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4章 第十一章為控局勢薦良才,不惜觸怒劉備

雨聲大了,密密麻麻地撞在窗台上,響成了連片的呼喝聲,陣風從房樑上摔下來,砸得屋簷下垂滴的雨水前赴後繼地衝進了半開的門裡。 諸葛亮聽著滿耳的風雨聲,無力地放下手中的簿冊,抬頭望了一眼決曹掾:“有多少人受傷,著人撫慰了沒有?” 決曹掾小心地說:“這些都是暴民,尋釁滋事,念在皆係初犯,法外開恩,沒有收監,盡數放回去了,交於里坊長嚴管。” “我沒有問你這些,我問的是多少人受傷,你們有沒有撫慰?”諸葛亮的聲音變冷了。 決曹掾抖了一下:“鬧事的有一百三十來人,受傷的……下官沒有清點……他們都是暴民,交於里坊嚴管,撫慰……”他不知該怎麼回答,吞吞吐吐地卡住了。 諸葛亮抓起簿冊一摔:“暴民!”

決曹掾嚇得把頭低了下去,聽得諸葛亮苛責嚴厲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什麼是暴民?百姓為何聚在司法府門鬧事,無因無由,誰會甘冒牢獄之禍而撞犯官府?分明是有司執法不公,官吏行權不當,激起民怨,百姓才會扞格府門,如何竟成了肇生事端的暴民?” 他停了一下,狠狠拍著那簿冊:“巡城校尉趕去驅散百姓,本該招撫懷柔,以平息事端,為何要動刀兵加無辜?俟後,爾等不撫慰民心,反而交於里坊嚴管,爾等便是這樣秉公執法、為民行權的麼?” 決曹掾的頭埋得更低了,雙腿發抖,諸葛亮一向溫和雅量,可一旦發起火來,卻讓人心生恐懼。 諸葛亮瞪了他一眼:“官吏處事不當,反誣賴百姓暴亂,爾等果真是公忠體國,不負這身官服!” 犀利的指責彷彿冰冷的利劍捅入了臟腑,直扎了個透心涼。決曹掾惶恐之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也不敢說話,只是瑟瑟發抖。

諸葛亮緩了緩怒火:“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你即刻前去察點清楚,問候傷情,招撫安民。明日之內,必要重報案情卷宗,不得有誤!” “是!”決曹掾戰戰兢兢地應諾,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諸葛亮瞧他去了,轉頭又望著旁邊的倉曹掾:“你什麼事?” 倉曹掾正在害怕,聽諸葛亮叫他,背心裡冒了激靈,結結巴巴地說:“下官,下官……”他實在說不出話來,便將手中的簿冊交給了諸葛亮。 諸葛亮展開一看,數行之後已凝起了眉毛,看到末尾卻是連連搖頭:“秋賦如何才收到這許多,連往年的三成都不到!” 倉曹掾哭喪著臉說:“自丈田令下發後,各豪門望族既不肯丈田,也不肯交納田賦,派去丈田收賦的糧官都被趕了出來!” “丈田官皆為成都遣派,可持令而便宜行事,豪門望族如何這樣大膽?丈田令明訓,各郡縣長官有輔助之責,他們如何也置若罔聞?”

倉曹掾嘆了口悲氣:“軍師有所不知,這些豪門望族在益州盤根錯節,再加他們與地方官吏本就存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或為親戚,或為連襟,或同利益,甚至本就身居一方要職。如今丈田令有損其利,這幫人哪里肯屈從,他們個個有權有勢,下官實在無能為力!”他說得難過,眼淚便要掉了下來。 諸葛亮將簿冊放下,輕拿起案上的羽扇,聲音柔了下去:“這事不怪你,”他長長嘆息一聲,“是他們有心作對,故意而為之。” 倉曹掾聽得一愣,諸葛亮對他平和地說:“你先下去,傳令丈田官不要忙著回成都,先在各郡縣鄉里等上些許日子,能丈的先丈,不能丈的暫且擱置!” 倉曹掾來謁見之前,本來已經做好了被諸葛亮重責的準備,沒想到諸葛亮居然如此通情達理,他又感動又愧疚,嗚咽著拜了又拜,才慢慢地出了門。

諸葛亮慢慢地垂下目光,望著案上的兩份簿冊,心情霎時沉重起來。簾外雨聲急切,打得院落裡的樹木劈啪響亮,聽著也如此刺耳。 “軍師!”潺潺雨聲裡透出一個清朗的聲音。 諸葛亮抬頭,唇邊流出一抹笑意:“子龍!” 趙雲在門外拍掉身上的雨水,將斗笠放在門後,褪了鞋子,輕輕踏了進來。 “坐!”諸葛亮伸手召喚。 趙雲在他對面穩穩坐下:“軍師,云有些疑難不能自解,想向軍師諮詢一二。” “你說吧!”諸葛亮放下水杯,也自緩緩坐下。 趙雲道:“第一件,冬季將到,該派發三軍冬服,但今年軍資匱乏,士兵餉錢尚拖欠了半月,如何有餘財添置新衣?因而躊躇不知所措,不知軍師可有良策?” 諸葛亮微一嘆:“國庫空虛,養民尚且乏力,何況養兵!子龍該知道,府庫存錢皆被三軍橫奪一空!”

“雲知道,士兵手裡有錢,但不能從他們手里奪錢來做軍需。士兵們現在都寄錢回荊州故里置辦田產,手中餘錢所剩不多,都等著餉錢派發。若不是有府庫分財在先,他們不好再強要餉錢,只怕早已譁變了!”趙雲憂愁地搖搖頭。 諸葛亮無奈地嘆息:“這事急不得,理財非一二日可成,你先設法穩住士兵,我會想辦法的,第二件是什麼?” “第二件,主公自進益州,大肆封賞功臣,前次賜金銀錢帛,這次又賜田土宅院,財力本就匱乏,而今卻再行磬盡。且功臣雖得賞恩,然故舊卻生仇怨,益州舊耆都心懷不滿。雲前日向主公進言勸諫,主公似有心動,然今日仍遣人去丈城外桑田,欲置宅院賞人,我們剛得益州,立足未穩,本當謹小慎微,恭行儉素,以收服民心,如今卻奢靡無度,豈非傷了益州百姓的心!”

諸葛亮慨然道:“子龍能有這番見地,果然是明識之將!”他輕垂下羽扇,微澀地說,“說起來,這裡藏著主公的一段心思,他數年困窘,無財力資斧可贈僚屬,一直心有愧疚,一朝手握藏帑,便要補償心願!” 趙雲嘆道:“雲也知主公仁厚,然基業創建艱難,賞罰不可無度,如此濫賞,甚毀法度,以後若再行賞功,卻又拿什麼做圭臬!雲思量著,想將主公贈給雲的賞賜盡數獻出,一為諸將做一表率,二也可充任軍需,雖是杯水車薪,權也解一二燃眉之急!” 諸葛亮不由得喟嘆:“子龍深明大義,若上下臣僚都能似子龍般一心奉公,又何必有此疑難!”他話鋒一轉,“然,請子龍聽亮一句,切不可獻出賞賜!” “為何?” 諸葛亮緩緩道:“子龍熟讀典籍,當知道這樣一個故事,說的是魯國定有一法,凡魯人被賣為他國奴隸,國人若能贖之歸國,可取金於國庫。子貢一次贖買奴隸於諸侯,卻不肯受國庫賞金,孔子卻對他的做法並不讚賞,稱道,'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復贖人矣。'”

趙雲一怔,卻並不著急追問,心裡慢慢地細思著這個熟悉的故事,低聲道:“軍師是說……” 諸葛亮輕揮羽扇,緩緩道:“子龍獻賞,留其賞者無損於行,不留其賞者則損賞者也!” 趙雲透徹明白:“謝謝軍師,我明白了!” 諸葛亮道:“子龍之心,亮深為感佩,若子龍當真想為主公盡忠,這賞賜請暫留住,日後或者可有大用途!” 趙雲本想問有什麼大用途,但他是沉凝內斂的人,不喜歡刨根問底,既然諸葛亮意有所指,想是時機未到,且靜待候之。 “子龍,第三件呢?”諸葛亮問。 “第三件,或者是趙雲僭職擅問,如今市坊間在傳一句話,'西方土,東來客。據田土,侵房舍。得過春,還望冬。貪心犬,不善終!'雲聽見這話心中很是忐忑,又聽說荊州新貴專權擅殺,致使民怨沸騰,更為惶恐。”趙雲說得很謹慎。

諸葛亮知道,趙雲說的荊州新貴正是法正,他也不想隱瞞了,直接說道:“子龍所陳,亮也知曉。昨日司法府門百姓聚眾鬧事,皆因法孝直逼死僚屬,眷屬申訴有司,有司執法不公,再逼死一命,才激起了民怨!” 趙雲見諸葛亮如此坦白,他也直言道:“法孝直睚眥必報,雖有良才,然到底幹礙法典。軍師何不上啟主公,抑其威福!” 諸葛亮悵然一嘆:“換作旁人,亮定當進言主公,然法孝直不可抑!” “這卻是為何?”趙雲迷惘地搖頭。 “有三不可!”諸葛亮道,“法孝直雖睚眥必報,氣量不廣,然其威勢能遏制益州舊耆,此為一;法孝直才幹卓絕,能輔主公成業,此為二;主公與法孝直,明為君臣,實為朋友,主公離不開法孝直,此為三。”

趙雲錯愕地聽著諸葛亮列出的第三點,他忍不住疑問道:“主公離不開法孝直?” 諸葛亮幽幽地嘆息:“君主者,處高位而居眾上,手掌大權,俯視群雄,卻孤孤單單,不能效尋常人之樂。若能得一知心知腑的臣子,公可襄贊大業,私可成至交之情,一舉而兩得,一人而雙用,此等之人,是為君主心膂,怎能廢之?” 趙雲明白了,他正待要說話,背後忽有人喊了一聲:“先生!”來的是修遠,他在門口撣著滿身的雨水,因見趙雲在,忙行了一禮。 諸葛亮點著頭,因見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麼了?” 修遠唉了一聲:“我本來想去集市買條魚,晚來給先生燉魚湯呢。可就去逛了一趟,把我給唬回來了,先生你猜多少錢一條魚?” “多少?” 修遠忍不住叫了起來:“一千錢!”

不止諸葛亮,趙雲也嚇了一跳:“這麼貴!” “這還算便宜的,現在一石谷市值炒到萬錢,還沒處買,到處都在搶貨,滿街盡是強賊!”修遠連聲嘆息,“是誰說成都乃天府之國,民生富庶,這就是個花架子!” 趙雲聽得心裡焦慮不堪,求救式地看住諸葛亮。諸葛亮卻不言聲,眉目鎖得很緊,手上緊緊扣住白羽扇,似乎在盤桓某個決定。 半晌,諸葛亮說道:“子龍,隨我去一趟集市可好?” 趙雲也並不推辭:“甚好!” 三人輕裝簡行,也不帶鹵簿,悄悄行到成都最繁華的南市。才進入市場,已聽見裡邊吵成了一片,整個市場人頭攢動,成群的人影兒從東西南北跳出來,彷彿逮兔子的野豹子,可兔子只有一隻,飢餓的獵食者卻有很多。 這邊販魚的已售磬,最後一條魚炒到了三千錢,也有人揮手一擲;那邊販豉的賣家被搶購的買家擠出了人群,幾個粗壯漢子為搶不到一甕豉還大打出手;賣布的小哥摔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一位買家交易給付的一隻羊,口裡殺豬似的嚎叫:“少了不賣!少了不賣!” 越來越多的人背著一袋又一袋交易貨幣湧入市場,有五銖錢,有金銀,更有各種物品,前一個時辰一隻羊能換到一小甕酒,後一個時辰一隻羊隻能換到一面缺了口的鏡子。成片的呼喊此起彼伏:“快回家取錢,又漲價了!” 修遠看得直冒冷汗:“這是強盜巢穴麼?” 這裡哄鬧得不成體統,那壁廂的喧囂如浪潮般壓了過來,卻見一群人圍著南市市長令攘臂揮拳,唾沫星子噴在他臉上。市長令每說一句話,都被人潮的憤怒湮滅了,有激憤不能忍的幾乎要動手把市長令揍一頓。 諸葛亮便要前去一探究竟,修遠生怕他被擠出什麼好歹,慌忙道:“先生,你和趙將軍在這兒稍候,我去看!” 修遠使了吃奶的力氣擠進人群,後腦勺被哪個魯莽漢子的胳膊撞個正著,也只得忍住。 這夥人正聚在一家賣穀米的店面前,那店門掛了一面長幡,幡上書寫了四個墨隸大字:“谷罄不售”,原來是販谷的不售貨,人們買不到糧食,便把怒火都撒在市長令身上。 “為什麼不賣?!”人群怒吼道。 市長令費力地解釋道:“他家穀米售罄了,這上邊不是明明白白寫著麼?” “呸!哄鬼呢,當我們不知道,這是劉家的谷店,他家可是益州大戶,倉糧堆如山,會沒有貨了?分明是囤積居奇!” “要我們餓死麼,你看看而今物價騰貴,市無餘貨,百姓窮匱,你們這幫當官的都眼瞎了!” 市長令被人群推來搡去,無論他說什麼,都被惡狠狠的反駁斬斷了。豪強囤積居奇,依仗著權勢罔顧民生,他一個小小市長令能奈若何? 修遠覺得那市長令挺可憐,悄聲嘀咕道:“就是有貨,也沒錢買嘛,手裡的錢哪兒趕得上物價。” “要金銀不?”旁邊一個聲音低低道。 修遠以為撞著了鬼,心裡抖了一下,悄悄打量過去,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黃臉男子。 他有些好奇了:“你有?” 那人壓著喉嚨笑:“要多少有多少。” 修遠心念一動,便和那人擠出人群,兩個行到僻靜處,身後的嘈雜漸行漸遠,修遠問道:“你從哪裡來的金銀?來路正不?” 那人嘎嘎笑,活似一隻得意洋洋的鴨子:“看你這小哥就是外地人,成都府庫掏出來的金銀,你說來路正不?” 成都府庫? 修遠那一顆心騰地跳到了嗓子眼,一雙手不自主地顫抖著,他掐住那快要爆發的緊張:“成都府庫的金銀不是被搶光了麼?” 那人哼道:“我說你這小哥真真愚拙,搶光了的金銀就不能拿來交易麼?” 修遠猛地懂了,這是搶奪府庫藏帑的荊州士兵在做金銀黑市交易! “你要不要?”那人用懷疑的目光看住修遠。 修遠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做出急不可耐的樣子:“我要,我要!”他催道,“你是什麼價?” 那人伸出一隻手,翻了一翻:“這個數。” “太貴了。”修遠搖頭。 那人陰森森地一笑:“呵呵,小哥你還別嫌昂貴,不看看而今什麼行情,手裡有了金銀,比拿著一石谷可管用多了!只要你一轉手,保你賺得杯滿缽滿!” 修遠踟躕了一會兒:“那,好吧。” 那人低聲道:“這裡不是交易的地方,你若有心,明日日中,我們在鳳凰樓見。” “好!”修遠回答得很乾脆。 那人拱拱手,匆匆去了,修遠愣愣地待在原地,只覺得連那腦髓也崩開了,數不清的念頭飛出來。他猛地想到要去找諸葛亮,拐彎衝了出去。 這時,整個市場卻是嘈雜更甚,一隊又一隊巡城士兵橫衝直撞,一面請百姓離市,一面嚴令各家商販關門,原來是在封市。有惦記著那甕豉沒買,賴著不肯走的,巡城士兵把刀一橫,說不走的立刻抓去蹲大牢,有敢違抗的,便是暴力抗法,當以謀反定罪。 諸葛亮和趙雲卻已不見了踪影,連那被圍攻的市長令也一併消失了,修遠心裡焦急,匆匆往市門外趕去,周圍全是被巡城士兵趕走的百姓,懷裡抱著羊,肩上扛著雞,一片聲的都在大罵:“龜兒子的荊州客,封你娘的市!” 有人插嘴道:“聽說是那個什麼諸葛下令封市的,這人瘋魔了不成,故意和我們作對!” “龜兒子的諸葛亮!” 修遠聽得有人罵他家先生,很想抓一塊磚拍在他臉上,可事情緊急,他不能和人逞口舌之能,只得強忍住這口怒氣,衝出市場。果見諸葛亮和趙雲站在對面的街口,旁邊立著那衣冠歪斜的市長令,正滿臉委屈地向諸葛亮訴苦。 “先生!”修遠慌裡慌張地呼喊。 諸葛亮頷首,示意他待會兒再說,因對那市長令說:“那賣谷的主家是誰?” 市長令嗚咽道:“劉洵。” 諸葛亮的眉峰不為人知地一彈,他仍平靜地說:“你先回去吧,酌情宣教各家商戶,若有要事,我再尋你。” 市長令不放心地說:“請問軍師,何時開市?若是封市太久,恐怕激起民變。” “我知道。”諸葛亮只有這三個字,市長令沒奈何,行了一禮,揣著沉重的擔憂去了,諸葛亮這才把目光望向修遠。 修遠連比劃帶說,把適才那一幕敘述了一遍,末了,他說道:“先生,我約了那人明日日中交易,咱們順藤摸瓜,把他們一鍋端了!” “小子做得很好。”諸葛亮讚道。 趙雲惱恨地說:“真沒想到,搶走的府庫藏帑居然被拿來做黑市交易,這還了得?如此下去,金銀市價飛漲,物價還不得漲到天上去?只有窮竭百姓,這幫混賬東西,太可恨了!” “尚有豪強之家囤積居奇,坐待物貴,”諸葛亮冷聲道,“這是他們的謀算,抬高金銀市值,人皆有趨利之心,士兵們身負重利,焉能不捨命奔赴?他們卻囤貨不售,烈火裡還要加一把柴薪,久而久之,激起民變,我們要么被趕出益州,要么與他們妥協,為他們驅馳。” 一樁麻煩沒解決,更多的麻煩接踵而至,趙雲也覺得棘手難辦:“可而今市無餘貨,百姓要討生活,自然要入市交易,總不能一直封市吧?” 諸葛亮凝神道:“子龍所言極是,市無餘貨是大憂,容我想一想。” “還有,”趙雲道,“這趟巡查,我發現益州交易甚是混亂,你看看。”他摸出幾枚剛剛從市場上尋來的銅錢,輕重感覺不一,而且肉上的文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竟像是從不同的模子裡鑄出來的劣幣,既不足重,也不足色。 “益州應有私人鑄幣。”諸葛亮確信地說。 “哦?” 諸葛亮徐徐道:“益州多地有銅山,先漢文帝曾封賞鄧通數座蜀郡銅山,以致鄧通錢流行天下,可知益州銅山遍布。劉璋父子在時,文法軟弱,便有求利之徒挖山出銅,私自鑄幣,好肉模糊,不合度量,卻因輕錢所費較少,故而民間趨之若鶩!” 趙雲拿著聲音說:“一定要將鑄幣收歸官家,軍師可上言主公,嚴禁私人鑄幣!” 諸葛亮思忖道:“平準之事,我雖略知,卻不能想出良策。但有一人身俱桑弘羊之才,若是主公能用他,應可平抑物價。也許,還可彌補庫藏之不足。” “誰?” “劉巴!”諸葛亮不猶豫地說出這個名字。
“咚!”張飛重重地一跺足,抖得地板搖盪,房梁屋椽也跟著晃動,彷彿這房子即將坍塌成一堆殘磚廢木。 “他劉巴什麼東西,我好心好意去他家請他做客,他倒好,把我當傻子似的晾在一邊,還說那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氣我,陰陽怪氣,鳥!” 劉備倚著窗,瑣文窗格外細雨正斜斜飄下,風吹得簷下的鐵鈴叮咚清響。 “什麼玩意兒,當日在荊州時,不識時務,為曹操當個狗屁說客,事不成,又逃去交趾,再投劉璋。劉璋捲鋪蓋滾蛋了,他窮途末路,是大哥收留了他,不計前嫌,給他口吃食。他不知感恩,竟敢羞辱我!這口氣老子憋不下去!”張飛的吼聲像炸在房頂的鞭炮,響起來便是震耳欲聾的不罷休。 “活該!”劉備忽然罵道。 張飛被罵得一愣:“什麼活該?” 劉備瞪著他:“誰讓你去找劉巴,他本來就是個狷介狂生,不通人情,你硬要把熱臉貼上人家的冷屁股,不是活該是什麼?” 張飛腿跺得更響了:“我不就是聽你的話,什麼多結交朋友,不要計較昔日仇怨,能得其才是為善者,所以才去結交劉巴,想給你攬才。我怎麼曉得他不是個東西,給臉不要臉!平日里被那幫眼睛長在天上的益州耆老氣,如今還要被一個曹操的舊臣氣,這成都怎麼到處都是令人可氣的人,有什麼意思!” 提起益州耆老,劉備也覺得煩躁:“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什麼劉巴,他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我這裡池小,容不下他這條金龍!” 張飛馬了一張臉:“大哥,我自從來了成都,沒一天心裡舒暢過,總是憋悶得很,整日價就是受氣!” 劉備悶悶地嘆了一聲:“憋悶,誰不憋悶……” “再這麼憋悶,我回荊州算了,益州這個鳥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張飛賭氣道。 劉備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回荊州,你小子不要犯混!” 張飛拍著大腿叫道:“我就是想回荊州,我想二哥了,有二哥在,誰敢欺負咱?你就是個軟骨頭,處處要顧大局,申大義,只會讓兄弟受委屈!” “混賬!”劉備怒道,撿起書案上的一支筆砸了過去。 張飛揚手接住,大喊道:“好,我明天就回荊州,我去找二哥,他是條硬漢子,才不似你一樣沒勁!” “你敢回荊州,老子剝了你的皮!”劉備咆哮著,舉起一方硯台作勢便要擲向張飛。 張飛見惹火了劉備,到底心裡發虛,跳起來便朝門外跑。剛跑出門,身後的兩扇門兀自哐噹噹亂撞,只聽見“乒乓”一聲碎裂響動,腳後跟被碎片撞得生痛。面前似乎站了一個人,模糊得像一片白霧,他既未看清楚是誰,也不敢逗留,撒腿往外奔逃,一面跑一面頂嘴: “我就回荊州,你打啊,你去荊州打我啊!” “混賬東西!”劉備又抓起一冊竹簡,用力地擲向門邊,竹簡在空中散成了三段,劃著凌亂的弧線撲向了門。 “呀!”門口有人驚呼。 劉備聽著聲音不對,心頭頓時一跳,定睛一看,門首立著的哪裡是張飛,卻原來是諸葛亮,一隻手橫在臉上,散亂的一段竹簡從他胸口嘩地掉落。 “孔明!”劉備驚住,快步奔去,“砸哪裡了?讓我看看!” “還好!”諸葛亮搖頭,“這竹簡很輕,沒事的!” 劉備打量了他一番,便啐道:“張翼德那混賬說混話,耍小孩子脾氣,我教訓他來著……孔明有事?” “有三件事。” “你說。” “第一件,亮知主公欲以成都桑田封賞功臣,亮懇請主公收回成命!” 劉備沒料到諸葛亮說的第一件事竟是駁回封賞,他解釋道:“按功行賞,本人君之恩,加恩於臣,何錯之有?” “孰恩可加,孰恩不可加!”諸葛亮切切道,“濫恩無度,是為無恩!劉璋暗弱,正為其文法羈縻,賞刑濫施,致使君臣之道陵遲,陳斧鉞而人不畏,班爵位而物無功,主公怎能重蹈劉璋覆轍!主公自得益州,便頻繁賞賜功臣,上一回將府庫藏帑分賞告罄,這一回又是賜田地,主公是要把這巴蜀沃野當作私財統統分割了麼!” 劉備沉默良久,一聲長嘆:“孔明忘否,那年,不得已去晁家借貸,你不吝其身,作保為我借來軍需。我當時說,若有朝一日劉玄德得成基業,一定還你這個大情,所以我才頻頻賞賜。我欠孔明,欠群臣部將太多,而今手中有財可分,怎能慳吝而不廣布恩德,以彌補我多年對你們的虧損。” 諸葛亮一陣感慨:“主公的心意,亮已知道,可諸葛亮若受主公恩賜而昧心不諫,便是不忠;一心討賞而不顧社稷傷損,便是不義。一個不忠不義的諸葛亮,主公會想要嗎?推而廣之,若群臣部將為爭厚賞而罔論公義,坐看基業潰殘,不伸急援之手,主公會欣賞這樣的臣下麼?” 劉備被問得一顫,視線裡冷靜決然的諸葛亮,讓他不能硬起心腸,他不再爭持,緩聲道:“好,容我想想吧。還有兩件事呢?” “第二件,如今國庫空虛,梓潼遭澇災,農戶受損,成都卻發不出賑災錢,我們手中所存財帑不足,兵民皆難給養。再者,而今物價騰貴,市場匱乏,豪強之家操縱金銀市價,士兵們趨利而走,私下做起金銀黑市交易,愈加將物價抬高了。成都市場混亂不堪,若不籌措之,民變即在眼前!” 聽說麾下士兵居然在做黑市交易,劉備很是惱火,罵道:“混賬東西,居然敢做黑市勾當!索性把他們手裡的金銀都奪回來!” “已將激起民變,不可再激起兵變!” 劉備怏怏道:“那你的主意是?” 諸葛亮鄭重地說:“亮欲向主公推荐一人,他有理財之幹,當可解此困厄!” “哪一個?” “劉巴!” 這個名字彷彿巨石落入井裡,濺起三丈浪,劉備皺了眉頭:“劉巴?你舉薦他理財?” “正是劉巴,此人具桑弘羊之才,才幹卓犖,是充實國庫,給養兵民的不二人選!” 劉備嘲諷道:“此人徒具虛名耳,所謂桑弘羊之才,乃不切實際的浮誇!” 劉備的斥責讓諸葛亮一呆:“主公莫非還是記恨前怨?採納人才以有無良乾為本,縱有宿怨也當既往不咎。” 劉備一揮手:“我豈不知這些道理,只是你拿了誠心去納才,人家未必肯為你所用!” “主公的意思?”諸葛亮漸漸聽出些意味。 劉備恨恨地說:“便是這個劉巴,狂悖倨傲,不知天高地厚。翼德一片好心邀他做客,也是想為我收納人才,他不但不知恩卹,反而冷嘲熱諷,真是狂得很!” 原來如此! 諸葛亮溫聲勸道:“劉巴秉性跎弛,清高自負,但他的確有真才實學。主公毋以小過掩大善,暫壓怨憤,取其善者棄其不善者,可好?” 劉備冷笑:“這是小過麼?劉巴屢次與我作對,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他卻不識好歹,真把自己當成必不可少的大人物了!” 諸葛亮耐心地說:“亮知道主公委屈,但目下正是用人之際,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暫用了他吧,燃眉之急,救火才是要緊!” “用誰都不能用他!”劉備專橫地喝道。 “主公!”諸葛亮急得提高了聲音,“求你暫忍激憤,為私怨而誤公事,能得益州也能失益州!你難道不知,如今益州百姓對我們積怨甚深,再不亡羊補牢,我們只有退出益州,什麼定天下,興漢室,都成了惹人笑話的空談!” 話說得重了,劉備的臉色漸漸變灰:“你也別著急,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不過,除了劉巴,其他人都可採用,你另外擇人!” “只能用劉巴!”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 “憑什麼只能用他,他是個什麼人物?讓你如此上心,我今日就偏不用他,莫非缺了劉巴,我劉玄德還坐不穩益州!”劉備拗著聲音說。 見劉備固執不聽勸告,諸葛亮大為光火,硬邦邦地說:“對,缺了劉巴,就是不能坐穩益州!” 劉備的怒火嘭地燃燒了:“他什麼東西,社稷礎石?江山根基?缺了他,我還不能活了?” “不納良才,擅泄私憤,社稷江山尚且不能安定,又去哪裡找安身立命之所!”諸葛亮氣得頂了回去。 這是君臣相識以來第一次針鋒相對,彼此都拿準剛硬的原則,誰也不肯退一步。你咬著冰冷的刀鋒,我攥著尖利的戈矛,兩顆倔強的心碰撞在隔閡的鐵牆上,心撞痛了,隔閡卻紋絲不動。 劉備氣得面紅耳赤,若是和關張吵嘴,他也許已暴跳如雷地掄拳頭過去,先狠狠地揍一頓。可對方是諸葛亮,是他亦師亦友的智囊心腹,太上師臣,其次友臣,他待諸葛亮為可剖肝膽的貴重之臣,無論怎樣的爭執,也不合與諸葛亮真正生怨。 他沉重地說:“孔明,你這是在和我說話麼?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劉巴,何以君臣生嫌如此!” 諸葛亮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從不做死諫之臣,為己博美名,為君主肇惡名。今日皆因事態急迫,兩心暌違,劉備過去一向對他言聽計從,一朝悖反,他竟忘記要為君主留存體面,心裡也很後悔。他緩了緩語氣:“主公,亮不是為劉巴,區區劉巴,何值得君臣糾紛,亮是為主公基業。主公創業非謀一時,乃謀千秋萬代也。劉巴有平準經濟之才,可為吾解燃眉之急,何樂而不用?凡用賢才者,任其才而棄其瑕,唯才是舉,高祖能用屠狗盜嫂之徒,能封仇怨雍齒為侯,主公有海納百川之量,豈能不用一劉巴?” 諸葛亮平靜的勸說是柔軟的溫泉,慢慢地澆滅了劉備的怒氣,他緩緩地嘆了口氣:“孔明不必勸了,還是容我想想。” 諸葛亮不強諫了,他懂得適可而止,剛才不留情面的爭吵是非常舉動,他其實並不贊同,勸說一個人用上歇斯底里的非此不可方法,反而會適得其反。 “第三件事呢?”劉備疲憊地問。 “亮想告假幾日。” 劉備一愣:“告假?你要去哪裡?” 諸葛亮從容道:“亮想去一趟郫縣,”他舉起羽扇覆上胸膛,意味深長地說,“上邊打不開,不得已從下邊找出路。”
正午的鳳凰樓車水馬龍,陽光像一桶忽然傾倒的水,“嘩”的一聲落下來,濺得滿世界光華跳蹦,鑽入錦服貴客的眉間髮梢,溜進寶馬香車的鞍韉華蓋。 二樓的雅間裡坐著一位黃臉男子,一直自斟自飲,臉上的神情頗有幾分不耐煩,隔壁一群醉漢正在斗酒,口裡吆喝著醉話,還不忘記口裡罵著荊州客。 “說起自從荊州人來了益州,我們這天府成都變成了什麼樣子,不是冤屈百姓橫死街頭,便是物價騰貴貨無所買,害得哥兒幾個而今只能喝糙酒,便是這一頓酒也要花掉昔日一年的開銷。” 樓下有馬蹄聲革靴聲踏踏經過,是懸刀的巡城士兵在巡街,成都南市被封了,鳳凰樓所在的西市雖還照常開市,卻有巡城士兵來往頻繁,稍有搶奪之舉便行訓誡。聽說西市不日也將封閉,成都百姓心裡都翻出苦水來,這可是要逼死人啊,荊州人是和益州人有仇麼,竟不給我們留一條活路? 俄而,聽得門響,那黃臉男子問了一聲:“哪位?” “先生是我。” 他起身開了門,那張見過的臉在門後顯了出來,不禁埋怨道:“你怎麼才來,讓我好等……” 話未說完,只覺得胸口一疼,似是誰推了自己一把,正要開罵,又是一推,直跌下去,摔了個馬趴。兩手被人反剪,口裡還塞了一塊抹布,眼裡一黑,整個人被當作一坨泥塞進了麻袋裡。 半個時辰後,這人被秘密送入左將軍府,三個時辰後,寫有那人供狀的爰書送上了諸葛亮的案頭。 諸葛亮看了一遍爰書,親手送給劉備,劉備閱畢,痛心道:“果然是和軍中勾連,把府庫藏帑拿去做了黑市買賣。” 諸葛亮說:“可以此順藤摸瓜,徹查下去,嚴懲私售金銀的為首者,以儆效尤。” 劉備嚴肅地說:“即日起下嚴令,有敢私相買賣庫藏金銀者,擾亂物價平抑者,一概交付有司,以嚴法處當,絕不容貸!” “不過,這只是前面的一隻手,背後還有一隻手。”諸葛亮隱晦地說。 劉備沉思:“一根藤上的枝丫被逮住了,後面還連著根呢。” 諸葛亮點頭:“是,拔枝丫容易,拔根難,主公拔不拔?” 劉備把爰書一合,斬釘截鐵地說:“拔!” 天未曾亮時,諸葛亮悄悄離開了左將軍府,沒有人知道他的離去,知道的也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裡。左將軍府對外宣傳軍師將軍諸葛亮身體抱恙,諸緊急事務請直呈主公,除此外,並無任何消息。 一場生死對決就要開始。
門一響,張飛像蜥蜴似的扭了進來,綻放出一張太陽花般的熱情笑容,看見劉備正襟危坐,討好地笑道:“大哥,還好?” 劉備看見張飛一個大男人裝乖賣俏,心裡著實想笑,卻故意寒著一張臉:“怎麼著,張將軍,行裝收拾得怎樣,甚時回荊州?” 張飛吐著舌頭傻笑:“大哥,那是氣話,你也當真?” 劉備淡淡地說:“是麼,張將軍一言九鼎,還能說話不算話,我可是頭回知道說出口的話也能收回去!” 張飛被他擠對得左右不是人,訕訕地說:“小氣,我不就是嚷嚷兩句,我是粗直腸子,白咧咧罷了,你偏要較真!” 劉備卻認真地說:“知道覆水難收麼,我可以不和你較真,但他人卻要和你較真,十人較真尚可推擋,百人千人怎麼辦?” 張飛越聽越覺得劉備在藉題發揮,他挨近了劉備,小心地問:“大哥說什麼呢,兄弟我怎麼聽著寒磣。” 劉備沉默了一會兒:“翼德,前次你曾請我大開南北府庫任軍士分財,沒想到庫門一開,人之求財心竟如烈火不可滅,四座府庫盡皆撬開,如今成都藏帑無存,可拿什麼來養兵養民?幸而如今沒有大災荒,不然,須臾之間,益州便成土崩之勢。” 提起這茬,張飛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誠懇地道歉道:“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部勒軍士,由得他們反了天。大哥,你說吧,該怎麼處罰我都成!” 劉備微微一笑:“做決斷的是我,君主有錯,反而責下臣僚,推諉塞責,吾不為也。只是如今錯誤鑄成,徒嘆悔恨無益,該當彌補,”他沉澱住那煩悔,“翼德,我給你兩日休沐,你離開成都一趟。” “去哪裡?” “郫縣。”劉備悄然道,“簡拔百人精銳,悄悄出城,不要驚動他人。” 張飛一頭霧水:“去郫縣做什麼?” “去幫孔明。”劉備鄭重其事地說,“沒有你率兵助陣,孔明做不成那件大事!”他用力握住了張飛的肩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