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8章 第十五章鬥豪強只有鐵腕

輕綃似的雪花從天而降,彷彿盛開在空中的千萬朵梨花,在凜凜寒風中忽而揚起忽而飄墜。沾滿了雪花的大門遲滯地推開了,撲面的風雪將門後那人吹得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塵,頂著風雪跨出門檻。 門首早停了一輛軺車,素色車蓋上淌著瑩瑩的雪水,順著玄色流蘇滴答滾落,車廂甚少修飾,彷彿一個做工粗糙的大匣子。車夫跳下車輿,恭敬地攙了主人登車。 “父親!”一隻腳剛才踏上車輿,便聽見有人叫自己,他回頭一看,兒子董允從門裡跑出來,其後還跟著一個人,漫天雪花遮住那人的臉,他辨認了半天,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才認出原來是費禕。 “什麼事?”董和一面問著,一面在車左坐下。 董允踟躕地立在車下,面上露出難於啟齒的神情,良久才說:“許公喪子,我與文偉會喪弔孝,想向父親請車!”

紛亂的雪花噗噗地撲在董和身上:“原來是為請車,你當知車駕鹵簿皆有秩份,不可僭逾,你非在官身,何能擅備棨戟!” 董允忐忑地說:“兒子知道,只是弔喪之禮甚重,問喪之人皆益州貴人,兒子,兒子……”他沒敢說下去,父親清履忠正,苛細廉儉,全心防遏逾僭,不離軌制。他雖身位顯赫,親戚故舊卻不敢請託於他。 董和冷淡地笑了一聲:“你怕失了身份顏面是麼?” “兒子不敢!”董允誠惶誠恐,直直地跪在雪地裡,他身旁的費禕也斂了穆容,一聲都不敢吭。 董和眺望著絲絮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董允的身上,將他塑成了一個雪人,他籲了一口氣,說道:“想乘車代步也不是不可以,風雪阻路,弔喪情急,不容耽擱,你既要請車,也使得!”他側身對那車夫輕言數語,車夫應諾著,下車奔回府門,須臾又自門內返回,依舊跳上車輿。

董和看著董允跪得如同竹節似的,他不發話,董允也不敢起來,他輕輕一拍車軾:“我已為你備下車駕,待得車到,你可與文偉同車而行,我先行一步,父子不同秩,不當同臨!”他說完揮揮手,那車夫一揚韁繩,軺車壓著滿地的積雪轔轔遠去,留下兩行灰黑的車轍印。 董允埋了頭,雙膝跪得又痛又涼,直到父親車輿消失不見,他才撐著膝蓋站起來,回頭看著費禕,苦笑著搖搖頭。 “尊父不徇私情,不僭軌度,真乃令士良臣!”費禕由衷地讚歎著,年輕清俊的臉孔上溢滿了崇敬。 董允拍著衣袍上的雪泥,無奈地嘆了口氣:“有此父,是幸,也是不幸!” 這時,府第的角門嘎地開了,聽得“吱棱棱”車輪響動,一輛鹿車晃晃悠悠地從門內駛出。車軛勒住的黃馬瘦小枯槁,哆哆嗦嗦地迎著風雪慢抬蹄子,不斷地打著鼻息,彷彿傷了風。

“公子!”車夫引繩一勒,跳下車來拜道:“老爺備車在此,請公子上車!” 原來父親為自己準備的車竟然是這個,董允看得目瞪口呆。鹿車為何,農人托運貨物,軍隊運載輜重皆用此車,雖則輕便好行,但畢竟是為賤車,乘則太失身份。 他面露難色,不知該上還是不該上,若是不乘,恐俟後惹了父親憤怒,若是乘,又如何能撇得下這顏面?本想與費禕計較一番,竟見他輕和一笑,扶著車板跳上去,坐得安安穩穩,毫無局促難堪。 “莫要拂逆了尊父美意!”費禕笑著招招手,“來來,今日不乘鹿車,日後恐沒了這機會!” 董允莫可若何,勉強地攀著爬上,因那鹿車為獨輪,坐上去時歪向了一方,壓得那車板一晃,險些將他翻轉下去,驚得他慌亂地抓住費禕的手,半晌才定了身體,費禕卻自哈哈大笑,深以為樂。

“駕!”車夫甩動鞭杆,鹿車緩緩開動,拉車瘦馬走得很慢,需得車夫頻頻揮桿,它才勉力疾蹄而行。然也不過百尺,又懨懨地縮了頭,像是走得睡著了。 一路上,董允很怕遇見熟人,偶有人駐足顧盼,他也以為人家是在窺伺他,聽著路上行人熙來攘往的聲音,都似奚落自己的笑聲,越發地窘迫,恨不得將那身體藏在車板裡。那費禕卻滿不在乎,沿途張望翹首,不時與董允閒談兩句,彷彿他乘的是華蓋香車,觀瞻著滿目風光,豈不優游快哉。 經過一番度日如年的煎熬,終於行到了許府門前。車夫籲的一聲喝令,瘦馬這次卻不聽使喚,得得地往前衝了幾十尺,眼看便要與迎面的一輛馬車相撞。車夫的臉也嚇白了,身體猛向後一仰,狠狠地扯住韁繩,費了吃奶的勁才將那瘦馬的衝撞勢頭減退,這一頓一退卻差點將車上的董允和費禕跌了下來。

董允驚魂未定地抓著車板磨蹭下來,身上滿是淋淋雪水,彷彿剛從水里爬出來,又見門首皆停著華蓋篷車。一眾人皆衣飾鮮麗,體態尊榮,越發覺得自己像個趕著糞車進城的鄉下老農,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老馬也會失蹄!”費禕笑呵呵地撫了一把瘦馬濕漉漉的鬃毛,神態自若地拍去衣衫上的雪水,整肅了容色,輕輕一扯董允,兩人一起向門裡走去。 那輛對面行來的馬車上也下來兩人,一藍一白兩頂斗篷彷彿忽然盛開在雪天的兩束梅花,惹得來訪賓客駐足凝看。 兩人行到門前,遞上兩片名刺,門口接待的僕役捧帖高聲唱名:“左將軍領司隸校尉豫、荊、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劉備,軍師將軍諸葛亮,吊!” 唱名剛出,府內府外的人都驚住了,正要搶步進門的慌忙讓開了路,已進了門的都收住步子,揣著小心準備迎候。

兩人解下斗篷,交於門前的僕役,即露出了一身素服,董允和費禕剛好站在他們後面,兩人緩緩地停了步伐,悄悄地打量這兩個益州新貴。 劉備一襲淡藍長袍,神態雍容,闊落英武;諸葛亮一襲純白深衣,肩上染了些微的白雪,蓮蓬似的亭立清雅。 費禕悄聲道:“好個無雙氣度!” 董允正要回話,卻發現諸葛亮轉過了頭,他和費禕都嚇了一跳,以為是私下的議論被諸葛亮聽見了。正惴惴不安之時,未想諸葛亮竟對他們柔和地一笑,笑容很短暫,旁邊的人竟都沒有察覺。 兩人又驚又喜,卻不敢造次多語,按捺下滿心的複雜感受,像是被某種力量吸引,不遠不近地跟在劉備和諸葛亮身後,偷窺似的觀察他們。 府中搭起了靈棚,白幔白幡嘩啦啦地抖在風裡,身著孝服的蒼頭來來往往,有的哭靈,有的迎賓送客,到處一派白茫茫的汪洋,加上雪花飛舞,讓這府第白得像是沒有了顏色。

一個僕役攙著許靖從靈棚裡走出,他滿面戚容,神態悲淒,手裡杵著一根竹杖,一步一蹀躞。 “許公慢行!”劉備疾步上前,雙手扶住了許靖。 許靖顫巍巍地說:“有勞左將軍弔唁,犬子新喪,哀痛在心,恕禮不周!” 劉備寬讓道:“許公新哀,我等弔唁在遲,怎敢求望繁重禮數!” 許靖再謝了一番,親引導路,領了劉備和諸葛亮進靈棚。棚內煙霧繚繞,空氣裡流淌著燥熱的氣息,巨大的“奠”字下,黃柏棺槨落在厚厚的籍草上,棺上還搭了青色長旙,靈位左右有兩幅旌銘垂地而曳,其上書著死者名諱。 見劉備和諸葛亮進棚,一干弔唁賓客紛紛拱手作禮,朝兩邊齊齊退去,空出了祭奠的場地。 身著衰絰的喪宰躬身趨步,直起脖子悲號了一聲:“吊!”

兩人近到靈前上了一炷香,再進祭酒以酹,披麻戴孝的孝子跪地相迎,嗚嗚地哭了一場以作答謝。 祭奠事完,劉備退於許靖身旁,安慰道:“許公節哀!” “謝左將軍體恤!”許靖抹著老淚,說話也不利索,“白髮人送黑髮人,哀心慘惻,行止有差,左將軍與軍師將軍毋怪!” 他招呼著下人:“請二位尊客裡邊坐!”他又親引路,自與劉備並肩而行,逢迎甚恭。弔孝賓客甚多,然無一個得此隆遇,即使得許靖親迎,但祭奠完畢後,至多由家老引去外堂,哪裡可能由許靖引導。 諸葛亮緊隨其後,默默地環顧府第,一府上下黑壓壓地堆滿了人,到處人頭攢動。許靖名蓋西蜀,其子新喪,遠近聞噩耗登門憑弔的何止千人,府門外日日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且弔唁賓客中益州望族豪強甚多,送來的賻金一個比一個數目大,忙得將賵賻錄冊的僕役連軸轉。

到了外堂,許靖吩咐下人上了蜀茶,讓劉備獨榻而坐,自己也引杖別坐,與劉備閒話,殷勤恭敬得讓人艷羨。 諸葛亮並未隨坐劉備身邊,他謙推了一番,自坐在一邊,身前身後或站或坐著諸多賓客。他們見許靖獨敬劉備,沒一個敢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自諸葛亮怒殺劉洵,一州震驚,益州豪強都心自惴惴,此後彭羕再以謀反罪棄市,更讓他們感到恐懼,哪裡還敢別生事端?豈不是落得與劉洵和彭羕一樣的下場。而從龐羲主動請纓丈田,東州派紛紛倒戈投誠,不過旬月,西州派與東州派本就不牢固的聯盟分崩離析,西州派獨力難支,早有坐不住的親登左將軍府謝罪,剩下的幾個死硬骨頭早不成氣候。荊州派全面控扼益州漸漸成為大勢所趨,心有不甘的益州豪強不禁感嘆,劉璋父子數十年都難以抹平的派別爭鬥,劉備和諸葛亮用了一年不到的時間便粉碎了強大的派系力量。

可誰都知道,派系瓦解的背後是無數顆被砍下的頭顱,要讓自己不成為下一個劉洵,只有服膺荊州派的統治,誠惶誠恐地匍匐在新主人的車輳下。 諸葛亮默默地飲著溫茶,偶爾抬頭遇上一張或陌生或熟悉的臉,都向他投遞過來一道討好的目光,彷彿是嚇破了膽的狗,不敢亂吠,更發不出一絲叫聲,膽戰心驚地躲在角落裡等著新主人賞賜的骨頭。 “軍師將軍!”蚊蚋似的聲音灰塵一樣似有似無,若不是諸葛亮耳力好,只怕很難聽清楚。 他朝那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瞧見吳壹閃著銀光的笑臉,他輕一點頭,很親切地喊道:“子遠兄!” 諸葛亮親切地呼喚吳壹的字,讓吳壹臉上的光芒更強了一分,他挪著蚯蚓似的身體,朝諸葛亮靠近了一點:“軍師將軍,許久不見了!” “有些日子了!”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臉上的表情也沒改變。 吳壹動了動嘴皮子,卻感覺著周圍閃電一樣的目光,彷彿一柄柄鋒利的鋼刀,對準自己當頭劈下,他有話說不出,幹乾地憋出些零碎的字:“軍師將軍一向政務忙碌,我幾次想登門造訪,又怕耽擱軍師將軍正事,為此好不躊躇!” “無妨,子遠兄若來,亮當掃庭烹酒相待!”諸葛亮語氣很淡,輕呷了一口茶,靜穆的面孔上微起波瀾,似乎這清淡茶香比吳壹的話更值得回味。 得了諸葛亮淡漠如白水的許可,卻讓吳壹綻出春風如沐的笑容,若不是身在喪禮,他幾乎要笑出聲了。本想再寒暄幾句,那周圍的尖利目光卻越來越兇惡,噤得他說不出話來,只好訕訕一笑,依舊蚊子似的飛入了人群中。 一杯茶飲得大半,再沒人來和諸葛亮搭訕,周圍的人個個存著巴結的心思,可都琢磨不准這個益州新貴的心思,生怕一句話說得不對惹了他惱恨,豈非馬屁拍在了馬腳上。 那壁廂,劉備與許靖閒話已畢,劉備起身便要告辭,許靖強留不得,只得起身親送到門。滿室的賓客也不敢閒著,一個個相隨而出,浩浩蕩盪地簇擁著劉備,彷彿是左將軍府的親隨鹵簿。 眾人對劉備極盡恭順,那一張張臉上都閃動著求媚的微笑。諸葛亮想起初入益州時,益州故吏、豪強都以冷臉相對,不僅沒有半點尊重,還暗中使絆子,下狠手。而今數月過去,同樣是這幫人,卻都改換了臉面,冷漠、置疑、仇視全都消失了,轉而是諂讒討媚、比周邀好,彷彿從前那些抵觸從不存在,人情冷暖至此得見。他不禁暗自嘆息,無意中輕一側頭,看見人群中的董允和費禕。 兩人彷彿藏在名貴花卉下的未名小草,悄悄地跟在諸葛亮後面,又想親近又不敢靠近。此刻,諸葛亮緩緩地停住了腳步,彼此之間只隔著一臂之遙,若繞過他走開也並非不可,但不知為何卻沒有繞開,只是走得慢了,兩張臉上都藏著青澀的笑。 諸葛亮舉起羽扇,帶著未確定的聲音問道:“董休昭,費文偉?” 二人聽諸葛亮念出自己的名字,激動地說:“是!” 諸葛亮點頭輕笑:“久聞二位少年才俊,果不同凡響!”寥寥數語,也不閒話寒暄,隨即掉轉步子,隨著劉備款款地走了。 費董二人都呆了,亢奮和狂喜讓他們面紅耳赤,血液在沸騰奔湧,腦子裡霎時被激昂的情緒沖得暈乎乎的,竟連謙讓也忘了個乾淨。周圍的賓客聽見諸葛亮誇讚董允、費禕,紛紛投來驚奇的目光。 滿府賓客盈路,哪個不期望結交諸葛亮,若能得他稱譽,有朝一日必能成為益州牧的座上客,可為什麼偏偏是這兩個嘴上無毛的小子得到他的讚譽?董允的父親董和為掌軍中郎將,與諸葛亮並署左將軍大司馬府事,也許憑著這層同僚關係,諸葛亮稱譽董允還有原可稽,那麼,費禕呢? 一個孤貧少年,既非益州故人,也不是世家子弟,不過憑著族父與劉璋的親戚關係,才在益州獲得三寸立身之所。如今劉璋倒台,能支撐他的那點微薄關係也煙消雲散,幸而托著族父的舊關係,得以在成都官家精舍求學,方才和董允做了同業學子。市廛間還道他與董允相交,有攀龍附鳳的機心,雖獲了幾分學名,到底只是個不諳世事的窮小子。 諸葛亮竟然稱讚兩個毛頭少年,一時,所有的人都對費董二人刮目相看,羼雜了不同情緒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刮剌,彷彿要將這兩人剖開,看一看到底是藏了怎樣的髒腑,怎樣的心肝,居然能讓權傾益州的軍師將軍諸葛亮出言相美。 厚重的鉛雲猶如江河倒湧,雪下得更大了,無聲無息的雪花彷彿打翻的雪白顏料,把個白慘慘的府第染得更無他色,也把所有質疑的低語塗沒了。
“滴、滴”,清脆的雪融聲敲擊不斷,屋頂的雪化了,一溜溜乾淨的水順著瓦片滾落下來,掉在屋簷下的積水里。陽光燦燦地映在青色瓦當上,反照出水晶似的透明光芒。 諸葛亮緩步走到窗邊,染了陽光的微風撲面一陣清涼,他深深地呼吸著清冽的空氣,頓時,所有的疲憊都一掃而空。 “先生!”修遠的聲音弱弱地飄來,聲帶裡顫抖著委屈和不甘。 諸葛亮回身默然地看著臉含沉鬱的修遠,修遠嘟著嘴巴,帶著三分氣惱說:“你這次真不帶我去?” 諸葛亮沒說話,笑著微微搖頭。 修遠嘟囔道:“哪回按察郡縣都讓我跟隨,為什麼這次不行?” 諸葛亮戲謔地一笑:“新婚燕爾,怎能拆散人家小夫妻,諸葛亮罪莫大焉,我縱然答應,你媳婦也不依!” 修遠臊紅了臉,抓著拂子去掃案上的灰塵:“先生真是的,總是開我玩笑……”拂子掃來掃去,聲音也盪來蕩去,“新婚又怎樣,先生的事最大,你就帶我去吧!” 諸葛亮笑呵呵地搖頭:“不成,你這次就安心在家過日子,不許冷落了你媳婦。不然,她若是對我興師問罪,我該如何應對?” “先生!”修遠急得叫道,彤彤的紅色彷彿紗一般罩了滿頭滿臉,他跺跺足,低聲埋怨道,“早知道就不娶妻了,一不被你戲耍,二不會被你拋下!” 諸葛亮瞧他窘急,越發樂不可支:“急了?我可是你的大媒人,你不謝我,反倒心生埋怨,唉,先生的心都涼了!”他幽幽一嘆,抱住雙臂落寞了神情。 修遠知他玩笑,可也不知該怎麼說,拂子重重地撣著書案,又氣又悔又羞又急。 諸葛亮見修遠生氣,輕淡地一笑:“好了,不玩笑了!”他從書案上拿起一冊卷宗,“我即刻便動身,你在家好好待著,秋季按察帶你去就是!” “唉……”修遠鬱鬱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傻孩子!”諸葛亮嘆道,“跟著諸葛亮日夜操勞,偷得幾日空閒,不生快慰反而憂愁!” 修遠振聲道:“跟著先生,再苦也是甜的!”他一字字說得極是認真,清明的眸子裡一片乾淨的純粹。 諸葛亮輕暖地一笑,剎那的感動讓他說不出話來。這個始終長不大的孩子啊,心底純淨得像不沾塵埃的一杯水,水中映著他毫無修飾的喜怒哀樂,而這些喜怒哀樂全都與自己相關。自己背負了沉重如山的負擔,他也跟著扛在肩頭,並且從不知疲憊勞累,將那勞苦也當作了世間最大的快樂。 遇上諸葛亮,是你的幸運,還是你的不幸呢? 門首有僕從輕呼:“先生!” “何事?”諸葛亮應道。 僕從在簾外站定,將一方竹簡遞給修遠,修遠再呈給諸葛亮。諸葛亮接過一看,卻是一方名刺,簡上的名字剛一映入眼簾,心頭突地一愣,略一思索,對僕從說:“請他來這裡!” 他將名刺交於修遠放好,把案上堆疊如山的捲宗推開:“修遠,有貴客來了!” 修遠領會,從里屋抱來一方三尺坪,穩穩地放在賓席之位,在上面加了錦簟,從裝雜項的竹笥裡取出一隻精巧的茶筒,抓出一片茶餅,先在火上烤溫熱,再搗碎成沫,裝進一隻青瓷碗裡。那邊銅爐上卻燉著一釜湯,待得湯燒到滾燙時,卻把湯澆在碗裡,和上現成的蔥、薑一類佐料,方才算是完成了煮茶的全部工序。 這兩斤蜀茶是劉備送給諸葛亮的,可諸葛亮一次都捨不得吃,倒全招待了客人,聽說蜀茶昂貴,一斤市值千錢,諸葛亮得此賞賜時,曾經暗自惋嘆:“濫賞無度,奢靡有罪!”因此封茶入笥,從不飲用,只有特別重要的客人到來時,才開笥取茶待客。他對自己慳吝刻薄,對別人卻很大方。 修遠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捯飭茶湯,那客人已經走了進來,諸葛亮親迎於門,笑道:“子遠兄,何有閒暇造訪蓬蓽!” 吳壹倚門拱手一拜:“叨擾了!” “請進!”諸葛亮把住他的手,讓了他獨坐錦坪,修遠再捧了蜀茶奉上。 吳壹稱了一聲謝,捧茶細細一品,讚道:“香,是蒙頂山茶!” “子遠兄果然好識力,此正是蒙頂山茶!”諸葛亮笑道。 吳壹緩放了茶碗,手指在邊緣輕輕一揩:“蒙頂山茶乃我益州特產,此茶珍品,價值不菲,本地人尚難購得,外鄉更是阻難,有人曾為求一茶而拋百金,可見此茶難求。今日在軍師將軍府上得品此茶,實乃壹之榮幸!” 諸葛亮和煦地一笑:“子遠兄若甚愛此茶,亮這裡卻還存了幾兩,且送給子遠兄以聊表微意!” 吳壹慌忙推手道:“不敢不敢,無功不受祿,無勞不獲賞,軍師將軍盛情太過,壹何敢初登府門便受此大禮,折殺過甚了!” “無妨事,些許茶葉不值什麼!”諸葛亮大度地揮揮羽扇,扭頭對修遠示意。修遠很不想將蜀茶送給吳壹,可先生髮了話,他違拗不能,只好憋了滿肚子的不樂意,從竹笥裡取出茶筒,勉強打疊起笑臉捧給吳壹。 吳壹謙讓地接過茶筒,連聲謝道:“太客氣了,壹受之有愧!” 諸葛亮淡雅地一笑:“子遠兄不必推辭,薄禮而已,權當朋友之誼!” “軍師將軍乃左將軍股肱重臣,本該我們巴結,卻勞你贈禮,慚愧慚愧!”吳壹抱著茶筒,連連地嘆氣。 諸葛亮靜靜微笑,神情極是親切安詳。 諸葛亮的盛情讓吳壹初來的忐忑稍稍消融了,他小心翼翼地說:“壹此來,有一件事想麻煩軍師將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不成,也不打緊!”話裡模棱兩可,彷彿拆了線的珠子,滾得滿地亂竄。 諸葛亮怎聽不出他話中有話,他很平靜地說:“但言無妨!” 吳壹盡量綻出殷殷的笑容,放平了聲音說:“壹聽說左將軍之妻原為吳侯之妹,一年前或許有些齟齬,回返江東去了。自然,壹何人也,怎敢擅自揣測左將軍家事,縱是有一二不宜,壹也不敢亂言聲張。” 諸葛亮不多言,他其實已猜出了吳壹的五分來意,卻只緩緩地拂著羽扇,臉上含著靜穆的笑。 “壹是覺得,如今左將軍椒房懸空,因而有了個冒昧的念頭,想向軍師將軍諮問一二,可與不可都無甚要緊,不過是壹的卑小想法!”吳壹惴惴的聲音像飄在天上的塵埃,遠遠地能聽見,只是靠不近。 “子遠但言,無須顧忌。”諸葛亮鼓勵道。 吳壹極是小心地說:“壹有一妹,雖不敢說德貌無雙,也足堪溫良。壹有個大膽的想法,想將妹子聘於左將軍,為左將軍執帚,不知……”他匆匆地住了口,惶惑不寧地盯著諸葛亮。 諸葛亮平靜地笑了一下,語氣卻很淡:“求姻緣是好事。” “孝直那裡,我也諮問過,他也不反對。”吳壹小聲地補充著,他像是作姦犯科,不忘記拉一個有頭臉的同夥。 諸葛亮醒悟了,原來這就是法正給劉備做的媒,吳壹和法正勾連好,卻到底不安心,還得尋上自己,兩個心腹保媒,不愁婚事不成。 吳壹接著那話茬,咬著字眼說:“不知軍師將軍可否在左將軍面前稍加進言,壹不敢強求,婚姻大事,非同尋常,總要兩家自願才好。壹深知自己卑鄙,很怕配不上左將軍,躊躇良久,因而貿然請於軍師將軍,懇求軍師將軍指點迷津!” 政治聯姻雙方得利,諸葛亮絕不會反對,但他不會顯出喜怒之色,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子遠兄一番美意,亮深為感佩!” 話語很短,吳壹聽出了希望,他不敢多語,虔敬地望著諸葛亮,彷彿一束仰望陽光的太陽花。 “如此,既然子遠兄有意,亮且去與主公商榷,成與不成也在主公一念!”諸葛亮用心地說。 無須許下確定無疑的承諾,有了諸葛亮的這句話,吳壹心裡懸吊的大石頭落了個結實。世人誰不知劉備最倚重諸葛亮,只要諸葛亮肯出面說話,劉備哪有不依從的,他欣喜若狂,面上帶了喜色說:“謝軍師將軍成全!”
微風輕悄悄地從半掩的門後溜進來,飛上粗大的房梁,在椽子之間縈繞,再慢慢墜落下來,落在稍稍躬下的背脊上,輕輕地撫摸著,流連著。 劉備盯著那被風吹動的浮塵,目光從門外退回到門裡,緩緩地回過身來,狐疑地問道:“這門親可許?” 不等諸葛亮開腔,法正搶先道:“可許!” 劉備猶豫道:“可是,此婦先聘給劉璋兄弟劉瑁,我與劉瑁為同族,恐怕於禮不合。” 法正爽利地說:“論其親疏,何與晉文公之於子圉?” 劉備當然知道晉文公的不倫之姻,子圉是晉文公的侄兒,他的妻子為秦穆公的女兒懷嬴,秦穆公先把女兒許給子圉,後又許給晉文公,以一女子之身結成兩段秦晉之好,後世的道學家雖極為不齒,但晉文公卻因此獲得了秦國的全面支持。法正這是藉古諷今,勸說劉備勿念虛禮,為了千秋大業,娶一女子而得益州豪門人脈,獲利匪淺。再說,若計較親疏之別,晉文公以叔叔娶侄媳,劉備到底和吳壹之妹隔著遙遠的血脈關係,比起晉文公之舉,劉備還能給自己遮上一面合情合理的道德帷幕。 劉備過不去心裡的那道坎,他又看看諸葛亮,諸葛亮勸勉道:“此女有富貴之相,倘配主公,甚好!” 兩位心腹幹臣都讚同自己聘婦,劉備倒覺得自己心思小氣了,他用力揮起手,像是把最後的猶豫也趕跑了:“罷了,便應允了吧。” “恭喜主公!”諸葛亮和法正同時參禮祝賀。 劉備卻不覺得特別喜悅,反而有些淡淡的惆悵,像雲深處伏低的一縷煙,是嵌在心底的一滴淚。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很多人,有些不記得名字了,有些記得,卻忘記模樣,彷若流逝的青春,在亂花飛絮間被夕陽剪成了碎影。 風吹開了門,晃動的門軸像誰舞劍的胳膊,雖然頻頻顯出凌厲勁兒,卻始終揣著女孩兒的頑皮,古怪的憂傷在心口漸漸氾濫,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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