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6章 第十三章敲山震虎壓豪門,燮理民生求大才

晚照的餘暉灑滿了庭院,花木影子映在窗上,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那影子像漂在水面的霜葉,蕩漾出如花的漣漪。 劉備盯著那影子看了許久,一隻手摁住書案,輕輕一劃,卻碰到一冊冰冷的捲宗,手一縮下意識地一看,“法正”兩個字跑入了眼睛,雙眼不由一陣疼痛起來。 法孝直,你這個混賬!他在心裡狠狠咒罵。 書案上還放著一卷竹冊,是東吳遣使叩謁文書,看見“東吳”比看見“法正”更讓他煩躁。他背轉了身,索性不去想這兩樁令人沉鬱的事。 門外長廊上響起了輕軟的腳步聲,門簾一盪,宛如荷花池起風。青色竹簾下倚著個白衣羽扇的人,平靜的面孔上有淡淡的微笑,彷彿夕陽下天邊的流雲。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劉備忽然肅了臉色,佯裝正經地說:“諸葛亮,你在郫縣幹的好大的事!”

諸葛亮笑著一拜:“主公明鑑,諸葛亮行事,怎能瞞過主公慧眼,一舉一動,皆在主公掌握中。” 劉備搭住他的手,引著他進屋,兩人面對面落了坐,劉備認真地問道:“孔明殺劉洵為百姓申冤,明正法典,可還有其他深意?” “主公睿智!”諸葛亮笑道。 劉備做了個請的姿態:“請言其詳!” 諸葛亮慢慢揮起白羽扇:“我們當日下丈田令,一是為核實土地田數。多年來,大戶侵田,小戶失田,豪強憑藉權勢強佔土地,他們一可憑朝廷恩蔭少交或不交賦稅;二可倚仗法權隱瞞畝數,如此一來,便將田賦轉嫁給無權無勢的小農。小農無力承受,或者賣田走他鄉,或者將田土投獻給豪強,做了豪強的佃農甚至奴隸,致使土地兼併愈加嚴重,國家賦稅日漸流失。因此,才需重新丈田,劃定田數,以增賦稅!

“二嘛,卻是為了震懾豪強,我們得益州,而豪強屢懷叛心。劉璋當政時,不知刑法之措,恩上加恩,使得恩同虛設,而法更無存。諸豪強放縱任行,不知賞刑為何物,跋扈暴戾,屢侵法權。當此時,必須尋得一事以定方略,於是找到了丈田這個突破口,欲從此發端,收復豪強,平抑益州!” 他停下來一嘆:“然而欲以丈田而抑豪強之權談何容易,策令剛下,各家豪強便紛紛抵觸,甚而聯手對抗,不僅不肯丈田,還不肯交賦,今年秋賦才收得三成!更為了報復我們,甚或抬高物價,攪渾了金帛交易,妄圖激起民變,在此萬難之時,要想坐穩益州,難啊!” 他長長噓了一口氣:“這些豪強便是卯定了我們初得益州,根基不穩,不敢擅責他們,才明目張膽地反對丈田令。反對丈田實則是反對我們,這時,我們若服輸,將來便要俯首豪強之下,這益州權柄哪裡再能容得我們持掌?既然如此,非常時行非常法,所以亮不得不,”羽扇用力一揮,“敲山震虎!”

長長的一番話讓劉備聽出了意思:“這麼說,你殺劉洵的另一層意思,是為了做給那些豪強看?” 諸葛亮點頭:“還有一層!” “還有?”殺一個劉洵居然牽扯出許多深藏的含義,劉備一面是驚,一面卻是喜,他不得不也在腦子裡思考這繁複的事件。 諸葛亮款款地說:“主公,我們未來益州前,益州勢力本有兩派,一是原來的西州派,二是劉焉父子入蜀後新貴的東州派,兩派勢力水火不容,曾經兩次刀兵相向,終劉璋之世,始終無法平息兩派爭鬥。然自我們來了後,這兩派因為要與我們對抗,卻暫時捐棄前嫌聯盟起來,這也就是說,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一派豪強,而是兩派!” “是,我也聽說過益州兩派勢力爭鬥,不料他們倒真能同仇敵愾!”劉備嘲諷地一笑。

諸葛亮頷首道:“劉洵便是東州派,這一派自劉璋遠走南郡,勢力大不如前,但為了棲身益州,暫時倚靠西州派。西州派心裡很是瞧不起他們,只是因要對付我們,才與他們聯手!” “東州,西州……”劉備沉吟,“劉洵是東州派,你殺了他,是做給東州看,還是西州看?” 諸葛亮目光清炯:“做給兩派看!” “兩派?如何做?”劉備問得極認真。 “殺劉洵,東州派必定驚恐,他們或許以為劉璋遠走,靠山崩塌,我們要拿他們祭旗。而西州派為求自保,也不會為這些素日的敵人出頭,所以,東州派只有投向我們,一旦東州派徹底傾斜,西州派便在益州孤掌難鳴,以前是我們一派,他們兩派,現在是我們兩派,他們一派,他們還能堅持多久?”諸葛亮自信地一笑。

劉備忽然撫掌:“好一手分而圍之,合兵法!” “最後還有一層!”諸葛亮慢慢地說。 “啥,還有?”劉備瞪大雙目,一件事藏著四層意思,聞所未聞,他打心底佩服起諸葛亮。 諸葛亮微一沉凝,一字一頓清晰地說:“得民心!” “說下去!”劉備的好奇心膨脹得要擴充了整個房間。 “劉洵暴戾無端,殘害百姓,殺他以紓民憤,此為得民心的第一層!而自我們得益州,益州人一直對我們心懷仇怨,明加冷臉,暗相詈罵,而殺劉洵以雪民冤,正可證明荊州人與益州人非為仇讎,荊州人還能為益州人做主申冤,所以宣示罪行里不提劉洵對抗丈田令,只提民冤,此為得民心的第二層!” 劉備緊緊地凝視諸葛亮,大睜的眼睛裡裝滿了亢奮的感激,他忽然站起身,對諸葛亮深深一拜,慌得諸葛亮拉起他來:“主公折殺亮也!”

劉備誠懇地說:“孔明行一事而獲多利,收民心,抑豪強,服州士,吾怎可不謝,怎能不謝!天以孔明賜吾,是劉玄德莫大的福分!” 諸葛亮百感交集,忽而開懷,忽而感動,忽而激動,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劉備從容地一笑:“說過好事,現在該談壞事了。”他仄身從書案上取來一卷竹冊,“看看,孫權的親筆信,他問我們討要荊州!” 諸葛亮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竹冊,凝神道:“主公,孫權是見我們奪得益州,怕我們勢力擴大,才來討要荊州!” 劉備冷哼了一聲:“我還不知麼,碧眼小兒,其心叵測,若認真計較,荊州疆域有一多半為我們自己奪得,他竟有臉問我們討要整個荊州!” 諸葛亮籌謀道:“當然不能將荊州讓出,目下之策,主公回絕了便是。就說我們初得益州,立足未穩,且還欲克定涼州,待得益州安穩,涼州得手,再談荊州之事!”

劉備仰頭一想,大笑道:“好個'待得益州安穩,涼州得手,再談荊州之事!'這個'談'字最妙,既不說不讓荊州,也沒說讓荊州,咱們就和他們拖!” 諸葛亮平和地一笑:“不知東吳所遣使者是誰?” “是你兄長諸葛瑾,既是你兄長為使,便由你去答复可好,他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也不好意思強辭!” 諸葛亮卻聽得搖頭:“恰恰相反,亮不可去見東吳信使!” “為何?” “兄長來益州,身為東吳使者,事為兩家公務。亮若去見,因兄弟情分閒話家常則可,互論公事卻有枉給私情之嫌,話反而不好說了。” 劉備沉默有頃,一嘆:“罷了,孔明既存公義之心,我豈能強奪,我親自與子瑜會面,假以言辭,望他體諒。”他轉身又將書案上的另一冊卷宗交給諸葛亮。

“索性一併都說了,這裡還有一件事!” 卷宗才看了三分之一,諸葛亮已是驚住,雖是意料之中,卻比意料的更為嚴重,他忍著性子,將捲宗看完,卻並不顯出喜怒。 “法孝直這個王八蛋!”劉備眼中出火,“惹出這麼大的事,現在百姓抬了鄭丞夫婦的棺木橫在他家門口,堵得那條街水洩不通,一街的人都瞅著看熱鬧呢,我看他怎麼出門!” 諸葛亮將捲宗疊好,思忖道:“鄭丞夫婦已死一月有餘,當時未曾有事,事隔許久卻忽然橫棺擋門,想是有人在後面煽動!” 劉備發火地甩著手:“管他誰煽動,雞蛋沒有縫,蒼蠅能叮麼?他法孝直若不是逼死人命,誰敢抬棺材堵他家的門?行得正,走得直,鬼都不會找你!”他氣得一拍書案,“我早知道法孝直是個小氣鬼,只沒想到他心眼竟比針眼還小,人家不過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人往死路上逼,連個後手也不留,王八蛋!”

諸葛亮道:“法孝直雖睚眥必報,但他機敏果敢,幹練明達,確能懾服益州舊臣。益州故屬不服之心昭然於前,法孝直能抑其恣橫,只是行事過了頭,不曾思慮後果,才惹出了這一樁公案!” 劉備懊恨地一嘆:“我豈不知這一點!當初縱容法孝直責懲群僚,不就是為了收拾那幫益州混賬!只是料不到法孝直驕橫過頭,知放權而不知收權,讓人家抓了個把柄,想整人倒把自己栽了進去!唉,偌大的紕漏,可該怎麼彌補呢!” 諸葛亮勸慰道:“其實,也不算太大紕漏。” 劉備撫著腦門發愁:“還不算大紕漏?都扛棺材上門了,法正那王八蛋兩天不敢出門,偷偷找人爬出牆來尋我,讓我去救他,我救他?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又來了火氣,啪啪地敲打著那卷宗。

“亮說沒有大紕漏並非慰藉之語,主公細想,法孝直前後免去了十來個人的官職,當中有五人瘐死,為何只有鄭丞夫婦的死激起民怨?其餘人不冤麼,他們怎麼不來堵門?” 劉備鎖了眉目,思量道:“是哦……”他細細地想了好一陣,驀地,擊掌道,“我知道了,這幫孫子的身上都乾著罪,法孝直撤他們的職,押他們繫獄都非無理而刑,要么貪墨,要么瀆職,總是犯了法典。那幾個死了的,聽說其中兩個家中曾溺死奴婢,這麼想來,法正那王八蛋還真是會整人,你硬是挑不出他的差錯。只這一次怎就犯了糊塗,把個儒生給逼死了,就為賭一口氣,還是改不了的王八蛋脾氣!” 諸葛亮聽劉備左一句右一句地罵王八蛋,想笑又覺得不好,正色道:“正是這樣,十有八九都打在正處,卻有一二處偏了位,只需矯正這一二分差錯,何必因一二而丟棄八九呢?” “話是這麼說,但現在棺材堵在門口,人家恨不得生剝了他的皮,總不能帶兵驅民吧!” 諸葛亮穩重地說:“主公毋憂,今日這一樁事,無非還是歸到源頭上,便是益州人對我們的不服。要讓他們服氣,先有威刑攝其心,後還得恩賞收其心!” 劉備漸漸醒悟了:“你是說……” 諸葛亮目中清冽有光,澄明如秋月朗朗:“主公可還記得上次君臣爭執是為何事?” 劉備早已滿懷通透,長嘆一聲:“知道了,用劉巴,仇怨尚能重用,況他人何?” “主公明斷!”諸葛亮慨然地俯首一拜。 劉備扶起他的手:“孔明之言為穩固社稷之良言,我該謝你才是,只是法孝直該怎麼辦?” 諸葛亮狡黠地笑了一聲:“先讓他圍上幾天,讓孝直心存忌憚,日後行事當能謹慎。若怕民變惹出禍端,可令巡城校尉遣兵悄悄守護,一旦有變,則相機而動,但不可傷殘百姓!” “好,就圍上幾天!”劉備樂滋滋地笑了起來,“王八蛋,不讓他嘗點苦頭他還不知收斂,等我們收拾了劉巴,再去收拾那混蛋!”
塵土乍起,數騎馬在一戶門庭前停下,這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出去三條街才到鬧市,彷彿是深埋在高堂大廈下的一間矮屋,被鱗次櫛比的雄偉建築遮擋了。秋殘黃葉在巷子裡忽揚忽墜,彷彿成百隻撲花的蝴蝶。 當先一騎跳下馬鞍,卻是個雄健的甲士,他走到門口,輕輕扣住門環。 “哐哐”數下敲門聲迴響在寂靜的小巷,片刻,那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半張人臉,半隻眼睛裡閃出驚疑:“你們……” 甲士禮貌地說:“相煩禀報一聲,左將軍府備薄禮相贈,聊表微意!”他躬身將一片禮單遞上前。 那僕役接過禮單,也沒看,揣著便走了進去。這已經是本月第三次贈禮了,前兩次被本家主人退了回去,贈禮的也不惱恨,下一次照樣送來,再退再送,彷彿彼此在做大推手,你拗著勁,我攥著力,一方不客氣,一方卻樂哈哈。 片刻,門後走來一個青衣葛巾的中年男人,他將手中的禮單塞給甲士:“多謝左將軍美意,但無功不受祿,我不能受左將軍大禮!” 甲士閃了一下,禮單擦著他的胳膊別了過去:“劉先生,左將軍叮嚀再三,先生或不受薄禮。但左將軍是為賞識先生大才,有心結交而怕先生見責,不得已用俗鄙之禮待先生,萬萬不敢褻瀆先生清望,望劉先生體諒吾家主公這一片愛才之心!” 他不等劉巴回應,向後退了一步,幾個隨從抬起兩口竹笥放在門口,各自恭恭敬敬。 劉巴本不願意受禮,可甲士硬著人把禮橫在他家門口,他想阻攔也來不及,剛說了兩句不可如此,眾人卻已飛身上馬,頃刻拍馬走遠了,追也追不上。 “先生,這可怎麼辦?”僕役瞅著兩口竹笥,他小心翼翼地撫了撫,也不敢打開看看裡邊裝的是什麼。 劉巴喃喃:“無功不受祿,這倒難辦了。” 僕役思量道:“左將軍還真有肚量,兩番辭讓,他都不恨不惱不怒,第三番又遣使者贈禮。” 劉巴踟躕著搖搖頭:“禮尚往來,他這是逼著我去見他。” “我瞧左將軍或者有愛才之心,先生何不給他一個面子?” 劉巴默然,橫陳眼前的兩口竹笥像忽然長在胸口的瘤子,剔不掉,又害怕疼,他陰鬱地嘆了一口氣。
劉巴忐忑地踏入了左將軍府門,背後有嘆息似的風聲一掠而過,他心裡惶惑,不知道即將等待自己命運的是什麼。 從在荊州起,他便與劉備素相扞格,當初曹操南侵,劉備奔馳江南,荊楚群士從之如雲,他卻不肯歸附,北上依附了曹操。後來曹操讓他招納長沙、零陵、桂陽,事未成而劉備已略地,他只好遠走,諸葛亮留書挽留,他固執己見,寧願逃去交趾,仍不肯歸於劉備麾下。最後輾轉遷延,從交趾來到益州,歷經蹇險,不得已投在劉璋帳下,可嘆天意弄人,偏偏劉備入川。他知劉備胸存大志,還曾勸諫劉璋不納劉備,奈何諫議未從,劉備克定益州,劉璋遠赴南郡,拋得他困守成都,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地位。 像他這樣的身份,既不是劉璋的舊臣,也不是益州耆老,說是曹操屬下吧,又早失去了與曹操的瓜葛。他彷彿什麼都是,又彷佛什麼都不是,身份的晦暗不明似乎益州秋季的陰霾天氣,一線明朗的陽光也不曾照耀。除了身份的曖昧,最頭痛的便是和劉備的宿怨。雖然劉備定成都後,沒有責罰他的罪,還讓他在這裡做一個背井離鄉的羈旅客人,但到底彼此存有隔閡,總不能暢情釋然。上次張飛訪他,可他偏是個清高孤傲的士子,從來便不喜這些粗魯武夫,張飛的話說得倒是動聽,可言行讓他很看不過去,不耐煩地說了些冷話,當場就把張飛惹火了,摔了門就離開。他便知自己闖了禍,可話已出口,索性就豁出去算了,大不了被劉備遷怒,或者…… 本已做了最壞的打算,頂多拼卻這潦倒半生的性命,哪知劉備忽然幾番遣使登門贈禮,大有結交之意,真叫他百思不解其意了。他本不欲與劉備謀面,但人家贈禮上門,一再回絕不見,未免不符君子待人之道。他又不能學孔子見陽虎,專門挑著劉備出門的時間回訪,他只能選擇親自登門,無論好歹也要在今朝見一見真章。 “劉子初,汝竟肯登劉玄德之門,好不榮幸!”劉備的笑聲像鋒銳而明亮的陽光,穿透了落在劉巴身前身後的陰影。 劉巴剛要行禮,卻被劉備一把捉住手,熱情地拉住他往屋裡走。 將軍府的正堂上只有他,劉備和諸葛亮,三五個侍從像魂一樣粘在人影的背後,彷彿一口可有可無的氣。 “左將軍盛情過望,巴無功不受祿,不敢受將軍大禮,當不起!”劉巴惴惴地說。 “吾卻以為汝當得起!”劉備笑容裡像盛開著奼紫嫣紅,鮮豔的色澤讓人目眩神迷。 劉巴一味地謙讓:“將軍太客氣了。” 劉備也不說客套話,直白地說:“我想用子初之才!” 劉巴誠惶誠恐:“豈敢!” 劉備肯定地說:“子初有經綸楨幹,賢才空置不用,豈非暴殄天物?子初縱然寬容無嫌心,我也會自責,自然,子初也可不入劉玄德彀中,全在爾一心之念。” 劉備要用他,用一個和他數次作對的狷狂之士,劉巴說不得是個什麼感覺,彷彿五味雜陳。 劉備真誠地說:“我不強求子初,今日子初願受我之禮,登我之門,我已甚是欣慰。倘若子初不欲留在益州,想回荊州,或者歸北,此時便可收拾行裝上路,我可對子初盟誓,絕不會阻攔!” 劉巴的嘴角蠕動了一下,微弱的聲音滑出來,到底是一片模糊。 劉備為了確證自己的承諾,又特意提醒道:“出行關符已送給子初,子初可知劉玄德之心。” “關符?”劉巴狐疑。 諸葛亮插了一句話:“今日贈給子初的禮物里便有關符……怎麼,子初不知?” 劉巴恍然了,劉備送來的兩口竹笥壓根就沒打開過,至今仍然臥在他家的院落裡,受著風霜凋蝕。他本來還想原封不動地退還劉備,如今聽諸葛亮解釋,才知道這其中原來裝著放他劉巴來去自如的憑證。 他一下子被感動了,嗡嗡地說:“劉巴倨傲自大,清高狂妄,擅相抵觸左將軍卻既往不咎,屢加厚恩,劉巴何德何能,敢受將軍大恩!” 能等來劉巴這幾句服帖的真心話,劉備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他諄諄地說:“子初言重了,吾向也有不善之舉,望子初毋怪!” 劉巴心底本擰著一根麻繩,此刻都在解開,雖然緩慢,卻暢快而舒坦。他不想拗下去,風骨雖然拗出來了,人情味兒卻塌陷下去,他真誠地說:“將軍坦蕩,劉巴感慨。劉巴愚拙,不敢擔當大事,但若將軍有一二小事,劉巴當盡心解疑,不敢辭難!” 等了數日,劉備就是為了等這句許諾,他嘆了口氣:“子初,不瞞你說,確是有事求你,怕子初不允,方存了一二巴結之心,望子初體諒!” “請講!” “是這樣,聽聞子初有理財之幹,現今益州財匱,府庫空虛,不知子初可有良策?” 原來是為這個,劉巴也知道成都府庫罄盡,他思索了一會兒:“良策沒有,陋識卻有一個,若蒙不棄,願相告之!” 劉備喜道:“是什麼,說來無妨!” 劉巴道:“成都府庫空虛,當務之急便是聚財!巴有一法,錢出之何處,卻也可來之何處!” “怎麼做?”劉備諄誠地問。 “益州商貿貌似繁盛,實則混亂。其中,尤以錢幣不統一為最甚,金銀銅幣等等流於市面,物價因此高低無準,巴以為可由官家統一制錢,強制通行,罷百錢,興新錢!由吏掌官市,一可約法行新錢,新錢大積於市,則舊錢流入府庫;二可平抑物價,若府庫充實,可由官府賣貨資民,則商家囤積無利可求!” 劉備雖不通理財,也聽懂了劉巴的意思,那便是由政府統一強制發行新貨幣,除了新貨幣外,其餘舊幣不能在市場上流通,這樣留在民間的金銀便能收歸府庫,自然就讓府庫充實。 諸葛亮坦誠道:“恕亮直言,罷百錢興新錢或有斂財之嫌,只恐民心不服,新錢難以通用。” 劉巴嘆息:“此是不得已而行之,府庫藏帑空竭,財貨不存,要想把流於民間的金銀收歸,唯有此法!” “只恐有金銀的不肯把金銀交出來,沒有金銀的抵觸新錢。”劉備憂心道。 諸葛亮想了一會兒:“若是新錢甫一流通,有大宗金銀與新錢交易,可緩一時艱難否?” “新錢行於市,最難在開端,一旦流通後,若能保證市面貨物豐阜,交易暢順,一錢能有成倍之利,民漸習於用新錢,自然不會抗拒。當初新莽改制,頻繁更幣,奈何物資窮匱,民力凋敝,故而新幣只能使得物價更貴。” 諸葛亮思索著:“請教貨物豐阜之法。” 劉巴道:“成都物價騰貴,最貴在糧食,聞說左將軍府下敕令丈田,若此令能在益州執行無礙,則新收田賦將倍於以往。故而可從各地購入大批低價糧食,送入成都各市,由官家設市,吏主交易,如此,則市面物資豐阜,民可憑常價購之,囤積居奇的奸邪之輩無利可圖,唯有降價!” 這當真是一手老辣謀斷,劉巴果然深諳平準,方能有此興利除弊的良策,諸葛亮不禁歡欣道:“好法子!” “還當設平準官,貴時拋售、賤時收買,以平抑物價。再設均輸之官,將各地上賦異地出售,輾轉交易,如豐產而價低者運往高價之地販賣。如此,各地物資交易通暢,則不愁物價平抑,國家府庫更當充實。” 這是效法漢武帝時的平準制度,桑弘羊當年以此策進獻漢武帝,統一了中央財政大權,同時加快了地方市場流通,一舉增加了國家財賦總量。 諸葛亮建議道:“平準均輸之官,成都統一領銜,可否按照稅賦之別設官分職,益州各郡上賦不一,均輸不一,則領官也當不一。” 這是要把武帝平準制進行到底,劉巴自然是讚同的:“如此更好。” “只是鑄幣需要銅,倉促間哪裡得來這麼多銅?”劉備提出一個疑問。 劉巴胸有成竹地說:“益州多有銅礦,自可開礦得銅,然礦山也需官家專有,此應定下一條嚴令,凡鑄幣、採礦皆不允私人所有!” 諸葛亮詢問道:“倘若鑄幣官有,則他物可設官有否?” 劉巴一笑:“軍師將軍果然高見,益州產銅,尚有鹽、鐵、蜀錦之阜,後三者也當官有,則賦稅廣增,民生獲利,單單蜀錦一項,不啻為大利之本!” 諸葛亮點頭:“諸官有都當一一設置,只是求利國用,為尋常儒生所不為,若是有深諳平準之才,望子初舉薦!” 劉巴沉吟:“王連可為司掌鹽鐵之官!” 王連也是劉璋舊臣,與黃權一樣,也曾經堅拒劉備,閉城不降,劉巴舉薦舊臣王連,無疑又是對劉備肚量的一次考驗,劉備卻毫不猶豫地說:“好,子初所薦之才必定有經世濟國之用,當考校之!” 他得了填充國庫的良策,心下已是狂喜,不由得一拜:“謝子初良策!” 劉巴忙不迭地回了一拜:“怎敢受此大禮,區區小策而已!” 劉備問:“當從何處入手?” 劉巴笑道:“此事說來容易,做來繁複,巴立刻回去寫一份詳細的條目,再呈來一覽,尚有細則需多加斟酌!” “有勞子初,如此甚好!”劉備悅然說道。 劉巴偏是個急性子,聽說要做事,便等不得了,也不拖沓,拱手便要辭別。劉備強拗著要送了他出門,他推脫不住,只得由劉備一路將他送去大門口。 剛轉過身,便有門下通報,說龐羲拜訪。 劉備當即便呆了:“龐羲,他來做什麼……” 諸葛亮卻是歡喜:“好啊,好事真是接踵而至,益州豪強終於坐不住了,這個龐羲就是個開頭!” “你說他來做什麼?” “無他,投誠耳,或欲結交主公,或自請丈田!”諸葛亮自信地說,“龐羲為東州派,有了他的這一主動投誠,東州派將逐步被我們收納,看來我們的分化瓦解當可成功!” 劉備點著頭:“好,我便去見一見他!”他輕輕一擊掌,用低沉而柔韌的聲音說,“益州啊益州,你到底要邁入我帷帳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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