權搶步出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子明,你來得正好!” 呂蒙一直屯守潯陽,這一次進京是為述職,他才得見到孫權,話還沒開腔,照面剛打便有山雨襲來的急迫感,他謹慎地說:“主公,有緊急事?” 孫權把劉備的書信遞給他:“看看。” 書簡因摔爛了,裂縫的字像被砍爛的臉,認起來有些難度,呂蒙認真地看了一遍,沉吟道:“此為拖延之計!”

孫權憤憤地嘆道:“豈不是拖延之計,假以言辭,虛引歲月也!” 呂蒙將兩片簡輕輕放下:“劉備不會將荊州拱手讓出。” 呂蒙的話一語中的,荊州何等重要,上溯可入巴蜀,北出可進中原,順流可抵江東。江東想全據此長江要隘,以為將來北上中原計,劉備不肯放棄他已奪得的荊州諸郡,曹操更欲從已佔的襄樊南下掃蕩全境,荊州便是一塊肥美欲滴的肉。三方勢力都心懷覬覦,妄圖括入囊中,誰也不肯放棄既得利益,反要將此利益無限擴大,最終輻射到整個天下。 孫權撫著腦門一嘆:“東西不成一線,浩浩長江,缺了荊州門戶,我江東何以立足北岸?可恨當初不該將荊州借於劉備,如今再想討回,難矣!” 長江綿延數千里,然兵家可爭也不過三四處,合肥濡須一線和襄樊江陵一線為最重要的兩個要道,曹操在這兩處都設下重兵,也是看準了這兩條線的戰略重要性。東吳要北出長江,唯有爭此兩處,故而自赤壁之戰以後,孫權年年親率大軍爭奪合肥,沒有北岸出口,便如同人之氣管被掐,只有堅持不懈地向北岸開拓,才能為自己闢出活氣。去年,東吳將東線北出長江的最後一個要隘皖城奪下,將防禦戰線往北深深推進,隨著東線門戶逐漸敞開,其戰事一次比一次激烈,雙方都鉚足了勁兒,西線荊州的重要性便愈加突兀出來。然東線是對敵人,西線卻是對所謂的盟友,總不好貿然撕破臉,但疆土之爭性命攸關,合肥和荊州是東吳的兩口活氣,缺了任何一口,東吳都將被封閉於江東,別說是北出定鼎中原,便是偏安自保也是癡想。

個中的利害關係,呂蒙自然也明了,他很輕巧地說:“主公,劉備不讓出荊州,我們何不奪過來?” “奪過來……”孫權以為這個提議太冒險,若是兩邊戰事膠著,久拖不下,得利的很可能是北邊的曹操,他猶豫道,“這是向西邊開戰,我們畢竟是盟友。” 呂蒙平靜地說:“當年劉備以狡詐取荊州而不歸時,他何嘗視我們為盟友?疆土之爭,是為性命之爭,今日不奪荊州,他日則遺禍子孫。” 孫權其實早就想和劉備打一仗,最好能一戰而砍掉劉備的腦袋,高懸在江陵城的門樓上,看著濃烈的血灑花兒似的遍地落斑,他會夜夜笑醒。可是,意氣用事不能代替真正的策略,他搖搖頭:“奪荊州……勝算太少,劉備畢竟今非昔比。” 呂蒙分析道:“劉備雖得益州,跨有荊益,然益州新附,聞說民心不歸,士卒疲敝。荊州守將關羽驕縱跋扈,不恤群下,眾心難安,有此兩弊,我東吳若出奇兵,荊州士眾惶遽無所歸,可一戰而定!”

“劉備若拔營回救,我們該當如何?”諸葛瑾插話道。 呂蒙胸有成竹地說:“為救荊州,劉備定會馳援,但誠如蒙之前言,劉備後方隱憂未除,他不能全心而戰,我江東卻可盡全心而爭,以全心對顧慮,勝已在掌中也!” 孫權暗淡的心中像被一盞燈照亮了,他不想再拖沓意志,直截了當地問道:“以何名義出師?” 呂蒙平靜地笑笑:“出師之名易也,主公可置長沙、零陵、桂陽三郡長吏,遣官上任,主公以為關羽會怎麼做?” “他會攆走長吏!”孫權想也不想地說。 “主公明睿!”呂蒙由衷讚道,“關羽攆走長吏,則是罔顧盟友之誼,是西邊先毀盟,我江東出師有名!” 孫權激動地拍了一聲巴掌:“善!” “再一策,”呂蒙道,“奪荊州當行奇兵,不可張目而舉,俾得荊州有備,兵交城下,久戰不解,於我東吳不利。”

孫權頷首:“好,便依子明之策!” 諸葛瑾卻是個持重性子,他不放心地說:“子明奇策雖善,但此一戰,能全奪荊州麼?若劉備不相讓,東西方膠著,曹操趁機南下,豈不危矣!” 呂蒙誠實地說:“子瑜所言為長者慮,誠應深思,我不說虛語,此戰未必能全奪荊州,劉備一定會奮力爭奪。然荊州縱不能全據,亦當可半據。”他向孫權鄭重地說,“主公,此為虎口拔牙,不斃虎而有傷虎之利!” 孫權緩緩地踱著步,久久的沉思:“荊州不可不得,劉備也不可不盟,雖為兩難,但不得不做。孤已謀定,這顆牙定要拔下來。” “請主公選定奪荊州之將!”呂蒙請道。 孫權笑著抬起呂蒙的手:“孤早已選定,子明獻良策,正當以子明為良將!” 呂蒙推辭道:“魯橫江更合適!”

孫權重重地搖搖頭,半帶玩笑半認真地說:“魯子敬心太慈,只恐刀兵驟起,他又要給劉備說好話!” 江東人人知道魯肅是擁劉派,他自代替周瑜鎮守陸口,其疆域與關羽鄰界,關羽驕暴,數相侵凌,魯肅卻不懷宿怨,以歡好撫之。孫權為此很不滿,說他為顧慮盟友連自家君主也拋去一邊。呂蒙不推讓了,沉穩地應了一聲。
醉人春光彷彿從天灑下的碎金,將廣都縣城融入了燦燦的光芒裡,彷彿這城市是由純金鑄造,那匆忙的行人也似金葉子般,在風中追逐起舞。 這裡距離成都不過二十里,岷江水淌過寬廣無垠的成都平原,在廣都縣境內分為無數條支流,如同一條條甩出去的細長絲綢,將廣都團團纏繞。廣都是進入成都的一個門戶,成都本為南絲綢之路的起點,遠近客商若要出入成都,必要在廣都歇腳,因此小小縣城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揮汗成雨。雖及不上成都的富庶繁華,然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已足夠讓廣都得享豐樂。

此時正是正午,八街九陌間行人塞路,各家商埠都大開門戶,酒旗幌子、攤販招牌滿街飄揚,賣藝的、雜耍的當街擺出了架勢,耍出的把勢惹得圍觀人群一片叫好,看得興起,叮噹地甩出去成把的新錢;挑擔子的貨郎敲著腰鼓,溜熟的吆喝像是唱歌,還帶著奇思妙想的比喻,充滿了巴蜀人的獨有詼諧;酒樓裡的說唱藝人擊鼓和歌,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說到歡喜處手舞足蹈,贏得滿堂賓客高聲喝彩。街肆上百情俱全,千聲匯合,一張張笑臉都盛滿了春光。 這番熱鬧景象猶如開了幕的大戲,敲鑼打鼓勾得路人駐足瞻望,馬上匆匆行客也不免放緩了韁繩,一面遣馬而行,一面四處張望。 “好個廣都,繁華不讓成都,讓人心生流連,恨不早來,得見此勝景!”讚歎聲從馬上拋出去,透出明顯的喜悅。

“亮卻更想見見治廣都之人!”諸葛亮興致勃勃地說。 劉備鼓掌笑道:“我也有此意!” 數騎經過熙熙攘攘的熱鬧市井,拐進了一條僻靜街道,在廣都縣府外勒馬停住。府門外冷清清的,鬧市上的喧嘩隱隱隨風送來,卻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守衛的兵卒昏昏欲睡,橫門的梐枑又破又爛,還有一根倒在地上,兩隻麻雀停在上面唧唧喳喳地叫喚。門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裂了縫的暗灰木板。 隨從親衛先自下馬,對著那府門內高呼道:“左將軍按察郡縣,各縣長官迎候!” 聲音才剛送出,那守門兵卒從昏睡中驚醒,嚇得瞠大了眼睛,又麻利又惶恐地跪了個實實在在。頃刻間,門裡跑出來五六個縣中官吏,“啪啪”甩著袍子,兢兢地跪在門口。 劉備慢慢走入府門,瞧著一顆顆俯得很低的頭:“誰是廣都縣令?”

沒有回答,微風一樣的顫抖在每個人的肩上滾過。 “咦?怎不回答?難道廣都沒有縣令?”劉備本已走入了門裡,因沒聽見答复,又倒退了一步。 “回,回主公……”一人斗膽進言,“縣令,一會兒就來……” 劉備起了疑心:“一會兒就來?他此刻在哪裡?” 官吏們都伏低了頭,手摳著磚縫,一聲都不敢發出。 劉備的火氣彈跳著竄了上來:“孤問你們話呢,怎敢不回答!”聲如洪鐘,驚得麻雀扑棱棱飛走了。 “回主公,縣令在午睡……” 劉備的臉色唰地變得鐵青一塊:“新法有則,州縣長官每日日出理事,日入休事,其間不可擅離職守,現正是日中,正該司職其責,他竟然敢午睡!” 雷霆怒火在官吏們的頭頂熊熊燃燒,誰都不敢辯解,更不敢抬頭與暴怒的劉備對視。府內忽地響起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一個官吏搖搖晃晃地奔來,腳下打著滑,彷彿踩著滿地的油。 “主、主、主公!”舌頭在唇齒間滑動,撲鼻便是一股濃烈的酒氣。 劉備被熏得向後一退,那人雙手一拱,顛顛倒倒地跪下去:“廣都縣、縣令蔣、蔣琬迎候來、來遲,主公,”他打了個旋轉的酒嗝,“責罰!”他像條蠶蟲似的匍在地上,朝冠歪歪地戴在一邊,官服胡亂地耷拉著,腰帶跨在肚子下,鞋子也穿反了,似乎剛從被窩裡爬出來,還帶著夢裡的昏沉。 劉備本見廣都繁華,民生富樂,還對這理民之官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揣度著必定是經綸幹才,想著又能納得良才,不免興奮。可此刻見著這醉如稀泥的縣令,那起初的愛才之心已涼了一大半,相反,濃厚的厭煩油然而生。 他冷著一張臉:“你叫蔣琬,嗯,孤略有些印象,你既為廣都縣令,怎能在當職之時沉醉。不理政事,擅離職守,知罪麼?” 蔣琬趴得像只壁虎,嗝嗝地打著旋音說:“下官知、知罪!” 劉備真想一腳將這昏聵縣令踹入岷江,他壓住火氣,手臂使勁一拍門:“去!把廣都縣這半年的捲宗都搬出來,孤欲行按察!” “是,是!”蔣琬扶著一個官吏的肩膀站起來,一個酒嗝衝上來,慌忙掩住口。他定定心神,吩咐下屬請劉備和諸葛亮堂內安坐,自己親去公署取卷宗。 劉備舉目在公堂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堂內像是久無人打理,書案蒙著一層灰,天花板上結著蜘蛛網,房柱上吊著一隻蟲子,彷彿是置身在廢棄多年的坍塌茅舍裡。 他不由得向座下的三尺枰上一摸,果然,摸出了滿手的灰塵,直氣得他想衝出去,一把火燒光縣府。 “主公,卷宗到!”蔣琬抱著一捧竹簡衝入了公堂,“噗噗”地撣去上面的灰塵,恭敬地呈給劉備。 劉備略數了數,一共四冊,分為:糧賦、編戶、鹽鐵、聽訟,每冊所錄不多,他特意翻開聽訟卷,寥寥幾樁案子,案情極其簡單,無聊得像是老婦人的絮絮叨叨,他將案卷放下,疑問道:“就這麼多?” “是!”蔣琬說得毫不猶疑。 劉備微微一聳眉峰:“廣都一縣,生民多少,田土多少,歲入多少?” 蔣琬恭順地說:“主公所問皆在糧賦、編戶之冊中!” 劉備嘩啦啦地抖開那兩卷竹簡,果見其中詳略皆錄,可他還是不能釋懷,質問道:“一縣之大,如何聽訟之事如此之少,你可有隱瞞?” “不敢隱瞞,半年聽訟全在這一冊中!”蔣琬的舌頭慢慢捋直,酡紅的臉漸漸褪色了,只有點腳步不穩,站著像在打擺子。 劉備生冷地“哼”了一聲:“好個不敢隱瞞,難道你治下廣都果真昇平富樂,百姓竟無訟狀,路不遺失,夜不閉戶,還成了堯舜之治?” 蔣琬被罵得莫名其妙,他是個尋常小吏,哪裡摸得準劉備的脾氣,官府訟少本為好事,如何反而被訓斥?還道是主公喜怒無常,找茬子胡亂宣洩。 “快把其他卷宗拿來,休得隱瞞!”劉備命令道。 蔣琬愁眉苦臉地說:“真的沒有了!” 劉備霎時怫然作色,撩起袍子跳將起來,將那卷宗一把抱起,狠狠砸向蔣琬,彷彿是連珠發射的弓弩,直砸得蔣琬連連倒退,朝冠也被砸掉了。 “找死!”他狂怒地大喝,手一摁劍柄,眼看就要劍指咽喉。 “主公!”諸葛亮慌忙站起,緊緊扣住劉備的手腕,“官吏瀆職有法可辦,不可擅用私刑!” 劉備惱恨地鬆開手,眼中含著利劍似的光,彷彿滿滿一池寒潭,要將那蔣琬溺死,他凶惡地一擺手:“這官,你不必做了!” 他大踏步地往外走,從地上撈起蔣琬的朝冠,雙手一拉,朝冠竟被撕成了兩半,他一揚手,碎裂的破布飛到蔣琬的肩頭。蔣琬一句話都不敢說,沉醉緋紅的臉早變得慘白,撕碎的朝冠從肩上滾落,撞在腳上,有些痛,有些麻,他咬緊牙關,淚水在眼眶裡轉動,他硬沒讓眼淚流下來。 “收好卷宗!”諸葛亮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蔣琬回過頭,諸葛亮將那地上的竹簡一冊冊撿起,卷好了遞給他:“以後不可再酗酒!” 蔣琬又驚詫又迷惑,諸葛亮對他溫和地一笑,白羽扇在他肩上輕輕一撫,彷彿是把一種安慰和信任的力量壓進了蔣琬的身體。蔣琬悲悲戚戚的心情分崩離析了,如同被陽光瞬時照耀,一種甘甜而美妙的滋味在心口緩慢地盤桓,等他回過神來時,諸葛亮卻已經走遠了。
“主公!”諸葛亮奔出府門,劉備彷彿是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拖著火焰芒角,越飛越快,那憤怒的光芒幾乎要燒灼了這世界,也要焚化了他自己。 “狗官!”劉備還在罵罵咧咧。 諸葛亮無奈地搖搖頭,他趕上劉備,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劉備連珠炮似的吼聲便彈射而出:“立刻撤了他的職,再交付有司定其罪責,我還不信治不了這些狗官!” 諸葛亮平靜地看著他的憤怒,羽扇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主公,聽說過蕭規曹隨的故事麼?” “啊,什麼?”劉備正在氣頭上,諸葛亮居然還有心思說故事。 諸葛亮淡淡地笑道:“主公寬心,且聽亮說個故事,可好?” “說!”劉備總是奈何不得諸葛亮的平靜,無論何時,當他暴跳如雷,諸葛亮卻始終平靜如水,正是這寬廣無垠而乾淨清澈的水一次次洗滌了內心的焦躁。 諸葛亮輕和而緩慢地說:“漢初,蕭何為相,兢兢業業,明定法令,俾使國家中興,後曹參代之。眾人皆以為曹相當有所作為,不想曹參無所事事,每日在相府後苑飲酒作樂,其子勸諫,還被他笞打二百。惠帝深以為怪,乃使人問之,曹參回答,高祖與蕭何定天下,制法令,後世之人無所改易,遵而毋失,守職而已,惠帝以為然。自此,曹參舉事無所變更,一遵蕭何約束,這便是蕭規曹隨!” 這段史實劉備當然知道,他只是猜不出諸葛亮為什麼要忽然提起這一段歷史,火氣是緩緩平息了,疑惑卻冉冉地上升了。 諸葛亮繼續說:“漢初,因數年征戰,民生凋敝,國家貧弱,因此需修養生息,蓄養民力,曹參行無為之治,卻得治國之要。數年經營,漢家振興,百姓富庶,故而太史公曰,'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 劉備恍惚地明白了一些,他迷迷濛蒙地問:“莫非你是說蔣琬行無為之道?” 諸葛亮卻是搖頭:“非也!” “那是什麼?”劉備心中的困惑越來越重。 “主公還記得剛入廣都時見識的繁華景象麼,你我君臣共萌一念,欲見此理民良官,不想謀此一面,卻與初時之意形若參商!”諸葛亮突起一嘆,“可那市廛闤闠間之融融民生又非假象,為何料民官吏卻如此昏聵呢,官不正,民何理,想來真真自相矛盾!” 是啊,這也正是劉備心中的疑惑,可他被憤怒衝暈了頭,竟沒有冷靜下來認真想一想。若非諸葛亮的點醒,或許他還要帶著那不問青紅皂白的憤怒,把更大的罪責加在蔣琬身上。 “主公,你看!”諸葛亮抬起羽扇,輕軟的羽毛揮向那殘破的梐枑,裂開的大門,以及闃無人蹟的街衢。 “闤闠熱鬧,府門冷清,孑然反差,孰能如此?”諸葛亮詢問的目光裡滿含深意。 劉備混沌的頭腦漸漸清明了,那暴躁煩悶的怒火熄滅了,灰燼裡冒出一股泉水,滌蕩著最後殘存的塵垢。 “何謂無為?”諸葛亮容聲說,“若無有為在先,怎有無為在後,若無蕭何制法在先,怎有曹參遵法在後?若無蔣琬治縣在先,怎有百姓無訟在後!” 猶如被明晃晃的陽光照進了霧霾沉沉的房間,所有的陰暗都消散了,那不可遏制的憤怒原來竟是不分好歹的莽撞。 “唉!”劉備懊惱地一拍腦門,“我錯怪好人了!” 他想起自己不僅錯罵蔣琬,還撕碎了他的朝冠,更是後悔得無以復加,他求助地望著諸葛亮:“這可怎麼好?” 諸葛亮幽靜地一笑:“主公雖有錯讓之責,而蔣琬也有瀆職之罪,縱算他治縣有功,也不該當職之時耽酒,這已乾犯了新法,因此主公之切責也不算過!” 劉備頻頻點首:“說得也是,只是我覺得蔣琬是個人才,一旦黜退未免可惜!” 諸葛亮依然微笑:“有罪不懲是為乾法,有才不用是為誤人,誠為兩難,所以,亮有一個兩全之法,望主公首肯!” “你且說來!” “蔣琬瀆職,當免官以懲,而蔣琬有才,當擢拔為用,可在此縣黜退,在彼縣升任!”諸葛亮聲音不大,字字都飄入了劉備的耳朵。 劉備一愣,忽地一喜,再一贊,不禁拍手大笑:“猴精,虧你想得出來,好啊,你也學會鑽刑法空子了!” 諸葛亮掩過羽扇,無聲地一笑:“不得已而為之,下不為例!” “好,就這麼定了!”劉備心情大好,舉頭見滿天白雲流轉,陽光如水,暖風熏得一身醉意,聽得鬧市間隱綽的喧囂,不由得起了興致,一把拽住諸葛亮的手,“走,去逛逛廣都市集!”
傍晚時分,夕陽將輝煌的餘暉灑向天幕,也灑向一望無際的平原。遠去城市的輪廓融入了晚霞裡,兩騎馬從地平線的盡頭飛出,彷彿山水畫裡忽然濺出的兩滴墨汁。 “這天地真是望不到頭!”劉備策馬而奔,回頭眺望著天邊的殘陽,剎那間湧動起壯闊的情懷。 諸葛亮遠望著綽約的廣都城樓,感嘆道:“當年,光武徵蜀,曾令吳漢堅據廣都,以逸待勞,吳漢初違君命,輕敵貿進,終致市橋之敗,後呈君旨,示弱待敵,乃得大敗公孫述,終於天下一統,漢家中興!可知廣都一戰,成就漢家功業!” 劉備伸出手臂,向著空中此起彼伏的飛絮抓去,卻都輕飄飄地從掌心溜走,他長聲嘆息:“當年古戰場,今日卻何在?再大的功業,再強的英雄,莫非都如這飛花,終究不可挽留麼?” “終究不可挽留麼?”他呼喊的聲音向著四荒八合飛去,被遍野的風吹向了觸不到的天盡頭。 終究不可挽留麼? 江河滔滔,星斗轉換,這天,這地,這世間,這匆匆路人,這個我,這個你,都是飄在時間裡的一片飛花,身不由己地被時間帶走、沉淪、毀滅,成為過往歷史裡一個個模糊的符號。甚至,連個痕跡也不曾留下。彷彿掛在屋簷下的一滴水,悄悄落下時,誰能記得那滴水的存在,當它乾涸無影,什麼都不存在了,你卻又該去哪裡尋找它? 終究不可挽留…… 不可挽留的是百轉千迴的渴望,是生死不能的依戀,是悲,是喜,是苦,是甜,是永不回頭的時間,也是我們自己…… 這一刻,他們都沒有說話了,曠野風聲彷彿戰場上的號角,席捲著鋪天蓋地的英雄氣層層疊疊地壓下來,晚照的濃烈血色裡奔湧出時間深處的悲壯。剎那間,他們彷彿看見了奔騰的戰馬、視死如歸的士兵、獵獵如刀的戰旗,那沸騰的戰場猶如一幅染了血的畫絹,向他們,向這個天地緩慢展開。 “光武偉業,也成了青史數行墨痕,卻不知我輩將於何處投去這一身乾系!”劉備悵然若失地說。 諸葛亮也是一嘆:“青史數行姓名,英雄百年辛苦,可嘆可惜,卻也……”他稍一停頓,擲地有聲地說,“可讚!” 劉備仰望著天空大片湧動的浮雲:“不知後世人會怎麼評價劉玄德,其英雄乎,梟雄乎,庸人乎,懦夫乎?”他轉頭凝視著諸葛亮,“又會怎樣評價我們?” 諸葛亮的眸子中灼然有光:“身前擔當,生後何懼!” “要怎樣擔當?”劉備輕輕問。 “所為善者不虧心!”諸葛亮的聲音很清很有力量。 “不虧心……”劉備低低念叨,他若有所思地一笑,“世間最難,盡在此也!” 他長嘆一聲:“劉玄德此生最大心願是成就英雄霸業,可欲成霸業,卻到底要說虧心之言,行虧心之舉。” 諸葛亮輕笑了一聲:“主公想知道亮的心願麼?” “是什麼?” 諸葛亮的眸子很清明:“亮希望天下平定後,回到隆中,守著幾畝薄田,閒來讀書訪友,不求名利地過完一生。” 劉備有點吃驚:“這就是你的心願?” 諸葛亮點頭:“生於戰亂非我所願,其實諸葛亮不求青史留名,不期成就功業。若是天下蒼生安樂,世間再無兵燹,百姓永獲富庶,縱然寂寂終老林泉,夫復何憾!” 劉備霎時感慨:“沒想到,你的心願竟是如此,孔明有大悲大憫之心,這才真是大善!”他遺憾地一嘆,“可是上天生人,由不得你選,無論你我,還是他人,何人願生於亂世,受此烽煙慘毒!” 諸葛亮輕轉白羽扇,扇面上的絲線泛起的光澤飄了出去,落在他微笑的臉龐上:“既是由不得,只好不得已!”語帶滑稽,卻深蘊著堅韌的悲。 劉備仰起臉,冰涼的飛絮落滿了他悵惘的面龐:“後世之人會不會知道我們的不得已呢?” 大風霎時跌宕如波濤,兩人都沉默了,迎著激蕩之風,彷彿挺立在暴風雨中的兩株青竹,不憂不懼。 原野盡頭的長草伏低了高挺的頭顱,莽莽如起伏沙灘的地平線跳出一抹黑影,隱綽的馬蹄聲被風聲吞沒了鋒芒,一騎快馬奔騰而至,騎手猛一勒馬,翻身下馬時,將粘了翎毛的一封信呈上來:“主公,荊州戰報!” 劉備有些驚愕,待得把戰報看畢,卻是驚怒了:“碧眼小兒,安敢如此!” 諸葛亮拿過戰報,從頭至尾閱了一遍,卻也是震驚了,聽得劉備怒氣沖天地罵道:“孫權竟敢遣兵偷襲荊州,長沙、桂陽二郡已為其所拔,碧眼小兒竟敢撕破盟約,公然興起刀兵!” 諸葛亮把戰報一合:“主公,東吳這是處心積慮多時,先以使者勸說,再遣長吏居官,兩番作為不成,為自己賺來一個出師之名!” “顧不得了,”劉備躁急地說,“我立刻點兵馳援荊州,勢必將二郡奪回來!” 諸葛亮知劉備心急如焚,他寬解道:“茲事體大,先回成都,召集群臣商議,定出個萬全之策!” 劉備揚起手重重一甩馬鞭:“好,回成都!” 兩人揮鞭馳騁,飛揚的馬蹄碾碎了蔥嫩如孩兒面的青草,像兩縷輕煙消失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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