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3章 第十章逼死舊僚法正惹禍,本土勢力藉機謀亂

夜裡下了一場秋雨,清晨時雨才緩緩收了,冷颼颼的霧氣帶著殘剩的雨絲滿地裡飄灑,天上霾雲未散,低低地壓了下來。 法正撩開簾子,瞧了一眼陰霾沉沉的天氣,怨道:“鬼天氣!” 他昨日本和劉備約好要去錦屏山郊遊,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這雨一下則是一夜,黎明雖暫時停了,可天氣卻始終陰沉著,說不准什麼時候又飄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裡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況是去爬山呢。 適才劉備著人傳話,說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氣放晴再說吧。法正口裡應著,心中卻很沮喪,想著好不容易得個閒暇可以和劉備去賞景,偏生老天不開眼,硬把他的興致都澆滅了。 對這個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關係則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劉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謬,頗遭益州臣僚的排擠,明明自認智術一流,偏被冷落在一邊,得一個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頂著那些個白眼苟活著。他曾經懊喪自己懷才不遇,空有抱負終究是竹籃打水,直到他遇見劉備,命運在一瞬間發生了改變。

偏偏就是劉備,也只有劉備能容忍他的狂悖無行。劉備本就是個豪爽不拘於世俗的仁俠性子,法正的與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劉備心中,除了關張諸葛,第四個便是法正了。 劉備很喜歡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諸葛亮,用許多的規矩道理框定他,這樣不能做,那樣不可想。而法正從不管這許多規矩,他把世俗禮秩踩在腳下,滿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規則的迂闊老儒。在諸葛亮的身邊,劉備受到太多的約束,身上背負的枷鎖太重,一旦有一個人為他鬆開枷鎖,哪怕只是短暫的,也能讓他獲得由衷的快樂。 法正讓他感到一種輕鬆,這種輕鬆是諸葛亮不能帶給他的,諸葛亮本身是一個太過沉重的人,他的沉重會讓身邊的人體會到一種壓抑感。 遇見諸葛亮,劉備無拘無束、任性妄為的生活便結束了,是諸葛亮給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鎖;遇見法正,則把他埋藏深久的對自由的嚮往挖了出來。他把自己剖成了兩半:一半屬於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屬於法正式的輕鬆。

對於這些,法正模糊地感覺得到。他知道劉備對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帶給劉備的輕鬆,是諸葛亮永遠做不到的。 他是個睚眥必報的脾氣,傲岸不羈,清高自負,他討厭許多人,許多人也討厭他,但他從不忌恨諸葛亮。因為諸葛亮像是一本條分理析的法律文書,不偏頗,不徇私,不嗜欲,對於一個幾乎沒有私慾的人,法正是不會討厭的,甚至還會產生由衷的欽佩。 有時,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麼會造出諸葛亮這種人,公正無私、清廉無欲,處事為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可便是這沒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為,一個人若沒有了缺點,那就失去為人的喜怒哀樂的起落,殘缺才該是真實的人生。像諸葛亮這種人可以作為完美的模範供人敬仰,但是這種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這裡,法正生了一個念頭,喊道:“來啊!” 府中主簿踮著腳尖跑來,腰彎得很低地說:“將軍請吩咐!” 法正撣撣衣袖,漫不經心地說:“傳府令,府中僚屬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議事,半個時辰之內必須趕到,否則,自系入獄!”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氣,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儿收拾人了,他打了兩個哆嗦,也不敢說什麼,綿羊似的一顛一顛地走了。 法正仰著頭,腦子裡慢慢地浮現出幾個名字,眉眼隱沒著一絲陰冷的笑。
“會事!”主簿齁齁的聲音旋轉著飄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裡來回搖晃。 大廳內,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輕佻地掃下去,一個人頭一個人頭地數下去。 “鄭丞怎麼沒到?”手在憑几上一敲,小小的聲音讓一眾僚屬都打著寒噤,猶如冷劍懸頂,哪個敢回話。

法正冷笑:“怎麼,託大了?一個小小治書,本府會事,居然敢不來。他既是不樂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虛掛著個官身,不如回家讀書,倒能博個隱士的名頭!” 底下的僚屬個個噤若寒蟬,聽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諷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氣。 這一段日子,法正頻繁黜退掾吏,又不斷新補官職。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曾經得罪過他,或者無意中得罪了卻並不自知的益州舊吏,法正將他們收在府中,變著法子折磨,稍稍一點小錯便受嚴懲。黜官還算輕的,有幾個掾吏已被押進了成都大獄,家里人去申冤,統統被攔了回來,說是這些官犯乃大奸大惡,豈能訟辯,狀書也被扔了出來,有敢在有司府門外逗留不去的,一頓板子打出來。 有司擺明了偏袒法正,執法不公,謀事不正,但誰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荊州新貴全掌益州權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擠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貴勢力,只好啞巴吃黃連,嚥下這無邊的委屈。

正是兢兢戰栗之時,門口的鈴下卻宣報:“治書鄭丞到!” 法正冷笑了一聲:“來得好!”這古怪的笑聲越發讓廳裡的僚屬毛骨悚然。 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官吏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半身都濺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趕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裡摔了一跤,后腰以下染滿了黑污。 “鄭丞晚到,牧守見責!”他在廳中站定,說話的氣力還不足。 法正挑著眼睛從上向下一睨:“治書鄭丞,如何晚到?” 鄭丞拜道:“屬下的家住得遠,趕不及,望牧守見諒!” “家住得遠?”法正一棱眼睛,“府中僚屬都到了,獨你延期,只你家住得遠麼?” 鄭丞被罵得一抖,心裡又氣又屈,忍著平靜說:“實因屬下家遠,府中傳喚到令,已近半個時辰,再從家到府上,一路急趕,也趕不上了,牧守若是不信,可問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遠,還讓你按時入府?”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鄭丞著急了,臉頰上飛起了兩團紅。 法正哼著冷冷的聲音:“不是這個意思,我看你就是這個意思!”他揚著臉,刀子一樣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麼叫君子守期麼?期而不至是為大過!若是行兵打仗,約期不守,一旦貽誤軍機,你能擔得起這個罪責?讀過兵書麼?所謂'出國門之外,期日中,設營表,置轅門,期之,如過時,則坐法'!知道什麼意思麼?就是說,守期毋改為將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國、一軍、一府皆以守期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又云,'忠,仁之實也。信,義之期也',無信立,則國、軍、府亡,國、軍、府亡,你又去哪里安身立命?”

猶如簸箕篩豆子“劈裡啪啦”作響,法正從守時說到治軍治國,兵家、儒家齊數道出,直聽得人暈頭轉向。 鄭丞漲紅了一張臉,他是個雅性溫潤的儒生,哪裡受過被人當眾辱罵,直氣得眼前發黑,若不是撐了一口氣,險些暈厥過去。 法正倒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話,聲音冰冷地拋下去:“鄭丞,你可知罪?!” 鄭丞一捏手掌,揚聲道:“屬下無罪!” 剎那間,廳裡的屬撩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個小小的治書,就是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螞蟻,居然敢公然反駁他,吃了豹子膽了? “無罪?!”法正刁著聲音說,“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無罪!” 鄭丞一仰脖子:“屬下一得召令兼程趕路,不顧雨天泥濘,路途蹇澀,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將軍不量臣僚苦衷,迫屬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責下,如何倒是屬下不守期?”

鄭丞一席話言詞激烈,語帶尖刻,儼然不把法正的訓斥放在眼裡。自法正初除要職,開府行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敢當眾頂撞他,這鄭丞卻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廳內僚屬都不由得為鄭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臉色鐵青,點著頭陰笑道:“好個巧佞之徒,滿口的欺詐妄語!” 鄭丞回頂道:“屬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論,何來巧佞欺詐之斷,牧守欲行欲加之罪,鄭丞無話可說!” 法正的怒火瞬間爆發,猛地一拍憑幾:“欲加之罪?好,我今天就是要定你的罪,鄭丞,你一個小小六百石,居然敢咆哮公廨,抵牾上官,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芝麻大點的小官,敢在我面前猖狂,可別以為現在還是劉季玉掌控成都。如今新主新政,節度明斷,法秩井然,可由不得你們這些狂悖舊臣擺老資格。若是知事,該斂了鋒芒,一心為公,別妄想翻天,什麼東西!”

法正的挖苦嘲諷不僅打在鄭丞心頭,也打在滿廳僚屬的心頭。人人都聽出法正是在藉機發揮,把那舊日的怨憤宣洩在他們這些劉璋舊臣身上,暗裡不禁擔憂著自己從前對他的衝撞嚴不嚴重,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鄭丞。 鄭丞一張臉忽而白忽而青,眼睛蒙上了一層淚水,死命地強撐著沒讓眼淚滾落,全身卻不自禁地顫抖。 “來啊,徵鄭丞付於有司按察罪行!”法正拍案大叫,絕寒的目光利箭般射得一廳之人全縮了頭。 門首親兵一擁而入,正要反剪了鄭丞的胳膊押走,鄭丞忽然一個仰身,目光直直地盯著法正,高聲叫道:“士可殺不可辱!我乃一堂堂儒生,怎能任由司法小吏榜掠夾楚,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豈能蒙垢而苟活!”他朝眾僚屬一拱手,“鄭丞先去一步了!”

他挺身邁步,朝著那房中一根粗大的立柱一頭撞去,霎時,聲振雲霄,血濺三尺! 滿廳的人都驚得齊聲高呼,法正從座位上彈起,傻呆了半晌,才面色慘淡地說:“他、他死了沒有?” 有親兵過去一探鄭丞的鼻息,禀道:“將軍,他死了!” 廳內發出了低沉而哀痛的嘆息,法正頹唐跌坐回去。這一幕太突然,太觸目驚心,他根本沒料到鄭丞會這樣剛烈,以往拿下的僚屬也不少,哪一個不是哭天搶地地求饒,只有這個鄭丞以死抗爭,真沒想到啊…… 他強撐著硬氣說:“死就死了,一個,一個微末小吏……”話雖這樣說,心裡卻發了虛,悄悄窺伺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鄭丞,乍看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在仇恨著自己,渾身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再不敢看第二眼。
“嘭!”髹漆大門重重關上,門後推出來一個渾身縞素的女人,裡邊搡人的力量很大,直推得她踉蹌著摔下台階。一身孝服裹了滿地黑灰,手腕也蹭破了皮,她卻渾然不覺,爬起來衝上去敲門,哭喊道:“大人,民婦冤枉啊,求求大人為民婦做主!” 大門緊閉,任由這女人使勁敲打,撞得門楣上的灰塵噗噗落下。門首蹲踞的獬豸石像冰冷地註視著女人的悲號,陽光灑在它鋒利的尖角上,顯出一半明媚一半晦暗,彷彿一把雪亮的鋼刀將這角切成了兩半。 門終於開了一個縫,露出半張陰森森的臉,不耐煩地說:“你還不走?大人說了,你的訟狀不能受理,快回家去吧。再在這府門滋事,判你個妨礙司法的大罪!” 婦人正要說話,那門縫已緊緊合上,她抓著門環來回搖晃,淒厲地喊叫道:“求求你們開門,我丈夫死得冤,為什麼不受我的訟狀?” 她敲得那門震天響動,哭喊聲傳得一街知曉,惹來越來越多的路人圍觀,驀地,半扇門嘎地開了,出來兩個膀大腰圓的獄兵,拎起婦人的胳膊,丟抹布似的扔下台階,惡狠狠地撩下一句話:“再敢滋擾府門,大罪不赦!”“砰”地重又關嚴了門。 婦人摔在台階下,疼得她半晌也沒力氣站起,有圍觀的幾個女人瞧她可憐,小心地扶了她起來,給她拍去身上的塵土。 “這位大姐,你有什麼冤屈,為何頻頻撞有司大門告狀?”有人好奇地問。 婦人抽泣道:“妾身丈夫是揚武將軍府中治書,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揚武將軍逼死。妾身為夫申冤,呈狀有司,不料決曹卻不受訟狀,幾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揚武將軍?便是那個法正麼?” 身旁一個人慌忙道:“禁聲,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麼?”聲音低了下去,“他可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一個蒼顏老者走過來,勸道:“閨女,我勸你一句,這狀還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將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過日子吧。” 婦人不解,疑道:“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麼,揚武將軍是誰,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荊州人佔了咱們益州,新貴得勢,權壓益州,他們官官相護,你得罪不起!” “難道天下就沒有個說理的地方?”婦人不甘心地說。 老者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荊州人的天下,哪裡有我們益州人說話的份!” “是啊,這幫荊州人怎會管咱們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著。 “這群荊州狗,佔了咱們的地盤不說,還要咬人!”人群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了深深的憤懣。 轔轔的車輪攆著青石板路緩緩駛來,車棚上懸吊的銅鈴當搖擺不定,發出丁丁的清音,馬車在府門吱棱一聲停住了。車夫收了鞭杆,跳下車擺上一根矮几,那車簾一掀下來,一個官服華麗的高大男人踩著矮几款步下車,他抬目瞧見門首圍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響了官廨威儀,不由得眉頭一皺,嘖地哼一聲。 有人睨見來人,悄問道:“他是誰?” “呀!”那老者低呼道,“閨女,你不如去求他吧。” 婦人茫然地搖頭:“我不認識他,他是誰?” 老者道:“他是彭羕大人,是咱們益州人!” “對對,益州人該幫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說上話!”人群紛紛慫恿著。 婦人被說動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撲通跪了下去,哀淒地說:“求大人為民婦做主!” 彭羕嚇了一跳,噌地退後一步:“你是誰?要做什麼?” 婦人嚶嚶悲泣道:“民婦是故治書鄭丞的未亡人李氏,民婦丈夫本為揚武將軍府中僚屬,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揚武將軍逼死。民婦求告無門,申冤無路,只得求於大人尊前,望大人能體察民婦丈夫的天大冤情,為民婦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過來了,婦人傷絕的哭泣並沒有在他心裡激起憐憫的情緒,反而又增添了幾分厭煩。這一段日子以來,不知有多少人頻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的驕橫跋扈,指望著他能在劉備面前進言。畢竟他得劉備賞識,若是他能稍有勸諫,或者劉備會飭誡法正,也不至弄得成都大小屬僚人心惶惶。 對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過去,瞧著這些個驚弓之鳥,他不僅沒有半分同情,反而頗為幸災樂禍。這些人過去哪個不是劉璋手下志得意滿的重臣,都曾明里暗裡嘲笑排擠過自己,如今政權更迭,他們都失了勢,而自己卻平步青雲,一步步將他們踩在腳下,一洗往日的恥辱。法正越是將這幫益州舊臣收拾得狼狽不堪,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彷佛是自己動了手一般快慰。他怎會大度地為他們求情,豈不是把昔日滿腔的怨恨都丟棄了?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說的事,我也有些耳聞,但此為刑案,你如何不去找有司,反來求我?” 婦人期期艾艾地說:“有司不肯受理,民婦不知歸路,只好求於大人,望大人體恤!” 彭羕盯了一眼婦人,這女人不過二十來歲,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暈,兼之梨花帶雨,悲淒聲聲,卻是個裊裊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鄭丞那個迂生。記得這迂闊的儒生還曾嘲笑過自己,前日聽說他賭氣撞死了,自己還暗自笑了很久,不料今日卻遇上鄭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個明艷佳人。 他一面打量婦人姿色,一面正聲道:“有司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違逆上官府命,上官加以嚴詞訓斥,他倨傲不從,自絕於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無揚武將軍強罪而責之,民婦丈夫怎會自絕!”婦人的語氣激動起來。 “下屬有差,上官自當申飭,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揚武將軍何罪之有?” “揚武將軍逼死人命,怎麼不是罪?無論官職大小,人命攸關,豈能視若尋常!”婦人不依不饒,語氣嚴厲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時驚異,鄭丞是個剛烈脾氣,娶個老婆也這麼剛直,夫妻果然是絕配。他沉了臉色說:“你這婦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違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責,他卻賭氣擅行自絕,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卻惡人先告狀,成何體統?我勸你及早歸家,為你丈夫留存點體面!”他帶著痛惜的表情嘆了口氣,抬腿便走上台階。 婦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聲連著一聲的抽搐,彭羕的話徹底粉碎了她心中殘存的最後希望,什麼益州人幫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護,權權相易。什麼民心為本,什麼官為父母,什麼法無私慾,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麼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裡,和死去的人,和許許多多蒙冤死去的人們一起,被紙醉金迷的官場恭維遺忘掉。 眼淚漸漸地風乾了,她忽然變得異常地鎮定,緩緩地立起身體,拂掉衣衫上的灰塵,莊重、嚴肅、美麗的臉上帶著絕望而平靜的微笑,她深情地對著空氣裡的虛幻影子說: “鄭郎,等等我……” 突然,她從懷裡擎出一柄匕首,剎那間,寒光閃閃,對準心窩狠狠地紮下,骨骼之間一片粉碎的清響,她直直地撲倒在地,身體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沒了聲息。 圍觀的人群都驚得呆如木雞,須臾,見那婦人臥倒不動,濃烈的血從身下緩緩流淌,汪在大塊的青石板路上,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有人驚叫,有人嘆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憤怒,有人怨恨。 “為什麼不受她的訟狀!” “逼死兩條人命了!” 人群沸騰了,悲憤的情緒在人群中傳染,不知是誰呼喝了一聲,所有人都吶喊起來,有人踢倒了門口的行馬,數根木柵欄摔成了幾截。 彭羕正站在大門前,一隻腳才踏進門檻,婦人竟自殺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見群情激憤,大有衝入官府鬧事的架勢,膽戰心驚地說:“你們要做什麼?” 人潮狼群似的湧了上來,他嚇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閃進門後。門裡的獄兵拼命頂住了門,扛起粗大的門閂插緊,兩扇門還是顫顫抖動,波浪似的力量壓得那門往裡彎。 人群擠在門首,無數的磚塊木條砸了上去,“乒乓”的響聲震得門楣晃動。碎木石在門上砸出了一條條縱橫阡陌的印子,彷彿是刀砍斧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濃痰,大吼了一聲:“荊州人,滾出益州!” “荊州人,滾出益州!”更多的人咒罵起來,憤怒的聲音在瘋狂地膨脹,彷彿積蓄力量的山洪,不斷地衝撞著脆弱的堤壩,在某個時刻將決堤而瀉。
秋雨纏綿如透明的蠶絲,在涼悠悠的風裡扭動著輕盈的身姿,雨聲輕柔宛轉,彷彿閨中女子的吟唱,隔著竹簾聽著她的優美聲音,卻不知她的姿容。 一隻手在竹簡上輕輕劃過,目光緩緩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說得好!”看書的人情不自禁地誇讚道,目光向後慢慢移去,一冊末了,再從案上取來下一冊。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口裡喃喃念叨,唇邊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軒窗外隨風飄進來幾縷雨絲,水滴潤濕了竹簡,手輕輕一抹,涼絲絲的。坐倚軒窗,聽著雨聲安靜讀書是一種逸樂的享受,涼風徐徐拂來,還能清醒頭腦。 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幾十年戰亂奔逃、宦海沉浮,總是隨身珍藏,閒來必要捧書品味,每次讀都能生出新的感識,彷彿一座取之不竭的寶藏,年歲彌增,越能體會出這寶藏的價值。 “大哉斯言,無為至善!”他自言自語地說,濛濛細雨被風吹入,洗滌著他清癯蒼老的臉。 外面有僕役在門口輕聲喊道:“主家!” 他從書上抬起頭:“什麼事?” “有客造訪!” “誰?” 僕役遞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裡,十來片薄竹簡沉沉的壓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說:“全來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於案頭,目光停留在書簡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騰騰地說,“讓客人都去東苑,好生招待著,我馬上就去!” 僕役答應著離開了,他將書簡卷好,敲擊著笑嘆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擱讀書的時間了!” 他背起了手,緩慢地走出了房間,順著長廊向東苑走去,輕而軟的風雨聲猶如悠揚的鈞天雅樂,讓他的腳步輕快起來。 才到東苑門口,便聽得里間的嗡嗡人聲,彷彿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著翅膀正在花叢中採蜜。 他在門外整了整衣冠,無聲地跨過門檻,含了柔和的笑說道:“諸位見禮了!” 滿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一個個恭敬地參拜行禮,參差不齊的聲音都禮貌地喊道:“許公!” 許靖對他們頻頻頷首,他年近七十,雖然華髮霜白,但並不顯得衰弱,言行間自有一種矍鑠清爽的氣魄。 他向西而坐,舉手招呼道:“諸位不必客氣,都坐!”聽著窸窸窣窣的落座聲,含笑的眸子逐一地打量著來客。來的全是益州豪門,有些是幾代根植益州的當地望族,有些是劉氏父子經略益州時豪富的東州客,這兩派人當年可都是誓不兩立的仇敵,今日竟然願意同處於一個屋簷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許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亂,一向不曾出門探望朋友,卻勞動諸位親自探訪,實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謝聲,臉上都掛了和煦的笑,雖然笑容裡都藏著虛偽。 許靖瞅著這一張張偽善的笑臉,心底清楚得像鏡子一樣,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笑吟吟地看住一個人,神貌勁健,面容威儀,他笑問道:“子遠也來了,你父親一向可好?” 吳壹聽許靖問他話,忙道:“托許公惦念,他老人家還算硬朗,上個月有些痰症,現在大好了!” 許靖關心地說:“痰症啊,無妨,我這裡有二兩阿膠,你帶去給你父親熬湯,最能清肺止咳的。” “謝許公!” “客氣什麼,你我兩家世交之誼,何須言謝!”許靖笑吟吟地說,目光又一轉,“伯和也來了,你前日從巴西回來,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為你接風,見諒!” 龐羲半仰身體,參禮道:“不敢,許公事煩,區區小可怎敢勞動許公!”他秉性驕豪,但在許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斂狂放。 這幫人聽許靖一個勁地拉家常,扯閒話,大有把這在座諸人一一問候一遍之意,都不免著了急。可許靖畢竟是望族長者,名望不僅翹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備受尊崇,他不罷話,沒人敢擅起話頭。 “許公!”一人呼道,聲音亮得像春雷。 許靖睃了目光一瞧,原來是劉洵。他也是東州客,當年因與劉璋父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從中原來到蜀地。不過數年,賞賜豐厚,田產財帛滿盈,如今劉璋遠走南郡,他因為家產在益州,只好留了下來。 雖被貿然打斷了話,許靖卻仍很溫善:“孟美,可是有事?” 劉洵傾身一拜,蠟黃的臉上跳蹦著黃豆似的眼珠:“許公,我等今日不遜造訪,有些許益州事務需向許公諮諏!” 廳內的訪客都大鬆了一口氣,虧得這個莽撞不知禮的劉洵,不然這個話題只怕很難打開。許靖從來是個慢性子,由得他一個個數人頭話家常,說到明日也數不完。 許靖微微一笑:“什麼益州事務,說得這樣鄭重?” “許公可知昨日有司府門出了一樁大事!”劉洵故作聲勢地說。 許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麼大事?” “治書鄭丞的妻子李氏在有司府門自殺身亡,圍觀的百姓激憤難當,紛紛擲木石撞門,險些衝入府中!” 許靖哦地驚呼了一聲:“竟有這等事?” “是!”劉洵語氣沉重地說,“巡城校尉點兵來府門驅趕鬧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頓亂打,致使上百人受傷!” 許靖搖搖頭:“可嘆!”他的應對簡單得讓人失望,既不問事情原由,也不顯露憤慨,倒讓劉洵後面的話沒法說了。 “許公,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鄭丞,鄭妻去有司衙門訟狀,決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將鄭妻打出府門。鄭妻求告無門,激憤至極,這才以死相爭!”一人大聲地說,卻是李異。 “是麼?”許靖不咸不淡地問。 李異厲聲正色地說:“幾個月以來,法正不問青紅皂白,屬下稍有小錯,輕則免官,重則下獄,這分明是公報私仇!” 許靖擺了擺手:“言過了,若無真憑實據,不要妄下斷言!” 李異說:“許公,那鄭丞皆因當年和法正有過口角之爭,法正一直嫉恨在心,他得勢後,將鄭丞調入他府中任事,尋釁找茬,這才逼死了鄭丞。如今法正將素日與他有隙的人一一歸入府內,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時便成為下一個鄭丞!”劉洵附和著,還哀嘆了一聲。 龐羲跟著說:“自從荊州新貴入川,益州故老多受排解,不得重用倒也罷了,時時還有傾危之難,怎不叫人膽寒!” “聽說最近還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說是完備賦稅,我瞧著是想奪望族田產,歸為己有!”劉洵憤憤地一搥拳。 李異恨聲道:“如今他們正在成都置宅呢,專找三進以上的大宅,那個什麼張飛現在霸的宅子,不就是季玉公外甥的故宅麼。人才走,宅子便強搶過來,才付了原宅市價一半不到的錢!聽說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奪過來給他們修宅子,可真會享受!” “宅院算什麼,府庫藏帑都被一搶而空,分封功臣動輒便是千萬金銀錢!”吳壹小聲地說。 廳內議論四起,一張張口裡飄出的話都充滿了怨恨,話音裡隱著刀劍的鋒芒,說到氣憤處,眼裡幾乎噴出了火。 許靖默默地聽著他們的議論,臉上的表情卻淡淡的,還掖著不為人知的冷笑。 “許公!”劉洵正聲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舊臣,如今荊州新貴勢焰,大傢伙都想向您討個辦法,不能任由荊州人踩在我們頭上!” “對,請許公為大家領銜做主!”附和的聲音很大,彷彿壓不住的浪潮。 許靖慢慢地揚起手:“諸位,不要著急,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愧疚地嘆息了一聲,“我因家事,許久不曾外出,外間的事竟一概不知,慚愧啊!”他瞧著一張張巴巴盼望的臉,“這樣吧,適才聽你們一番議論,似乎事體繁瑣,容我先將事情一一釐清,分得個主次疾徐,再與諸位商榷,可好?” 許靖的話雖是含混,卻也拿不出話來拒絕,眾人互遞眼光,都不甚滿意,也都揣著懷疑,思慮著許靖是不是在敷衍他們。 許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天要下雨,道路難行啊!”他起了身,很禮貌地說,“我今日就不留你們了,改日待事體詳察,自當請諸位過府商議!” 送客的話都說出了口,眾人也不好強留,只得拜禮出門,許靖熱情地將他們送到門首,這才閉門進屋。 才一踏入內堂,他便凜了聲色,對著滿府的僕役丫頭冷聲道:“你們聽好,從今日起,凡有訪客,都給我擋回去,主家從此不見客!”
許府門外,訪客們三五成群地還聚集在一起議論,彷彿粘上了雞蛋的蒼蠅,捨不得那臭烘烘的腥味。 “孟美兄,可得拿個主意出來,我瞧許靖大有敷衍之意!”李異扯著劉洵的衣袖,神色甚是憂慮。 劉洵哼了一聲:“這老東西,老奸巨猾,信不過!” “他和法正有私交,法正在劉玄德面前好不稱譽他,他怎會得罪法正,惹了新主人的不愉快!”李異恨恨地說。 劉洵煩悶地一嘆:“一個法正已很頭痛,如今又要重量田土,禍端接踵而至,好不讓人心煩!” 李異惡聲惡氣地說:“量什麼田土,憑什麼重量,說什麼大戶隱瞞,小戶重負,去他娘的!多少年的規矩,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改!想增田賦,自己去荊州增,別來動我們益州!” “可是丈田令已下到各郡縣,馬上又要收繳秋賦,說是今年秋賦必得按新丈的田土數繳納,若是擅自隱瞞,則褫奪田產,系下牢獄!” “反正我不丈也不交,隨他怎樣,敢奪我的地,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李異蠻橫地說。 劉洵也賭了氣:“好,我也不丈不交,我看哪個敢動我!” 李異揮著拳頭:“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敢得罪我們益州望族,他們還想在這成都城里安坐,做夢!” 劉洵咬著牙森然道:“不丈田只是第一步,他們不是搶空了成都府庫麼?這麼多金銀可不能讓他們白白拿走!” “孟美兄的意思?” “讓那幫荊州窮鬼有了錢也用不出去!”劉洵惡狠狠地說。 李異頓時心領神會:“讓荊州客滾出益州!” 周圍的人都跟著義憤填膺地喊道:“滾出益州!”細密的雨水洗刷著憤怒的聲音,無數膨脹的華貴錦服在雨中旋轉,猶如黑夜裡蟄伏的蝙蝠,連綴起成片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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