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0章 第十七章曹軍壓境無奈和江東,痛失至親忍悲謀國事

陽光像一段不離不棄的凝眸,痴痴地從高遠的天際垂落而下,把滿腹柔腸都傾注在同一處,而在陽光之外,卻是被遺棄的陰影。 仰起臉承受著暖陽的沐浴,籠罩在周身的陰霾像剝脫的果皮般,毫無反抗之力地瓦解,諸葛亮覺得壓在心頭很厚的黑影明亮了一點兒。 他還沒進門,便聽見諸葛果拍著手笑道:“笨阿斗,笨阿斗!背木畚,裝土壘。登遠山,稱太累。摔一摔,變駝背。” “我不笨,不笨……”阿斗怯怯地辯解著。 “就是笨,就是笨!”諸葛果反擊道,比之阿斗,她的口齒太過伶俐。 “果兒,沒規矩,不許亂言公子!”黃月英斥責道。 諸葛果不服氣了:“娘偏心,每回都護著阿斗!” 諸葛亮微笑起來,他從半掩的門後看進去,諸葛喬坐在書案後,正在教諸葛果和阿斗寫字,黃月英偏坐一邊,一面縫衣服,一面指點三人習字。

諸葛果敲著案上的一片竹簡:“好醜的字!”她拿起竹簡輕輕拍在阿斗的腦門上,“阿斗好醜的字!” 阿斗沒有躲閃,他呆呆地瞧著諸葛果嘟著的小嘴,很像一枚沾了露珠的紅果。 諸葛喬卻是眼尖,看見門後的諸葛亮,慌忙起身行禮:“父親!” 諸葛亮閃身而入,款款地走到書案邊,瞧了一眼案上攤開的數片竹簡:“在抄《詩》?” 諸葛果興高采烈地牽住父親的衣袖,將那竹簡高高地揚在頭頂,大聲道:“爹爹,阿斗的字好醜!” 諸葛亮還來不及看,阿斗忽地彈起身體,將那片竹簡一把搶過,兩隻手捏緊了,牢牢地藏在身後,通紅著臉,像做錯了事的小耗子。 諸葛亮安慰地摸摸他的頭:“阿斗的字不醜。”他蹲下來,坐在阿斗身邊,柔聲道,“給先生看看好麼?”

阿斗猶豫著,先生的目光很軟和,像一片乾淨的羽毛,揉在清澈的水里,沒有半分雜質。他心底的防備卸下了,將那竹簡遞給了諸葛亮。 諸葛亮將白羽扇輕輕放下,兩隻手捧起來。諸葛果在旁邊嚷嚷:“真醜,爹爹,是不是呢?” 諸葛亮彎起手指,敲著她的額頭:“丫頭只會亂嚷!”他含笑的目光滑過竹簡,“很好,字形結構已粗具形態,再勤加練習,定能寫出一筆好字!” “真的麼?”阿斗不敢確定,他是個自卑的孩子,總是以為自己個子不高,腦子太笨,身體太單薄,不能像父親一樣策馬疆場、縱橫萬里,也不能像先生一樣運籌帷幄、經綸天下,甚至比不得尋常人家的男孩子。他連學學別的孩子頑皮,爬樹掏鳥蛋也不敢,怕摔下來太疼,更怕被父親責打。他是躲在蛋殼裡不肯孵出來的小雞,願意一輩子不見光,不要在陽光下暴露自己的軟弱,他只是笨笨呆呆的阿斗。

“是!”諸葛亮的回答不拖沓,微笑的目光讓人的心裡暖洋洋的。 阿斗開心地笑了,他把竹簡捧回來,小心地抹了抹,自言自語地說:“先生說阿斗的字好。” 諸葛果刮刮臉:“不害臊!”她撿起白羽扇,呼啦啦地扇動著,風太大了,吹得浮塵鑽入鼻子裡,她打了個噴嚏,將羽扇丟給諸葛亮,“天冷著呢,爹爹還拿著羽毛扇,爹爹是怪人!” 諸葛亮看得好笑:“這孩子跟誰學的貧嘴饒舌,話恁多得很!” 黃月英嗔怪道:“你這閨女太鬧騰,我可管不住,有勞孔明得了閒,管一管吧。” 諸葛亮憐愛地說:“捨不得,由得她吧。” 黃月英無奈地搖搖頭:“你就慣著她吧,寵溺得沒了度,越大越沒規矩!”她因見諸葛果正在扯諸葛喬的腰帶,伸手拉開了她,“果兒,規矩些!”

諸葛果嘟嘟嘴巴:“娘最討厭!”她撒嬌地鑽入父親懷裡,“爹爹最好,我就要爹爹寵,爹爹不寵我,我就不理爹爹!” 諸葛亮大笑:“敢威脅你爹,爹爹不敢不寵果兒,不然,果兒不理爹爹,爹爹會傷心而死!” 諸葛果像握住了尚方寶劍,得意地對母親眨眼睛,又對阿斗晃腦袋。 有人輕輕敲門,卻原來是修遠。 “有事?”諸葛亮問著話,已拿起白羽扇站起來。 “先生,馬謖有急事求見。” 說話間,諸葛亮已走了出去,到外堂時,馬謖已等在那裡,匆匆行了一禮,便將手中捏得汗濕的信遞過去:“霍峻從葭萌關發來的軍報。” 諸葛亮拆開了急報,一目十行地看完,靜止的雙眸間漾起一絲驚漣。 “怎麼了?”馬謖急問。 諸葛亮將急報轉手給他,穩著語氣說:“曹操兵進漢中。”

馬謖驚得神色一變,目光如風般快速掠過急報,忡忡道:“漢中一旦丟失,益州咽隘暴露於外,危矣!” 諸葛亮把軍報接回來,又看了一遍:“曹操有圖漢中之志久矣,今日興兵並不算倉促。但主公正與東吳爭荊州,大軍在外,東有疆域之爭,北有強寇之臨,兩面掣肘,皆不可輕忽。” 馬謖綢繆道:“要不要傳書讓主公從荊州回來?” 諸葛亮凝神一思:“江東奪荊州之心無日不有,今我與江東兵戈相連,彼若不得寸土,則不肯釋甲。不得已只好先讓一步,先解益州之難。” “真便宜江東了,”馬謖擔憂地說,“只恐主公一心奪荊州,不肯回兵解難。” 諸葛亮搖頭:“不,主公有大胸懷,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定會對江東讓步,只是恐會留下隱患。”

“何種隱患?” 諸葛亮憂鬱地一嘆:“江東若得我荊州疆場,界限深入我腹心,他日若再有侵奪荊州之心,比之今日,易耳!” 馬謖一驚:“那,便不要將荊州疆域讓出去!” 諸葛亮苦笑了一聲:“不得已而為之,今日不讓疆土,則兩面掣肘,左右支絀,為大危難也,總要博一局吧。”他將那軍報放在書案上,用一面硯台緊緊壓住。 “幼常,”他轉過臉來,神情很嚴肅,“曹操兵進漢中一事不得洩露!”
門沒有關嚴實,張裕輕輕一捫,吱嘎一聲響,像千年古井台上忽然旋轉起來的生鏽轆轤。那響聲倒讓他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閃了一下,門後的世界緩緩露了出來。 屋裡很安靜,只有馬謖在書案後抄錄文書,一冊抄完便放在案旁,幾十卷文書摞得整整齊齊,觸目間便覺得這屋子極乾淨整潔,陽光找不見的旮旯裡也纖塵不染。

“幼常,軍師呢?” 馬謖抬頭看了他一眼:“去鄉里案行丈田了。” 張裕擦著門溜進來,像是偷油的蟑螂,總是行走在陰影裡,他把懷裡的文書交給馬謖,卻不忙著走:“軍師何時回來?” 馬謖不喜歡張裕,縱算蜀中人讚張裕天才出群,說他能參透天機,其占卜之術出神入化,可在馬謖心裡,張裕卻是名過其實,明明是浮誇之名,偏偏又自以為超拔絕倫。他沒表情地說:“不知,南和有事麼?” “沒有,只是隨意問問。”張裕笑笑,他笑起來下巴總在顫抖,那一部濃密的鬍子便在熱烈地奔騰,像燒在臉上的一團明火。 馬謖不好趕他出去,也不想和他說話,埋著頭繼續抄錄文書,也不看張裕。 張裕也覺得尷尬,他又不好立即拔腿離開,不得已便隨手翻開案上的文卷,有擺歪的,他扶正了,有太正的,他便挪到一個舒心的位子。

兩人便一人悶坐抄寫,一人百無聊賴地擺弄文書,馬謖實在忍不住,抬頭正要對張裕委婉地說幾句攆人的話,沒想到張裕自己站起來,他沒看見張裕的臉,卻看見那部遼闊的鬍子在風中激情飛舞,而後是張裕急慌慌的聲音:“告辭了。” 門合上了,安靜像來得太遲因而無味的快樂,在已被厭惡充斥的空氣裡奄奄一息地嘆氣。馬謖瞥著案上被張裕翻亂了的文書,把毛筆重重一擱,低聲罵道:“手太多!” 他將文書重新摞好,卻在兩冊文書間發現一片竹簡裸露的小角,他抽了出來。那原來是霍峻發來的急報,本來夾在幾冊重要文書中,或許是張裕不留神翻了出來。 他呆了呆,卻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將急報單獨挪去一邊,尋來一方檢壓住,再用韋繩紮緊了,這才放心地塞入了一冊沒有落字的簡策下。


春光旖旎,暖風送來陣陣芳香,稻田里新嫩的青苗簇簇挺立,彷彿含羞的閨中女子,輕輕展開了羅裙。 諸葛亮站在田坎邊,眼裡瞧著一望無際的漠漠水田,聽著農墾官詳細地敘說著今年的農田開墾情況。開春以來,各地農耕情況良好,丈田令已全面執行,益州豪強不敢再隱瞞田土實數,有乾犯新法的,田產全部褫奪,分給了無地的農戶。 諸葛亮聽得頻頻頷首,也不忘記把目光投向一畦畦稻田。在他的右方,修遠正跟著一個老農學習插秧,手裡的一捧秧苗半晌才插下去一把,好不容易全數插完,秧苗東歪西倒,彷彿扭曲的一條蚯蚓,引得那老農哈哈大笑。 “先生!”修遠從田裡拔出泥腿,跳上了田坎,雙腳在土裡踩了一踩,陷了幾個歪歪扭扭的腳印。

諸葛亮戲道:“你插的秧苗呢?” 修遠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臉,手裡的泥水塗在臉上,頓時成了污黑的花貓:“先生斥我不事稼穡,我才去學農事,可哪知道農事這麼難,愣是學不會!” 諸葛亮舉起羽扇敲了敲他的頭:“笨,總是個嬌貴的身子,你該常來鄉間走走,知道農耕之不易,生民之艱難,將來吃飯可不能剩米!” 修遠答應了一聲,他仰面嘻嘻問道:“先生會農事麼?” 諸葛亮笑著不回答,可那盈盈如湖的目中已說明了一切,修遠覺得又迷惑又崇拜,這世上莫非就沒有先生不懂的東西麼? 遠遠地,似乎有焦急的呼喊傳來,循聲而去,田坎上匆匆忙忙地跑來一個人,飄起的髮帶散成了兩枝柳條。 “均兒!”諸葛亮驚道。 這來的人正是諸葛均,他跟隨諸葛亮入蜀,做了個小小的主簿,有討好諸葛亮的官吏想給諸葛均升官,諸葛亮都以其才不堪大任回絕了。 “二哥!”他奔到諸葛亮身邊,喘著細細的氣,臉上橫溢著阡陌般的淚痕,眼裡的淚水還在不斷地湧出來。 “出了什麼事?”諸葛亮心裡發緊,此次春耕,諸葛均跟著諸葛亮四處按察墾田,這一片有幾千頃農田,連綴著四個鄉,他本被派到南鄉去,忽然來到,定是有了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 諸葛均抽泣著將一封信遞給他:“信,荊州的信,安叔寄來的,我剛剛收到……” 諸葛亮顫抖著打開那折疊的竹板,不過短短數行進入眼簾,手竟是一軟,幾乎將那輕薄竹板掉落。 “二姐,二姐……”諸葛均哭著抱住諸葛亮的肩膀,似乎希望讓悲痛的心找到一個溫暖的倚靠。 淚水便這樣無聲的滑過諸葛亮清俊的臉孔,他沒有動,聽得弟弟的悲哭,他彷彿失去了意識,雕塑般蒼涼而悲壯。 “先生?”修遠擔心地問。 諸葛亮勉強想讓自己對修遠笑一下,可那唇角剛剛牽起,又像是被一個悲傷的力量拉下去,只露出半個未完成的苦笑,更多的淚水洶湧奔流。 “先生,你怎麼了?”修遠嚇住了,驚慌失措地望著諸葛亮。 諸葛亮悲淒地喘了一口氣,拍著弟弟的肩膀:“均,均兒,別哭了,人死不能複生……”他安慰著弟弟,可自己卻哪裡見得舒緩。 諸葛均哭道:“二哥,我們回荊州去,去見二姐最後一面,好不好?” 那麼悲的笑貼著諸葛亮的眼角,和著淚水一起落在他緊抿的唇弓上,他苦澀地長嘆一聲:“傻孩子,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悲到了靈魂深處的惋惜,每個字都如同染了毒的刀,在心口重重地砍下,汩汩的血流走了,流乾了,剩下一個軀殼,還在遙遠的他鄉絕望地高呼:回不去了! “二哥,我們回去吧,求求你!”諸葛均哽咽得字音破碎。 諸葛亮抖著手攬住他的背:“均兒,二哥不能回去,不能回去……還有好多事要做,這些事一天做不完,二哥就一天不能回荊州……” 諸葛均模模糊糊是明白的,他知道二哥是個公心為上的人,在二哥心裡,天下比家人重要,江山比自己重要。他是個懦弱的人,他沒有能力反對兄長,也沒有力量抵抗悲痛,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大雨淋得冰冷的螞蟻,既無力又悲哀,他縱聲大哭起來。 “均兒……”諸葛亮想說些體恤輕柔的話,可又能說什麼呢,他摟住弟弟,愧疚、悲傷、無奈、疼痛一起襲來,攪在心頭,彷彿撕扯不清的亂麻,麻中還插滿了尖刺,將那一顆心扎得爛成了碎片。 修遠已經聽出發生了什麼事,那個溫和柔順的姐姐沒了,在公安時,她還曾給自己送過鞋呢,這麼個好人為什麼就死了,他摀住臉嗚咽不成聲。 這時,站在遠處的農墾官高聲呼喊諸葛亮,諸葛亮擦了擦眼淚:“均兒,二哥有點事,你在這裡等我,或者……”他也不知或者該怎樣,澀澀地收住了話音,輕輕鬆開了諸葛均。 修遠懂事地扶住了諸葛均,轉頭之間,諸葛亮已走出去很遠,太陽微微西斜了,他寬直的背被霞光渲染成透明的蟬翼,他沿著狹長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去,彷彿飄向遠方的潔白羽毛,再也沒有停下來的一天。
馬車搖搖晃晃,柔軟的風輕輕地撫著車廂,時而續,時而斷,便似那藏在憂傷霧靄背後的悵惘嘆息,每一聲都蘊著解不開的宿世哀怨。 修遠時常擔心地打量諸葛亮。諸葛亮一直沒有說話,冰涼的沉默罩住他清俊的臉,偶爾有橘黃的微光照進來,撕開他面頰邊青色的浮翳,卻只為那沉默增加了更深厚的荒寒。 修遠幾度想哭出來,或者勸諸葛亮哭出來,可他既不敢哭,又不敢催促諸葛亮的傷懷。這就是他的先生,永遠把最深最沉的痛苦碾碎在心底,用淵藪的沉默承受無盡的苦難,沒有人能了解他的苦累辛酸,因為他從不昭示於人前。 世人知道的,是諸葛亮巋然如山的穩重堅強,是他璀璨如星的理想抱負,卻不是他有如尋常人的悲喜憂樂,彷彿那軟弱的眼淚從來與他無關,甚或絢麗的歡笑也是他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陌生。他生來便該屬於無喜無怒無憂無懼的冷酷,那是他一生注定被千萬人誤解的真實。 修遠心裡難過極了,眼睛酸脹著,幾次險些掉下淚來,又咬著牙吞下去,實在忍不住,便把臉藏在陰影裡,裝作揉鼻子。 馬車停了,修遠掀開車簾跳了下去,突然的陽光是剛硬的刀,剔去了他臉上酸疼的淚,他回身去接諸葛亮,卻握住了一隻冰冷的手。 修遠心裡打了個寒戰,低著頭把最後一滴眼淚吸進了心裡。 諸葛亮仍是一言不發,徑直往左將軍府裡走,可這才進去,便覺得府中的氣氛非同尋常。一眾僚屬來去匆忙,臉上都掛著焦慮的心事,像是大火燒了家宅,慌著要去搬家,見到諸葛亮都是匆忙一拜,眼睛閃爍著古怪的光,往往話才說了一半,便急著跑了。 董和遠遠地跑了過來,他是持重君子,這當口卻像是懷裡揣著火,滿臉的焦急像粉刺般長了出來:“孔明,你可回來了!” 諸葛亮越發詫異:“幼宰,出了大事麼?” 董和急喘著,努力地平息著呼吸:“怎麼,孔明不知道麼?” “是,什麼事?”諸葛亮壓抑住那突突直冒的緊張。 董和拉了他去一邊:“成都這幾日都傳遍了,說曹操已攻下漢中,正屯兵巴中,不日將攻克益州,也不知是謠傳還是實情。公門民間人心惶惶,我不得已,勒令府中僚屬不得輕舉妄動,卻也禁不住。” 諸葛亮真的震驚了,他驚的並不是曹操克定漢中,而是何以這消息會在一夜之間傳遍成都,他穩住心神:“成都街巷都在紛傳麼?” 董和焦慮地說:“通衢陋巷間,無不在傳曹操將南下益州,好些人家竟要攜家奔南中。數日來,城門校尉已攆了數戶想出城避兵荒的豪門,早上還有幾家豪強來府上鬧事,說我們隱瞞軍報,是想遺害益州百姓,我好言好語勸了他們回去。” 諸葛亮頗為後悔自己在回城路上心思太重,為悲傷所困,竟沒有註意觀察街談巷議。他豈不知這些豪強的非常心思,氣焰剛剛被壓服,火苗子還沒徹底熄滅,尋著個事端便要燒起來,稍一處置不當,便可能引發初入益州時的軒然風波。 他思忖片刻:“我知道了,幼宰勿急,事情沒到不能解決的地步,目前當先穩人心,萬萬不能亂,幼宰處事得當,仍按部就班,以靜待亂。” 他因有心結要解開,也不多話,匆匆地走入西苑。外堂的門沒有關,他輕輕便推開了,回頭對修遠點點頭,修遠會意,安靜地守在門口。 果然,馬謖正待在屋裡,看見諸葛亮來了,先是一顫,發直的眼睛閃出揪心的神色,一句話不說,竟跪下了。 諸葛亮也不叫他起來,嘆了口氣:“消息怎麼傳出去的?” 馬謖快要哭了,眼睛已紅了,淚光攀著眼瞼作勢要暴露:“不知道,我沒告訴別人,真沒告訴……” “那是誰說的?又怎麼會傳遍通衢陋巷?” 逼問太急,馬謖無言以對,他畢竟太年輕,只是剛剛展翅的雛鳥,沒經歷過暴風雨,總以為外邊的世界彷若錦繡晴天,最大的困難也可在指掌間化解開去。可他沒料到原來風霜如此鋒利,他剛剛展開的翅膀過於嫩弱,承受不起那山般沉的艱難,他嗚咽了:“我不知道……”他把身子伏下去,“孔明兄,請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會說……” 這一聲久違的呼喊讓諸葛亮動情,他剛毅的心裡漏進了一束柔軟的陽光,他扶起了馬謖:“幼常,我自然信你不會漏言,可這件事畢竟傳揚開了去。如今謠言四起,街談巷議壓服不止,稍不謹慎,則恐有大難!” 他輕輕地挽住馬謖的手臂,隨他一同坐下,語氣溫和地說:“你仔細想想,即便你沒有無意中漏言,或者有人看過霍峻的急報?” 馬謖努力回想起來,記憶像篩豆子,往事在劇烈的顛簸緩慢重現:“你離開成都的當日,我先是遣兩位使者送急信給主公和霍峻,又去見董中郎,而後,我一直在抄錄文書……”他猛地一拍巴掌,“我知道了!” “是誰?” “是張裕!那天,他來了一趟,枯坐無趣,他便亂翻案上文書,我當時還嫌他手多。” “果真是他?” 馬謖其實也不確定,諸葛亮這一問,讓他猶豫起來:“應該是吧,只有他翻文書,那份戰報也被他翻出來。他走後,我把霍峻急報收起來,自此,一直存在密匱裡,我還加了鎖,沒人能動。” 諸葛亮沉默了,白羽扇輕輕地停在顎下:“幼常,這件事不要說出去,心裡清楚就是。” “為何不說?若當真是張裕漏言,該抓起來,割了他的舌頭!”馬謖這當口認定了是張裕,提起他便來氣。 諸葛亮輕輕反問:“憑證呢?” 馬謖啞然,諸葛亮的質問太切中要穴。的確,除了他馬謖知道張裕看過霍峻戰報,便是這種確定也帶有很大的猜疑,誰能證明張裕是漏言的始作俑者? “而今謠言沸沸揚揚,要理源頭,太難,也會惹出麻煩。”諸葛亮意味深長地說。 馬謖怎能不明白諸葛亮話中的深意。張裕到底是益州舊臣,他的身後站著失了依怙的益州舊人,劉備雖一再地對益州舊人委以重任,甚至和益州豪門聯姻以求利益均霑,可仍然填不平那缺損的利益落差。新舊矛盾是一座沉寂的活火山,此刻只是暫時被表面的平靜掩蓋,一點火星子便會重新喚醒那可怕的抗拒力量。倘若死究漏言責任,張裕叫起撞天屈,便會有人以為荊州新貴尋事端打壓益州舊臣,一旦處理不當,會引起火山爆發的天地傾覆,這剛剛坐穩的益州江山將不復平靜。 “那,怎麼辦?就這樣放任他們?”馬謖為難了。 諸葛亮堅決地說:“不,怎能放任,源頭雖不得而尋,可擅播謠言者卻可找出來。” 馬謖試探地問道:“那漢中之事是繼續隱瞞,還是說出去?” 諸葛亮靜默片刻,白羽扇緩緩落在膝蓋上:“既是謠言不止,倘若再做隱瞞,勢必會引發大恐慌,莫若將實情公之於眾。” 馬謖點頭:“嗯,我去辦。” 諸葛亮仰頭一思:“再給主公去一封信,告以實情。” “傳謠言一事也說?”馬謖小心地問。 “說!”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白羽扇輕輕地敲在書案上。
悠長湘江像女人的裙帶,由一隻柔若無骨的白玉手解下來,懶洋洋地丟在綠茵蔓地的繁華里,將那錦繡世界割裂成兩個部分,一半在明亮的陽光中吟唱,一半在霧靄中沉默。 劉備策馬立在江畔,遠遠地看見孫權的滷簿儀仗如浪潮湧來,那面大纛特別顯眼,像招搖在喧囂世界的張揚笑臉。 “左將軍,別來無恙!”孫權朗朗的笑聲被風盪來,被水蒸氣包起來,重重地栽落在芳草地上。 兩人馬頭相對,彼此都笑起來,那笑容背後是仗兵的甲士,噬沒了血腥味兒的刀光得意地直衝雲霄,劃破了天空靜穆的臉。 “數月爭鋒,難得有此清閒之時,能與左將軍太平相對,共賞此美景,實為人間至樂!”孫權滿臉堆笑。 劉備心裡罵了一句狠話,面上溫和地笑道:“同樂!” 孫權挑起眼角,那份少年人的輕狂不經意便流露出來:“左將軍忽有議和之舉,莫不是益州有急難?” 劉備恨透了孫權的自以為是,若無其事地反唇相譏:“車騎將軍忽願與我議和,莫不是合肥有急難?” 兩人又是大笑,他們都是機心刻薄的君主,能忍屈辱,能藏鋒芒,該張揚時竭盡狂傲,該收斂時熬碎了骨血苦煎。他們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吃虧,什麼時候不能退讓,便是尋常口舌間,也吐著早已磨得鋒利的刀,他或許傷不了你,你也傷不了他。 孫權稍稍斂住笑:“不知左將軍以何條件議和?” 劉備忍著難受的感覺,從心底刮著血吐出字來:“分荊州。” 孫權明明知道劉備有分荊州的意圖,偏要裝作茫然無知,故意問道:“如今長沙、桂陽、零陵可在我江東手裡,左將軍拿什麼分?” 劉備不慌不忙地說:“誠然,三郡是在江東手中,可江東出兵奇襲荊州,長沙、桂陽不設防而倉促服降,零陵乃呂子明以詐計賺得。江東奪此三郡,疆域雖暫時易手,民心未曾歸附,我若暗相煽動,三郡歸屬何方還很難說。” 大耳賊的奸詐真是名不虛傳!孫權一面佩服,一面痛恨,神情卻認真了:“左將軍果然高明,我也不和將軍繞彎子,卻不知左將軍欲如何分荊州?” 劉備揚起馬鞭,揮向沉澱在霧靄中的湘江:“以湘水為界,湘水以東,長沙、江夏、桂陽歸屬江東,湘水以西,南郡、零陵、武陵歸屬我。” 這其實是很划算的交易,江東奪取三郡,幾乎兵不血刃,本還憂慮著或許會和西邊有一場爭奪荊州的惡戰,孫權甚至做好了三郡保住一郡的打算。如今卻得劉備親口允諾,賺來江夏、桂陽兩郡,而且雙方既是定盟,此兩郡從此劃歸江東版圖,劉備便沒有理由奪走,但更大的好處卻是,從此江東離北出長江的要隘江陵襄陽一線又近了一步。 孫權心裡笑出了迎春花來,臉上還裝作鎮靜的君主模樣:“唔,分疆事大,不可倉促決定,還需商討細則。” 劉備順著他的話頭道:“分疆細則,可遣使者來蜀報命,尋复盟好。” “好,左將軍信得過誰任使者?”孫權的口氣裡帶著玩笑。 “別的人罷了,諸葛子瑜很好。”劉備卻說得很認真。 孫權大笑:“我也正有此意!” 劉備拱起手:“如此,當在成都恭候子瑜,再續兩家盟好!” “孫劉盟好,永不背棄!”孫權信誓旦旦地說。 劉備不相信孫權的誓言,君王的誓言都是虛無縹緲的泡沫,還不如小孩兒的噴嚏真實。權力的血腥祭台下總要埋葬幾句虛偽的誓言,他扭轉馬頭,踏踏地背離而去。 “左將軍!”孫權忽然喊道。 劉備一回頭,孫權臉上一貫的戲謔消失了,語氣破天荒地摻著不甘的傷懷:“我妹子讓我代問將軍安好!” 劉備怔忡,孫權這忽然的一句話,像遺忘的時間枯井裡湧出的一泓水,將蒙塵的往事洗乾淨了臉孔。他看見那往事裡粉碎的傷感記憶,有久違的愧疚,有渺茫的懷念,可那都屬於流逝的往事,像陳舊生硬的棉絮,暖不住身子,只是一種陳腐的回憶。 “說這些事,有什麼意義呢?”他澀澀地說,毅然地轉過身,馬鞭啪地一聲甩下去,人在那一聲後已飛出去很遠。 孫權望著那越奔越遠的背影,暗澀的水霧籠著他的輪廓,是那樣寂寞的一點想念,被水面紫色的風吹散了。
夜晚的月光無聲地落在窗前,潔白的光芒柔軟如山水畫的留白,無限的遐想在那不著墨的地方幽幽地散發惆悵的滋味兒。 諸葛亮忽然就醒了,臉上很涼,不知是淚,還是月光。他記得自己夢見了二姐,那是在隆中的草廬裡,正是春風拂闌的美好季節,處處是清潤妍麗的醉人芳景。他坐在院子的長廊上,二姐牽過他的衣裳,一針一線密密縫補,手指頭綻出花朵般的螺旋。他聞見二姐發間的芳甜味兒,彷彿飲了陳酒,頃刻便要醉死過去。 二姐說:“小二,二姐知道你忙,可你總得給二姐寫一封信,哪怕一個字也沒有,二姐也滿足了。” 給二姐寫一封信,便是這樣簡單的要求,原來是姐姐最後微薄的渴慕,可他竟連一封無字的信也沒有寫過。他已身在千萬里外,而二姐的想念一直守在那個地方,從來沒有改變過。 到最後,他竟捨不得寫一封信。 眼淚撐了很多日子,終於在這個時刻決堤,那是他隱藏得很深的傷口,他用了很多力氣去承受,試圖用自殘似的忙碌掩蓋他尖銳的痛苦,可他還是失敗了。冰冷的月光灑滿面孔,淚水卻穿破了那種冰冷,他覺得自己怎麼這樣軟弱。 他忍受不住那種熬不住的悲傷,他聽見每一塊骨骼都在哭泣,背身起床,索性走到窗邊,去眺望那清絕的殘月。那一鉤弧線彷彿哀傷的微笑,卻被一縷雲隔斷了。 “孔明?”身後有人輕輕呼喚。 他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的心事總是瞞不住她,可他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軟弱的眼淚,始終沒有面對她。 “讓均兒回荊州料理喪事,成么?”黃月英輕輕地說。 諸葛亮靜默了一會兒:“好。” 黃月英悄然一嘆,她挽住他的胳膊,覺得他的身體很涼,她便挨得他更緊一些,也不知自己那不多的溫度能不能驅走包圍他的寒冷。她把臉貼著他的肩膀,靜靜地說:“什麼事都擱在心裡,你累不累呢?” 諸葛亮回過臉來,微苦的笑被月光溫柔地吻住,他輕輕擁抱住了妻子,這無聲的動作傾訴了他滿心的感激和動容。片刻後,他像是想起什麼事,竟去尋來外衣,作勢要出門。 黃月英愕然:“大半夜的,你這是要去哪兒?” 諸葛亮披著外衣:“想起有事沒做完,反正也睡不著了,不如去做事。” 黃月英嗔怪道:“勞碌命!”她不得已,便去外間叫來兩個僮僕,讓他們擎了燈送諸葛亮去外堂。 諸葛亮走到了門邊,柔柔的光洗過他清穆的臉,他對黃月英殷殷道:“你睡吧。”他吱嘎推開門,腳步聲像軟綿綿的雨滴,撓著牆根遠遠地遁去了。 黃月英哪裡還能入睡,坐在床邊出了一陣神,也不知該做什麼,莫若去瞧瞧諸葛果。這才站起來,卻發現那柄白羽扇安靜地躺在床邊,她握了起來,猶豫了一剎,到底還是走了出門。 好奇的夜風趁機溜了進來,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苦苦地尋找,卻沮喪地一無所獲,只得停駐在濕潤的枕頭上,點點的光隨風搖曳,宛若誰來不及拭去的淚。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