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5章 第十二章暗訪故地誅禍害,借豪強之血收百姓之心

連綿數日的秋雨停了,久違的陽光從濕漉漉的天空灑下來,空氣裡還瀰漫著有些腥味的濕氣。 秋後的莊稼都熟稔了,稻田裡密集排列著飽滿的穀穗,因連著幾日雨水,迫得收割的日子退後了,難得遇見天氣放晴,農人們都緊趕著收割,和老天爭搶時間。因此,大部分的莊稼都已收割完畢,只有極少的田裡還剩下一簇簇隨風搖擺的穀穗,寥落的幾個農人揮舞鐮刀,猶如善舞的馮夷,在波浪般洶湧的稻田裡持干戚而舞。 午後的陽光微斜,照見田坎上移動的兩個影子,彷彿是兩束逐漸生長的穀穗,兩人踩著鬆軟的土壤一步一陷地往前走。 “先生,歇歇麼?”修遠擦著汗水。 諸葛亮不回頭,簡潔地說:“不累。” 修遠苦了臉,瘸著腿勉力跟上諸葛亮的速度,他是真的累了,土壤濕滑鬆軟,每一腳踩上去便是一個坑,抬起來的時候,鞋底便沾了厚厚的泥土,再踩下去又沾,讓那鞋子越來越重,行走也變得艱難。可令他困惑的是,為什麼諸葛亮反而越走越輕快,明明他的袍子下也染了泥點,明明他的鞋底也沾滿了土塊,他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彷彿行走對於他來說便如同坐臥休息。

前方一畦田裡,剛剛收割好的稻子被扔上了停在田坎邊的牛車上,可惜準頭缺了位,裝滿稻子的麻袋順著車板滾了下去,一個佝僂的老農爬上田坎,抖著手將麻袋舉起,剛將麻袋推上車,人卻倒了下去。 “呀!”諸葛亮驚呼著,一步一坑地跳過去,雙手小心地扶起那老人,“老人家,你可還好!” 老農喘著氣,滿是皺紋的臉顫顫的,彷彿肉片要掉落下來,咳嗽著說:“謝謝……” 諸葛亮扶著他靠著牛車坐下:“老人家,如何只有你一人收割莊稼,你家里人呢?” 老農哀傷地嘆了口氣:“他們……”忽地,他渾濁的眼睛裡閃逝過一線驚奇的光亮,“你,你是……” 諸葛亮被他盯得不自在,他不知這老農為何忽然顯得激動,彷彿是見著了舊相識,只得對他輕輕微笑。

老農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諸葛亮,猶豫著,遲疑著,甚至惶恐著,最終不確定地問:“你,你是葛家兄弟麼?” 諸葛亮霎時愣了片刻,老農的稱呼彷彿喚回了久違的記憶,像是遙遠的山那邊傳來的依稀熟悉的回音,他望著這張蒼老如阡陌井田的臉,慢慢地在記憶裡搜尋,搜尋…… “你,你是,”他也很不確信地說,“李家大哥?” 老農頓時激動得臉上泛光,急切地說:“就是我,李老由!” 諸葛亮霎時百感交集。不過八年不見,昔日健碩壯實的李老由居然蒼老得像一棵拔了根的老樹,枝葉殘敗枯萎,軀幹傷痕累累,算來,他也才五十左右吧。 “李大哥,你一向還好?”他關切地問。 李老由顫顫地囁嚅著:“好,好……”聲音裡透著言不由衷,他無聲地抽搐了一下,綻出滄桑的笑,“葛家兄弟,你呢,自從離了益州,你又去了哪裡?”

“我回家了,荊州!”諸葛亮說。 李老由衰弱地點頭:“哦,荊州……你現在又來益州遊學麼?” “是啊!” “好幾年沒見了,你也沒太大變化,”李老由的笑雖然苦澀,卻很真誠,“你走的這幾年,我們一家人時時都掛念你,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掛念你們,大姐和細妹他們還好嗎?” “他們……”李老由哽塞了一下,混沌無神的眼睛裡湧上了淚水,他咬著牙狠狠地忍住了,“都死了……” “什麼?”諸葛亮驚道。 李老由悲酸地嘆了口氣:“細妹,還有她娘,前年就死了……” 死了……諸葛亮的心忽然一陣冰涼,過往的景象剎那浮現。那個總是羞紅了臉頰,躲在角落裡看自己寫字的少女,還有那個溫良少語,好客熱情的農家婦女,她們的音容言行在這一刻分外清晰,可她們竟然都已遠離了塵世,被滾滾而去的時光掩埋在沉重的黃土下。

“大哥,她們怎麼?”諸葛亮難過地說,卻又不能全數地道出心中的疑惑。 李老由艱澀地搖搖頭:“不提了,死了,埋了,都過去了……” “大生和小細呢?”諸葛亮問的時候揣了一些小心。 “大生前年受了傷,腿摔斷了,小細,”李老由頓了頓,艱難地說,“賣給了大戶人家做小奴……”他住了口,冰涼的淚水順著臉上兩條很深的溝壑流下。旋而,他覺得自己在諸葛亮面前傷情很沒禮貌,難為情地擠出點笑意,匆匆擦掉眼淚。 諸葛亮望著這個淳樸的農民,心底里一陣悲,一陣愁,一陣風,一陣雨。他沒有想到離別八年,李老由一家人的命運竟發生了這樣可怕的逆轉,而他的人生也是從那時起開始了新的征程,只是他們沿著兩條不同的道路前進,或許,竟說不得誰的更幸福,誰的更悲傷。

李老由歉疚地笑了一下:“見笑,你難得來一次,便聽我絮叨家事,罷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不提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去家裡坐一坐,嚐嚐今年新打的穀子!” 諸葛亮並沒有猶豫,他很感激地應道:“那就麻煩李大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李老由喜悅地擺擺手,輕輕掃去車板上的塵土,“上車,我載你們去!” 諸葛亮拉了一把聽得木呆呆的修遠,兩人跟著李老由跳上車。李老由一甩鞭杆,響亮的聲音震得空氣裡的塵埃紛紛粉碎,牛車吱棱吱棱地攆過潤濕的土地,朝不遠處的村莊駛去。 修遠顛簸在搖搖晃晃的車上,聞著濃重的牛糞味,他忍不住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裡一直怯怯的,生怕那頭拉車的牛犯了牛脾氣,轉身用角頂自己,一路緊緊地拉住了諸葛亮的衣角。

諸葛亮瞧他膽怯,微笑道:“一看就是個不事稼穡的!”他把手裡的羽扇遞給修遠,“抓牢這個,要是怕,就擋在臉上,看不見就不怕了!” “小孩兒家家的,又是城里人,嬌生慣養,矜貴得很,哪裡像鄉下小子,胡打海摔慣了!”李老由朗朗地說,他來了精神,話語也有了力氣。 諸葛亮笑道:“他哪裡還小,過了年就二十了,都該娶媳婦了,要當家立戶,還是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兒脾氣,哪家閨女肯嫁他!” “先生!”修遠越發急了,抓著羽扇去遮諸葛亮的臉,想要阻止他說下去。 諸葛亮壓下羽扇,揶揄道:“怎麼,我給你找媳婦,你還不樂意麼?” “先生,不要說了……”修遠面紅如沸,扭過身子呼呼揮扇,忽地,那牛車攆過一道坎,車身劇烈地一顛,他以為是牛犯混,嚇得撲在麻袋上。

諸葛亮不由得大笑:“蠢小子,真是個嬌生慣養的城里人!”笑聲朗朗間,牛車緩緩駛進了村落,時近午後,農家人晚飯吃得早,家家戶戶已是炊煙裊裊,米飯的香味籠罩了這小小村落。 “嘎!”車軲轆擦著地面一抖,片刻的微顫後很快地停住了。修遠抬眼一望,原來是停在一戶農舍前,院牆上垂著乾了的爬山虎,枯手似的耷拉下來,李老由推開院門,歡愉地喊道:“大生,你看看誰來了!” 諸葛亮和修遠隨著李老由進了院門,撲面便是一股潮濕的灰塵氣息,彷彿進了一口陳腐的棺木。院子裡很空,卻很亂,兩個破爛的大木桶橫在地上,一攤似黃似黑的水從堂屋的台階流下,一隻粉紅的大蜘蛛從門後爬出來,嗖地竄得不見了。 院中擱著一座大磨盤,一頭瘦弱的驢有氣無力地轉著圈,拉得那磨嘎嘎的像是一架破爛的風車,磨盤後慢慢升起了一顆腦袋,蒼白的臉頰上佈滿了困惑。

“爹,咋了?”他杵著一根頂頭纏了布條的粗木棒,手裡垂著一條開叉的細鞭子,時不時地打在驢背上,催得那頭懶洋洋的驢不高興地噴鼻息。 李老由指指諸葛亮:“你瞧瞧,這是誰?” 李大生盯住了諸葛亮,黯淡的眸子裡閃過了迷惑、錯愕、回味……他吞嚥著幹幹的喉嚨,遲鈍地說:“他,他是葛……” “他就是葛家兄弟!”李老由嗆聲喊道。 “葛、葛大哥?”李大生難以置信地說,“真的是你……” “是我!”諸葛亮肯定地說,他笑著向李大生走去。 李大生杵著棒子一拐一拐走來,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可真是你!”他嗚咽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他瘦而硬的面頰。 “別哭,別哭!”諸葛亮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李大由責怪道:“你這娃子,哭啥子,葛家兄弟遠道來看咱們,你只管哭甚,還不招呼人家坐下!”

李大生慌忙擦了眼淚,扯了諸葛亮往裡走:“屋裡坐,屋裡坐!” 他將房間裡的兩張紋理粗糙的三尺枰拖出來,讓諸葛亮和修遠坐下,拐著去找來兩隻陶杯子,里里外外擦了個透亮,倒了兩杯熱水放下。 “葛大哥,你咋想著來益州了呢?”他杵著棒子蹲在門邊,臉上流出一抹憨厚的笑。 諸葛亮飲了一口水:“來游歷。” “哦,遊歷好,益州風光好,多看看。”李大生笑笑,也沒多問,看見修遠端著杯子皺眉頭,問道,“咋了,水涼了麼,我給你換一杯?” “不是不是!”修遠擺著頭,只得強忍著呷了一口水,一股子油膩悶臭味鑽入咽喉,沖得他差點吐出來。悄悄遞了目光去瞧諸葛亮,那一杯水已下去了一半,可面上猶如風平浪靜,不見有絲毫厭棄,彷彿飲的是瓊漿。

李老由在門口喊道:“大生,你招呼客人,我去做飯!” “唉!”李大生應道,忽地想起一事,大聲說道,“爹,剛才裡正來過,說今年秋賦還得加兩成!” “啥?”李老由本已抬腿離開,聽見這話,蝎子似的折回來,“還加兩成?為啥啊?” 李大生悶悶地說:“是嘞,說是荊州客要加田賦,主家才派在各家佃農頭上!” “這幫荊州人,佔了咱們的地不說,還這等貪心!”李老由啐了一口,忽想起諸葛亮也是荊州人,忙住了聲,尷尬地退了一步,擠著笑臉說,“我、我做飯……”匆匆地往廚房走去。 諸葛亮聽得疑惑,問道:“荊州客加田賦,這是什麼說法?” 李大生鬱鬱地嘆了口氣:“葛大哥你不知,半年前,從荊州來的一支兵佔了我們益州,把劉將軍趕跑了,做了益州的新主人。自他們來後,一味地欺負咱們益州人,逼死了好多條人命,如今又頻頻增加田賦,上次便說是加一成,今日又說要加兩成,還有沒有個頭啊。聽說還要丈田,說是要奪了我們農戶的田土拿去分給功臣,讓我們都無田可種,做他們的家身奴隸,唉!” 諸葛亮的表情嚴峻起來,這哪裡是荊州客跋扈奪農田,分明是豪強處心積慮的栽贓,把丈田令的積怨轉嫁到農戶身上,激起農戶對荊州人的怨恨,果真是陰險狠毒的手段。 法權仇怨未消,如今又添上農憤,禍端接踵而至。益州雖然已經握於手中,但卻沒有真正得到,好比抓住一條濕滑的蛇,不僅難以控制,還會隨時受到它的攻擊。江山固然雄麗美好,守之不善也能成為埋葬自己的墳墓。 得江山不僅是得土地,更是得民心,民心若失,再堅固的萬里江山也會如被蟻穴啃噬的堤壩般潰爛。 “葛大哥,這些年你去了哪裡,咋一直沒來益州呢?”李大生問。 諸葛亮略一笑:“回了荊州,有些雜事耽擱著,因此也沒能來益州看望你們。” “唉……”李大生似愁非愁地嘆息一聲,“你走了這些年,我們都好惦記你,細妹,我娘……她們也惦記你,卻是等不到了……”鼻翼一抽,沉重的淚珠漫過光芒微弱的眼睛。 諸葛亮不禁惻然,輕聲細問道:“大生,大姐和細妹是得的什麼病,怎麼說沒就沒了?” 李大生難受地擤著鼻子:“細妹是個傻女子,傻女子……”他昂起臉,仇恨和悲痛猶如一道光影,交錯在他痛苦的臉上,“她是被主家害死的!” 諸葛亮驚疑,手中盃子輕輕放下,身子慢慢立了半寸。 “前年,細妹跟著我們給主家送租賦,被主家看中了,主家騙了她入府,把她,把她……”李大生垂著頭,兩手反剪著狠命地翹動,骨節間發出了細碎的劈啪聲,“欺負了……”洶湧的淚水染了滿臉的慘惻,他竭力地讓自己回憶著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聲音發著風吹竹樹似的顫抖,“細妹回來後不吭不響,悶在房里三天三夜,我們都急壞了,敲她的門她不應,娘急得一直哭,她就是不出來見人……第四天早晨,她不見了,一家人四處去找,兩天以後才在小河邊尋著她……已是氣絕了……” 他捂著頭,淚水滴滴答答地染了好大一片地板:“娘當時就哭暈了,一家子……我去找主家評理,他們打折了我的腿……娘去官府告狀,公門口跪了兩天,也沒人受理,她被別人抬了回來,才三天就不行了,跟著細妹一起去了……” 他抬起頭,深徹的痛和恨折磨著他年輕而滄桑的臉:“我好恨啊,我本想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四鄰都勸我忍了,為了我爹……我真是沒出息,主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們還要為他種地納租,我想不通。這仇恨梗在心裡,叫我日日不安生,我若是不能報這仇,我還是個人嗎?”他哭著喊了出來,手中的木棒瘋狂地捶打著地面,彷彿將一生的刻骨仇恨都凝聚起來。 “你還提這些舊事做什麼,別讓客人笑話了……”李老由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他木木地靠著門,苦笑的臉上是兩行灰黃的淚水。 “李大哥,”諸葛亮慢慢站起,清湛的目光中深蘊的傷感泛過冷靜的堤壩,“大姐和細妹的墳在哪裡,我想去拜祭。” 李老由愣忡了一下,他猛地摀住臉,嗚嗚地哭了出來。
冷風從兩座墳上卷過,長長的枯草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匍匐著爬過墳塋,近旁三四株老柿子樹被風吹落了卵形葉片,在空中揚揚止止,彷彿滿天飛舞的紙錢。有幾個柿子掉了下來,爛成了一團稀糊,彷彿是蓋在棺材上的死亡印章。 李老由蹲在墳前澆酒,悲愴地呼喊:“他娘,細妹,葛家兄弟來看你們了!” 諸葛亮捧起一杯清酒,深深一躬,將酒水灑在墳前,淋淋的液體在草叢中泛出淚光般的潤澤。 李大生撫摸著細妹的墓碑,含著淒愴笑說:“細妹,傻妹妹,葛大哥來了,你總算等到他了……” 諸葛亮心中的悲涼猶如倒海翻江,修遠遞上過第二杯酒,他再次躬身奠酒,起身卻是長長一嘆。往事如煙,歷歷在目,江山風物依稀還在,可那舊日故人卻不在了,人世變遷如同這墳上枯草,年年生長,年年衰敗。 “李大哥,”他輕輕地說,“當年我離開益州,給細妹留下了我的行止,你們既遭大難,為何沒有給我寫信呢?” 李老由一呆:“是麼,細妹沒告訴我,我不知你留下了行止!” 諸葛亮也自驚異,他明明當年將行止寫在手絹上交給了細妹,因擔心住址改變,李家人找不到自己,他還特意留了當時尚在新野的劉備的地址,期頤從他那裡轉給自己,如何李老由竟說從不知曉,難道細妹竟從不曾將自己的行止告訴家人。他本想探個明白,轉念又想,自己這些年行踪不定,從新野到樊城,再到夏口,再到臨烝,再到公安……一路顛沛,輾轉遷徙,縱然細妹曾給自己寫信,說不定信到之日,人已遠去,細思量,依然是這太過匆忙的人世變化阻隔了故人的相遇。 “哥哥對不起你,你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哥也不能為你報仇,你別怨我……”那壁廂李大生喃喃,手掌撫著粗糙的墓碑紋理,“你等著,總有一天,我必定……”聲音很低,如同皮膚上紮了血眼的小洞,尖銳的痛裡夾著刻骨的恨。 “大生,你不要胡來!”李老由聽出兒子口氣裡的複仇意味。 李大生忿忿然:“我沒胡來,妹子和娘死得冤,我心裡梗得慌!” “李大哥,”諸葛亮清聲道,“你們既然蒙冤,為何不去官府呈狀訟告?” 李老由苦笑著搖搖頭:“告狀有什麼用,他娘不就是為給細妹討公道,公門外守了兩天兩夜,誰來搭理啊,生生把條命都賠進去了……” 李大生呸了一口:“當官的都是見錢眼開的畜生,他們才不會幫咱窮苦人說話!咱鄉里吳老爹家,去年莊稼歉收,沒交足秋賦,主家找了人來,把吳老爹和他兒子活活打死,女娃子糟蹋了便賣給別家做賤婢。吳大娘去官府告狀,官府不肯受理,放了狗出來咬她,逼瘋了她,屎尿都不禁,若不是有村里的幾個大娘好心照料,今日這家,明日那家地養活,早就沒了命!” 諸葛亮默然聽完,認真問道:“你們西鄉,像這樣被主家逼害的農戶還有多少家?” “多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李大生一杵棒子,手掌恨恨地拍在地上。 李老由哀哀地道:“主家欺負佃農也不是我們這一村,這偌大益州,哪裡的主家不欺農,哪裡的官府不愛財,只管咱們命不好,沒投個好人家!” 淒惶的嘆息深深地悲動了諸葛亮的心,興亡盛衰,朝代更迭,丹墀上換了一個又一個冠冕袞袍的皇帝,廟堂上走過了一批又一批文臣武將,千秋功業,後世敬仰,受苦的卻永遠是天下的老百姓。英雄們在霸業成敗間或喜或悲,歷史記住的是他們飛揚的身影,而這些江山社稷的根基卻在青史中漫漶。天下繁榮時,百姓是用來歌頌統治者偉大功績的工具;天下衰亡時,百姓是鑄就英雄改朝換代的犧牲品。 悲憫蒼生的愴然讓諸葛亮生出了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他鄭重地說:“李大哥,有句話我想說,不知你信不信得我?” “你說,我信得過!”李老由很真誠。 “好!”諸葛亮微微點頭,“李大哥,你若信得我,便約上鄉里含冤的農戶,去官府告狀!” 李老由一驚,慌忙搖手:“告狀?不行不行,官府哪里肯受理,沒的讓主家嫉恨!” 諸葛亮溫聲鼓勵道:“李大哥,你不要怕,你自去官府告狀,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證,這次官府不僅會受理你的訟狀,還能嚴辦!” 李老由將信將疑,他打量著諸葛亮,那清峻的臉上微綻的笑意裡,含著一分肯定,一分鼓勵,一分誠摯,一分執著,還有許多他不明白,但卻令他震撼的力量,彷彿劈開陰霾的閃電,一瞬間照亮了整個天空。 “葛大哥,你為什麼說官府會受理我們的訟狀?”李大生插話問道。 諸葛亮意味深長地一笑:“因為,我就是你們口裡說的荊州客!”他凝望著父子倆,如炬目光猶如北辰的璀璨光華,一霎間,讓世上的所有光彩都失去了顏色。
鑼鼓咚咚地敲得滿耳震動,不高的土台上,一面銅鼓嵌在台沿,支架彷彿螃蟹的腳,深深地插入了夯實的土裡。清晨霧霾沉沉,濕潤的水汽籠罩在台子周圍,紗布般遮擋得那晨曦猶如朦朦朧朧的水中影子。 這裡是西鄉的集事台,凡是鄉里三老宣示官府公文,或者鄉民爭訟需三老裁決和鄉民表決,諸如此類的鄉里大事都在此進行。今日早起聽見鑼響,鄉民以為又出了什麼大事,趕著跑來,卻看見台上站著四個人,敲鼓的居然是李家的瘸腿兒子李大生。 眾人都是驚疑,既不見三老出面宣呈官府公文,也不見有爭訟言詞布講,卻是李家父子在台上。再看另外兩個陌生人,一人白衣羽扇,俊朗如滿月的一張臉,另一人眉目清秀,看見人潮湧來,一雙雙眼睛打量自己,難為情地扭過了頭。 “李大生,你敲鼓作甚?”底下有人大聲問道。 李大生掄胳膊重重敲打,吼道:“告狀!” “告啥子狀?” “告主家的狀!” 人群轟地發出一聲驚呼,有人搖頭,有人嘆息,這李家父子定是瘋了,好端端的又去告什麼狀,即便告狀,又在這裡敲鼓召集鄉民作甚?莫不是想讓全鄉人見識他們的不怕死? 李老由見鄉民大部已到,底下人頭攢動,揮手讓兒子停下敲鑼,他在台上一拱手:“各位父老鄉親,我有一句話憋在心裡很久,今天定要說出來,希望大傢伙能聽上一聽!” 他清了清嗓子,更清亮地說:“我們西鄉同為郫縣劉老爺的佃農,多少年為他種地勞作,不曾告過罪,怨過苦,可主家卻屢屢欺辱,不是加田賦,就是辱農戶,逼得多少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略一停,聲音哽咽地說,“大傢伙都知道,我家遭的罪,細妹,他娘……都沒了……” 他強忍著拭掉眼淚:“這冤仇不能不報,所以,我已決定去郫縣告狀。底下有冤的父老兄弟,如果信得過我,便隨我同去,定要申冤雪恨!” “李老由,你瘋了不成,敢和主家作對!”有人高呼道。 李老由挺起了胸膛:“我不是瘋,我曉得我在做啥子,因為我不怕,你們也不要怕!”他指著諸葛亮,虔敬地說,“這位先生,你們該認得吧,他能幫咱們告狀!” 無數的目光從不同的地方匯聚而來,不約而同地落在諸葛亮身上,這個文質彬彬,風雅如竹的先生能幫泥腿子告狀?他有什麼通天本領,居然敢和豪門望族對抗,莫非是逗泥腿子玩笑? “這個是誰,難道是昔年住你們家的那個遠道客人?”底下有記性好的率先喊了出來。 李老由提聲道:“正是他,先生遠來益州,要幫咱們告狀呢!” “他憑什麼幫我們,我們為何信他?” “主家是能得罪的麼,李老由你逗大傢伙玩呢!” 懷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有幾個人甚至想抬腿離開。諸葛亮正要說話,底下一人厲聲喝道:“李老由,你好大膽子,敢敲鼓聚民,煽動百姓告狀!” 那人一面怒斥一面登上土台,原來是鄉里三老,他挑了目光睃了一眼諸葛亮:“還有你,你是誰,竟敢挑唆事端,想造反嗎?” 諸葛亮冷冷地說:“民有冤則當訟獄,不得其訟,則該勸其訟狀,何來挑唆事端,又何來造反一說?” “民有冤無冤與你何干?容不得你在這裡多管閒事,你是個什麼東西,區區遊方士子,膽敢在這裡猖狂,還不快給我滾!”那三老叉腰怒視,大有將諸葛亮推下台的趨勢。 諸葛亮冷淡一笑,羽扇緩緩一揮,從袖中取出一支金質令箭。令箭長約一尺,金燦燦的猶如握在手裡的一縷陽光,晃得那三老眼睛發暈,他湊近了一瞧,令箭上豁然陰刻著五個深文大字:左將軍府令。 三老先是一愣,慢慢地才回過神來,他雖從沒見過這令箭,然而金字令箭和左將軍的名號他怎能不知。睜了眼睛去打量諸葛亮,怎麼看怎麼像傳說中左將軍府中大名鼎鼎的軍師,背心頓時發涼,冷汗從脖頸窩流到后腰,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口裡遲遲地吐了半個誰也聽不懂的字。 台下的鄉民都看傻了眼,起初三老上台斥責,大傢伙兒還為諸葛亮捏了把汗。可才匆匆一剎,趾高氣揚的三老便成了鬥敗的公雞,打鳴的力氣也丟了個精光,而這文雅先生卻彷彿忽然之間具有了某種驚世駭俗的力量,星辰般卓然熠熠。 “他是誰?” “莫非是什麼大官不成?” 底下議論紛紛,騷動的情緒蔓延如春草生長,在人潮中越長越快,越升越高。 “各位父老!”諸葛亮朗聲道,“民有冤而報官本為天經地義,數年民冤不得申,是官府之責,非民之罪。各位父老若信得過我,請與我同去郫縣,把多年冤情盡數申訴,為家人討一個公道!” 擲地有聲的宣告彷彿黃鐘大呂,經久地在空氣裡振盪,懷疑的冰塊開始鬆動了。 “好!”有人拍手叫道。 仍有人保持沉默,或者搖頭不信,但起初的質疑已開始分化,越來越多的人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走,我們去郫縣!”李大生振臂呼喊,他杵著木棒,嘣嘣地壓下一個個坑,和李老由走下了土台。 “好,告狀去!”許多飽經豪強凌虐的百姓跟著呼喝。 人群分開了,一部分人跟著李家父子往村口走,一部分待在原地猶豫,還有一部分不遠不近地看熱鬧,諸葛亮並不強求他們,他收了令箭,轉身也下了土台。 看著告狀的人走遠,一些猶豫的鄉民也動了心,心中燃起一股豁出去的火焰,彷彿奔赴戰場的烈士,怀揣著不顧一切的昂揚鬥志,沖向了村口。 西鄉離郫縣縣城並不遠,人們有的趕著牛車,有的步行,一路不停歇地趕路,兩個時辰後便已望見郫縣城樓。還未曾到城門,卻見遠遠地飛來數騎,馬蹄聲敲得地面震動如雷聲轟隆,揚起的塵土甩出去像一件碩大的披風。 這幾騎快馬加鞭,飛鷹般掠過鄉民的身邊,領首的是個黑盔將軍,輕軟鎧甲亮晃晃的像是濯著黑色的陽光。 “咦!”兩聲驚嘆同時發出,一聲從快馬如飛的騎士中發出,一聲從鄉民中發出。 黑盔將軍狠狠一拉韁繩,坐騎嘶鳴一聲,馬蹄敲得地面凹陷了兩個坑,他在馬上一望,臉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軍師!”他歡呼著,興奮得飛身躍下馬背,大鳥似的飛向一輛牛車,“我可找到你了!” 牛車上坐著的諸葛亮也跳了下來:“翼德,你怎麼來了?” 張飛笑呵呵地說:“大哥說讓我來幫你忙,又不說幫什麼忙,可怪死了。軍師,你是遇見什麼難事了?” 諸葛亮頓時感動:“主公真是雪中送炭,我剛還有些躊躇,正好翼德來了,倒解了我的疑難,翼德且先隨我去郫縣縣府走一趟!” “去縣府做什麼?” “告狀!” “告狀?”張飛糊塗了,“軍師你告誰?” “先走著,路上我慢慢告訴你!” 張飛令一個親兵下馬,將坐騎讓給諸葛亮乘,他和諸葛亮二人並轡而行,領頭朝郫縣城中而去。 “這將軍是誰?”李老由揮著鞭杆,牛車跟著嘎嘎地搖進了城。 修遠抓著搖晃的車板子:“他是張飛將軍。” 張飛?李老由沒印象,他是尋常百姓,一心只顧著自家田裡的收成好壞,哪裡管得天下英雄名號。誰馳騁疆場萬人無敵,誰朝登廟堂晚降階阼,對老百姓來說,也不過是陌生的一蓬蒲草。 一行人有的走路,有的騎馬,有的趕牛,浩浩蕩盪地向縣府行進。路上行人瞧見這一支組合奇怪的隊伍,都駐足瞻望,有好奇的問了一聲,聽說是來縣府告狀的農民,想著這熱鬧不湊不行,也跟著跑在隊伍後面,三五成群地吆喝起來。 到了縣府門口,諸葛亮和張飛下了馬,徑直便朝那朱漆大門走去。 門口守衛的府兵將手一攔:“你們是誰?要做什麼?” 張飛一把推開他:“過一邊去,爺爺我來告狀,你們縣令呢?” 府兵被張飛推得骨頭酸痛,踉蹌著退了數步,趴在牆角哼哼唧唧地呻吟。張飛也懶得問他,東一撥,西一擋,將攔阻的府兵芟草似的丟走。 “縣令出來,爺爺要告狀!”喧天的嗓門彷彿天上敲響的鑼鼓,震得縣府轟隆搖擺,那房頂上的灰塵都飛了下來。 堂上跑出幾個人,當中一人厲聲道:“是哪個在縣府喧嘩!” 張飛瞠著茶杯大的眼睛,朝那人身上拋去鞭子一樣的目光:“你就是郫縣縣令?” “什麼你你你,真沒規矩!”旁邊一個官吏呵斥道。 張飛啐了他一口:“狗屁規矩,我就說你了,怎麼著!”他甩著手臂將那縣令拎過來,“爺爺要告狀,你趕快受訟審案!” 縣令被他拽得渾身難受,也不知他的來頭,見他凶神惡煞,鐵塔似的堅實,他想不通這個惡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你、你是誰,你要做什麼?”他想要掙脫張飛的手腕,奈何好比綿羊被老虎咬住咽喉,連喘氣的間歇都沒有。 “翼德,放開他!”諸葛亮在後面說。 張飛丟開手掌,跌得那縣令險些跌倒,他揉著胳膊肩膀脊梁,向後縮著步子:“你、你們……” 諸葛亮穩穩地向他走近說:“你是郫縣縣令?府門外現有百姓申冤,請速速受訟審案!” “你們是誰?”縣令雖然心裡害怕,畢竟官威不能丟。 諸葛亮平靜地說:“百姓申冤,應先受訟,為何苦苦糾纏旁人?” 縣令沒動,他想自己好歹也是一縣之長,如何能受兩個闖入者的擺佈,誰知道這兩人是什麼背景,萬一是坑蒙拐騙、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呢。 諸葛亮見他遲遲不動,只是一嘆:“好,你不受,我受!”他也不理縣令,朝正堂款步而走。 “你受什麼訟,你是誰?”縣令大叫道,想著人攆了他們出去,卻發覺府兵都攢眉捧心地趴在牆上,蚯蚓似的蠕動,門口還湧入了幾十個威風凜凜的帶甲武士。瞧這架勢,怎會是什麼江洋大盜,卻像是微服私訪的大官。 諸葛亮已坐在了堂上,手持案上令箭一拍:“來啊,傳告狀的百姓!” 這一聲清亮的呼喝,驚散了縣令的魂魄,他已是隱隱感覺到了來人的顯赫身份,雙腿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沒提防被張飛從背後一推,推著他倒栽進了正堂裡。 候在府門外的鄉民湧進來,李老由代表鄉民遞上訟狀,其餘人等都在院子裡留等。 諸葛亮將訟狀往前一推:“縣令,你且來看看!” “哦、哦,好好……”縣令再不敢置疑,捧了訟狀膽戰心驚地看,字都是飄忽模糊的,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訟狀看完,驚得低喊道,“這個……”突然又收了音。 諸葛亮正聲道:“縣令,郫縣百姓狀告本縣望族劉洵,可即刻捕係被告上堂,問狀對質,以定鞠讞!” 縣令的一張臉窘得像熟過頭的蘋果,爛兮兮,皺巴巴:“這個……” 諸葛亮微一沉臉:“為何不拿人?” 縣令湊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劉洵不好拿!” “有何不好拿!”諸葛亮提高了聲音。 縣令像是被忽然揭穿了私密一樣,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他沒想到諸葛亮這麼不給他留存體面,好似將他當眾拔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鞭笞以徇。 諸葛亮冷聲道:“你不拿,好,不勞你動手!”他望向張飛,“張將軍,煩你親去拿了劉洵來過堂!” “是!”張飛響亮地答應,颶風漫崗似的帶著一眾親兵奔出了縣府。 諸般情景猶如戲台上曲折跌宕,堂上堂下的百姓都低低地議論起來:“這後生原來真是大官呢!” 有人悄悄地去問李老由:“他是誰呢?” 李老由也是迷茫:“不曉得,他說是荊州客,可是……”他困惑地搖搖頭,想去問聲修遠,卻發現修遠已經走去了堂上,靜靜地候在了諸葛亮身邊。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呢? 那縣令卻如熱鍋螞蟻般煩亂,他很想問問諸葛亮的真實身份,又怕問話不當,萬一諸葛亮真是顯赫名貴的人物,豈非是自尋死路?可若不問,遭了矇騙,還得罪了劉洵,也是掉腦袋的事兒,問還是不問,讓他腦子裡亂麻般撕扯不清。 縣令的腦子正在掙扎,院子已經是一派嘈雜,幾個親兵押著劉洵走進來,張飛率先跳上正堂,大聲嚷道:“劉洵帶到!” “你們要做什麼,你們好大膽子!”劉洵一面被押進堂來,一面梗著脖子嚎叫。他剛在家和姬妾戲耍,風月濃情,不勝快慰,忽然,一群帶甲士兵闖入家中,不由分說扭了他的手臂就走。府裡的家丁出來攔截,都被這幫如狼似虎的甲士打了個半死,哪裡等到近身。眼睜睜看著他們將劉洵像小雞似的甩在馬上,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踪。此刻滿府裡正哭天搶地,還以為來的是響馬。 “劉洵!”諸葛亮在堂上冷冷地喝道。 劉洵還在奮力掙扎,也沒看清堂上坐的誰,只管扯了聲音罵道:“你們敢抓我,好大的狗膽,也不看看爺爺是誰!” 諸葛亮沉凝了聲音:“爾為人犯,押到公廨,不知認罪,兀自大呼小叫,成何體統!”他一拍令箭,“跪下!” 劉洵掙得青筋爆脹:“爺爺為什麼給你下跪!” 張飛過去一腳踢在他後膝上,痛得他腿骨幾折。兩個親兵一摁,逼得他雙膝落地,跪了個結結實實,他又氣又恨,抬目朝那堂上一瞟,卻是驚得如觸了毒荊棘,渾身為之一震。 諸葛亮!他怎會認不得這張臉!劉備克定成都後,曾經幾次宴請益州望族,他也在受邀之列,卻只去過一次,赴宴後也只是勉為其難地飲了兩杯酒,便找藉口離開了。席間觥籌交錯,勸讓禮敬間,見得劉備身邊坐著一個白衣羽扇的清俊男子,他當時還暗自稱奇,嘆劉備帳下還有這等面目英朗,眉眼裡卻藏不住那勃勃男兒氣概的人才。 “你、你……”他磕巴出幾個碎音,再轉頭看見張飛。他剛才被押來的路上沒曾注意領頭者,此刻一旦辨清,才知道來者不善。 諸葛亮將訟狀一抖:“劉洵,郫縣百姓呈狀告你,今特提你上堂對質!” “告、告我?我犯了什麼罪?” 諸葛亮看著那訟狀說:“告你不遵農令,擅加田賦,欺凌婦女,逼死人命,勾結貪墨!” 劉洵聽著這一連串的罪名,急聲大喊道:“誣告!” 諸葛亮冷笑:“誣告?怎見得是誣告?” “無憑無據,栽贓陷害,就是誣告!”劉洵頂著聲音說。 諸葛亮仰頭一笑:“無憑無據!劉洵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堂上堂下站的是誰,他們都是被你逼得家破人亡的農戶,他們不是憑據麼?如果他們不是,誰又是?” 聲色俱厲的喝問讓劉洵的背脊寒氣直冒,他哪裡真的敢去看那些農民?偶爾眼神一撞,便感覺到那透骨的仇恨,但他不想服軟,仍然硬氣地說:“他們、他們栽贓!” 令箭重重一拍案,諸葛亮凜聲道:“好個栽贓!莫非這許多農戶都齊了心栽贓你?一人栽贓,兩人栽贓,還有三人,十人,百人,千人栽贓不成?” “我……”劉洵被這尖刻的逼問封住了口。 諸葛亮繼續厲聲問:“你身為望族名門,得恩蔭富貴,不思報效家國,卻殘害百姓,屢屢干法,妄自尊大,致使民怨沸騰,你可知罪?” 劉洵吞了吞唾沫:“我,我……”不肯認罪的固執撐住了最後的防線,他犟聲道,“有什麼罪?” 諸葛亮怒道:“冥頑不化!”他敲著訟狀,又指指堂上堂下的農戶,“證據確鑿,你所犯罪行罄竹難書,在此如山證據面前,你仍不認罪,是要與國家法典對抗到底麼?” “我沒有對抗法典,我無罪,何需認罪!”劉洵死硬到底,他知道只要自己認罪,便是板上釘釘,逃不過當頭一刀。 諸葛亮冷冷地吊起尖刻的笑:“不認罪也是大罪,司法有典,重犯臨堂不認罪,而乃證據確鑿,案卷詳實,可當堂強而判罪,再加一怙惡不悛之罪!” 劉洵一驚:“你、你想怎樣?” 諸葛亮逼視著他,一道冰冷的目光射向了他:“定你的罪!” 涔涔冷汗滲出了額頭,劉洵剎那有大廈將傾的恐懼感,他嘶叫著:“你不能定我的罪,我是益州望族,還有爵位在籍,由不得你來定罪!” 諸葛亮長聲大笑:“劉洵,我乃益州牧親封之軍師將軍,有持掌益州刑法之權!”他從袖中取出金字令箭,向前舉給劉洵一瞻,“你睜眼看看,這是什麼?” 透過被汗水模糊的視線,劉洵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上面刻鏤深刻的五個字:“左將軍府令”。 “見令如見君,令到而行止!”諸葛亮放下金字令箭,冷眼盯著劉洵,“劉洵,你身犯諸罪,刑法不容,今我持左將軍令,行司法之大權,定要將你明正典刑!” “你、你……”劉洵的舌頭已不聽使喚,篩糠似的抖成了一團。 “來啊!”諸葛亮再次擎起金字令箭,“將劉洵押出去,斬首以徇!” 諸葛亮的最後四個字彷彿巨大的石鎚重力壓下,砸得劉洵頭破血流,冰冷的死亡恐懼猶如山呼海嘯,將他重重包圍,褲襠裡熱熱的一泡液體順著大腿流下。 親兵拽了他向外拖去,他雙足拼命蹬地,喉嚨裡發出了絕望的嚎叫:“諸葛亮,你不能殺我!” 諸葛亮面無表情,聽著劉洵厲鬼似的慘叫,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親兵拖死狗似的將劉洵押到衙門外,一人死命摁頭,一人抽出腰刀,向空吐了一口唾沫,手上搓一搓,揮刀一劈,一顆腦袋撲通滾地,一腔子熱血直衝而出,噴到了對面街上,唬得門口看熱鬧的一群人尖叫著四散逃離。略有幾個膽大的湊近了瞧仔細,那腦袋瓜子尚在地上擺動,一雙眼睛死不瞑目地睜得老大。 府裡府外霎時寂靜,唯有血腥味在空氣裡擴散,須臾,有人喝了一聲彩,隨即,一傳十,十傳百,歡騰的呼喚聲響徹雲霄。 李老由率先跪了下去,激動得老淚縱橫,他岔開雙手,嗚咽道:“老天開眼了,老天開眼了!”他轉向諸葛亮,感激、悲慨、興奮交織在一起,他鄭重地跪拜下去,“謝謝大人!” 堂上堂下的農戶跟著齊刷刷跪下,齊聲高呼:“謝謝大人!” 諸葛亮起身走向李老由,雙手攙扶起他:“不要謝我!”他對跪拜謝恩的農戶高聲道,“大家不要謝我!” 農戶們仍是叩首不已,有的已激動得哭暈了過去,眼淚成串地劃過一張張歷經滄桑的臉。 諸葛亮拱手道:“鄉親們,不要謝我,要謝就謝左將軍,是他讓我來為大傢伙做主!” 左將軍?農戶們一陣詫異,有人知事,提醒道:“就是益州新君。”人們這才回過神來,那飽受傷害的心一旦得到慰藉,便如同乾旱逢雨露,霎時生出了最純真樸實的感激。 “謝謝左將軍!”人群發出了由衷的呼喊。 諸葛亮朗聲道:“左將軍讓我告訴大家,我們荊州客來益州不是與大家為敵,荊州人也能為益州人做主,無論荊州人,還是益州人,都是天下蒼生,不分彼此!” 李老由提聲說:“好,從今天起,我們再不叫荊州人作荊州狗,從此,荊州人與益州人是一家人!” 農戶們也跟著喊叫起來,興奮和喜悅,以及悲傷和感動,讓他們在這一霎全都丟掉了嫌隙。 諸葛亮煞是感慨,這些樸實得讓人心疼的百姓啊,一點點恩惠便能讓他們歡喜無量,什麼仇隙,什麼怨憤,什麼見疑,都不重要了。其實,天底下的百姓都是一樣,從來也沒有英雄們的宏大願望,他們只想像只螞蟻一樣活在平安的角落裡,有飯吃,有衣穿,有一口可以活的氣,便是一生最大的幸福。可嘆世間殘酷,連這點渺小願望也要扼殺,問這茫茫天下,倘若你能容下英雄們的壯闊理想,如何容不下百姓們的卑微願望? 他回身看著那發抖著跪倒的縣令:“你立刻去劉洵宅內取來全部田產券契,當場焚燒作廢。俟後丈量官到,你當全心協助丈田,將其田地分於佃農,餘田賜給無地農戶。你若用心辦事,還可將功補過!” “是,是,下官立刻去辦!”縣令再不敢推三阻四,他多年受劉洵掣肘,肚子裡也憋了許多窩囊氣,今日見劉洵被殺,心裡很是痛快。但因素日違心之事做得太多,生怕被諸葛亮一併處罰,如今聽諸葛亮這一說,當有原宥其罪之意,真令他喜出望外。 在歡呼和悲哭的人潮中,諸葛亮仰起頭,正午的璀璨陽光落入他的眼睛,他卻黯淡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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